第七卷 无色•终局
杀了她！杀了她她才是你的！
胸膛里被“虚无”侵蚀的部分这样叫嚣着。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银色的狐狸这样郑重地回答，在罗环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狐狸轻巧地跑到厕所，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人类少年的形态了。
跟他高挑而清瘦的身体相比略大的衬衫，在月光下划出微微的弧度，他坐在罗环床边，银色的头发下一双绯红色眼睛笔直地看向罗环。
呃……事情郑重得需要让这只狐狸特意以人类的样子出现吗？
罗环也不由得端正了态度。
似乎思考了一下该从什么地方说起，用指头顺了顺银色的头发，银色狐狸仰着头想了半晌，开口问了一个问题：“罗环，你知道‘莉莉丝’吗？”
点头，她当然知道。
莉莉丝，没有被记载在《圣经》正文之中的，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女人。她桀骜不驯，因为不肯依附男人而远走，成为暗夜魔女。
华阳点点头，开始了他的叙述。
“从宇宙洪荒开始，这个宇宙中就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这两种力量的子民，从一睁眼开始，就相互争斗。”
“已经没有人知道最初争斗的理由是什么了，他们彼此间以仇恨纠结着。然后，在长久的争斗中，当人类诞生之后，这两种力量有了名称。一方被称为‘混沌’，一方被称为‘秩序’。而我，是属于‘混沌’的一员。”
罗环凝神专注地倾听着。
“然后，在某一天，争斗的双方忽然发现，他们在经年累月的战争中，制造出了一种恐怖的东西，那种东西，被称为‘虚无’。就象人类说的正负物质一样，我们‘混沌’是反物质，而‘秩序’是正物质，每当我们两方中都有人战斗而死的时候，力量结合，就会诞生出‘虚无’，而当我们发现的时候，‘虚无’已经多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量了。
“‘虚无’的特质就是将一切归化为乌有，它会先附着在什么上面，让被寄宿的物体仇恨一切，对一切绝望之后进行破坏，然后当它把寄宿的物体完全吞噬了之后，它就会转变，成为一个类似于你们人类口中所说的黑洞一样的存在，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而如果不加以处理，这种吞噬将无边无际地蔓延下去，直到这个‘虚无’发现另外一个更强大的‘虚无’，被对方吸引，然后被对方吸收为止——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更强大的‘虚无’诞生了。
“当我们发现‘虚无’存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个星球上已经聚集了数以十万计的‘虚无’。
“消灭‘虚无’的唯一办法，就是依靠‘秩序’或者‘混沌’的力量来中和，如果碰到已经成熟了，形成黑洞的‘虚无’，那大概就只能用我们的命来进行中和，为了对抗‘虚无’，‘秩序’和‘混沌’停战联手了，我们在一万一千年前，针对‘虚无’自我融合的特性，创造出了‘莉莉丝’。
“我们集合了两族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融合了‘秩序’和‘混沌’双重力量的‘莉莉丝’，她无限接近于‘虚无’却又不是‘虚无’，我们以全部的力量供应她，果不其然，她立刻吸引了几乎全部的‘虚无’向她而来。在两族力量的支持下，她将几乎全部的‘虚无’都吸纳入了体内，就在这一瞬间，我们集合力量，将‘莉莉丝’埋葬在了地球北部的冰原之下。
“我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进行封印的时候，两族所有的精锐几乎死伤殆尽。而且因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太过于强大的缘故，那次封印造成了整个星球自然环境的紊乱，火山爆发，大陆沉没，海平面不断上升……上一个人类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
“而那个时候的人类远不如现在聪明，残存下来的人们对那一次事情残留的恐怖印象，让他们以为那是天罚，他们把那次事件叫做——大洪水。”
“……上帝惩罚人类……于是便降下洪水……”罗环喃喃地说着，华阳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不过幸好，强大的‘虚无’全部和‘莉莉丝’一起，被埋葬在了冰原的下面，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两族随便派些人出去就扫得平。
“然后，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们两族都在努力地逐步消灭‘莉莉丝’体内的‘虚无’。到了一百年前左右，她的体内大概只剩下最强大的两三个‘虚无’了。只要再过个两千年，差不多就能全部消灭干净。
“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事情，‘莉莉丝’的封印被解开了。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九零八年六月三十日，凌晨七点十七分，封印她的地方发生了巨大的爆炸，‘莉莉丝’消失了。”
等等！这个时间！
“难道是……通古斯大爆炸？！”
“没错，你们人类确实是这么称呼‘莉莉丝’被封印的地方的。俄罗斯的通古斯，极北之地，冰雪女王的国度。
“我们唯一确知的是，‘莉莉丝’的身体在那场爆炸中崩碎了，她的身体四散，落到了不同人类的身体上。很奇怪的，不是‘秩序’也不是‘混沌’，而是人类。”
听到这里，罗环的脑子高速运转了起来，她立刻联想到葛叶曾经提到过的她的左眼，她猛地一把抓住华阳的手，把他拉得靠近自己，声音不稳，“等一下！落到人类的身体上？那我的左眼……”
“没错，你确实继承了‘莉莉丝’的左眼。环环，这个问题先丢到一边，我继续说，你认真听着，今晚的话我只说一次。”银发少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本来都以为，‘莉莉丝’消失之后，那两三个‘虚无’会被释放出来，但是没有，那些‘虚无’并没有和她崩碎的身体一起出现，它们和‘莉莉丝’的灵魂一起消失了，然后就在这时，全世界那些残存的‘虚无’却以一种异常的速度成长了起来，更加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它们居然拥有了‘智慧’。再然后，它们暗中传诵着一句话。”
说到这里，银发少年细瘦的手腕扬了起来，仿佛什么鸟类折断的羽翼一般，“它们说，我们的女王应许我们，百年后，她将降临在百年前她所选择的冰之王座。我们由此判断，‘莉莉丝’背叛了我们，她给了这些‘虚无’智慧。我们两族一致决定创造第二个‘莉莉丝’。在此之前，我们要收集‘莉莉丝’散落的器官。呐，就是这样。”
“……那华阳接近我也是为了‘莉莉丝’的左眼吗？”
“不，并不完全是。”华阳犹豫了一下，看向罗环，却发现她一点儿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禁眨眨眼。
“你就算全为了‘莉莉丝’的左眼接近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啊。”罗环答得理所当然，“原因什么的不重要，华阳一直陪着我，对我这么温柔，才重要吧？”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开朗到了脱线地步的个性啊……华阳脱力地垂下脑袋。
少女盯了银发少年片刻，追问：“那，华阳，接下来你们两族打算做什么之类的，是不是不方便说了？”
犹豫了一下，华阳点点头。
“啊，不说就不说，反正我相信华阳是不会伤害我的……”罗环也点点头，躺回去，转头看着窗户外的天空，语气有些忧虑地换了个话题：“……华阳……”
“嗯？”
“快到月圆了，你说，叶想她们会怎么样？”
“……叶想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啊，为什么？”
华阳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俯身，为她掖好被子，温柔地拍拍她的头，“乖，环环，睡吧。”
当罗环想起叶想的时候，叶想正在庭院里静静地发呆。
少女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冰接走她和沐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打开过眼睛接驳神经的开关。她无法用感官去感知自己到底生存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只是，凭借着天生的直觉和因为盲目之后非常敏锐的身体知觉，她判断，她现在所在的，应该不是人类生存的空间。
大概是因为身体内有沐玄心脏的缘故吧，到了这个空间之后，她对于沐玄的感觉，到了一种近乎两体同心一般敏感的地步。
这个空间根据她的感知，似乎是仿照维多利亚式庭院修建的。
她居住在一幢三层小楼里，后园有着相当大的一片玫瑰花圃。那里是叶想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最常停留的地方。
当沐玄不在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摇着轮椅到院子里去，膝盖上平摊开一本盲文圣经，这么面对玫瑰花海就可以度过一整天。
沐玄似乎在忙些什么，每当他从外界回来的时候，他都能看到在玫瑰花海里坐着，膝上放着圣经的少女，而不论他把脚步放得多轻，叶想那灵敏的听觉都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脚步声，然后在他靠近的瞬间对他微笑。
沐玄非常喜欢叶想的笑容。
在让叶想住进自己所创造的，属性为水的空间之后，只要他留在这里，那么两个人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就是沐玄打开留声机放上古老的老电影音乐，坐在叶想的对面，看着美丽得如同一个瓷人偶，却又比人偶多出几分坚强温润的少女，用修长的手指一页页地翻阅着盲文书籍。间中，黑发的少女会时不时地抬头对他微笑，那样温柔如同夏日晚风的笑容，每次都可以让他焦躁的精神安定下来。
