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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望乡(二十三)

小说:永无乡严岑许暮洲作者:顾言丶字数:0更新时间 : 2020-02-15 16:45:58
直到回程的车上,许暮洲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他和严岑在半小时之前把纪筠的卧室翻了个底朝天,确认了纪筠那张中奖彩票的来源。

        中奖彩票在兑奖之后需要回收,许暮洲只找到了一张复印件。彩票上的售卖点跟“纪念”的治病医院离得很近,严岑用手机自带的地图搜索了一下,发现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出头。

        彩票上的购买日期在12月19日,跟“纪念”死亡是同一天。

        “实话说,纪筠的心理素质很可以。”许暮洲将这张复印件重新叠好,轻声说:“她居然没疯。”

        严岑安安静静地靠在窗边抽烟,等着许暮洲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地归置好。

        “严哥。”许暮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将那一沓照片按照记忆里的顺序码好:“你说,纪筠对她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不知道。”严岑说:“这世界上除了纪筠自己,也没人知道。”

        严岑这种回答在许暮洲的意料之中,他其实并不是多想获得一个答案,只是有什么情绪一直塞在他的心口,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试图释放一二。

        许暮洲把那些东西归置成一摞,重新塞回纪筠的大衣柜最下层。

        严岑之前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东西是被压在一床厚厚的鸭绒被底下的。许暮洲大概能理解,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伤口被放在明面上有事儿没事儿就戳一下。

        或许就像“纪念”的名字一样,纪筠留下这些东西,只是留下一个“纪念”存在过的证明。

        许暮洲拉上大衣柜的门,站起身来取下床头的充电器和手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短信界面上,许暮洲习惯性按住屏幕滑动了一下,发现了掩藏在银行催款信息中的一条私人短信。

        短信的发送对象是一个备注姓名“DL”的人,短信条中会对最新的短信进行缩略信息展现,上面只有一行字。

        【生命为什么不能置换呢,我愿意用我拥有的任何东西来换,只要——】

        至于只要什么,许暮洲没有点进去细看。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该找到的答案已经找到,绣球花上的黑色液体如潮水冲刷一般落下了一半,露出了漂亮的花蕊。

        纪筠的执念来源已经浮出水面,许暮洲不愿意也不想再窥探她一丝一毫的伤痛。

        毕竟无法感同身受的过度调查跟毫无底线的八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满足自己窥伺欲望的冠冕之言。

        许暮洲退出了短信页面,纪筠这只手机的屏保是“纪念”的照片,那时候的“纪念”还很小,自己还走不利索,跌跌撞撞地扶着一只板凳,小手举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要呼唤纪筠还是什么。

        屏保右下角有一句用软件P上去的日期和封语。

        【Noothergodsbeforeyou,2015年2月13日】

        她不应该写这个,许暮洲漫无目的地想,这个不吉利,毕竟神明博爱,并不会永存于世人身边。

        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完了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许暮洲只觉得身后的地毯向下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随即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只手机。严岑看了一眼那屏保,干脆利落地按了锁屏键。

        “我……”许暮洲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有细微的气流从他指缝中滑过,带来空落落的彷徨感。他舔了舔唇,没有回头去看背后的严岑,而是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句话是化用,原句是Noothergodsbeforeme,是摩西十诫中的第一诫。”

        许暮洲的语速很快,他的眼神无意识地落在虚空之中,并不凝聚在某一点上。

        “这是上帝降下的启示,原本是被雕刻在石碑上的。”许暮洲继续说:“这也是圣经中的一部分。”

        连许暮洲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无意义的话题跳跃得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或他只是想说话,想让脑子一直转动而已。

        严岑将那只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静静地看了许暮洲一会儿。

        “你之前说过,她的梦境中曾经有面对神明祷告的部分,还有约翰福音作为救赎。”许暮洲继续说道:“所以这也说明她对圣经很了——”

        很了解。

        但许暮洲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被严岑抱住了。

        那甚至不能算得上一个拥抱,严岑只是一言不发地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弯,然后按在了自己怀里。

        严岑比许暮洲高大半个头,他一只手环着许暮洲的架肩膀,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扶着他的后脑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清理任务就是这样的,你要面临各种各样的情绪。”严岑说:“无论是孙茜含冤所导致的恨,还是纪筠的遗憾,这些都是强大的执念。你被影响,或者产生共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绪本身就是一种传播性质的力量,你能替她感受到难过是件好事,但要学会自己调节。”

