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赤•换命
虚无的触感拂过她皙的面颊，她朦胧的视野里少年唇边一缕妖异微笑轻轻绽放。
“叶想，你欠的，该还了。”
“——！”在看清罐状物里盛放物体的那一瞬间，叶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尖叫的声音！
她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
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两具巨大的生命维持装置，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体漂浮在营养液之中。
说是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其中一个只有一颗人头，而另外一个，却是完全的少年的姿态，宛如新生婴孩一样**地漂浮着。
唯一相同的，是一模一样的容颜。
叶想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坐在地上，然后看到幼小的自己好奇地绕着漂浮着少年的仪器左右走动，然后开心地扑了过去，小手拍着罐壁，软软地唤了一声：“天使！”
对了！她想起来了，是的是的……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她的记忆。
她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以为这里有她的天使。
叶想慢慢地抬起头，而梦境中幼年的自己也慢慢抬起头——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美丽到近乎妖娆的，少年的容颜。
——沐玄的脸。
然后一个波动直接传递到她的大脑之中。
“喂。”有人这么招呼她。
虽然那是直接作用在大脑里的声音，但是她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正是沐玄的声音！
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和幼年的自己一起看向在营养液里浮沉的少年，然后那个声音再度在她脑海里响起，“……你是谁？”
“我叫叶想。不过外公都叫我小叶子。”幼小的孩子很开心地说，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你就是叶想？”她能感觉到，属于少年的声音原因不明地波动了一下，感觉上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因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声音这样说的时候，培养液里的少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睛穿透了虚空，看向叶想，而不是那幼年的孩童，温柔地开口。
他甜美地再次重复：“叶想，我是为你而生，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
幼小的孩子高兴地笑了起来，叶想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好疼，疼到仿佛心脏都要跳出来似的！
脑子里有什么炸了开来，模糊的视线里，她似乎看到仪器里的沐玄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正如现在的梦境里，长大了的她看着十年前的她，而从仪器里分离出来的、十年后的沐玄半透明的身体慢慢地向她飘荡而来。
她的胸口越来越疼，心脏跳得越发地快，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
然后那道半透明的身影落到了她面前，如烟雾一样聚合飘散，最后，凝聚成了她在学校超市所看到的样子。
那双半透明的手捧上了她的面颊。
疼，好疼，心脏疼得几乎要碎裂一般。
虚无的触感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她朦胧的视野里，少年唇边一缕妖异的微笑轻轻绽放。
“叶想，你欠的，该还了。”
她欠他什么了？叶想努力地思考着，但是胸腔里无法形容的疼痛几乎夺去了她的全部意识——
慢慢地倒下去，她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水，费力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而美丽得妖异的少年却一点儿都没有想帮忙的意思，只是带着恶意的微笑看着她。
好疼……好难过……她紧紧地压着朐口，艰难地喘着。
以前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对的，从前……
倏尔，一切都消失退去，另外一个梦慢慢覆盖上来……
是的，那是另外一个梦，也是另外一段记忆。
她十三岁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罗环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里。
梦和梦交错的瞬间，有着非常有趣的景象，像她这样的窥梦者，可以看到在虚无缥缈、无天无地的纯意识的空间里，梦和梦彼此交叠蔓延，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波涌起，退去。
她就站在那里，等待一个又一个的梦境淹没自己。
叶想的又一个梦境慢慢地卷上来，罗环静静地等待着，从那梦的边缘，渗透出惨白的光线和孩子痛苦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
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充满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粘腻，和大雨之后的水汽不一样，这个城市夜晚的黑暗中总带着种似乎会粘住皮肤的潮湿。
而深秋的寒冷则让这种水汽成为了一种折磨——黏附在皮肤上贪婪地汲取着热度的冰冷水汽远比最寒冷的温度更容易让人生病。
而这战无不胜的潮湿寒冷，来到郊外叶氏家族的大宅时，却无奈地败下阵来。在包围着这个华丽而典雅、充满维多利亚时代趣味的别墅里那仿佛沉淀一般的死亡气息面前，一切的寒冷都无能为力。
在这个大宅之内附属的、专门为叶氏家族成员提供服务的、装备精良的医疗中心内，医生正在和死神拼命地拔河，以决定一个生命的存续——
手术台上，十三岁的叶想痛苦地蜷缩着，痉挛的身体却被医生和护士硬生生拉扯开，而贴在她胸膛上，几个时不时带来强烈电击的心脏起博器。让她的身体像是挣扎着要跳出热水的虾子一样不断地弹跳——
好疼……好难过……
小小的孩子眼眶里盈满泪水，一片泪光的世界里无影灯的光芒模糊地湮染成了一片。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体一阵一阵地麻痹抽搐着。
好难受！好痛苦！这个样子真的好痛苦……不断地重复着抢救、疗养、病危、抢救这样的怪圈，她甚至痛苦到觉得说不定立刻死掉会幸福一点——
即使现在救活她又怎么样？她的一生还是只会浪费在手术台上，她心脏有严重的问题，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只能这样躺在床上和冰冷的仪器为伍，看着自己的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像这样连床都下不了的人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被疾病折磨得过于早熟的孩子这么想着，她用力睁大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纤细的手腕上挂着输液管，而细到只包着层皮，可以看到血管和青筋的手指头用力地掐着手术台的边缘。她努力地让自己不断晃动的视线对准床边的母亲，费力地想要从风箱一样不断鼓动的胸膛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让我就这么死去吧……母亲……好痛苦……好痛苦……让我死吧……
——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这样痛苦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请不要再延长我的痛苦了……如果能就此死去才是最好的……
看着唯一的孩子那仿佛蒙着泪光的迷离眼神，叶苏眉那美丽得像是艺术品、却永远笼罩着寒冰的容颜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叶想掐得通红的手指，也看着手术台上抓挠的痕迹，腮边的肌肉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小想……我一定会救你的……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救你的……”这么喃喃自语，她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美丽的眼睛里有了微弱的水汽。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叶想费力地摇头，痛苦的眩晕却袭击着她的大脑——眼前的一切逐渐黯淡了……消失了，声音也一点一点从她的世界离开。
