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双更合一
这话一出, 帐篷里的其他人纷纷站起身来, 担忧的看向张瑛。
张瑛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带着不少血迹, 摆手：“这不是我的。”说完，便走到首座坐下，紧皱着眉头道：“庆王这一招太狠了, 整个长登，走在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活人一般！”
“庆王是破罐子破摔了。”听到张瑛没受伤，冯上风松了口气, 坐回去道：“主公倒是能利用他这做法，激起民愤。”
“是可利用，但这也是主公凝聚民心之时。”葛渊一脸若有所思，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胡子, “长登成空城并非坏事，这里的大户皆与庆王的人前往京城，倒省了主公处理安顿这些人。”
张瑛却是叹息：“可看着那些百姓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尤其是那些小孩奄奄一息的躺在雪地中、废墟中的样子.......我这心里难受。”说罢, 她有些无力的垂下手, 合上眼帘，幽幽补充：“恨不得打到京城，砍了庆王。”后面的话语气冷到骨子里。
她争天下时就有想过战争起后的样子, 但如今亲眼看到，那感受完全不同。
张瑛自认为自己非政客, 就算现在有自己的谋士将士, 但她依旧坚持自我, 本心未改，实在做不到对那些因战争而受苦的百姓视若无睹！
帐篷里的气氛随着张瑛低落的情绪渐渐沉下，连最为活跃的李棠生都沉默了。
“主公有此仁心，是天下之幸事！”葛渊起身，行一礼，接着一字一顿的说：“有战争便有伤亡，主公疼惜百姓，长痛不如短痛，请主公尽快登上龙位！”说罢，他心里也叹，主公仁心过重，这不知是好还是坏。
张瑛沉默了会，似乎想清了什么，神色变得坚定起来，站起身，朝葛渊回了一礼：“我知晓，多谢先生！”
葛渊连忙侧身避开，笑着转移话题：“主公，庆城如今与长登是半斤八两，不急着攻占。倒是如今长登到咱们手上，是该重新收拢百姓，整顿城内城外了。”
“嗯。”张瑛点头，接着问：“城内修建事务安排得如何？”
葛渊道：“这边已安排文书去丈量城外田地，随军而来的工匠也已开始进行城内修建。”
听了这话，张瑛暗暗舒了口气，开口：“辛苦先生了。”
“主公，这是属下之职。”葛渊笑了笑。
张瑛缓缓扬起些笑意，接着看向冯上风和李棠生，交代：“宣扬军法，看好底下士兵，必须做到秋毫不犯，若抓住一个不安分的，便直接砍了示众！”
冯上风、李棠生神色一凛，站起身行了军礼，大声应：“遵命！”
“嗯。”张瑛点点头，然后缓缓说道：“来之前，我让婉柔从私塾挑出一批实习生出来，由这些孩子去安抚百姓。算着时间也快到了。”
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最为抚慰人心，也最容易获取信任，此外，也能借此来锻炼这些孩子们。
这些孩子年纪最小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
一个个在私塾里接受着张瑛改造过的、近乎现代化的教育，在言行举止上，比起其他文人要更加大胆。
十几辆挂着张氏私塾标志的马车缓缓在长登城门口停下，从上面依次下来六十来个，统一穿着银灰色服饰的学子。
里头七成少年，三成少女。
那些少女特别惹眼，她们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子，瞧着唯唯诺诺，她们个个神采飞扬，说起话来，那气势丝毫不弱于那些少年。
“那些是血？”
“长登好荒凉啊......”
“真可怜，那庆王可真暴戾。”
“羡慕那些能挑去上战场的武学同学啊！男人还是得上战场建功立业，想想都热血沸腾！”
“别扯了，就你那身板？”
“嘿，你个学文的，瞎接啥话？”
“......”