偶尔，叶想会放下手中的书，伸出白皙纤巧的指头，轻轻碰碰他，那一瞬，无比温润的温度会让他整个身体都温暖起来——甚至不需要进一步的碰触，单单只是这样的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觉得整个灵魂都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这段日子，他越来越狂暴。
大概是和自己的心脏在一起的缘故吧？他的力量在恢复，他的记忆也在恢复，古早的记忆和知识，让他理解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毫无疑问，他体内被“虚无”污染的部分，正在扩大。
快要控制不住了。
大概，快要到最后了吧……
现在，他站在叶想不远处，看着前方有着安静面容的少女，在他所创造出来如洗的蓝天下，用纤巧的手指头一页页地翻弄着盲文书籍。半对着他的柔和侧脸，在清澈阳光之下闪烁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随着风的强度变化而微微翕动的黑色睫毛像是洒了金粉似的，温柔地保护着其下翡翠色的美丽眼眸。
就这么凝视着她，沐玄就觉得自己焦躁的神经似乎也被微微地安抚着。
他就这么看着，直到叶想终于注意到他，向他的方向抬头，沐玄才一笑开口，“……是我。”
“沐玄吗……”叶想合上了手里的书，微微调整轮椅的方向，让自己面对少年，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今天回来得好早。”
沐玄来到她身边，弯身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
用听觉感知到他的动作，也不知怎的，叶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看到她极端配合的动作，沐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下一秒，冰冷的触感落入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个非常小巧的水晶瓶子，她打开盖子，小心地嗅嗅，是香水。
“谢谢。”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对他道谢。
他每天都会送她精巧的小礼物，也许贵重也许不贵重，却总是她喜欢的。
正如现在的香水的味道。
前调是乳香，中调是沉香，后调是松香和熏衣草。
其实这是一款男性香水，但是这么让人轻松的味道，她就是莫名地喜欢。
她有点儿开心，低了头，露出一线雪白的颈项，再一次轻轻道谢：“谢谢你。”
沐玄也笑了起来。
如果少女现在可以看到，就能发现，出现在黑发少年脸上的笑容清澈满足，犹如拥抱了整个世界。
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冰在旁边长吁短叹：沐玄同学啊，你真是有够不争气的呀！早点承认是喜欢人家不就结了？真不知当初到底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怎么怎么样仇人的——这个样子算是谁折磨谁啊？
现在就一天到晚变着法子去讨人家的欢心，没出息啊！
沐玄感觉到冰扯了扯他的袖子，接着，精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有话和你说。”
他点点头，又和叶想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回到了小楼里。
等他把自己甩到了沙发上，冰拽拽他的头发，“喂，某人啊……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沐玄百无聊赖地支起笔记本，看着片刻之前冰还在查看的股票数据分析，不去看无聊到开始玩问答游戏的某精灵。
“私人问题。”说了这四个字之后，精灵的语气一转，带上威胁的意味，“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如果回答的话就无论如何都要说真话。”
“你的口气像个律师。”沐玄托着下巴斜眼看着她，“问吧，我尽量。”
“乖。”冰鼓励地用虚无的手拍了一下他，“第一个问题，你到底对叶家抱什么样的情感？”
敲打键盘的手指稍微停顿了一下，沐玄看了眼冰所在的方向，“……相当复杂的情感，和仇恨之类似乎倒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没有他们的话就不会有我的诞生……但是说不恨的话……也不对……总之……我对叶家抱持的是一种毁灭欲。”
“继续……”冰想了想，“第二个问题，如果叶夫人站在你的面前，你觉得你会对她做什么？”
“我会很高兴地折磨她，然后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她。”
意料之中的答案，“那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叶想呢……”这才是她要问的重点。
在她开口之前就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沐玄的眼睛没有离开笔记本计算机，修长的手指继续敲打键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之后，他才开口：“……她是更特殊的存在。”
“我想要一点一点地毁灭她，但是当我拥抱住她的时候，当我感受到她的温度的时候，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我却想要尽我可能地怜惜她，想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如果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对我微笑的话……我想我可以原谅一切。”
“……爱她？你爱她？”
“不知道。”沐玄终于有心情抬头了，他微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或许这就是血缘中的亲情关系吧？因为毕竟叶想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有最近关系的人……血浓于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微微侧头，“那么告诉我，你问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呢，冰？”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而已……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冰说得毫不留情，“摇摆不定的样子实在难看。”
“又没有人让你看。”沐玄淡淡地说，他面前的隐藏暗铃响了起来——这是叶想叫他出去的铃声，在清脆的铃声里起身，他关上计算机，向冰丢去一个微笑，“放心，我会好好地去‘丢人现眼’的。”
身后响应他的是精灵恶狠狠磨牙的声音。
悠闲地走出小楼，来到花园里，他并没有立刻走到叶想面前，只是远远地站定，感受着从叶想的方向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温柔感觉。
有叶想在的地方就会这么温柔……温柔的祥和……
这种如水的温柔总是轻轻地环绕着他，让他焦躁的身体和心灵安静下来，现在也是这样，即使隔得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那仿佛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中的温柔。
是因为有叶想在的缘故吧……因为有叶想在，所以连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温柔。
远处响起了叶想低柔的呼唤：“沐玄？”
“……我在。”沐玄答应了一声，向她慢慢走去。
少女扬起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一脸抱歉地微笑，“不好意思，麻烦你一下好吗？你刚才送我的香水瓶子，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去了……”
沐玄点点头，低下头寻找那瓶香水。
如果使用能力的话，找到一瓶香水根本不要费什么力气，但是在叶想面前，他就是不想展现出自己非人类的那一面来。
花了一些时间，他才在一株深红玫瑰下面找到了香水瓶子，正要再次交给她的时候，却看到她交叠的双手上有几道隐约的血痕，他眉毛拧了一下，把香水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握住了她的手，“刚才刮伤的？”
“嗯……”叶想咬着嘴唇点头，怯怯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住。
得不到他的回应，叶想小小声地说：“我、我可以自己处理的……”
“那样好得太慢。”沐玄答道，他伸出来另外一只手，放在她伤口的上方，灵力一逼，从指尖渗出了漆黑色的血液，滴落在她的伤口上。
滚烫而腥甜的液体滴落的瞬间，叶想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了，她被惊吓到一样要抽出手来，却被沐玄固定住，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安静地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响起：“……只是我的血而已，很快就会痊愈了。”顿了顿，“你应该习惯了才对，毕竟从你四岁开始，就一直在每天喝我的鲜血来维持生命啊。”
少女的脸唰地变得惨白，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沐玄看着她失去血色的面颊，一种懊恼涌上心头。
他不应该这么说的……但是，在刚才那一瞬间，想要借助语言的力量伤害她，确实又是产生自他心底的愿望……
“虚无”再度扩大了吗？
果然，时间要到了……
看着漆黑的血液渗透入她雪白的肌肤，然后迅速治疗伤口，最后消失，那片肌肤恢复了片刻之前的光洁，沐玄又看了一眼她依旧惨白着的脸色，忽然伸手，双手撑在轮椅的椅背上，低声问：“我可以抱着你吗？”
没有回答，叶想只是倾身向前，靠在他怀里。
少年伸手，揽住那柔软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开一般的肩膀，然后，拥抱住。