温柔的、带着虚无味道的昏迷席卷而来。
叶想不知道……她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她——
可能是再也不会苏醒的永眠，也有可能是象以前一样无数次被救醒的短暂昏迷……
啊……对不起，天使，抱歉，我要走了。
从小时候那次邂逅之后，她几乎每天都会瞒着外公去找那个黑发的，为她而存在的天使。
但在十岁那年，那个装着天使的大罐子突然空了，天使不在里面了。从那天开始，她也不再喝那种腥臭的药了，她非常开心，正以为天使一定是完全制作成功了，以后自己可以每天被他抱在怀里，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说话的时候，身体却迅速地崩坏下来，她一个月里可以离开病床的日子不到二三天，而那两三天也是在母亲和医生的严密看护下度过的。
她再没有见到过那个会温柔地对她微笑的黑发天使了。
现在……终于要说再见了……终于要死了吗？
叶想无法思考了，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母亲冷静的声音震动着房间里弥漫着死亡味道的空气，“医生，我女儿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是的，夫人，小姐很难坚持过今天晚上了。”
真是让人压抑的梦啊……
当这个梦境也即将退去时，罗环残存的意志如此感叹着。
在窥梦的过程中，她总是以被窥视者的身份去进行的。换言之，当时对方的心情和感受，都会有一部分转移到她的身上。
刚才叶想的恐惧和痛苦，她也领受到了一部分，到现在心脏都疼得要死。
所以，这种梦她一般情况都是敬谢不敏的。
但是现在……唉，没有办法啊……
这笔买卖，似乎有点亏啊。
她垂头丧气地看着叶想的又一波梦境涌来，正打算认命地继续跟着受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谁！警觉地回头，罗环一眼看到沐玄正环抱双臂，站在一个梦境的边缘冷笑着看向她。
罗环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算随便拽个梦境遁走，但是她随即想起华阳在她身上下了“净”的言灵，至少这次对面的家伙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一念及此，罗环的胆子立刻壮了起来，“有何指教？沐同学？”
沐玄微笑，“给你一个机会啊。”
“机会？”
“是的，机会。”少年唇角的笑容越发妖娆起来，“你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怎么样，罗环，你要不要接受？”
毫无疑问，这是个陷阱，设陷阱的人甚至不屑掩饰。但是同样的，罗环清楚，在华阳的言灵守护下，像她这种程度的窥梦者，只有相当深入一个梦里，才有被捕捉的可能。而要诱使她进入非常深的梦境，那沐玄就要准备付出非常香甜的饵食——比如让她足够感兴趣追踪的某些真相……
看出了她的动摇，少年用甜美的声音继续诱惑着：“罗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之前那五个人为什么会死，你真的不想知道？不想去看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确实想知道得要命！衡量了一下，罗环毅然决定：就算是陷阱，也值得跳一次！
开放自己的领域，瞬时间，沐玄的梦境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在叶家大宅深处的森林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囚牢。
现在，那里囚禁着一个人。
——沐玄。
阴暗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色彩。
精钢的密实栅栏包围着空间，既可以阻止里面的人跑出来，也可以让外界的人无需走近就能看到里面人的一切举动。
而在这间牢笼的前方，一条通道延伸向同样没有光明的远方。
沐玄坐在一点光线都没有的角落里，带着一种近乎残虐的快乐一点一点地咬着自己左手拇指的指甲，随着每一下疼入心扉的疼而带起自虐的快感。他就那么坐着，咬着指甲，感觉滚烫的液体流进口腔，在滑过咽喉的时候带起略微甜腥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兴奋。
“他们就要来了。”在这个本来只应该有一个人的空间里，响起了一个属于少女的声音。
“……我知道。”沐玄以一种成熟到和他少年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语气淡然地回答，依旧慢条斯理地舔着从指尖涌出来的鲜血。
“叶想快死了。”少女的声音继续说道，“要逃走吗？你知道他们打算对你做什么吧？”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在弥漫着腐烂恶臭的空间里回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逃走。”
“我当然知道他们要对我做什么，从我被创造出来开始，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沐玄轻轻地说，感觉着鲜血的味道在口腔里舒适地蔓延着。
“……这种不是人的日子还过得津津有味的你，才是让我想不明白的吧。”
“啊，我说过吧，因为还有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见见的人没有见到啊，身为一个为了延续另外一条生命而被创造出来的生命，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要看看我为之而生的人哪。”
“我以为你跟她隔着罐子看得够清楚的了。”少女的声音能听出来带着轻蔑的一哼。
“那才不是见面好不好？我还没有亲耳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我还没有亲手抱抱她，让她为我微笑，哪里算是见面了。”沐玄淡淡地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感觉着被啃咬的指尖有微微的刺痛，他享受一般在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里微笑了起来。
少女沉默了一下，“……沐玄，你已经没有了肾、胃和肝脏，脾也没有了，这次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们要的是我的心脏。”
少女警告道：“没有了心脏，即使是你，要再生也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我知道啊……”他轻声回答，一双眼睛妩媚而透出一种冷酷的味道，却又从最深处渗透着一点点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没办法嘛，我想要看看叶想啊……”
他转头看着传来少女声音的虚空，“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与我的血缘最为接近了。我和她有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想看看她。”
想看看，隔着营养液，温柔地唤他做天使，用那双仿佛翡翠一般纯洁的眼睛凝视他的孩子。
他没有别的目的了，仅仅是想，看看她。
“……他们来了。”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少女轻声说了最后一句，随即，黑暗的空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囚笼里陷入一种冰冷的沉默。就在这时候，一道灯光忽然从远方模糊地漂浮了过来——沐玄眯细因为长期生活在黑暗中而对光线敏感的眼睛，真是有效率，这么快就来了啊……
他决定安静地等待，看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做。
而就在这时，随着脚步声，手电的光向他的脸上猛地扫了过来，沐玄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但是那太过强烈的光线还是让他几乎没有接触过阳光的眼睛感到一阵阵发疼。
他听到了缠绕在门上的锁链碰撞的声音，男人时不时的粗鲁咒骂声在静谧得过分的空间里尖锐地回响着，昏黄色的光随着咒骂在黑暗里胡乱摇晃着。忽明忽暗的光彩，让他不熟悉光线的眼睛只觉得一片疼痛的血红在视界里蔓延着……
“沐玄？”有人生硬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捂着眼睛答应了一声。