        严岑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太大情绪起伏,他的拇指不经意间擦过许暮洲的颈侧,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他在安慰我,许暮洲想。

        虽然严岑这种安慰看起来极其不走心,就像是可乐瓶子上印刷的批量鸡汤,甚至还带着那么点说教的工作意味,但许暮洲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含义。

        算上这次,许暮洲一共只被严岑抱过两次,上一次还是从“游乐园”去往真实世界时,严岑大概是觉得他会害怕,才勉强充当了一下人体安全带。

        许暮洲忽然想起,似乎那次也是一样,在寒风凛冽中,严岑抱着他的手一直很紧,直到他在梦境中失去意识也没有松开过。

        许暮洲的额头抵在严岑坚硬的肩骨上,心口压抑着的莫名情绪忽然有了一种极其明确的宣泄渠道。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攥住了严岑的外套。

        “我只是在想,纪筠不应该写这个。”许暮洲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想说的很多,却都哽在了喉咙里,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回归最原始的那条思路:“这句话太重了。”

        “那她应该写什么?”严岑像是被他逗笑了,发出混合着气音的笑声:“Loveneverfails?”

        严岑的英文发音很奇怪,有点接近于初学者和口音之间,会不自觉地咬着重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滑稽。

        只不过他那副好听的声音足以打消这点小瑕疵,许暮洲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来。

        “许暮洲。”严岑轻声说:“主观意愿和情绪都是人活着的证明,情绪波动越高,说明人越鲜活。”

        许暮洲没出息地攥着严岑的衣服,抵在他的肩窝上,足有两三分钟才放手。他并不是对纪筠,只是在看到手机屏保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懊丧和遗憾。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他被接上了某种接口,在短短的半秒钟之内,被灌输了那么一小节来自纪筠本身的情感。

        只是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许暮洲放开严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点丢人。

        所以直到身在回去疗养院路上,许暮洲才终于找回了跟严岑说话的勇气。

        “所以我在游乐场见到的那个,究竟是什么。”许暮洲忍不住问道。

        副驾驶的严岑睁开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以为凭小狐狸刚才那个避他如洪水般脸皮薄的架势,怕是回永无乡之前都不会跟他说话了,没成想这么快就能做好心理预设。

        严岑慢吞吞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许暮洲“怕鬼”的特点太深入人心,严岑还在琢磨着怎么说才比较委婉。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严岑顿了顿,才尽量轻巧地说:“亡者,或者说是魂灵。”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许暮洲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不过游乐园里哪个“纪念”整体来说胳膊腿完好,长相还乖巧可爱,没有孙茜那种直面灵魂的冲击,所以没对许暮洲造成什么心理阴影般的内心伤害。

        “……我不太理解。”许暮洲皱着眉:“纪筠是怎么做到的?”

        “足够强大的执念可以沟通空间。”严岑坐起身才发现这个角度被阳光晃得厉害,他伸手拉下副驾驶的遮光板,说道:“对于这个时间线的人来说,我们不也是‘外来者’吗。”

        “那‘纪念’在什么地方?”许暮洲问。

        “就在她身边。”严岑说。

        严岑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许暮洲却平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哪?”许暮洲问。

        “在她心里,在她身边。”严岑说:“我之前给她做催眠治疗的时候曾经好奇过一件事——她心里那个所谓的无名墓碑。这种明显跟死亡有直接联系的因素通常代表着主观者有自毁或自杀倾向,但纪筠没有。”

        “因为你说过,她的世界有光?”许暮洲问。

        “这是其中之一。”严岑说。

        他拉高了座椅靠背,将自己身边的窗户拉下一道小小的缝隙用来换气。严成弘这辆车是老款,空调系统不知道多长时间不保修了,换气口呼呼直响,车里憋闷得像是马上要二氧化碳中毒。

        许暮洲迟迟没等到他说话,开口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生机,她的内心世界整体基调很暗淡,但却不是枯死的。”严岑顿了顿,才说道:“我早应该发现。”

        “发现那是两个人?”许暮洲随口说:“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种高难度操作,正常人想不到很正常吧。”

        严岑笑了笑,没有说话,看起来接受了这句不走心的安慰。

        许暮洲没有过于在意这种路途闲聊,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还在想纪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绣球花只变白了一半,许暮洲有预感,剩下一半还在纪筠自己身上。

        或者说,在“纪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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