一不注意，这些学子中就有几个少年吵了起来。
女学子中，有个少女，约莫十四岁，她走了过去，呵了声：“安静！再吵现在就回私塾去！”
她一出声，那些学子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个不服的，也只敢低头嘀咕几句，却不敢再出声说什么。
俨然，这少女是这些学子们的领头人。
“阿瑞，怎么了？”带队来的柳先生已和守城的士兵核对过私塾出的凭证和人数，刚转身走回就看到这些学子神色有些奇怪，便问了领头的少女姜瑞。
姜瑞转身行礼道：“回先生，无事。”
柳先生嗯了声，说：“那便好，庆王纵容士兵在城内烧杀抢掠，如今城内情况不算好。”话说到这里，他环看了眼所有学子，提高声量道：“主公调你们过来，是对你们抱着极大的期望，切莫做出让主公失望的事来！否则，开除学籍，记住了吗？！”
“记住了！”所有学子高声回道。
见此，柳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朝姜瑞交代：“阿瑞，你一向稳重，此次实习，便要你多看顾些他们了。”姜瑞是武学学子中的佼佼者，虽是个姐儿，但丝毫不差于男儿，加上她性格稳重，颇为聪慧，很得先生们的看重。
“先生放心！”姜瑞郑重点头应下。
张瑛接到这些学子到达长登的消息后，便挥手让人下去安排：“让这些学子去衙门帮忙。晚些，我再去看看。”
“是。”
姜瑞一行人被带到衙门后，领队的先生也被叫去其他地方，留下他们这些学子有些无措的看着四周。
长登的衙门很大，现在成了许多受伤、生病的百姓的暂居地。
一进去就闻到不少血腥味、药味，还听到抽泣声，整个衙门里都围绕着低沉又哀戚的气氛。
就在姜瑞打算先去找人问问的时候，衙门里头跑出一个穿着士兵服饰的男子，他肤色黝黑，长着一幅憨厚相，他朝姜瑞他们说：“你们就是来实习的学子？主公说让你们在这帮忙。”这话说完，他对着这些懵懂年纪又小的学子，有些尴尬的挠着头发，补充：“现在城里四处都缺人做活，我带了几个人在这里忙不过来，你们跟我来，我教你们怎么做。”
姜瑞连忙道：“多谢这位大哥！”
被个姐儿叫大哥，这男子脸红了下，摆手说：“喊我阿牛就成，我负责这边的事务。”
“这位大哥，我叫丘清之”此时，另外一个男学子走了上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请问我们在这要做些什么？”
张牛嘿嘿笑道：“给这些百姓包扎伤口，熬药，做吃的，主公交代了，要安抚好他们。”
“主公交代！”听到这个，姜瑞脸上都溢出了笑容。
但在这时，有几个学子目露失望：“就这些小事？还以为是其他的事。”
“就是，我们好歹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怎就让我们做这些？”
“对呀，这样还不如去做文书的呢。”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就回去。”另外一个男学子显然看不惯他们几个这般作态，直接道：“主公安排的事，你都敢嫌，哼，真是不知所谓！”
“你们几个瞧着眼生，是从其他地方转到私塾来的吧？难怪这般自视甚高！”
“喂，我就嘀咕了句，哪里嫌弃了，你别胡说！”被说的男学子气得红了脸。
“是啊！我们转来的又如何？难不成不是连城人就不能在私塾就读？”
“你们几个......”丘清之回头，笑着扫了他们一眼，“再吵可是要回去的。”他在这些学子中也算有些地位，这一开口，倒是让他们这些个闭了嘴。
姜瑞冷哼一声，盯着他们，没半点好脸色。
张牛在边上看得咂嘴，这些学子瞧着年纪不大，但个个都瞧着不怎好处的，这情况得上报上去。
要不然衙门这边事搞砸了，他可要担责的！
不过很快，张牛就发现自己担忧学子们搞砸事情的心思完全不必要。
虽然这些学子年轻气盛，有些个做这些事前嘴上说得埋怨，但做起事来那是特别干脆利索。
尤其是有些像领头的姜瑞和丘清之，不怕脏不怕累，袖子一绑，就给那些受伤百姓换药，喂药，脸上没半点嫌弃之意。
还有些女学子看着那些小孩、孤苦老人都红了眼眶，陪聊陪玩还喂饭......男学子则是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当张瑛处理完手中事务，在傍晚天近乎黑下的时候，抽出时间去见这些学子。
“主公到！”守在房外的士兵高喊。
屋里等候的学子齐齐起身，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身青色劲装，头发高竖，英姿飒爽的张瑛跨进门槛，他们心神一怔，整齐行了礼：“学生见过主公！”
张瑛走上布置好的高台，环看了下这几十个学子，发现他们脸上都带了些愁绪。
她不动声色，挥手让他们起身坐下，然后才开口笑道：“我听说今日交代的事你们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了。”
一听到这夸奖，所有学子脸上的愁绪一扫而光，喜笑颜开起来，腰杆都忍不住挺了挺。