无法睁开眼睛，却可以听到男人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下一秒，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被男人抓住了，像是一个口袋一样地被拖走——
就在这个瞬间，沐玄听到了男人厌恶而焦急的声音：“要快点才行……也不知道小姐能不能挺住……”
小姐？果然是她！沐玄像是被击中一样停住了踉跄的脚步，但是一个纤瘦少年怎么可能拖住壮年男子的动作？拖着他往外走的壮汉丝毫感觉不到沐玄微弱的挣扎，只是粗鲁地抓着他的胳膊，也不管他细弱的胳膊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对待——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从未上过楼梯的孩子无数次跌倒在台阶上，却被前面的人毫无停顿地继续拖着前行——
沐玄也没有察觉身上的痛苦，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跌倒、站起、跌倒、站起这样的过程，他在心里把叶想这个名字念了千次万次——
在他还是一个漂浮在羊水里的胎儿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是啊！沐玄是一个为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而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人期待的生命——
这么想着，他怨毒地笑了，而就在这时，穿过荒凉的森林、华丽的庭院、大理石的回廊，抓着他的人在一片夜色里把他拖到了一幢豪华的别墅前面，完成任务的男人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被自己拽在手里的少年正在微笑——月光下的少年有着仿佛最珍贵的钻石一样的美貌，而挂在像是骨瓷人偶一般端正秀丽容颜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优雅地盘起身子的毒蛇正温柔地吐着红信——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即使是可以毫不迟疑地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的男人，也觉得自己的勇气开始萎缩——
看了一眼稍微松开手的男人，沐玄甩了一下被拖得生疼的手，从容地走进了面前的豪宅——
啊，真有趣呢……沐玄这么想着，而他清楚地听到耳朵旁边有人骂一句——
笨蛋！
又有一个梦境重叠过来了……
在梦的世界里载浮载沉着。罗环感觉到叶想的梦境也在此时覆盖了过来……在两个梦境交错的边缘，她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了那个黑发少年怨毒的微笑。
他对她说：“看下去吧，你会看到真相。”
然后，非常奇妙的，在罗环的窥梦者生涯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出现了：两个梦境交叠，电影一般的画面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当沐玄被拖入庭院的时候，叶想正在手术台上挣扎于生死一线。
看了一眼女儿，叶苏眉转身走出加护病房，她脱下身上的隔离服，看向了站在玻璃墙外一直看着里面的一名青年。
那是个有着惊人的，仿佛刀锋一般锐利美貌的青年。
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眸，那样激烈灿烂的颜色，却给人一种比冰还要冷的冷酷感觉。
叶苏眉以非常恭敬的姿态站在了青年身后，似乎想问一些什么，但是在青年开口之前却什么都不敢说。
青年灿金的眸子直直凝视着手术台上的叶想，过了片刻，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叶小姐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青年摇头，“我等的力量不能作用在这种情况，如果现在使用力量，就会打破规则的平衡——这个时候你可以依靠的，只有人类的力量了。”他顿了顿，从玻璃模糊的倒影里看着身后虽然保持平静面容，但是绞紧的指头却泄漏了心事的女子，微微摇头，“……只有心脏移植。而且，现在能够使用的也只有沐玄的心脏了。”
“……但是他现在的情况不是很稳定……”
“没关系，他死不了。”青年回头，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了胃、肝脏、肾脏和脾，我们已经在叶氏其他族人身上做过了试验，事实证明，他的器官是最好的，不会引发任何排斥现象，不是吗？”
说完，他转身看向她，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这让叶苏眉感受到莫大的压迫感，她不禁稍稍后退了一步。
“……而且，你不是已经派人去带沐玄来了吗？”男子的语气里似乎不含任何的谴责成分，却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叶苏眉犹豫了一下，终于抓起电话，吩咐道：“……把沐玄带到手术室来，立刻准备手术。”
随着她的命令，电话那端传来男人唯唯诺诺的应和，叶苏眉挂上电话，吩咐主治医师：“请您立刻准备心脏移植手术吧，先生——这将是活体移植。”她冷淡地说。
当沐玄被消毒完毕送进手术室的时候，那里正在进行对叶想最后的抢救——
“血压五十！脉搏呢？！直接进行心脏按摩——”
“血压持续下降，进入休克状态——”
“注射药剂！”
当沐玄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无影灯的明亮光线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瞎掉了，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他被人拖到了被一堆仪器包围的手术台前，眼睛被光线刺激得不敢睁开，长久没有运动的身体虚弱而无力，被扯得东倒西歪。仪器运行的嗡嗡声和医生护士们快速的交谈声在沐玄的耳膜里鼓荡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眩晕感让他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他踉跄着被拖向前面，没有穿鞋子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接着周围就响起了惊叫——一连串的声音和身体失重的感觉让他无法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扒住了一个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一切都适应了，他慢慢地抬头，看到自己抓住的是一只手。
那是一只插着针头的纤瘦的手，因为他的拉扯，那干枯的手背上的针头被拉偏了，鲜血开始向点滴里回渗，一点一点的鲜红浑浊了无色透明的液体，变成一种恶心的暗粉红色。
他抬头，看到闪着金属光泽的仪器和一张陷在白色被单里，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苍白面容——那是一张相当瘦削而苍白、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没有生气的面容，但是很漂亮——他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到和被单的颜色几乎没有区别的小女孩，贫瘠的脑袋只能想出这样的形容。
床上的那个人有着漆黑的头发，却和他自己那种冰冷的、只让人想到冷夜的黑不一样。那是一种温暖的、甜美的、黑甜睡眠一般的黑。
散乱的黑发披散在枕头上，看起来就像是散乱的黑色丝线一样美丽。
在营养液里，他便无数次利用自己的灵力看到面前这个女孩的模样子。从矮矮小小团子模样的四五岁到稍微有点女孩样的十岁，然后是今天的十二岁，介于孩童和少女的年纪。
那是……好漂亮的女孩子呢。
被他凝视的黑发少女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翕动着长长的黑色睫毛，一双被温暖的黑色保护的翡翠色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清水一样的眼睛没有焦距，只有昏迷中的茫然，但是却已经足以让他为那纯净的美丽感叹了。
沐玄看到自己倒映在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忽然觉得有种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在心头缓缓流过——是温暖……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给他无比温暖的感觉——
他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出自他的生命。