他满足地叹息，环上她的腰，稍微用力，把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自己坐到旁边的石凳上，让娇小得象只小鸽子一样的少女坐在他的腿上。
叶想犹豫了一下，双手绕上她的颈项，像小猫一样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发丝的味道还有那空气里优雅的水香气。
被他拥抱了片刻之后，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他仿佛绸缎一样柔滑的发丝。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孤独而寂寞的气息。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放松，她叹气，把头靠上少年的肩膀。
感觉到少女的发丝碰到自己的脸颊，沐玄有种自己把阳光的天使拥抱住的感觉——如果叶想可以一直拥抱着他的话……那么他宁愿用一切去交换——
如果这个怀抱和温度可以一直存在的话，他可以放弃别的一切。
沉默了一下，双手在叶想腰肢上交握，沐玄低声道：“叶想，你说过的吧？说愿意答应我的一切要求。”
“……只要是你提出的，只要我能做到。”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量做到的，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那么……”沐玄稍微踌躇了一下，“……你可以爱我吗？叶想，你可以爱我吗？就像你爱你的母亲那样爱我吗？你可以只被我一个人拥抱，只亲吻我一个人，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他不知道被爱是怎么一回事情，只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面前的少女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是其它任何一个人！
“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放弃一切，不再憎恨，不再报复。”
“你……是认真的吗？”叶想问道，小心地用手指顺着他的脊背。
“是认真的。”少年肯定地说，如果爱就是可以让她永远停驻在他一个人生命中的东西的话，那么爱比仇恨更重要。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用力地抬起身体，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温柔的吻。
没有一丝温柔以外的感情，这么一个带着阳光和温度的吻在一片黄昏的余韵里落在了沐玄的嘴唇上。
“……可以啊……”叶想温柔地回答，如果这就是沐玄的愿望的话，她会满足他的。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是可以假装爱上一个人的。
她会假装自己无论如何只爱他一个人——她会非常尽职的扮演“爱他的少女”这样一个角色，会扮演到连她自己都认为真的爱上他的程度——
这样，就足够了吧……
沐玄在她的嘴唇离开了之后，忽然孩子气地侧头，然后他笑了起来，“骗人。”
“嗯？”
“叶想，你在骗人。你不爱我。你刚才在想假装爱上一个人也很简单对不对？”
他起身，抱着叶想，向小楼走去。
“啊，不过你不必介意，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喜欢上一个怪物的。”
把她送到了房间，小心地安置在了床上，沐玄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出。
在出门的瞬间，他在门上布下结界。
他知道，屋里的少女此刻一定因为自责和自己冷酷的话语受到双重的打击，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刻最大的麻烦，来自他自己。
出了房门他立刻靠在墙壁上，野兽一样没有理性的咆哮从嗓子里发了出来——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掉她！
从心底蔓生，几乎无法控制的杀意——
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一点不曾减弱。
杀了她！杀了她她才是你的！
胸膛里被“虚无”侵蚀的部分这样叫嚣着。
慢慢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他把黑色的头颅埋在膝盖之间，嘿嘿地笑了起来，肩膀不断抖动，过了片刻，门内的少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拼命捶门，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感觉到少女急切的力道震动着木门，肩膀抖动，他笑得越发剧烈起来。
笑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
啊啊……多么有趣啊……
大概……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吧？
这种温馨的……虚假的幸福……
一个人在门外，一个在门里，彼此都陷入了不同意义上的歇斯底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听到冰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了下来。
“……笨蛋。”
是啊，他是一个笨蛋，从来都是。
没有一刻不是。
一阵沉默，冰没有再说什么，眼底一片哀怜。
房间里的少女终于脱力，无声地靠在门上低泣，他抬起头，伸出手轻轻梳理着自己黑色的发丝，看着它们在白皙的掌心滑过。
过了不知道多久，沐玄才开口：“……之前联系的医疗单位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进行手术吧？”
“任何时候都处在完全OK的状态。”冰回答道。
“好。”沐玄点头，“那就是现在吧。立刻准备移植手术。”
冰有了不好的预感，“喂喂，虽然你向我下达这个指令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八成打的是这个主意，但是……移植……喂……你给我点心理准备好不好，不要搞这种突然袭击嘛！”
“我不觉得你需要人类所谓的心理准备，我亲爱的冰。”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手掌从脸上慢慢拿下。他抬头看向了冰的方向，低声道：“……快来不及了……冰。”
他即将，被“虚无”吞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沐玄笑了笑，低声说道：“把我的眼睛和神经移植给叶想，我不希望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也看不到东西。”
“……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精灵咬牙切齿地总结陈词。
“我想让叶想的眼睛可以真正地看到我……在我变成“虚无”那丑陋的样子之前。”
不是什么牺牲奉献，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让叶想可以看到他，他想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就是这么简单。
冰再度叹气，“……反正身体是你的……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了……”想想也是，要挖眼睛的人又不是她，她着什么急？
不过——看着沐玄，冰微微地摇头。
外表看起来聪慧而冷酷，其实骨子里却是那么寂寞而脆弱的孩子呢……
“……随便你吧……”有些落寞地说着，冰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沐玄重新靠回墙壁，小声地对一墙之隔的少女说道：“……你就快要看到我了呢……”单是想象那一个瞬间都觉得很愉快，他由衷地笑了起来。
叶想的手术是在下午进行的，使用了沐玄的鲜血调整她的身体状况，让手术达到了最好的效果，因为玄武的身体适应性，两天之后就拆了线。
“……睁开眼睛……对，慢慢地睁开眼睛……小心些……能感觉到光线吧……”沐玄坐在叶想的身边，小心地把覆盖在她眼睛上的纱布揭了下去。
这次移植手术相当成功，拆线之后，沐玄特意调整了这个空间的亮度，变成柔和的昏黄光线，叶想坐在病床上，感觉着缠绕在自己眼睛上的纱布一点一点被剥落下来，而久违的光线感觉则慢慢地在她闭合的眼睛上投下金黄色的阴影。
很温暖，没有想象中刺眼。
小心观察她的反应，沐玄让冰把窗帘再拉上些，看了她一会儿，“叶想，张开眼睛吧。”
点头，叶想带着一点郑重味道地睁开了眼睛，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真正看到过的光的洪水涌入了眼睛——
即便已经调整过亮度，但是光线仍然像是金黄色的细针一般刺进视觉神经的深处，她必须要闭目休息一会儿才能再继续用新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整整三年没有真正使用过的器官既敏感又迟钝，叶想苦笑着发现她居然连颜色都无法分辨了。
把叶想扶到轮椅上，沐玄在她的膝盖上加了一床毯子，然后小心地叮嘱：“叶想，你的眼睛和膝部的神经都是刚刚移植的，一定要小心使用，医师团建议，半个月内你最好还是不要使用自己的双脚，要好好执行医师安排的复建计划，每天用眼也不要超过三个小时，这样在两个月后你应该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了。”
黑发的少女微笑着报以谢意，然后，她向沐玄伸出了双手，“沐玄，可以带我去花圃吗？”
“当然可以。”弯腰把她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沐玄向楼下而去。
把少女安置在早铺好了厚厚褥子的石凳上，沐玄则退开几步，转身看向相反的方向。
这个空间的四季和外界同步，现在已经快到夏季了，早春的蔷薇已经凋谢，那种成熟到了极点反而无比优雅的味道带着腐败一般的甘甜飘荡在空气之中，而还在含苞的玫瑰那青涩而淡淡的香味也混杂在空间里，一点一点地、悄悄地、害羞地向四处散播美妙的味道。