“刚刚瞧着你们都似乎不太高兴？”张瑛笑着说出下一句话，“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有甚事可尽管提出来。”
这话一出，学子们脸上的笑容都收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看向领头人姜瑞。
姜瑞毫不怯场的站了出来，双手背后，挺直腰背，微抬起头，朗声道：“回主公，学生们看到长登百姓可怜！”
张瑛看着底下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一下子觉得她的姿势似乎有点熟悉，然后反应过来，那背手朗声说话的样子，自己几年前常做。
她微微挑起眉梢来，问：“如何可怜？”
姜瑞还没开口，其他学子便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他们受伤了！”
“那些小孩没有父母了！”
“那些老人是白发送黑发，他们怎么过啊？”
“被砍了手。”
“还有被砍了脚的，身体残缺！”
“有的病得奄奄一息，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庆王好生暴戾！”不知是哪位学子喊了声。
“对！庆王该死！他简直不是人！”
“学生要上战场杀他们片甲不留！”
张瑛静静的听着他们从同情百姓，到情绪愤慨的讨伐庆王，她似乎看见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你们知百姓可怜，你们要如何做？”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这些学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我、我让我爹捐银子！”一个胖乎乎的男学子突然结巴的喊了声。
一下子引来众多人的目光，他紧张得脸色涨红，努力撑着说：“我、我爹有银子，他、他会捐的！”
张瑛瞧着他那样子，似乎有点熟悉，笑问：“你爹姓甚名谁？”
这个胖少年听到她问话，整个人都想缩成一个球了，哆嗦着回：“王、王银发。”
王银发这个人，张瑛熟悉，从开始做私盐，这王银发就一直跟着她，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如今也是她的心腹之一。
眼前这个胖少年，想来是他的幼子王弓长，这名是他后来改的，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还说幼子在私塾里读书，只是张瑛没见过罢了。
张瑛笑了下，道：“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但如今这事你们还无需考虑。”紧接着，她环看了下众人，说：“你们今晚休息前，先将如何安顿百姓写一文章，明日上交。无需花团锦簇，只需条理清楚。可知？”
“是！”
交代完这些，张瑛这才离开，她手中还有不少事，这些学子瞧着都朝气蓬勃，正义凛然又富有同情心，没有长歪，日后稍稍□□，定都是国家栋梁。
回到军营时，葛渊正在帐篷中接着摇晃的灯火翻开一本册子，看到她回来，起身行礼，笑说：“主公，你再晚些，这饭菜可都要凉了。”说着话指指矮桌上的饭菜。
张瑛歉意道：“劳先生等我，下次先用晚饭罢。”
葛渊讶异道：“主公，可别折煞属下了。”这话说罢，说：“听闻学子们做事都做得不错？”
“有他们在，长登很快就会恢复的。”张瑛一撩衣摆，随意的坐到矮桌边，笑着道：“先生，吃饭了，边吃边说。”
见张瑛这般不讲究，葛渊也已习惯，走过去缓缓坐下，与她一般端起米饭，边吃边说。
因张瑛交代过，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因此吃食上，都极为简陋。
张瑛自己都与士兵一般吃着大锅菜，一盘猪肉，一盘青菜，一碗清如水的汤。
“长登，现在死气沉沉，正是需要朝气之时。”葛渊道。
“嗯。”张瑛点头，扒了口饭后说：“这些学子合格的留在长登参与长登后期建设，不合格的遣回私塾，先培养一批做实事的出来。之前连城调出来的老人等长登建设步入正轨就能脱身到庆城去。”
葛渊听着，理解出意思后，心中越发觉得张瑛做事的方式与这他见过的政客做事手段完全不同，总有种奇怪之感......又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政客用手比划江山，而张瑛则是直接扛着锄头就干.......
越想，好似越是这样。
葛渊心中对张瑛敬佩之感越发浓，但也越发担忧，毕竟这般干，在争天下时着实没有任何优势，还会把她自个给累死。
斟酌了下，他开口说：“主公，这些事交与下面人去做就成，如今庆城还未拿下，庆王、忠王还要其他几个占地为王的将军可都在拉拢各个地方世家、大户。”而自家主公连亲家慕容世家都爱理不理，甚至放言他们可离开莱安去投靠庆王。
这......
