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外公姓佛，他喜欢做些小善事，每当三伏天，会叫外婆烧几缸掺和菊花金银草夏枯梗等的凉茶放在路边，任来往人用长柄小竹杓解渴。老人家自己没有文化但特别对印有字的纸敬若神明，见到拾起，放在一个麻布袋里，多了集中到巷内土地祠前香炉内焚烧。至于作坊干活下来的刨花木屑碎皮劈片，邻居生火来要都给。蔡杠经常来拾，蔡恒闲时会遛踏到木匠铺上坐坐，还时不时抢着帮忙，如卸福建运来的大段原木，装运制作成的织机木架和提花笼头等，不过吃饭了，外婆怎么叫都不肯坐下，拍拍衣衫踅回自己家去。蔡恒跟外公话特别多，到底他们相处间说了些什么，我曾追问过，外公抹抹嘴上几根小羊胡，嗨嗨地糊涂过去。只是说，杠儿的爸爸来了没几天，正好有人家办葬事，他过去帮忙，一出手活儿干得亮眼，传开了，远近人家都来找，他爸慢慢地专职做“殓匠”了，没让杠儿上学，带在身边一起营生。
三年后镇反运动蔡恒被五花大绑关进大牢，外公叹息说：“他啊，罪过！是国民党的逃兵，其实，杠儿爸没有上过前线，他是在部队执法处干事，奉长官指令，作枪手毙人。”外公说着，还拿起旱烟竿，对着我楞的乌眸，嘴里“呯呯”，仰身装势，我吓得尿了裤子。外婆过来揽起责怪说：“政府不会弄错，做这种害人的事能有好下场的吗？”我想想也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杀的人，肯定是革命烈士，姓蔡的爸不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吗？为此，我对蔡家一点都不怜悯，怀着股深仇大恨，走过他家门口都要狠狠地吐口唾沫。不知为什么，漂亮的班主任蔡老师却经常到他家去，此事已经进入六十年代后期，我懵懂地想，也许都是一丘之貉，反动派和资本家子女落难了，是阶级本性臭味向投的！但内心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难受，因为蔡老师的形象始终在我眼里像纯洁的天使，充满光芒和慈爱。不过，有天，我听见蔡老师在跟外公讲话：“早知道如此，杠杠他们当年来时，我爸让他住进宅里好了，房子大点正气点也像户人家，现在，蔡家媳妇聒吵不息，阿婆眼也瞎了，唉，光劝有啥用，你瞧老宅偌大的房子还不都让外人占满了。”蔡家老宅是五六年蔡老板自己组织人敲锣打鼓送给政府的，包括他的绸厂，家财散尽，蔡老板不久也被杠杠父子送进泥团。外公的木匠店同时关掉，舅舅们先后进厂，他与外婆二老孤守家中。耳听蔡老师说只是一味地叹气：“这都是命！你们蔡家现在也不是只留了一个厢房，走的都走了，你一个冷冷清清住着，找个好男人成个家过日子吧。”“不！蔡老师，你……”听蔡老师要找对象，我不知为什么竟急燥脱口而出，外公和蔡老师都诧异回头，外公的眼神是昏浊的，蔡老师眼眶凄迷还盈着薄薄的水，我的心忐忑揪紧，话也吓住了。
引起我对蔡杠老婆的注意是在偷听此话后，也是的，按理说，我经常去外公家的，也无数次走过杠杠家的门口，应该看得到这个妇人，且还有个粘在妇人身边的小孩子，却都会熟视无睹！是的，一是我正义，对这类排除在人民之外的反革命家庭睥视，走过时头就扭转，还呸呸作势；说实话其实我心里还有些凛寒，他们家沾满死人的晦气，阴森森害怕自己小阳气慑去。每当考试红叉叉增多，我还特地会绕路避开。可是，蔡老师讲的事又引起我的好奇心，多了个心眼，什么聒噪，外公说不安身！什么叫不安身，是房子小吗？是蔡宅老板的失误吗？蔡老师悔歉什么？为此，这天我到外公家，装着无心往蔡杠家逛，还未走近，见他家的门口聚集着不少人，营营嚷嚷指指点点，而众多声音都被从里面传来号淘哭泣老妇悲怆的声掩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铆足劲钻进去一直挤到前面，眼前的场景让我目瞪口呆！
木扉门敞开直通披屋的侷促外间正面，瞎眼的蔡杠妈枯坐在缀满补丁帐子的小床沿上，浮肿多绉的脸庞满是泪水，旧士林兰前襟濡湿一片，她张开豁齿的嘴抢天呼地凄厉叫唤：“没有用的胚子，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连小孙孙都带着跑啦！老死鬼，你造的孽，还要让我苦老婆子受罪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死了，口眼一闭，腿一蹬算了，剩下你去做老光棍吧，蔡家绝后了！老天啊……哇、哇……”
一米八十多的蔡杠，直挺挺地跪在母亲膝下，低着硕大的脑蛋，一边边自责：“儿子无能，儿子不孝，你老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说着还用蒲扇大的手掌狠狠抽自己的耳光！
蔡老师来了，我赶紧躲在人后，瞪大眼张望，从来没有见到平时温柔和霭的班主任会像悍妇样爆，她胀红脸对围观的人们叱呼：“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散开！”还随手把两扇低矮的门砰砰关住。