满目都是黑色的玫瑰，在来到中庭的一瞬间，看着清澈阳光下仿佛是凝结发黑的鲜血一般的玫瑰海洋，有那么一个刹那，叶想以为她的眼睛会再度瞎掉。
原来，她每天都面对的居然是如此妖艳的玫瑰——
稍微把眼睛闭了一下，叶想休息了一会才有能力再度仔细地打量面前的一切。
然后，她回头，看到了沐玄。
阳光清澈地照耀着大地以及生长在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透明的风神柔软的手臂拥抱着玫瑰的馨香。而沐玄那丝一般的黑发，也被微风拉扯出缕缕风情。
像是感觉到叶想的凝视，少年转头，那种感觉就像是雕刻精致的雕塑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一般，而下一秒，沐玄的容颜就完全呈现在叶想的面前——
那是一张阴柔秀丽的容颜，比最精致的人偶更端正的五官镶嵌在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美丽到可怕的程度。黑色的发覆盖了小半张脸，看上去妖艳而妩媚，而最让叶想觉得不能呼吸的，是沐玄身上强烈的红色气质——明明是置身于一片黑色的玫瑰海洋、明明是一身名贵的黑衣、明明是黑得像是深海一般的眼睛和夜一般的黑发，但是沐玄却在瞬间给予叶想一种极为强烈的、血红色的印象——这个印象的来源大概是沐玄红润得像是刚吸吮过鲜血的嘴唇和太过白皙的肌肤……
那是一种看了之后会让人心生恐惧的美貌——
和上次用义眼看到的一摸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感觉。
被黑发的少女凝视着，少年的容颜上逐渐绽开一丝微笑，浮现出近乎透明的笑容：“即使在阳光下，眼睛也没问题对吧？”
“是的……但是……你的眼睛……”知道自己是移植沐玄的眼睛，叶想轻声道谢，却在问及对方时迟疑了。
沐玄点点头，“我的眼睛已经再生了，没问题的。”
看着叶想黑色睫毛下同色的眼睛，沐玄忽然弯起了嘴角，“……黑色的果然没有原来绿色的来得美丽呢。”
“但是只有黑色的可以让我看到光明。”她温和地回答。
“……”沐玄微微侧头，凝视着自己在叶想眼睛里的倒影片刻之后微笑了出来，“我可以吻你的眼睛吗？”
“请。”叶想也微笑，闭上了眼睛。
少女在阳光下仿佛透明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在风中和玫瑰的香气中翕动着，沐玄小心地抱住了她的头，在她不断颤抖的眼睑上烙印下自己的吻。
沐玄的嘴唇冰凉得像是冰块，却让叶想感到无法形容的灼热。
那是一种不知为什么而产生的温度——
人体的温度在两个蜻蜓点水的吻之后离开了，叶想看着站直了身体的沐玄，轻轻伸手，想要掠开他的头发，看他头发下覆盖的容颜，却被他握住了手，“……我还有一只眼睛没能完全再生呢，很难看的……”
“……可是我想看看。”叶想柔和地说。
握着她的手，少年看着她黑色眼睛中的坚持，轻轻叹了口气，放开了她，任她动作。
叶想的指尖爬上他的脸，轻轻地、轻轻地拂开了他的长发，看到了头发覆盖下的眼睛。
沐玄闭着眼睛，只能看到没有再生的那只眼睛明显地干瘪下去了，叶想轻轻地用指尖捧着他的脸，微笑着问道：“……我可以吻你的眼睛吗，沐玄？”
“……”两只眼睛都闭上了，黑发少年默许着她的一切要求。
叶想仰头，微微撑起身子，在他的眼睛上印下自己的吻。
不同于沐玄刚才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而是连绵不断地烙印下温柔的触感。
最后，叶想将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她对他说：“给我时间，我会爱你的。”
沐玄愣住了，可是共通的水的“血脉”告诉他，面前美丽的少女说这句话时，是如何的真心实意。
他忽然就笑了，回答：“好，我等你。”
是的，他会等她。
但是心爱的少女永远不会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离开叶想，沐玄踏出了自己的空间，来到了结界与现实空间的交接边缘。
在那里，银发的少年正懒懒地倚在虚空中，一副等了好久的样子。
看到沐玄的身影，华阳懒散地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哪，沐玄同学。”
“确实好久不见，总有个一千年了吧，‘混沌’的‘愚者’。”
“哎呀，难道说你恢复‘玄武’的记忆了？”被称呼为“愚者”的华阳抓抓头发，有些困扰，“那你自然也就知道，我来干什么了对不对？”
“你是要来杀掉我，净化掉我体内的‘虚无’吧？”
“玄武你一向都很聪明呢。”银发的少年微笑，掌心出现了一支银色的笔，“看在彼此都是旧相识的份儿上，我给你一分钟思考，你是要乖乖站着被我杀掉……”微笑，银发下红色的眼眸妖艳一如血色的瑰丽钻石，“还是，在战斗之后被我杀掉。”
“原来……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啊……‘混沌’最强的战士……”沐玄笑了起来，伸手，漆黑的血液奔腾了出来，形成了一柄长剑，“那就……试一下吧。”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玄武本来就是圣兽里战斗能力最弱的一个，何况沐玄还并不是完全的玄武，面对“混沌”最强的战士时，他毫无胜算。
接连被“净”“灭”“破”三个言灵打入体内，沐玄非常清楚地知道，现在只要华阳催动言灵，他就会立刻粉身碎骨。
啊啊，这样也不错。
反手一剑刺入地面，靠着长剑的力道支撑身体，看着迟迟没有催动咒语的华阳，他大口地吐着漆黑的鲜血，唇角弯起一个冷笑的弧度，“怎么了，华阳？为什么不动手？会心软犹豫的话，可就不像我认识的‘愚者’了。”
“比起杀死你，我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华阳走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血红色的眼瞳里渗出了一线怜悯的味道，“这种方法只有我能使用，不然，现在来这里的就应该是葛叶了。”
“……等等，你是要？！”
“是呀，既然恢复了记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单手握着那支银色的笔，另一只向上摊开的手中渗出了无法形容的美丽光华，下一秒，一本书出现在了银发少年的掌心。
“‘顺逆’……”沐玄盯着那本书，喃喃道。
“混沌”也好，“秩序”也好，身为这两族的成员，天生就会具备一种他人所没有的特殊能力，而“混沌愚者”的特殊能力就是他被称为最强战士的原因。
“顺逆”之书——当华阳手中出现这本书时，顺向书写在其上的事情，都可以成为现实，而逆向书写的事情，则可以抹消过去。
即使被很多非常苛刻的条件限制着，但是使用得当的话，“顺逆”之力几乎可以算是无敌的。
看到华阳召唤出“顺逆”之书的完全形态，身为玄武的沐玄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是的，抹消，那些过去、那些相遇、那些爱恨，甚至那些存在……
他慢慢地闭上眼。
很好，这样也好，就这样……结束吧……
至少……不会有人再伤心。
那个天真地问“你是我的天使吗”的小女孩，那个为了他的伤痛无泪哭泣的少女……那个刚刚答应了会努力爱上他的少女……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银色的灵光乍起——
叶宅。
金发的青年站在落地窗前，闭着的双目向着东方天空的方向。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他慢慢睁开双眼，伸手，低声道：“成功了……”
下一秒，叶苏眉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了房间的沙发上！
“阿想！”叶夫人激动地扑了过去，葛叶冷漠地扫了这对母子一眼，继续掉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契约终结——”
他看向抱着女儿喜极而泣的叶夫人，唇角一动，“根据契约，叶氏集团，是我们的了。”
历史不可以改变，但是历史可以扭曲。
华阳选择的是，在历史中进行一次微妙的扭曲。
让现实固定凝固在此刻，然后，逆向进行过去的操作，保留现在的结果，消去沐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投机取巧的行为——获得了结果，然后毁灭掉原因。
让叶家的祖先没有经过通古斯，没有挖掘开那个古墓。
既然没有相遇没有开端，那么也就没有受伤没有结局。
黑发的少女依然用那双从别人处得来的、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世界，人生的轨迹里却再也没有那个黑发的妖艳的少年的身影。
一切落幕。
叶想也好，沐玄也好，谁的生命中都不再有谁。
不是遗忘，不是隐藏，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比梦更加虚无。
尾声之一 叶想
罗环再次看到叶想的时候，是在电视上。
叶氏被人收购，在收购仪式上，叶想陪着母亲一起出现，镁光灯对着这个美丽的少女不停地闪烁。
罗环在她眼里只看到一抹坚定。
——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
默默地关上电视，她看向窗外，那里仍然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世界。
天总会替哭不出来的人们哭泣。
关于北方玄武的委托终结了。
罗环决定学着忘记。
人类总是要活下去，然后向前走。
尾声之二 玄武
他沉睡在那冰冷的地下，黄金的棺材里，已过了千年。
某一天，他突然从梦里醒来。
守护精灵疑惑地看着她的主人。
以少年模样沉睡千年的北方守护者露出天真的笑容，“冰，我做了奇怪的梦。”
“嗯？什么样的梦？”
“很长，很奇怪的梦。我被人挖走了，死了，然后又复活了，很多人在我身上做试验，好多器官都被拿走了……”
“听起来像是个噩梦。”
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不，那不是噩梦，梦里有个很温暖的少女……真的，非常的温暖……有她在，就不是噩梦。”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味那种温暖，然而黄金的墓室中一片冰冷。
然后北方的守护者再次合上眼睛。