张瑛脑子转得快，很快明白葛渊说这话的意思，她笑了笑，舀汤喝下后，道：“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
“世家和地方大户，在许多事上是助力。”葛渊忍不住劝道。
“先生所说，我都知晓。”张瑛放下勺子，缓缓说来：“他们拉拢世家、大户，无非是世家和大户有人才有银钱有家底有粮食。”这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她抬起眼帘，认真看着葛渊，“先生，你觉得我缺吗？”
这话说得霸气，毕竟张瑛还真的是个不缺钱不缺粮还不缺人才的真正大户。
葛渊有点哭笑不得道：“主公，这样不累？”
张瑛若有所思起来，葛渊连忙接着说下去：“这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可以说是登天的近道，虽弯弯绕绕，但确确实实有用。”话毕，他看她有认真的听，便继续道：“再强之人，还需借力。”
“嗯，先生说得不错，就像我之前经商那般。”张瑛赞同点头，之后神色坚定的说：“但如今天底下，许多世家在我眼中就如蛀虫一般，想打造一个盛世，便必须在最初剔除掉这些蛀虫。我可不希望，等平定天下，万事待兴之时，还需为世家分神。”
她其实很明白，要争夺天下，必须玩政治，这是最快的捷径，她自喻不蠢，玩政治她也不怕玩不过别人。
只是她目前整个队伍全是以‘务实’二字培养起来的，用食物比喻就是一锅好汤，但若是这好汤里进了老鼠屎，再好也不敢下嘴。
“非也，世家也分好坏。”葛渊神色略带纠结，对张瑛的话，似乎赞同又似乎不赞同。
张瑛爽快的点头：“当然，并不是所有世家都是如此，但若遇到好的，自然是要拉拢的。”然后快速转开话题：“先生，吃吧，不然真的要凉了。”
葛渊显然看得出张瑛急着转话题，不想谈论这个，无奈笑说：“主公，真不在意慕容家一走，公子也跟着走？”
“他不会走。”张瑛笃定道，扬眉说：“这点把握都无，也无需让他入赘来了。”
葛渊大笑，然后说起正事来：“主公，庆城之事.......”
“先生觉得何时拿下它？”张瑛夹菜的筷子顿了顿，叹息：“咱们拖一天，庆城里的百姓又得死伤不少。”
“为大业，他们值。”葛渊收起笑，郑重的看着张瑛，“且此事与主公无关，主公是救他们出水火。”
张瑛张了张嘴，最后点头：“嗯，先生觉得何时拿下庆城？”
“过了明日。”葛渊道，“士兵也需休整。”庆城内百姓死得越多，就更不费粮食，不然按主公以往救邝城和如今拿下长登的做法，一进城就是救治百姓，送粮送药送衣物......不送又不成，毕竟其他势力都盯着这边动向，若是拿了这事做文章，以往凝聚而来的民心便会溃散，有识之士也不会来投奔。
但送的话.......这花销过大，城内又被洗劫一空，无战利品可言，除了扩大地盘，此一战可等于白打。
要成大业，并不是一味的‘仁’就行，但主公仁心厚重，那么这些.......就由他葛渊来做罢。
张瑛一愣，低头吃饭，沉默了好一会，道：“先生......待会传我命令，明日休整！后日出兵庆城！”
“此事无需主公命令，由属下.......”
“先生。”张瑛打断葛渊的话，抬起头，笑道：“我明白，但这事不能由你背。”她早有觉悟的，只是于心不忍。
可于心不忍又如何？
就如葛渊所说，长痛不如短痛，她一鼓作气，成就大业时，就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日。
葛渊定定的看着张瑛许久，温和的笑了起来，和缓下声音来：“这事主公做不得，属下来做罢。”
张瑛安静了会，才说：“苦了你了，先生。”
葛渊笑了起来：“无妨。”
张瑛的军队因军师的‘失误’在长登又多停留了一天，等出兵庆城时，整个庆城犹如地狱。
庆王底下的士兵关闭城门，将百姓困于其中，屠城，洗劫，裹挟，然后逃离。
张瑛军队到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直接破城门而入。
往日繁华的庆城，满街尸体，墙面满是血迹，房屋被烧，黑烟寥寥......