她饮他的血得以生存，而从今天开始，她会得到他的心脏，他的一部分将每日在她胸膛里跳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的距离比他们更为接近，却也不会有谁比他们更为遥远。
这从他的生命里得到生存的少女，和他如此相似，却比他美好上千倍万倍。
他们仿佛镜子里对立的镜像。
碧绿的清泉又慢慢闭合，而这仿佛代表了一个信号：魔法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实的冷酷随即笼罩到他身上。
沐玄还呆呆地看着床上那黑发少女的时候，一只手冷酷地箍上了他的手腕，修剪成完美形状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在沐玄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随之而来的被指甲刮伤的尖锐痛苦让他本来涣散的精神集中了起来，他立刻抬头，看着抓住他的有着冷酷眼睛的华贵妇人。
“……”他沉默，也不动。
叶苏眉凌厉的眼神盯着沐玄握着叶想的手，那手在叶想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印，视线再度转移到歪斜的点滴和渗出的鲜血上，她抿紧了一向优雅的嘴角，用力地把沐玄拖开，丢到一堆护士医生的手里，“立刻为他动手术。”
沐玄立刻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上手术台。
在碰到那钢铁触感的冰冷手术台的瞬间，沐玄条件反射地微微痉挛，感觉到室内某种东西存在的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动手”。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以至于除了他真正想制止的人之外，周围的人谁也没有听到。
“现在立刻开始。”不带感情地宣布，叶苏眉朝主刀大夫点点头，随即离开了手术室。
在那仿佛可以把火焰冻结的声音里，医生看着手术台上纤弱的少年，冷汗如同雨水冲刷似的从颈后流淌下来。
这分明是谋杀！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医生看着沐玄那对漆黑的眼睛，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在少年冷漠的眼神下简直随时都会崩溃。
努力稳定着随时随地都会崩溃的精神，他语无伦次地跟沐玄保证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会给你打很多麻醉剂的，我保证一点都不疼！真的！而且我会尽快做完手术！”他不敢看沐玄，胡乱许诺了一堆之后，吩咐旁边的麻醉师准备注射麻醉剂。
沐玄没有说话，他侧头向旁边看去，并列的手术台上静静躺着那个有着美丽黑发的少女。
就是她吧？叶想.他是为了这个人被制造出来的生命。
她要他的心脏，她需要他的心脏来延续她的生命……
“不要动手……”他又低低地说一声，再看了一眼旁边手术台上那个活像死人一样的黑发少女。
片刻之后，他被全身麻醉，躺在手术台上，眼睛勉强没有合上，模糊晃动的视线里，上方无影灯投下的光线被医生那戴着口罩的脸所遮蔽，他闭上眼睛，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那把闪烁着毒蛇牙齿一般寒冷光芒的手术刀，正切割开他柔软而苍白的胸膛——
不疼，没有知觉呢。大概是因为麻药的缘故吧？沐玄自嘲地冷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不要动手。
他又一次在脑海里说。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一声咒骂——
笨蛋！
而在手术室外，金发金眼的青年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
任何。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面前一条生命的终结，毫不动容。
三个小时后，心脏移植手术顺利完成，理所当然死去了的沐玄那具没有了心脏的尸体被叶夫人吩咐送到冷库去。
“他的每一个器官，对叶氏家族、或者说对我的女儿都有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要好好保存。”叶苏眉这么冷淡地说道，而护士和医生也谨遵吩咐，把沐玄那瘦小的尸体送到冷库里，一层一层密实地封好保存，慎重得像是对待千年前的木乃伊。
没有人敢在这个被取出心脏，被活活杀死在手术台上的少年身边多停留片刻，把尸体密封进塑料袋后他们就逃难似的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边开始慢慢地升腾起在雾气中挣扎的阳光时，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弥漫着丝丝寒气的冷库里响起。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随着少女的抱怨，本来锁得紧紧的尸柜的门，猛地一下打开了！
无影无形的少女一边开尸柜一边说话，一张口全是白色的寒气。把装尸体的塑料袋子拖出来，袋子不自然地萎靡在地上，又随着两声闷响改变了形状，奇怪地扭曲着，似乎是被谁用脚踹了两下，“里面很舒服吗？”
“……不……”袋子里传出了绝对不应该有的人类的声音，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沐玄在里面小声说道，“非常不舒服。”
“自作自受。”念叨着，袋子口像是被谁解开了一样敞开，露出属于少年的纤细身体——那是一具纤瘦而苍白的身体，白皙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在薄薄的寒气里闪烁着一种陈年银器的暗淡光泽，看上去孱弱而不带丝毫的生气。
然后，沐玄向少女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在一片虚无中，他仿佛一下就按到了什么，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力气，但却借助虚无而没有身体、被唤作冰的少女的力量站了起来。
在他起身的瞬间，胸膛上一道凄惨的伤口在浊白色的寒气里显露了出来，紫红色的、还渗着鲜血的伤口凄惨地向外翻着，能隐约看到肋骨和内脏以及白色的肌肉，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恐怖感觉。
“……心脏被移植给那个小姐了吧？”少女打量着他，以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口气评价他的外表，“好凄惨的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冰你的心脏被摘出去的话，一定也和我的样子差不多。”沐玄淡然地反唇相讥。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正在无所谓地耸肩，“现在可以走了吧？”
“反正我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他也无所谓地点头，“可以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不要说得好像赶去投胎一样。”少女哼了一声，随即空气里一阵波动，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了一件衣服，轻飘飘地落在了沐玄身上，“穿上再走，裸奔会被警察抓起来的。”
四个小时后，来做例行检查的医生仿佛崩溃一般的尖叫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冲到冷库。
在他们的面前，拉开的尸柜里并没有那个少年，只有一个摊开了的、却什么都没有了的尸袋。
所有人都涌上一阵从心底发出的恶寒——
尸体呢……尸体哪里去了？！
那个活生生被挖出心脏的少年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
排开众人，有着灿烂金发和同色眼睛的青年和叶苏眉一起走了过来，青年矮下身子，翻检了一下尸袋，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就闪过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叶苏眉显然有着坚韧常人许多的强劲神经，她挑着纤细的眉毛看着地上什么都没有的塑料袋。
“尸袋的开口处没有任何人的指纹——除了沐玄的，换言之，恐怕是尸体自己打开袋子逃跑了，夫人。”青年轻轻地说着，“恭喜您，叶夫人，这说明当令媛再需要什么器官时，仍然可以直接取用最新鲜的。”
叶苏眉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就在那一天，叶想和沐玄的命运就此纠结在了一起——
连接他们的，是一颗心脏。
在叶想胸膛里跳动的，属于沐玄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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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想，你欠的，该还了。”
