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岳父

　　
周三的午后，天气炎热烦闷。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吓了我一跳。在电话里妻子哭的撕心裂肺，吐字不清。费了半天劲，才明白岳父去世了。
老人在床上已经瘫痪一年多了，是严重的脑梗造成的。他的四个儿女日夜轮流侍奉，极尽孝道。老人走的很安详，依然一脸的慈眉善目，像睡着了一般，只是不再打惊天动地的呼噜。
岳父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第一次见到他，我便觉得此人一身正气，再加上身材魁梧，应该是行伍出身。心里未免有些打鼓：万一婚后与妻子闹矛盾，他会不会揍我？我估计打不过他，以后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小心为上。
岳父脸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浓密修长的双眉，有点像动画片里的太上老君或寿星佬。他性格和善，熟了之后还经常和我们开些玩笑。姐夫是卖羊肉的，他给他起了个日本外号：昭仓赢子（招苍蝇子），我也未能幸免，我的日本名更好理解：缺心眼子。
岳父从小家境贫寒，兄弟姐妹众多（那个年代应该是鼓励生育吧？生的越多越是英雄母亲）。
岳父家中排行老大，还有三个弟弟，四个妹妹。岳父每每说起自己求学，总是双眼微眯，感叹不止。他那时要走几十里路到学校，啃些干窝窝头，喝几口凉水勉强填充干瘪的肚皮。但他发奋好学，是第一个从村里考出去上学的人，被视为年轻人的榜样。
后来因为家境原因岳父参军入伍，十九岁便入了党，成为某部随军参谋。因为相貌英俊、身材魁梧，为人又和善爱说笑，深得部队领导的喜爱，但也招来了很多人的嫉妒。
那个时代部队每次开饭前都要有人带队高呼口号，喊完了大家才能吃。一次我岳父带着喊口号，结果他不知怎么竟然喊反了。本来一个口误没什么，当时好多人笑笑就过去了，但有心人向上级打了报告，一夜之间，岳父由部队领导面前的红人，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年轻的岳父被开除党籍，开除军籍，经几位老领导说情才没有被捕入狱，而是遣返回乡务农。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老家农村岳母由光荣军属变了反革命家属，常年累积的家庭矛盾也瞬间爆发了。
岳父的母亲是个革命意识挺高的小老太太，她借机指挥着几个儿子去围殴我的岳母。回到家乡的岳父怒火中烧，但对自己的亲娘无可奈何，只能搬了条长凳放在自己的屋门前，坐在上面高声喊话自己的弟妹：“今后谁敢动你嫂子一根手指，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说到做到！”。坐了一夜，没人敢上前，因为再傻都知道：岳父不仅身材魁梧，在部队里更是已练出了一身硬功夫，何况他在气头上，上去就是找死。
被孤立的岳父母一家总得吃饭吧？临近除夕，岳父东拼西凑买了一只羊，宰了之后岳母将羊肉分成一块一块的，自己没舍得留下一口，让岳父背着走街串巷去卖。
岳父生前每当讲起他在除夕雪夜独自步行数十里去卖羊肉，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茫茫的雪夜，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又迷了路。我能深切体会他当时内心的绝望和凄凉。
岳父失足掉进了数丈深的深沟里，如果不是他身体素质过硬，如果不是下面有厚厚的积雪，他当时就没命了。岳父躺在雪窝里痛哭，但除了耳畔呼呼的风声，没有人搭理他。
他最终还是爬了起来，背着身上的袋子蹒跚前行，终于看到了灯光。一位举着灯笼的老大爷被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的雪人吓了个半死，祥加盘问后，老人带着他回了村子。这位从来不知道姓名的老大爷一直被当做生命中的贵人，他召集了乡亲们，将岳父背着的袋子里的羊肉一分而空。岳父自己不认识秤，好在临行前岳母叮咛过这块卖多少钱，那块卖多少钱。可是，摔了一跤之后他又全忘了，只能对老大爷说：“你让他们看着给吧。”
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老大爷帮他卖完了羊肉，竟是比平时卖的钱还多了些。千恩万谢地辞别那位老大爷，岳父又摸黑跋涉，天亮了，也就是大年初一，他回到了家里。
拎着没舍得卖掉的羊头去拜见他的母亲，他娘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大骂他不孝。岳父一声不吭，含着泪退出了房门。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段最黑暗的日子，但无论多么黑暗，看不到希望，日子总会过去。
全国上下都在平反昭雪之时，岳父背起几个干硬的馒头，辞别妻儿，独自上北京请求平反。他铺了些报纸睡在北京的街头，终于迎来了转机，被恢复了军籍和党籍，补发了工资。部队邀请他回去，他拒绝了，带着妻儿离开了令他伤心的村落，来到了郑州。被分配到一家工厂，从普通工人做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岳父凭借自己的吃苦、肯干、好学，短短几年时间，从工人到车间主任到厂长兼书记。
有了自己的专用配车，岳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礼物，让司机开车，凭着自己的记忆，去答谢曾经在除夕的雪夜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位老人。可惜，一直未能找到。
我的妻子在他的家中排行最小，因此很受岳父的宠爱。妻子总回忆自己小时候，吊在岳父坚实的臂膀上打转，咯咯笑出声来。
岳父是我了解的党员中少有的好人，他当厂长期间，厂里新盖的家属楼他只要了一套，而且是顶楼，以现在人的眼光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我迎娶妻子就是在那套房子里，岳父搂着他的小女儿，当着我的面痛哭失声。我被深深感动了，也陪着流下了泪水。多年之后才回过味来，原来他是不放心我，怕他的女儿跟着我这个穷小子吃苦。看来我真不愧岳父起的那个日本名字……缺心眼子。
我私下总结过岳父的人生，觉得他过于宽厚、善良，从来没有防人之心，更不懂得为官之道。
厂子在他的苦心经营之下，红火了多年之后，上级领导欣赏他的才干，想调他去某某局担任一个领导职务，他又拒绝了。于是，在一次从北京开完会返厂之后，他发现自己亲手提拔的下属已经顶了他的位置，他被逼提前内退。岳父很生气，却又求告无门，因为所有的手续都是合理合法的，新任厂长兼书记是职代会选举产生的。
执拗的岳父整天待在家中，唉声叹气，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也难得开玩笑了。后来有人给他带话，只要他服个软，一切工资、待遇都可以恢复，岳父再次决绝地拒绝了。这导致他退休后，工资待遇等比同职务的低了许多，岳父还因为心情郁闷得了糖尿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岳父又恢复了开朗。常常是这边拔下打胰岛素的针头，那边便嬉笑着与我们打扑克，面三家。
七十岁以后，岳父常常去清真寺听课，参加礼拜。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国，是去沙特阿拉伯的麦加朝觐。他拖着虚弱的病体，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沙漠上艰难地行进，只为了完成一个虔诚的***五功之一，他做到了。
岳父的一生，是起起落落的一生；岳父的一生，是有着深刻时代烙印的一生；岳父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我坚信：岳父无论躺下还是站着，都是一个大大的人字！
愿仁慈的安拉赐福后世天堂里的岳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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