庆城，成了一座地狱空城。
得到消息的连太后连连冷笑：“这张瑛果真是‘宅心仁厚’，知晓庆王屠城，还因军师失误而拖延了时间前往庆城！”
闵庆之愣愣的看着手中的折子，第一反应竟是：“此消息是否有误？”
“无误。”在他对面的吴塗淡淡的吐出两字后，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满是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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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利用，但这也是主公凝聚民心之时。”葛渊一脸若有所思，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胡子, “长登成空城并非坏事，这里的大户皆与庆王的人前往京城，倒省了主公处理安顿这些人。”
张瑛却是叹息：“可看着那些百姓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尤其是那些小孩奄奄一息的躺在雪地中、废墟中的样子.......我这心里难受。”说罢, 她有些无力的垂下手, 合上眼帘，幽幽补充：“恨不得打到京城，砍了庆王。”后面的话语气冷到骨子里。
她争天下时就有想过战争起后的样子, 但如今亲眼看到，那感受完全不同。
张瑛自认为自己非政客, 就算现在有自己的谋士将士, 但她依旧坚持自我, 本心未改，实在做不到对那些因战争而受苦的百姓视若无睹！
帐篷里的气氛随着张瑛低落的情绪渐渐沉下，连最为活跃的李棠生都沉默了。
“主公有此仁心，是天下之幸事！”葛渊起身，行一礼，接着一字一顿的说：“有战争便有伤亡，主公疼惜百姓，长痛不如短痛，请主公尽快登上龙位！”说罢，他心里也叹，主公仁心过重，这不知是好还是坏。
张瑛沉默了会，似乎想清了什么，神色变得坚定起来，站起身，朝葛渊回了一礼：“我知晓，多谢先生！”
葛渊连忙侧身避开，笑着转移话题：“主公，庆城如今与长登是半斤八两，不急着攻占。倒是如今长登到咱们手上，是该重新收拢百姓，整顿城内城外了。”
“嗯。”张瑛点头，接着问：“城内修建事务安排得如何？”
葛渊道：“这边已安排文书去丈量城外田地，随军而来的工匠也已开始进行城内修建。”
听了这话，张瑛暗暗舒了口气，开口：“辛苦先生了。”
“主公，这是属下之职。”葛渊笑了笑。
张瑛缓缓扬起些笑意，接着看向冯上风和李棠生，交代：“宣扬军法，看好底下士兵，必须做到秋毫不犯，若抓住一个不安分的，便直接砍了示众！”
冯上风、李棠生神色一凛，站起身行了军礼，大声应：“遵命！”
“嗯。”张瑛点点头，然后缓缓说道：“来之前，我让婉柔从私塾挑出一批实习生出来，由这些孩子去安抚百姓。算着时间也快到了。”
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最为抚慰人心，也最容易获取信任，此外，也能借此来锻炼这些孩子们。
这些孩子年纪最小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
一个个在私塾里接受着张瑛改造过的、近乎现代化的教育，在言行举止上，比起其他文人要更加大胆。
十几辆挂着张氏私塾标志的马车缓缓在长登城门口停下，从上面依次下来六十来个，统一穿着银灰色服饰的学子。
里头七成少年，三成少女。
那些少女特别惹眼，她们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子，瞧着唯唯诺诺，她们个个神采飞扬，说起话来，那气势丝毫不弱于那些少年。
“那些是血？”
“长登好荒凉啊......”
“真可怜，那庆王可真暴戾。”
“羡慕那些能挑去上战场的武学同学啊！男人还是得上战场建功立业，想想都热血沸腾！”
“别扯了，就你那身板？”
“嘿，你个学文的，瞎接啥话？”
“......”