“算了，终究，只是一个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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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膛里被“虚无”侵蚀的部分这样叫嚣着。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银色的狐狸这样郑重地回答，在罗环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狐狸轻巧地跑到厕所，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人类少年的形态了。
跟他高挑而清瘦的身体相比略大的衬衫，在月光下划出微微的弧度，他坐在罗环床边，银色的头发下一双绯红色眼睛笔直地看向罗环。
呃……事情郑重得需要让这只狐狸特意以人类的样子出现吗？
罗环也不由得端正了态度。
似乎思考了一下该从什么地方说起，用指头顺了顺银色的头发，银色狐狸仰着头想了半晌，开口问了一个问题：“罗环，你知道‘莉莉丝’吗？”
点头，她当然知道。
莉莉丝，没有被记载在《圣经》正文之中的，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女人。她桀骜不驯，因为不肯依附男人而远走，成为暗夜魔女。
华阳点点头，开始了他的叙述。
“从宇宙洪荒开始，这个宇宙中就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这两种力量的子民，从一睁眼开始，就相互争斗。”
“已经没有人知道最初争斗的理由是什么了，他们彼此间以仇恨纠结着。然后，在长久的争斗中，当人类诞生之后，这两种力量有了名称。一方被称为‘混沌’，一方被称为‘秩序’。而我，是属于‘混沌’的一员。”
罗环凝神专注地倾听着。
“然后，在某一天，争斗的双方忽然发现，他们在经年累月的战争中，制造出了一种恐怖的东西，那种东西，被称为‘虚无’。就象人类说的正负物质一样，我们‘混沌’是反物质，而‘秩序’是正物质，每当我们两方中都有人战斗而死的时候，力量结合，就会诞生出‘虚无’，而当我们发现的时候，‘虚无’已经多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量了。
“‘虚无’的特质就是将一切归化为乌有，它会先附着在什么上面，让被寄宿的物体仇恨一切，对一切绝望之后进行破坏，然后当它把寄宿的物体完全吞噬了之后，它就会转变，成为一个类似于你们人类口中所说的黑洞一样的存在，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而如果不加以处理，这种吞噬将无边无际地蔓延下去，直到这个‘虚无’发现另外一个更强大的‘虚无’，被对方吸引，然后被对方吸收为止——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更强大的‘虚无’诞生了。
“当我们发现‘虚无’存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个星球上已经聚集了数以十万计的‘虚无’。
“消灭‘虚无’的唯一办法，就是依靠‘秩序’或者‘混沌’的力量来中和，如果碰到已经成熟了，形成黑洞的‘虚无’，那大概就只能用我们的命来进行中和，为了对抗‘虚无’，‘秩序’和‘混沌’停战联手了，我们在一万一千年前，针对‘虚无’自我融合的特性，创造出了‘莉莉丝’。
“我们集合了两族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融合了‘秩序’和‘混沌’双重力量的‘莉莉丝’，她无限接近于‘虚无’却又不是‘虚无’，我们以全部的力量供应她，果不其然，她立刻吸引了几乎全部的‘虚无’向她而来。在两族力量的支持下，她将几乎全部的‘虚无’都吸纳入了体内，就在这一瞬间，我们集合力量，将‘莉莉丝’埋葬在了地球北部的冰原之下。
“我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进行封印的时候，两族所有的精锐几乎死伤殆尽。而且因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太过于强大的缘故，那次封印造成了整个星球自然环境的紊乱，火山爆发，大陆沉没，海平面不断上升……上一个人类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
“而那个时候的人类远不如现在聪明，残存下来的人们对那一次事情残留的恐怖印象，让他们以为那是天罚，他们把那次事件叫做——大洪水。”
“……上帝惩罚人类……于是便降下洪水……”罗环喃喃地说着，华阳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不过幸好，强大的‘虚无’全部和‘莉莉丝’一起，被埋葬在了冰原的下面，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两族随便派些人出去就扫得平。
“然后，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们两族都在努力地逐步消灭‘莉莉丝’体内的‘虚无’。到了一百年前左右，她的体内大概只剩下最强大的两三个‘虚无’了。只要再过个两千年，差不多就能全部消灭干净。
“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事情，‘莉莉丝’的封印被解开了。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九零八年六月三十日，凌晨七点十七分，封印她的地方发生了巨大的爆炸，‘莉莉丝’消失了。”
等等！这个时间！
“难道是……通古斯大爆炸？！”
“没错，你们人类确实是这么称呼‘莉莉丝’被封印的地方的。俄罗斯的通古斯，极北之地，冰雪女王的国度。
“我们唯一确知的是，‘莉莉丝’的身体在那场爆炸中崩碎了，她的身体四散，落到了不同人类的身体上。很奇怪的，不是‘秩序’也不是‘混沌’，而是人类。”
听到这里，罗环的脑子高速运转了起来，她立刻联想到葛叶曾经提到过的她的左眼，她猛地一把抓住华阳的手，把他拉得靠近自己，声音不稳，“等一下！落到人类的身体上？那我的左眼……”
“没错，你确实继承了‘莉莉丝’的左眼。环环，这个问题先丢到一边，我继续说，你认真听着，今晚的话我只说一次。”银发少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本来都以为，‘莉莉丝’消失之后，那两三个‘虚无’会被释放出来，但是没有，那些‘虚无’并没有和她崩碎的身体一起出现，它们和‘莉莉丝’的灵魂一起消失了，然后就在这时，全世界那些残存的‘虚无’却以一种异常的速度成长了起来，更加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它们居然拥有了‘智慧’。再然后，它们暗中传诵着一句话。”
说到这里，银发少年细瘦的手腕扬了起来，仿佛什么鸟类折断的羽翼一般，“它们说，我们的女王应许我们，百年后，她将降临在百年前她所选择的冰之王座。我们由此判断，‘莉莉丝’背叛了我们，她给了这些‘虚无’智慧。我们两族一致决定创造第二个‘莉莉丝’。在此之前，我们要收集‘莉莉丝’散落的器官。呐，就是这样。”
“……那华阳接近我也是为了‘莉莉丝’的左眼吗？”
“不，并不完全是。”华阳犹豫了一下，看向罗环，却发现她一点儿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禁眨眨眼。
“你就算全为了‘莉莉丝’的左眼接近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啊。”罗环答得理所当然，“原因什么的不重要，华阳一直陪着我，对我这么温柔，才重要吧？”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开朗到了脱线地步的个性啊……华阳脱力地垂下脑袋。
少女盯了银发少年片刻，追问：“那，华阳，接下来你们两族打算做什么之类的，是不是不方便说了？”
犹豫了一下，华阳点点头。
“啊，不说就不说，反正我相信华阳是不会伤害我的……”罗环也点点头，躺回去，转头看着窗户外的天空，语气有些忧虑地换了个话题：“……华阳……”
“嗯？”
“快到月圆了，你说，叶想她们会怎么样？”
“……叶想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啊，为什么？”
华阳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俯身，为她掖好被子，温柔地拍拍她的头，“乖，环环，睡吧。”
当罗环想起叶想的时候，叶想正在庭院里静静地发呆。
少女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冰接走她和沐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打开过眼睛接驳神经的开关。她无法用感官去感知自己到底生存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只是，凭借着天生的直觉和因为盲目之后非常敏锐的身体知觉，她判断，她现在所在的，应该不是人类生存的空间。
大概是因为身体内有沐玄心脏的缘故吧，到了这个空间之后，她对于沐玄的感觉，到了一种近乎两体同心一般敏感的地步。
这个空间根据她的感知，似乎是仿照维多利亚式庭院修建的。
她居住在一幢三层小楼里，后园有着相当大的一片玫瑰花圃。那里是叶想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最常停留的地方。
当沐玄不在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摇着轮椅到院子里去，膝盖上平摊开一本盲文圣经，这么面对玫瑰花海就可以度过一整天。
沐玄似乎在忙些什么，每当他从外界回来的时候，他都能看到在玫瑰花海里坐着，膝上放着圣经的少女，而不论他把脚步放得多轻，叶想那灵敏的听觉都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脚步声，然后在他靠近的瞬间对他微笑。
沐玄非常喜欢叶想的笑容。
在让叶想住进自己所创造的，属性为水的空间之后，只要他留在这里，那么两个人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就是沐玄打开留声机放上古老的老电影音乐，坐在叶想的对面，看着美丽得如同一个瓷人偶，却又比人偶多出几分坚强温润的少女，用修长的手指一页页地翻阅着盲文书籍。间中，黑发的少女会时不时地抬头对他微笑，那样温柔如同夏日晚风的笑容，每次都可以让他焦躁的精神安定下来。