“——！”在看清罐状物里盛放物体的那一瞬间，叶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尖叫的声音！
她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
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两具巨大的生命维持装置，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体漂浮在营养液之中。
说是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其中一个只有一颗人头，而另外一个，却是完全的少年的姿态，宛如新生婴孩一样**地漂浮着。
唯一相同的，是一模一样的容颜。
叶想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坐在地上，然后看到幼小的自己好奇地绕着漂浮着少年的仪器左右走动，然后开心地扑了过去，小手拍着罐壁，软软地唤了一声：“天使！”
对了！她想起来了，是的是的……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她的记忆。
她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以为这里有她的天使。
叶想慢慢地抬起头，而梦境中幼年的自己也慢慢抬起头——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美丽到近乎妖娆的，少年的容颜。
——沐玄的脸。
然后一个波动直接传递到她的大脑之中。
“喂。”有人这么招呼她。
虽然那是直接作用在大脑里的声音，但是她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正是沐玄的声音！
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和幼年的自己一起看向在营养液里浮沉的少年，然后那个声音再度在她脑海里响起，“……你是谁？”
“我叫叶想。不过外公都叫我小叶子。”幼小的孩子很开心地说，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你就是叶想？”她能感觉到，属于少年的声音原因不明地波动了一下，感觉上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因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声音这样说的时候，培养液里的少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睛穿透了虚空，看向叶想，而不是那幼年的孩童，温柔地开口。
他甜美地再次重复：“叶想，我是为你而生，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
幼小的孩子高兴地笑了起来，叶想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好疼，疼到仿佛心脏都要跳出来似的！
脑子里有什么炸了开来，模糊的视线里，她似乎看到仪器里的沐玄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正如现在的梦境里，长大了的她看着十年前的她，而从仪器里分离出来的、十年后的沐玄半透明的身体慢慢地向她飘荡而来。
她的胸口越来越疼，心脏跳得越发地快，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
然后那道半透明的身影落到了她面前，如烟雾一样聚合飘散，最后，凝聚成了她在学校超市所看到的样子。
那双半透明的手捧上了她的面颊。
疼，好疼，心脏疼得几乎要碎裂一般。
虚无的触感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她朦胧的视野里，少年唇边一缕妖异的微笑轻轻绽放。
“叶想，你欠的，该还了。”
她欠他什么了？叶想努力地思考着，但是胸腔里无法形容的疼痛几乎夺去了她的全部意识——
慢慢地倒下去，她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水，费力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而美丽得妖异的少年却一点儿都没有想帮忙的意思，只是带着恶意的微笑看着她。
好疼……好难过……她紧紧地压着朐口，艰难地喘着。
以前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对的，从前……
倏尔，一切都消失退去，另外一个梦慢慢覆盖上来……
是的，那是另外一个梦，也是另外一段记忆。
她十三岁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罗环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里。
梦和梦交错的瞬间，有着非常有趣的景象，像她这样的窥梦者，可以看到在虚无缥缈、无天无地的纯意识的空间里，梦和梦彼此交叠蔓延，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波涌起，退去。
她就站在那里，等待一个又一个的梦境淹没自己。
叶想的又一个梦境慢慢地卷上来，罗环静静地等待着，从那梦的边缘，渗透出惨白的光线和孩子痛苦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
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充满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粘腻，和大雨之后的水汽不一样，这个城市夜晚的黑暗中总带着种似乎会粘住皮肤的潮湿。
而深秋的寒冷则让这种水汽成为了一种折磨——黏附在皮肤上贪婪地汲取着热度的冰冷水汽远比最寒冷的温度更容易让人生病。
而这战无不胜的潮湿寒冷，来到郊外叶氏家族的大宅时，却无奈地败下阵来。在包围着这个华丽而典雅、充满维多利亚时代趣味的别墅里那仿佛沉淀一般的死亡气息面前，一切的寒冷都无能为力。
在这个大宅之内附属的、专门为叶氏家族成员提供服务的、装备精良的医疗中心内，医生正在和死神拼命地拔河，以决定一个生命的存续——
手术台上，十三岁的叶想痛苦地蜷缩着，痉挛的身体却被医生和护士硬生生拉扯开，而贴在她胸膛上，几个时不时带来强烈电击的心脏起博器。让她的身体像是挣扎着要跳出热水的虾子一样不断地弹跳——
好疼……好难过……
小小的孩子眼眶里盈满泪水，一片泪光的世界里无影灯的光芒模糊地湮染成了一片。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体一阵一阵地麻痹抽搐着。
好难受！好痛苦！这个样子真的好痛苦……不断地重复着抢救、疗养、病危、抢救这样的怪圈，她甚至痛苦到觉得说不定立刻死掉会幸福一点——
即使现在救活她又怎么样？她的一生还是只会浪费在手术台上，她心脏有严重的问题，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只能这样躺在床上和冰冷的仪器为伍，看着自己的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像这样连床都下不了的人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被疾病折磨得过于早熟的孩子这么想着，她用力睁大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纤细的手腕上挂着输液管，而细到只包着层皮，可以看到血管和青筋的手指头用力地掐着手术台的边缘。她努力地让自己不断晃动的视线对准床边的母亲，费力地想要从风箱一样不断鼓动的胸膛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让我就这么死去吧……母亲……好痛苦……好痛苦……让我死吧……
——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这样痛苦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请不要再延长我的痛苦了……如果能就此死去才是最好的……
看着唯一的孩子那仿佛蒙着泪光的迷离眼神，叶苏眉那美丽得像是艺术品、却永远笼罩着寒冰的容颜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叶想掐得通红的手指，也看着手术台上抓挠的痕迹，腮边的肌肉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小想……我一定会救你的……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救你的……”这么喃喃自语，她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美丽的眼睛里有了微弱的水汽。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叶想费力地摇头，痛苦的眩晕却袭击着她的大脑——眼前的一切逐渐黯淡了……消失了，声音也一点一点从她的世界离开。