一不注意，这些学子中就有几个少年吵了起来。
女学子中，有个少女，约莫十四岁，她走了过去，呵了声：“安静！再吵现在就回私塾去！”
她一出声，那些学子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个不服的，也只敢低头嘀咕几句，却不敢再出声说什么。
俨然，这少女是这些学子们的领头人。
“阿瑞，怎么了？”带队来的柳先生已和守城的士兵核对过私塾出的凭证和人数，刚转身走回就看到这些学子神色有些奇怪，便问了领头的少女姜瑞。
姜瑞转身行礼道：“回先生，无事。”
柳先生嗯了声，说：“那便好，庆王纵容士兵在城内烧杀抢掠，如今城内情况不算好。”话说到这里，他环看了眼所有学子，提高声量道：“主公调你们过来，是对你们抱着极大的期望，切莫做出让主公失望的事来！否则，开除学籍，记住了吗？！”
“记住了！”所有学子高声回道。
见此，柳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朝姜瑞交代：“阿瑞，你一向稳重，此次实习，便要你多看顾些他们了。”姜瑞是武学学子中的佼佼者，虽是个姐儿，但丝毫不差于男儿，加上她性格稳重，颇为聪慧，很得先生们的看重。
“先生放心！”姜瑞郑重点头应下。
张瑛接到这些学子到达长登的消息后，便挥手让人下去安排：“让这些学子去衙门帮忙。晚些，我再去看看。”
“是。”
姜瑞一行人被带到衙门后，领队的先生也被叫去其他地方，留下他们这些学子有些无措的看着四周。
长登的衙门很大，现在成了许多受伤、生病的百姓的暂居地。
一进去就闻到不少血腥味、药味，还听到抽泣声，整个衙门里都围绕着低沉又哀戚的气氛。
就在姜瑞打算先去找人问问的时候，衙门里头跑出一个穿着士兵服饰的男子，他肤色黝黑，长着一幅憨厚相，他朝姜瑞他们说：“你们就是来实习的学子？主公说让你们在这帮忙。”这话说完，他对着这些懵懂年纪又小的学子，有些尴尬的挠着头发，补充：“现在城里四处都缺人做活，我带了几个人在这里忙不过来，你们跟我来，我教你们怎么做。”
姜瑞连忙道：“多谢这位大哥！”
被个姐儿叫大哥，这男子脸红了下，摆手说：“喊我阿牛就成，我负责这边的事务。”
“这位大哥，我叫丘清之”此时，另外一个男学子走了上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请问我们在这要做些什么？”
张牛嘿嘿笑道：“给这些百姓包扎伤口，熬药，做吃的，主公交代了，要安抚好他们。”
“主公交代！”听到这个，姜瑞脸上都溢出了笑容。
但在这时，有几个学子目露失望：“就这些小事？还以为是其他的事。”
“就是，我们好歹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怎就让我们做这些？”
“对呀，这样还不如去做文书的呢。”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就回去。”另外一个男学子显然看不惯他们几个这般作态，直接道：“主公安排的事，你都敢嫌，哼，真是不知所谓！”
“你们几个瞧着眼生，是从其他地方转到私塾来的吧？难怪这般自视甚高！”
“喂，我就嘀咕了句，哪里嫌弃了，你别胡说！”被说的男学子气得红了脸。
“是啊！我们转来的又如何？难不成不是连城人就不能在私塾就读？”
“你们几个......”丘清之回头，笑着扫了他们一眼，“再吵可是要回去的。”他在这些学子中也算有些地位，这一开口，倒是让他们这些个闭了嘴。
姜瑞冷哼一声，盯着他们，没半点好脸色。
张牛在边上看得咂嘴，这些学子瞧着年纪不大，但个个都瞧着不怎好处的，这情况得上报上去。
要不然衙门这边事搞砸了，他可要担责的！
不过很快，张牛就发现自己担忧学子们搞砸事情的心思完全不必要。
虽然这些学子年轻气盛，有些个做这些事前嘴上说得埋怨，但做起事来那是特别干脆利索。
尤其是有些像领头的姜瑞和丘清之，不怕脏不怕累，袖子一绑，就给那些受伤百姓换药，喂药，脸上没半点嫌弃之意。
还有些女学子看着那些小孩、孤苦老人都红了眼眶，陪聊陪玩还喂饭......男学子则是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当张瑛处理完手中事务，在傍晚天近乎黑下的时候，抽出时间去见这些学子。
“主公到！”守在房外的士兵高喊。
屋里等候的学子齐齐起身，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身青色劲装，头发高竖，英姿飒爽的张瑛跨进门槛，他们心神一怔，整齐行了礼：“学生见过主公！”
张瑛走上布置好的高台，环看了下这几十个学子，发现他们脸上都带了些愁绪。
她不动声色，挥手让他们起身坐下，然后才开口笑道：“我听说今日交代的事你们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了。”
一听到这夸奖，所有学子脸上的愁绪一扫而光，喜笑颜开起来，腰杆都忍不住挺了挺。