偶尔，叶想会放下手中的书，伸出白皙纤巧的指头，轻轻碰碰他，那一瞬，无比温润的温度会让他整个身体都温暖起来——甚至不需要进一步的碰触，单单只是这样的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觉得整个灵魂都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这段日子，他越来越狂暴。
大概是和自己的心脏在一起的缘故吧？他的力量在恢复，他的记忆也在恢复，古早的记忆和知识，让他理解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毫无疑问，他体内被“虚无”污染的部分，正在扩大。
快要控制不住了。
大概，快要到最后了吧……
现在，他站在叶想不远处，看着前方有着安静面容的少女，在他所创造出来如洗的蓝天下，用纤巧的手指头一页页地翻弄着盲文书籍。半对着他的柔和侧脸，在清澈阳光之下闪烁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随着风的强度变化而微微翕动的黑色睫毛像是洒了金粉似的，温柔地保护着其下翡翠色的美丽眼眸。
就这么凝视着她，沐玄就觉得自己焦躁的神经似乎也被微微地安抚着。
他就这么看着，直到叶想终于注意到他，向他的方向抬头，沐玄才一笑开口，“……是我。”
“沐玄吗……”叶想合上了手里的书，微微调整轮椅的方向，让自己面对少年，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今天回来得好早。”
沐玄来到她身边，弯身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
用听觉感知到他的动作，也不知怎的，叶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看到她极端配合的动作，沐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下一秒，冰冷的触感落入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个非常小巧的水晶瓶子，她打开盖子，小心地嗅嗅，是香水。
“谢谢。”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对他道谢。
他每天都会送她精巧的小礼物，也许贵重也许不贵重，却总是她喜欢的。
正如现在的香水的味道。
前调是乳香，中调是沉香，后调是松香和熏衣草。
其实这是一款男性香水，但是这么让人轻松的味道，她就是莫名地喜欢。
她有点儿开心，低了头，露出一线雪白的颈项，再一次轻轻道谢：“谢谢你。”
沐玄也笑了起来。
如果少女现在可以看到，就能发现，出现在黑发少年脸上的笑容清澈满足，犹如拥抱了整个世界。
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冰在旁边长吁短叹：沐玄同学啊，你真是有够不争气的呀！早点承认是喜欢人家不就结了？真不知当初到底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怎么怎么样仇人的——这个样子算是谁折磨谁啊？
现在就一天到晚变着法子去讨人家的欢心，没出息啊！
沐玄感觉到冰扯了扯他的袖子，接着，精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有话和你说。”
他点点头，又和叶想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回到了小楼里。
等他把自己甩到了沙发上，冰拽拽他的头发，“喂，某人啊……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沐玄百无聊赖地支起笔记本，看着片刻之前冰还在查看的股票数据分析，不去看无聊到开始玩问答游戏的某精灵。
“私人问题。”说了这四个字之后，精灵的语气一转，带上威胁的意味，“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如果回答的话就无论如何都要说真话。”
“你的口气像个律师。”沐玄托着下巴斜眼看着她，“问吧，我尽量。”
“乖。”冰鼓励地用虚无的手拍了一下他，“第一个问题，你到底对叶家抱什么样的情感？”
敲打键盘的手指稍微停顿了一下，沐玄看了眼冰所在的方向，“……相当复杂的情感，和仇恨之类似乎倒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没有他们的话就不会有我的诞生……但是说不恨的话……也不对……总之……我对叶家抱持的是一种毁灭欲。”
“继续……”冰想了想，“第二个问题，如果叶夫人站在你的面前，你觉得你会对她做什么？”
“我会很高兴地折磨她，然后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她。”
意料之中的答案，“那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叶想呢……”这才是她要问的重点。
在她开口之前就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沐玄的眼睛没有离开笔记本计算机，修长的手指继续敲打键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之后，他才开口：“……她是更特殊的存在。”
“我想要一点一点地毁灭她，但是当我拥抱住她的时候，当我感受到她的温度的时候，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我却想要尽我可能地怜惜她，想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如果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对我微笑的话……我想我可以原谅一切。”
“……爱她？你爱她？”
“不知道。”沐玄终于有心情抬头了，他微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或许这就是血缘中的亲情关系吧？因为毕竟叶想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有最近关系的人……血浓于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微微侧头，“那么告诉我，你问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呢，冰？”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而已……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冰说得毫不留情，“摇摆不定的样子实在难看。”
“又没有人让你看。”沐玄淡淡地说，他面前的隐藏暗铃响了起来——这是叶想叫他出去的铃声，在清脆的铃声里起身，他关上计算机，向冰丢去一个微笑，“放心，我会好好地去‘丢人现眼’的。”
身后响应他的是精灵恶狠狠磨牙的声音。
悠闲地走出小楼，来到花园里，他并没有立刻走到叶想面前，只是远远地站定，感受着从叶想的方向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温柔感觉。
有叶想在的地方就会这么温柔……温柔的祥和……
这种如水的温柔总是轻轻地环绕着他，让他焦躁的身体和心灵安静下来，现在也是这样，即使隔得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那仿佛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中的温柔。
是因为有叶想在的缘故吧……因为有叶想在，所以连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温柔。
远处响起了叶想低柔的呼唤：“沐玄？”
“……我在。”沐玄答应了一声，向她慢慢走去。
少女扬起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一脸抱歉地微笑，“不好意思，麻烦你一下好吗？你刚才送我的香水瓶子，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去了……”
沐玄点点头，低下头寻找那瓶香水。
如果使用能力的话，找到一瓶香水根本不要费什么力气，但是在叶想面前，他就是不想展现出自己非人类的那一面来。
花了一些时间，他才在一株深红玫瑰下面找到了香水瓶子，正要再次交给她的时候，却看到她交叠的双手上有几道隐约的血痕，他眉毛拧了一下，把香水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握住了她的手，“刚才刮伤的？”
“嗯……”叶想咬着嘴唇点头，怯怯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住。
得不到他的回应，叶想小小声地说：“我、我可以自己处理的……”
“那样好得太慢。”沐玄答道，他伸出来另外一只手，放在她伤口的上方，灵力一逼，从指尖渗出了漆黑色的血液，滴落在她的伤口上。
滚烫而腥甜的液体滴落的瞬间，叶想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了，她被惊吓到一样要抽出手来，却被沐玄固定住，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安静地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响起：“……只是我的血而已，很快就会痊愈了。”顿了顿，“你应该习惯了才对，毕竟从你四岁开始，就一直在每天喝我的鲜血来维持生命啊。”
少女的脸唰地变得惨白，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沐玄看着她失去血色的面颊，一种懊恼涌上心头。
他不应该这么说的……但是，在刚才那一瞬间，想要借助语言的力量伤害她，确实又是产生自他心底的愿望……
“虚无”再度扩大了吗？
果然，时间要到了……
看着漆黑的血液渗透入她雪白的肌肤，然后迅速治疗伤口，最后消失，那片肌肤恢复了片刻之前的光洁，沐玄又看了一眼她依旧惨白着的脸色，忽然伸手，双手撑在轮椅的椅背上，低声问：“我可以抱着你吗？”
没有回答，叶想只是倾身向前，靠在他怀里。
少年伸手，揽住那柔软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开一般的肩膀，然后，拥抱住。