温柔的、带着虚无味道的昏迷席卷而来。
叶想不知道……她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她——
可能是再也不会苏醒的永眠，也有可能是象以前一样无数次被救醒的短暂昏迷……
啊……对不起，天使，抱歉，我要走了。
从小时候那次邂逅之后，她几乎每天都会瞒着外公去找那个黑发的，为她而存在的天使。
但在十岁那年，那个装着天使的大罐子突然空了，天使不在里面了。从那天开始，她也不再喝那种腥臭的药了，她非常开心，正以为天使一定是完全制作成功了，以后自己可以每天被他抱在怀里，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说话的时候，身体却迅速地崩坏下来，她一个月里可以离开病床的日子不到二三天，而那两三天也是在母亲和医生的严密看护下度过的。
她再没有见到过那个会温柔地对她微笑的黑发天使了。
现在……终于要说再见了……终于要死了吗？
叶想无法思考了，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母亲冷静的声音震动着房间里弥漫着死亡味道的空气，“医生，我女儿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是的，夫人，小姐很难坚持过今天晚上了。”
真是让人压抑的梦啊……
当这个梦境也即将退去时，罗环残存的意志如此感叹着。
在窥梦的过程中，她总是以被窥视者的身份去进行的。换言之，当时对方的心情和感受，都会有一部分转移到她的身上。
刚才叶想的恐惧和痛苦，她也领受到了一部分，到现在心脏都疼得要死。
所以，这种梦她一般情况都是敬谢不敏的。
但是现在……唉，没有办法啊……
这笔买卖，似乎有点亏啊。
她垂头丧气地看着叶想的又一波梦境涌来，正打算认命地继续跟着受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谁！警觉地回头，罗环一眼看到沐玄正环抱双臂，站在一个梦境的边缘冷笑着看向她。
罗环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算随便拽个梦境遁走，但是她随即想起华阳在她身上下了“净”的言灵，至少这次对面的家伙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一念及此，罗环的胆子立刻壮了起来，“有何指教？沐同学？”
沐玄微笑，“给你一个机会啊。”
“机会？”
“是的，机会。”少年唇角的笑容越发妖娆起来，“你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怎么样，罗环，你要不要接受？”
毫无疑问，这是个陷阱，设陷阱的人甚至不屑掩饰。但是同样的，罗环清楚，在华阳的言灵守护下，像她这种程度的窥梦者，只有相当深入一个梦里，才有被捕捉的可能。而要诱使她进入非常深的梦境，那沐玄就要准备付出非常香甜的饵食——比如让她足够感兴趣追踪的某些真相……
看出了她的动摇，少年用甜美的声音继续诱惑着：“罗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之前那五个人为什么会死，你真的不想知道？不想去看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确实想知道得要命！衡量了一下，罗环毅然决定：就算是陷阱，也值得跳一次！
开放自己的领域，瞬时间，沐玄的梦境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在叶家大宅深处的森林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囚牢。
现在，那里囚禁着一个人。
——沐玄。
阴暗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色彩。
精钢的密实栅栏包围着空间，既可以阻止里面的人跑出来，也可以让外界的人无需走近就能看到里面人的一切举动。
而在这间牢笼的前方，一条通道延伸向同样没有光明的远方。
沐玄坐在一点光线都没有的角落里，带着一种近乎残虐的快乐一点一点地咬着自己左手拇指的指甲，随着每一下疼入心扉的疼而带起自虐的快感。他就那么坐着，咬着指甲，感觉滚烫的液体流进口腔，在滑过咽喉的时候带起略微甜腥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兴奋。
“他们就要来了。”在这个本来只应该有一个人的空间里，响起了一个属于少女的声音。
“……我知道。”沐玄以一种成熟到和他少年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语气淡然地回答，依旧慢条斯理地舔着从指尖涌出来的鲜血。
“叶想快死了。”少女的声音继续说道，“要逃走吗？你知道他们打算对你做什么吧？”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在弥漫着腐烂恶臭的空间里回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逃走。”
“我当然知道他们要对我做什么，从我被创造出来开始，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沐玄轻轻地说，感觉着鲜血的味道在口腔里舒适地蔓延着。
“……这种不是人的日子还过得津津有味的你，才是让我想不明白的吧。”
“啊，我说过吧，因为还有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见见的人没有见到啊，身为一个为了延续另外一条生命而被创造出来的生命，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要看看我为之而生的人哪。”
“我以为你跟她隔着罐子看得够清楚的了。”少女的声音能听出来带着轻蔑的一哼。
“那才不是见面好不好？我还没有亲耳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我还没有亲手抱抱她，让她为我微笑，哪里算是见面了。”沐玄淡淡地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感觉着被啃咬的指尖有微微的刺痛，他享受一般在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里微笑了起来。
少女沉默了一下，“……沐玄，你已经没有了肾、胃和肝脏，脾也没有了，这次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们要的是我的心脏。”
少女警告道：“没有了心脏，即使是你，要再生也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我知道啊……”他轻声回答，一双眼睛妩媚而透出一种冷酷的味道，却又从最深处渗透着一点点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没办法嘛，我想要看看叶想啊……”
他转头看着传来少女声音的虚空，“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与我的血缘最为接近了。我和她有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想看看她。”
想看看，隔着营养液，温柔地唤他做天使，用那双仿佛翡翠一般纯洁的眼睛凝视他的孩子。
他没有别的目的了，仅仅是想，看看她。
“……他们来了。”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少女轻声说了最后一句，随即，黑暗的空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囚笼里陷入一种冰冷的沉默。就在这时候，一道灯光忽然从远方模糊地漂浮了过来——沐玄眯细因为长期生活在黑暗中而对光线敏感的眼睛，真是有效率，这么快就来了啊……
他决定安静地等待，看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做。
而就在这时，随着脚步声，手电的光向他的脸上猛地扫了过来，沐玄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但是那太过强烈的光线还是让他几乎没有接触过阳光的眼睛感到一阵阵发疼。
他听到了缠绕在门上的锁链碰撞的声音，男人时不时的粗鲁咒骂声在静谧得过分的空间里尖锐地回响着，昏黄色的光随着咒骂在黑暗里胡乱摇晃着。忽明忽暗的光彩，让他不熟悉光线的眼睛只觉得一片疼痛的血红在视界里蔓延着……
“沐玄？”有人生硬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捂着眼睛答应了一声。