“刚刚瞧着你们都似乎不太高兴？”张瑛笑着说出下一句话，“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有甚事可尽管提出来。”
这话一出，学子们脸上的笑容都收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看向领头人姜瑞。
姜瑞毫不怯场的站了出来，双手背后，挺直腰背，微抬起头，朗声道：“回主公，学生们看到长登百姓可怜！”
张瑛看着底下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一下子觉得她的姿势似乎有点熟悉，然后反应过来，那背手朗声说话的样子，自己几年前常做。
她微微挑起眉梢来，问：“如何可怜？”
姜瑞还没开口，其他学子便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他们受伤了！”
“那些小孩没有父母了！”
“那些老人是白发送黑发，他们怎么过啊？”
“被砍了手。”
“还有被砍了脚的，身体残缺！”
“有的病得奄奄一息，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庆王好生暴戾！”不知是哪位学子喊了声。
“对！庆王该死！他简直不是人！”
“学生要上战场杀他们片甲不留！”
张瑛静静的听着他们从同情百姓，到情绪愤慨的讨伐庆王，她似乎看见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你们知百姓可怜，你们要如何做？”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这些学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我、我让我爹捐银子！”一个胖乎乎的男学子突然结巴的喊了声。
一下子引来众多人的目光，他紧张得脸色涨红，努力撑着说：“我、我爹有银子，他、他会捐的！”
张瑛瞧着他那样子，似乎有点熟悉，笑问：“你爹姓甚名谁？”
这个胖少年听到她问话，整个人都想缩成一个球了，哆嗦着回：“王、王银发。”
王银发这个人，张瑛熟悉，从开始做私盐，这王银发就一直跟着她，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如今也是她的心腹之一。
眼前这个胖少年，想来是他的幼子王弓长，这名是他后来改的，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还说幼子在私塾里读书，只是张瑛没见过罢了。
张瑛笑了下，道：“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但如今这事你们还无需考虑。”紧接着，她环看了下众人，说：“你们今晚休息前，先将如何安顿百姓写一文章，明日上交。无需花团锦簇，只需条理清楚。可知？”
“是！”
交代完这些，张瑛这才离开，她手中还有不少事，这些学子瞧着都朝气蓬勃，正义凛然又富有同情心，没有长歪，日后稍稍□□，定都是国家栋梁。
回到军营时，葛渊正在帐篷中接着摇晃的灯火翻开一本册子，看到她回来，起身行礼，笑说：“主公，你再晚些，这饭菜可都要凉了。”说着话指指矮桌上的饭菜。
张瑛歉意道：“劳先生等我，下次先用晚饭罢。”
葛渊讶异道：“主公，可别折煞属下了。”这话说罢，说：“听闻学子们做事都做得不错？”
“有他们在，长登很快就会恢复的。”张瑛一撩衣摆，随意的坐到矮桌边，笑着道：“先生，吃饭了，边吃边说。”
见张瑛这般不讲究，葛渊也已习惯，走过去缓缓坐下，与她一般端起米饭，边吃边说。
因张瑛交代过，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因此吃食上，都极为简陋。
张瑛自己都与士兵一般吃着大锅菜，一盘猪肉，一盘青菜，一碗清如水的汤。
“长登，现在死气沉沉，正是需要朝气之时。”葛渊道。
“嗯。”张瑛点头，扒了口饭后说：“这些学子合格的留在长登参与长登后期建设，不合格的遣回私塾，先培养一批做实事的出来。之前连城调出来的老人等长登建设步入正轨就能脱身到庆城去。”
葛渊听着，理解出意思后，心中越发觉得张瑛做事的方式与这他见过的政客做事手段完全不同，总有种奇怪之感......又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政客用手比划江山，而张瑛则是直接扛着锄头就干.......
越想，好似越是这样。
葛渊心中对张瑛敬佩之感越发浓，但也越发担忧，毕竟这般干，在争天下时着实没有任何优势，还会把她自个给累死。
斟酌了下，他开口说：“主公，这些事交与下面人去做就成，如今庆城还未拿下，庆王、忠王还要其他几个占地为王的将军可都在拉拢各个地方世家、大户。”而自家主公连亲家慕容世家都爱理不理，甚至放言他们可离开莱安去投靠庆王。
这......