他满足地叹息，环上她的腰，稍微用力，把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自己坐到旁边的石凳上，让娇小得象只小鸽子一样的少女坐在他的腿上。
叶想犹豫了一下，双手绕上她的颈项，像小猫一样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发丝的味道还有那空气里优雅的水香气。
被他拥抱了片刻之后，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他仿佛绸缎一样柔滑的发丝。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孤独而寂寞的气息。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放松，她叹气，把头靠上少年的肩膀。
感觉到少女的发丝碰到自己的脸颊，沐玄有种自己把阳光的天使拥抱住的感觉——如果叶想可以一直拥抱着他的话……那么他宁愿用一切去交换——
如果这个怀抱和温度可以一直存在的话，他可以放弃别的一切。
沉默了一下，双手在叶想腰肢上交握，沐玄低声道：“叶想，你说过的吧？说愿意答应我的一切要求。”
“……只要是你提出的，只要我能做到。”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量做到的，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那么……”沐玄稍微踌躇了一下，“……你可以爱我吗？叶想，你可以爱我吗？就像你爱你的母亲那样爱我吗？你可以只被我一个人拥抱，只亲吻我一个人，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他不知道被爱是怎么一回事情，只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面前的少女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是其它任何一个人！
“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放弃一切，不再憎恨，不再报复。”
“你……是认真的吗？”叶想问道，小心地用手指顺着他的脊背。
“是认真的。”少年肯定地说，如果爱就是可以让她永远停驻在他一个人生命中的东西的话，那么爱比仇恨更重要。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用力地抬起身体，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温柔的吻。
没有一丝温柔以外的感情，这么一个带着阳光和温度的吻在一片黄昏的余韵里落在了沐玄的嘴唇上。
“……可以啊……”叶想温柔地回答，如果这就是沐玄的愿望的话，她会满足他的。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是可以假装爱上一个人的。
她会假装自己无论如何只爱他一个人——她会非常尽职的扮演“爱他的少女”这样一个角色，会扮演到连她自己都认为真的爱上他的程度——
这样，就足够了吧……
沐玄在她的嘴唇离开了之后，忽然孩子气地侧头，然后他笑了起来，“骗人。”
“嗯？”
“叶想，你在骗人。你不爱我。你刚才在想假装爱上一个人也很简单对不对？”
他起身，抱着叶想，向小楼走去。
“啊，不过你不必介意，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喜欢上一个怪物的。”
把她送到了房间，小心地安置在了床上，沐玄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出。
在出门的瞬间，他在门上布下结界。
他知道，屋里的少女此刻一定因为自责和自己冷酷的话语受到双重的打击，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刻最大的麻烦，来自他自己。
出了房门他立刻靠在墙壁上，野兽一样没有理性的咆哮从嗓子里发了出来——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掉她！
从心底蔓生，几乎无法控制的杀意——
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一点不曾减弱。
杀了她！杀了她她才是你的！
胸膛里被“虚无”侵蚀的部分这样叫嚣着。
慢慢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他把黑色的头颅埋在膝盖之间，嘿嘿地笑了起来，肩膀不断抖动，过了片刻，门内的少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拼命捶门，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感觉到少女急切的力道震动着木门，肩膀抖动，他笑得越发剧烈起来。
笑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
啊啊……多么有趣啊……
大概……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吧？
这种温馨的……虚假的幸福……
一个人在门外，一个在门里，彼此都陷入了不同意义上的歇斯底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听到冰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了下来。
“……笨蛋。”
是啊，他是一个笨蛋，从来都是。
没有一刻不是。
一阵沉默，冰没有再说什么，眼底一片哀怜。
房间里的少女终于脱力，无声地靠在门上低泣，他抬起头，伸出手轻轻梳理着自己黑色的发丝，看着它们在白皙的掌心滑过。
过了不知道多久，沐玄才开口：“……之前联系的医疗单位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进行手术吧？”
“任何时候都处在完全OK的状态。”冰回答道。
“好。”沐玄点头，“那就是现在吧。立刻准备移植手术。”
冰有了不好的预感，“喂喂，虽然你向我下达这个指令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八成打的是这个主意，但是……移植……喂……你给我点心理准备好不好，不要搞这种突然袭击嘛！”
“我不觉得你需要人类所谓的心理准备，我亲爱的冰。”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手掌从脸上慢慢拿下。他抬头看向了冰的方向，低声道：“……快来不及了……冰。”
他即将，被“虚无”吞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沐玄笑了笑，低声说道：“把我的眼睛和神经移植给叶想，我不希望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也看不到东西。”
“……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精灵咬牙切齿地总结陈词。
“我想让叶想的眼睛可以真正地看到我……在我变成“虚无”那丑陋的样子之前。”
不是什么牺牲奉献，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让叶想可以看到他，他想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就是这么简单。
冰再度叹气，“……反正身体是你的……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了……”想想也是，要挖眼睛的人又不是她，她着什么急？
不过——看着沐玄，冰微微地摇头。
外表看起来聪慧而冷酷，其实骨子里却是那么寂寞而脆弱的孩子呢……
“……随便你吧……”有些落寞地说着，冰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沐玄重新靠回墙壁，小声地对一墙之隔的少女说道：“……你就快要看到我了呢……”单是想象那一个瞬间都觉得很愉快，他由衷地笑了起来。
叶想的手术是在下午进行的，使用了沐玄的鲜血调整她的身体状况，让手术达到了最好的效果，因为玄武的身体适应性，两天之后就拆了线。
“……睁开眼睛……对，慢慢地睁开眼睛……小心些……能感觉到光线吧……”沐玄坐在叶想的身边，小心地把覆盖在她眼睛上的纱布揭了下去。
这次移植手术相当成功，拆线之后，沐玄特意调整了这个空间的亮度，变成柔和的昏黄光线，叶想坐在病床上，感觉着缠绕在自己眼睛上的纱布一点一点被剥落下来，而久违的光线感觉则慢慢地在她闭合的眼睛上投下金黄色的阴影。
很温暖，没有想象中刺眼。
小心观察她的反应，沐玄让冰把窗帘再拉上些，看了她一会儿，“叶想，张开眼睛吧。”
点头，叶想带着一点郑重味道地睁开了眼睛，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真正看到过的光的洪水涌入了眼睛——
即便已经调整过亮度，但是光线仍然像是金黄色的细针一般刺进视觉神经的深处，她必须要闭目休息一会儿才能再继续用新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整整三年没有真正使用过的器官既敏感又迟钝，叶想苦笑着发现她居然连颜色都无法分辨了。
把叶想扶到轮椅上，沐玄在她的膝盖上加了一床毯子，然后小心地叮嘱：“叶想，你的眼睛和膝部的神经都是刚刚移植的，一定要小心使用，医师团建议，半个月内你最好还是不要使用自己的双脚，要好好执行医师安排的复建计划，每天用眼也不要超过三个小时，这样在两个月后你应该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了。”
黑发的少女微笑着报以谢意，然后，她向沐玄伸出了双手，“沐玄，可以带我去花圃吗？”
“当然可以。”弯腰把她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沐玄向楼下而去。
把少女安置在早铺好了厚厚褥子的石凳上，沐玄则退开几步，转身看向相反的方向。
这个空间的四季和外界同步，现在已经快到夏季了，早春的蔷薇已经凋谢，那种成熟到了极点反而无比优雅的味道带着腐败一般的甘甜飘荡在空气之中，而还在含苞的玫瑰那青涩而淡淡的香味也混杂在空间里，一点一点地、悄悄地、害羞地向四处散播美妙的味道。