无法睁开眼睛，却可以听到男人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下一秒，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被男人抓住了，像是一个口袋一样地被拖走——
就在这个瞬间，沐玄听到了男人厌恶而焦急的声音：“要快点才行……也不知道小姐能不能挺住……”
小姐？果然是她！沐玄像是被击中一样停住了踉跄的脚步，但是一个纤瘦少年怎么可能拖住壮年男子的动作？拖着他往外走的壮汉丝毫感觉不到沐玄微弱的挣扎，只是粗鲁地抓着他的胳膊，也不管他细弱的胳膊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对待——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从未上过楼梯的孩子无数次跌倒在台阶上，却被前面的人毫无停顿地继续拖着前行——
沐玄也没有察觉身上的痛苦，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跌倒、站起、跌倒、站起这样的过程，他在心里把叶想这个名字念了千次万次——
在他还是一个漂浮在羊水里的胎儿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你是为了叶想而创造出来的……
是啊！沐玄是一个为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而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人期待的生命——
这么想着，他怨毒地笑了，而就在这时，穿过荒凉的森林、华丽的庭院、大理石的回廊，抓着他的人在一片夜色里把他拖到了一幢豪华的别墅前面，完成任务的男人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被自己拽在手里的少年正在微笑——月光下的少年有着仿佛最珍贵的钻石一样的美貌，而挂在像是骨瓷人偶一般端正秀丽容颜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优雅地盘起身子的毒蛇正温柔地吐着红信——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即使是可以毫不迟疑地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的男人，也觉得自己的勇气开始萎缩——
看了一眼稍微松开手的男人，沐玄甩了一下被拖得生疼的手，从容地走进了面前的豪宅——
啊，真有趣呢……沐玄这么想着，而他清楚地听到耳朵旁边有人骂一句——
笨蛋！
又有一个梦境重叠过来了……
在梦的世界里载浮载沉着。罗环感觉到叶想的梦境也在此时覆盖了过来……在两个梦境交错的边缘，她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了那个黑发少年怨毒的微笑。
他对她说：“看下去吧，你会看到真相。”
然后，非常奇妙的，在罗环的窥梦者生涯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出现了：两个梦境交叠，电影一般的画面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当沐玄被拖入庭院的时候，叶想正在手术台上挣扎于生死一线。
看了一眼女儿，叶苏眉转身走出加护病房，她脱下身上的隔离服，看向了站在玻璃墙外一直看着里面的一名青年。
那是个有着惊人的，仿佛刀锋一般锐利美貌的青年。
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眸，那样激烈灿烂的颜色，却给人一种比冰还要冷的冷酷感觉。
叶苏眉以非常恭敬的姿态站在了青年身后，似乎想问一些什么，但是在青年开口之前却什么都不敢说。
青年灿金的眸子直直凝视着手术台上的叶想，过了片刻，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叶小姐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青年摇头，“我等的力量不能作用在这种情况，如果现在使用力量，就会打破规则的平衡——这个时候你可以依靠的，只有人类的力量了。”他顿了顿，从玻璃模糊的倒影里看着身后虽然保持平静面容，但是绞紧的指头却泄漏了心事的女子，微微摇头，“……只有心脏移植。而且，现在能够使用的也只有沐玄的心脏了。”
“……但是他现在的情况不是很稳定……”
“没关系，他死不了。”青年回头，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了胃、肝脏、肾脏和脾，我们已经在叶氏其他族人身上做过了试验，事实证明，他的器官是最好的，不会引发任何排斥现象，不是吗？”
说完，他转身看向她，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这让叶苏眉感受到莫大的压迫感，她不禁稍稍后退了一步。
“……而且，你不是已经派人去带沐玄来了吗？”男子的语气里似乎不含任何的谴责成分，却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叶苏眉犹豫了一下，终于抓起电话，吩咐道：“……把沐玄带到手术室来，立刻准备手术。”
随着她的命令，电话那端传来男人唯唯诺诺的应和，叶苏眉挂上电话，吩咐主治医师：“请您立刻准备心脏移植手术吧，先生——这将是活体移植。”她冷淡地说。
当沐玄被消毒完毕送进手术室的时候，那里正在进行对叶想最后的抢救——
“血压五十！脉搏呢？！直接进行心脏按摩——”
“血压持续下降，进入休克状态——”
“注射药剂！”
当沐玄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无影灯的明亮光线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瞎掉了，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他被人拖到了被一堆仪器包围的手术台前，眼睛被光线刺激得不敢睁开，长久没有运动的身体虚弱而无力，被扯得东倒西歪。仪器运行的嗡嗡声和医生护士们快速的交谈声在沐玄的耳膜里鼓荡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眩晕感让他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他踉跄着被拖向前面，没有穿鞋子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接着周围就响起了惊叫——一连串的声音和身体失重的感觉让他无法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扒住了一个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一切都适应了，他慢慢地抬头，看到自己抓住的是一只手。
那是一只插着针头的纤瘦的手，因为他的拉扯，那干枯的手背上的针头被拉偏了，鲜血开始向点滴里回渗，一点一点的鲜红浑浊了无色透明的液体，变成一种恶心的暗粉红色。
他抬头，看到闪着金属光泽的仪器和一张陷在白色被单里，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苍白面容——那是一张相当瘦削而苍白、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没有生气的面容，但是很漂亮——他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到和被单的颜色几乎没有区别的小女孩，贫瘠的脑袋只能想出这样的形容。
床上的那个人有着漆黑的头发，却和他自己那种冰冷的、只让人想到冷夜的黑不一样。那是一种温暖的、甜美的、黑甜睡眠一般的黑。
散乱的黑发披散在枕头上，看起来就像是散乱的黑色丝线一样美丽。
在营养液里，他便无数次利用自己的灵力看到面前这个女孩的模样子。从矮矮小小团子模样的四五岁到稍微有点女孩样的十岁，然后是今天的十二岁，介于孩童和少女的年纪。
那是……好漂亮的女孩子呢。
被他凝视的黑发少女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翕动着长长的黑色睫毛，一双被温暖的黑色保护的翡翠色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清水一样的眼睛没有焦距，只有昏迷中的茫然，但是却已经足以让他为那纯净的美丽感叹了。
沐玄看到自己倒映在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忽然觉得有种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在心头缓缓流过——是温暖……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给他无比温暖的感觉——
他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出自他的生命。