张瑛脑子转得快，很快明白葛渊说这话的意思，她笑了笑，舀汤喝下后，道：“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
“世家和地方大户，在许多事上是助力。”葛渊忍不住劝道。
“先生所说，我都知晓。”张瑛放下勺子，缓缓说来：“他们拉拢世家、大户，无非是世家和大户有人才有银钱有家底有粮食。”这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她抬起眼帘，认真看着葛渊，“先生，你觉得我缺吗？”
这话说得霸气，毕竟张瑛还真的是个不缺钱不缺粮还不缺人才的真正大户。
葛渊有点哭笑不得道：“主公，这样不累？”
张瑛若有所思起来，葛渊连忙接着说下去：“这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可以说是登天的近道，虽弯弯绕绕，但确确实实有用。”话毕，他看她有认真的听，便继续道：“再强之人，还需借力。”
“嗯，先生说得不错，就像我之前经商那般。”张瑛赞同点头，之后神色坚定的说：“但如今天底下，许多世家在我眼中就如蛀虫一般，想打造一个盛世，便必须在最初剔除掉这些蛀虫。我可不希望，等平定天下，万事待兴之时，还需为世家分神。”
她其实很明白，要争夺天下，必须玩政治，这是最快的捷径，她自喻不蠢，玩政治她也不怕玩不过别人。
只是她目前整个队伍全是以‘务实’二字培养起来的，用食物比喻就是一锅好汤，但若是这好汤里进了老鼠屎，再好也不敢下嘴。
“非也，世家也分好坏。”葛渊神色略带纠结，对张瑛的话，似乎赞同又似乎不赞同。
张瑛爽快的点头：“当然，并不是所有世家都是如此，但若遇到好的，自然是要拉拢的。”然后快速转开话题：“先生，吃吧，不然真的要凉了。”
葛渊显然看得出张瑛急着转话题，不想谈论这个，无奈笑说：“主公，真不在意慕容家一走，公子也跟着走？”
“他不会走。”张瑛笃定道，扬眉说：“这点把握都无，也无需让他入赘来了。”
葛渊大笑，然后说起正事来：“主公，庆城之事.......”
“先生觉得何时拿下它？”张瑛夹菜的筷子顿了顿，叹息：“咱们拖一天，庆城里的百姓又得死伤不少。”
“为大业，他们值。”葛渊收起笑，郑重的看着张瑛，“且此事与主公无关，主公是救他们出水火。”
张瑛张了张嘴，最后点头：“嗯，先生觉得何时拿下庆城？”
“过了明日。”葛渊道，“士兵也需休整。”庆城内百姓死得越多，就更不费粮食，不然按主公以往救邝城和如今拿下长登的做法，一进城就是救治百姓，送粮送药送衣物......不送又不成，毕竟其他势力都盯着这边动向，若是拿了这事做文章，以往凝聚而来的民心便会溃散，有识之士也不会来投奔。
但送的话.......这花销过大，城内又被洗劫一空，无战利品可言，除了扩大地盘，此一战可等于白打。
要成大业，并不是一味的‘仁’就行，但主公仁心厚重，那么这些.......就由他葛渊来做罢。
张瑛一愣，低头吃饭，沉默了好一会，道：“先生......待会传我命令，明日休整！后日出兵庆城！”
“此事无需主公命令，由属下.......”
“先生。”张瑛打断葛渊的话，抬起头，笑道：“我明白，但这事不能由你背。”她早有觉悟的，只是于心不忍。
可于心不忍又如何？
就如葛渊所说，长痛不如短痛，她一鼓作气，成就大业时，就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日。
葛渊定定的看着张瑛许久，温和的笑了起来，和缓下声音来：“这事主公做不得，属下来做罢。”
张瑛安静了会，才说：“苦了你了，先生。”
葛渊笑了起来：“无妨。”
张瑛的军队因军师的‘失误’在长登又多停留了一天，等出兵庆城时，整个庆城犹如地狱。
庆王底下的士兵关闭城门，将百姓困于其中，屠城，洗劫，裹挟，然后逃离。
张瑛军队到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直接破城门而入。
往日繁华的庆城，满街尸体，墙面满是血迹，房屋被烧，黑烟寥寥......
庆城，成了一座地狱空城。
得到消息的连太后连连冷笑：“这张瑛果真是‘宅心仁厚’，知晓庆王屠城，还因军师失误而拖延了时间前往庆城！”
闵庆之愣愣的看着手中的折子，第一反应竟是：“此消息是否有误？”
“无误。”在他对面的吴塗淡淡的吐出两字后，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满是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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