满目都是黑色的玫瑰，在来到中庭的一瞬间，看着清澈阳光下仿佛是凝结发黑的鲜血一般的玫瑰海洋，有那么一个刹那，叶想以为她的眼睛会再度瞎掉。
原来，她每天都面对的居然是如此妖艳的玫瑰——
稍微把眼睛闭了一下，叶想休息了一会才有能力再度仔细地打量面前的一切。
然后，她回头，看到了沐玄。
阳光清澈地照耀着大地以及生长在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透明的风神柔软的手臂拥抱着玫瑰的馨香。而沐玄那丝一般的黑发，也被微风拉扯出缕缕风情。
像是感觉到叶想的凝视，少年转头，那种感觉就像是雕刻精致的雕塑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一般，而下一秒，沐玄的容颜就完全呈现在叶想的面前——
那是一张阴柔秀丽的容颜，比最精致的人偶更端正的五官镶嵌在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美丽到可怕的程度。黑色的发覆盖了小半张脸，看上去妖艳而妩媚，而最让叶想觉得不能呼吸的，是沐玄身上强烈的红色气质——明明是置身于一片黑色的玫瑰海洋、明明是一身名贵的黑衣、明明是黑得像是深海一般的眼睛和夜一般的黑发，但是沐玄却在瞬间给予叶想一种极为强烈的、血红色的印象——这个印象的来源大概是沐玄红润得像是刚吸吮过鲜血的嘴唇和太过白皙的肌肤……
那是一种看了之后会让人心生恐惧的美貌——
和上次用义眼看到的一摸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感觉。
被黑发的少女凝视着，少年的容颜上逐渐绽开一丝微笑，浮现出近乎透明的笑容：“即使在阳光下，眼睛也没问题对吧？”
“是的……但是……你的眼睛……”知道自己是移植沐玄的眼睛，叶想轻声道谢，却在问及对方时迟疑了。
沐玄点点头，“我的眼睛已经再生了，没问题的。”
看着叶想黑色睫毛下同色的眼睛，沐玄忽然弯起了嘴角，“……黑色的果然没有原来绿色的来得美丽呢。”
“但是只有黑色的可以让我看到光明。”她温和地回答。
“……”沐玄微微侧头，凝视着自己在叶想眼睛里的倒影片刻之后微笑了出来，“我可以吻你的眼睛吗？”
“请。”叶想也微笑，闭上了眼睛。
少女在阳光下仿佛透明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在风中和玫瑰的香气中翕动着，沐玄小心地抱住了她的头，在她不断颤抖的眼睑上烙印下自己的吻。
沐玄的嘴唇冰凉得像是冰块，却让叶想感到无法形容的灼热。
那是一种不知为什么而产生的温度——
人体的温度在两个蜻蜓点水的吻之后离开了，叶想看着站直了身体的沐玄，轻轻伸手，想要掠开他的头发，看他头发下覆盖的容颜，却被他握住了手，“……我还有一只眼睛没能完全再生呢，很难看的……”
“……可是我想看看。”叶想柔和地说。
握着她的手，少年看着她黑色眼睛中的坚持，轻轻叹了口气，放开了她，任她动作。
叶想的指尖爬上他的脸，轻轻地、轻轻地拂开了他的长发，看到了头发覆盖下的眼睛。
沐玄闭着眼睛，只能看到没有再生的那只眼睛明显地干瘪下去了，叶想轻轻地用指尖捧着他的脸，微笑着问道：“……我可以吻你的眼睛吗，沐玄？”
“……”两只眼睛都闭上了，黑发少年默许着她的一切要求。
叶想仰头，微微撑起身子，在他的眼睛上印下自己的吻。
不同于沐玄刚才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而是连绵不断地烙印下温柔的触感。
最后，叶想将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她对他说：“给我时间，我会爱你的。”
沐玄愣住了，可是共通的水的“血脉”告诉他，面前美丽的少女说这句话时，是如何的真心实意。
他忽然就笑了，回答：“好，我等你。”
是的，他会等她。
但是心爱的少女永远不会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离开叶想，沐玄踏出了自己的空间，来到了结界与现实空间的交接边缘。
在那里，银发的少年正懒懒地倚在虚空中，一副等了好久的样子。
看到沐玄的身影，华阳懒散地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哪，沐玄同学。”
“确实好久不见，总有个一千年了吧，‘混沌’的‘愚者’。”
“哎呀，难道说你恢复‘玄武’的记忆了？”被称呼为“愚者”的华阳抓抓头发，有些困扰，“那你自然也就知道，我来干什么了对不对？”
“你是要来杀掉我，净化掉我体内的‘虚无’吧？”
“玄武你一向都很聪明呢。”银发的少年微笑，掌心出现了一支银色的笔，“看在彼此都是旧相识的份儿上，我给你一分钟思考，你是要乖乖站着被我杀掉……”微笑，银发下红色的眼眸妖艳一如血色的瑰丽钻石，“还是，在战斗之后被我杀掉。”
“原来……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啊……‘混沌’最强的战士……”沐玄笑了起来，伸手，漆黑的血液奔腾了出来，形成了一柄长剑，“那就……试一下吧。”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玄武本来就是圣兽里战斗能力最弱的一个，何况沐玄还并不是完全的玄武，面对“混沌”最强的战士时，他毫无胜算。
接连被“净”“灭”“破”三个言灵打入体内，沐玄非常清楚地知道，现在只要华阳催动言灵，他就会立刻粉身碎骨。
啊啊，这样也不错。
反手一剑刺入地面，靠着长剑的力道支撑身体，看着迟迟没有催动咒语的华阳，他大口地吐着漆黑的鲜血，唇角弯起一个冷笑的弧度，“怎么了，华阳？为什么不动手？会心软犹豫的话，可就不像我认识的‘愚者’了。”
“比起杀死你，我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华阳走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血红色的眼瞳里渗出了一线怜悯的味道，“这种方法只有我能使用，不然，现在来这里的就应该是葛叶了。”
“……等等，你是要？！”
“是呀，既然恢复了记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单手握着那支银色的笔，另一只向上摊开的手中渗出了无法形容的美丽光华，下一秒，一本书出现在了银发少年的掌心。
“‘顺逆’……”沐玄盯着那本书，喃喃道。
“混沌”也好，“秩序”也好，身为这两族的成员，天生就会具备一种他人所没有的特殊能力，而“混沌愚者”的特殊能力就是他被称为最强战士的原因。
“顺逆”之书——当华阳手中出现这本书时，顺向书写在其上的事情，都可以成为现实，而逆向书写的事情，则可以抹消过去。
即使被很多非常苛刻的条件限制着，但是使用得当的话，“顺逆”之力几乎可以算是无敌的。
看到华阳召唤出“顺逆”之书的完全形态，身为玄武的沐玄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是的，抹消，那些过去、那些相遇、那些爱恨，甚至那些存在……
他慢慢地闭上眼。
很好，这样也好，就这样……结束吧……
至少……不会有人再伤心。
那个天真地问“你是我的天使吗”的小女孩，那个为了他的伤痛无泪哭泣的少女……那个刚刚答应了会努力爱上他的少女……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银色的灵光乍起——
叶宅。
金发的青年站在落地窗前，闭着的双目向着东方天空的方向。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他慢慢睁开双眼，伸手，低声道：“成功了……”
下一秒，叶苏眉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了房间的沙发上！
“阿想！”叶夫人激动地扑了过去，葛叶冷漠地扫了这对母子一眼，继续掉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契约终结——”
他看向抱着女儿喜极而泣的叶夫人，唇角一动，“根据契约，叶氏集团，是我们的了。”
历史不可以改变，但是历史可以扭曲。
华阳选择的是，在历史中进行一次微妙的扭曲。
让现实固定凝固在此刻，然后，逆向进行过去的操作，保留现在的结果，消去沐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投机取巧的行为——获得了结果，然后毁灭掉原因。
让叶家的祖先没有经过通古斯，没有挖掘开那个古墓。
既然没有相遇没有开端，那么也就没有受伤没有结局。
黑发的少女依然用那双从别人处得来的、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世界，人生的轨迹里却再也没有那个黑发的妖艳的少年的身影。
一切落幕。
叶想也好，沐玄也好，谁的生命中都不再有谁。
不是遗忘，不是隐藏，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比梦更加虚无。
尾声之一 叶想
罗环再次看到叶想的时候，是在电视上。
叶氏被人收购，在收购仪式上，叶想陪着母亲一起出现，镁光灯对着这个美丽的少女不停地闪烁。
罗环在她眼里只看到一抹坚定。
——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
默默地关上电视，她看向窗外，那里仍然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世界。
天总会替哭不出来的人们哭泣。
关于北方玄武的委托终结了。
罗环决定学着忘记。
人类总是要活下去，然后向前走。
尾声之二 玄武
他沉睡在那冰冷的地下，黄金的棺材里，已过了千年。
某一天，他突然从梦里醒来。
守护精灵疑惑地看着她的主人。
以少年模样沉睡千年的北方守护者露出天真的笑容，“冰，我做了奇怪的梦。”
“嗯？什么样的梦？”
“很长，很奇怪的梦。我被人挖走了，死了，然后又复活了，很多人在我身上做试验，好多器官都被拿走了……”
“听起来像是个噩梦。”
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不，那不是噩梦，梦里有个很温暖的少女……真的，非常的温暖……有她在，就不是噩梦。”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味那种温暖，然而黄金的墓室中一片冰冷。
然后北方的守护者再次合上眼睛。
“算了，终究，只是一个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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