她饮他的血得以生存，而从今天开始，她会得到他的心脏，他的一部分将每日在她胸膛里跳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的距离比他们更为接近，却也不会有谁比他们更为遥远。
这从他的生命里得到生存的少女，和他如此相似，却比他美好上千倍万倍。
他们仿佛镜子里对立的镜像。
碧绿的清泉又慢慢闭合，而这仿佛代表了一个信号：魔法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实的冷酷随即笼罩到他身上。
沐玄还呆呆地看着床上那黑发少女的时候，一只手冷酷地箍上了他的手腕，修剪成完美形状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在沐玄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随之而来的被指甲刮伤的尖锐痛苦让他本来涣散的精神集中了起来，他立刻抬头，看着抓住他的有着冷酷眼睛的华贵妇人。
“……”他沉默，也不动。
叶苏眉凌厉的眼神盯着沐玄握着叶想的手，那手在叶想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印，视线再度转移到歪斜的点滴和渗出的鲜血上，她抿紧了一向优雅的嘴角，用力地把沐玄拖开，丢到一堆护士医生的手里，“立刻为他动手术。”
沐玄立刻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上手术台。
在碰到那钢铁触感的冰冷手术台的瞬间，沐玄条件反射地微微痉挛，感觉到室内某种东西存在的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动手”。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以至于除了他真正想制止的人之外，周围的人谁也没有听到。
“现在立刻开始。”不带感情地宣布，叶苏眉朝主刀大夫点点头，随即离开了手术室。
在那仿佛可以把火焰冻结的声音里，医生看着手术台上纤弱的少年，冷汗如同雨水冲刷似的从颈后流淌下来。
这分明是谋杀！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医生看着沐玄那对漆黑的眼睛，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在少年冷漠的眼神下简直随时都会崩溃。
努力稳定着随时随地都会崩溃的精神，他语无伦次地跟沐玄保证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会给你打很多麻醉剂的，我保证一点都不疼！真的！而且我会尽快做完手术！”他不敢看沐玄，胡乱许诺了一堆之后，吩咐旁边的麻醉师准备注射麻醉剂。
沐玄没有说话，他侧头向旁边看去，并列的手术台上静静躺着那个有着美丽黑发的少女。
就是她吧？叶想.他是为了这个人被制造出来的生命。
她要他的心脏，她需要他的心脏来延续她的生命……
“不要动手……”他又低低地说一声，再看了一眼旁边手术台上那个活像死人一样的黑发少女。
片刻之后，他被全身麻醉，躺在手术台上，眼睛勉强没有合上，模糊晃动的视线里，上方无影灯投下的光线被医生那戴着口罩的脸所遮蔽，他闭上眼睛，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那把闪烁着毒蛇牙齿一般寒冷光芒的手术刀，正切割开他柔软而苍白的胸膛——
不疼，没有知觉呢。大概是因为麻药的缘故吧？沐玄自嘲地冷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不要动手。
他又一次在脑海里说。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一声咒骂——
笨蛋！
而在手术室外，金发金眼的青年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
任何。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面前一条生命的终结，毫不动容。
三个小时后，心脏移植手术顺利完成，理所当然死去了的沐玄那具没有了心脏的尸体被叶夫人吩咐送到冷库去。
“他的每一个器官，对叶氏家族、或者说对我的女儿都有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要好好保存。”叶苏眉这么冷淡地说道，而护士和医生也谨遵吩咐，把沐玄那瘦小的尸体送到冷库里，一层一层密实地封好保存，慎重得像是对待千年前的木乃伊。
没有人敢在这个被取出心脏，被活活杀死在手术台上的少年身边多停留片刻，把尸体密封进塑料袋后他们就逃难似的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边开始慢慢地升腾起在雾气中挣扎的阳光时，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弥漫着丝丝寒气的冷库里响起。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随着少女的抱怨，本来锁得紧紧的尸柜的门，猛地一下打开了！
无影无形的少女一边开尸柜一边说话，一张口全是白色的寒气。把装尸体的塑料袋子拖出来，袋子不自然地萎靡在地上，又随着两声闷响改变了形状，奇怪地扭曲着，似乎是被谁用脚踹了两下，“里面很舒服吗？”
“……不……”袋子里传出了绝对不应该有的人类的声音，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沐玄在里面小声说道，“非常不舒服。”
“自作自受。”念叨着，袋子口像是被谁解开了一样敞开，露出属于少年的纤细身体——那是一具纤瘦而苍白的身体，白皙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在薄薄的寒气里闪烁着一种陈年银器的暗淡光泽，看上去孱弱而不带丝毫的生气。
然后，沐玄向少女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在一片虚无中，他仿佛一下就按到了什么，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力气，但却借助虚无而没有身体、被唤作冰的少女的力量站了起来。
在他起身的瞬间，胸膛上一道凄惨的伤口在浊白色的寒气里显露了出来，紫红色的、还渗着鲜血的伤口凄惨地向外翻着，能隐约看到肋骨和内脏以及白色的肌肉，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恐怖感觉。
“……心脏被移植给那个小姐了吧？”少女打量着他，以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口气评价他的外表，“好凄惨的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冰你的心脏被摘出去的话，一定也和我的样子差不多。”沐玄淡然地反唇相讥。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正在无所谓地耸肩，“现在可以走了吧？”
“反正我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他也无所谓地点头，“可以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不要说得好像赶去投胎一样。”少女哼了一声，随即空气里一阵波动，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了一件衣服，轻飘飘地落在了沐玄身上，“穿上再走，裸奔会被警察抓起来的。”
四个小时后，来做例行检查的医生仿佛崩溃一般的尖叫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冲到冷库。
在他们的面前，拉开的尸柜里并没有那个少年，只有一个摊开了的、却什么都没有了的尸袋。
所有人都涌上一阵从心底发出的恶寒——
尸体呢……尸体哪里去了？！
那个活生生被挖出心脏的少年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
排开众人，有着灿烂金发和同色眼睛的青年和叶苏眉一起走了过来，青年矮下身子，翻检了一下尸袋，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就闪过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叶苏眉显然有着坚韧常人许多的强劲神经，她挑着纤细的眉毛看着地上什么都没有的塑料袋。
“尸袋的开口处没有任何人的指纹——除了沐玄的，换言之，恐怕是尸体自己打开袋子逃跑了，夫人。”青年轻轻地说着，“恭喜您，叶夫人，这说明当令媛再需要什么器官时，仍然可以直接取用最新鲜的。”
叶苏眉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就在那一天，叶想和沐玄的命运就此纠结在了一起——
连接他们的，是一颗心脏。
在叶想胸膛里跳动的，属于沐玄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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