外面的人没有散去，我也是，但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了，耳朵却从众人的议论中知道了生事情的来由：早几年，蔡杠妈托人从淳安山区找了个女人，算是给已经年过三十好几的儿子成了家，也生了个儿子，可是，房子实在太小了，三代四个人每天在这样的空间中磕碰，乡下呆惯的女人实在憋得难受，经常磨擦吵嚷；还有一点是儿子也渐渐大了，两人的户口解决不了，口粮越来越成问题，就这样，女人抱着孩子径自回淳安老家了。蔡杠妈愤懑在一下子空落的披屋中彻底爆了。邻居们在同情之中也夹着对瞎婆的数落，北方老娘规矩太重，杠杠又孝顺，委屈自己媳妇，不跑掉才怪。但又有人讲，她走不该把孩子也抱走。另还有人却说，孩子还是抱走好，难道大起来也做……。大家都忌讳，蔡杠的职业是“殓匠”！
人们就是这样，有些行业其实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但平时又认为这些是猓琐低劣下贱的活计，让人嗤之以鼻，包括对从事此业的人，能回避尽量远之。蔡杠便是这类，干的是料理死人活儿，平时，左邻右舍与他家接触的不多，孩子也告知不要去串门，我的小九九私心也灰暗。谁知不久的一年时间里，外公家接连二三的出事，葬事一椿接着一椿，蔡杠俨然成为不可缺少的主儿！
人事难料，这天我正疯劲外面玩乱时，表哥找过来说：“快回去，二伯死啦！”“怎么二舅没啦？”我还没回过神，就被他拉着直奔外公家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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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镇反运动蔡恒被五花大绑关进大牢，外公叹息说：“他啊，罪过！是国民党的逃兵，其实，杠儿爸没有上过前线，他是在部队执法处干事，奉长官指令，作枪手毙人。”外公说着，还拿起旱烟竿，对着我楞的乌眸，嘴里“呯呯”，仰身装势，我吓得尿了裤子。外婆过来揽起责怪说：“政府不会弄错，做这种害人的事能有好下场的吗？”我想想也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杀的人，肯定是革命烈士，姓蔡的爸不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吗？为此，我对蔡家一点都不怜悯，怀着股深仇大恨，走过他家门口都要狠狠地吐口唾沫。不知为什么，漂亮的班主任蔡老师却经常到他家去，此事已经进入六十年代后期，我懵懂地想，也许都是一丘之貉，反动派和资本家子女落难了，是阶级本性臭味向投的！但内心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难受，因为蔡老师的形象始终在我眼里像纯洁的天使，充满光芒和慈爱。不过，有天，我听见蔡老师在跟外公讲话：“早知道如此，杠杠他们当年来时，我爸让他住进宅里好了，房子大点正气点也像户人家，现在，蔡家媳妇聒吵不息，阿婆眼也瞎了，唉，光劝有啥用，你瞧老宅偌大的房子还不都让外人占满了。”蔡家老宅是五六年蔡老板自己组织人敲锣打鼓送给政府的，包括他的绸厂，家财散尽，蔡老板不久也被杠杠父子送进泥团。外公的木匠店同时关掉，舅舅们先后进厂，他与外婆二老孤守家中。耳听蔡老师说只是一味地叹气：“这都是命！你们蔡家现在也不是只留了一个厢房，走的都走了，你一个冷冷清清住着，找个好男人成个家过日子吧。”“不！蔡老师，你……”听蔡老师要找对象，我不知为什么竟急燥脱口而出，外公和蔡老师都诧异回头，外公的眼神是昏浊的，蔡老师眼眶凄迷还盈着薄薄的水，我的心忐忑揪紧，话也吓住了。
引起我对蔡杠老婆的注意是在偷听此话后，也是的，按理说，我经常去外公家的，也无数次走过杠杠家的门口，应该看得到这个妇人，且还有个粘在妇人身边的小孩子，却都会熟视无睹！是的，一是我正义，对这类排除在人民之外的反革命家庭睥视，走过时头就扭转，还呸呸作势；说实话其实我心里还有些凛寒，他们家沾满死人的晦气，阴森森害怕自己小阳气慑去。每当考试红叉叉增多，我还特地会绕路避开。可是，蔡老师讲的事又引起我的好奇心，多了个心眼，什么聒噪，外公说不安身！什么叫不安身，是房子小吗？是蔡宅老板的失误吗？蔡老师悔歉什么？为此，这天我到外公家，装着无心往蔡杠家逛，还未走近，见他家的门口聚集着不少人，营营嚷嚷指指点点，而众多声音都被从里面传来号淘哭泣老妇悲怆的声掩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铆足劲钻进去一直挤到前面，眼前的场景让我目瞪口呆！
木扉门敞开直通披屋的侷促外间正面，瞎眼的蔡杠妈枯坐在缀满补丁帐子的小床沿上，浮肿多绉的脸庞满是泪水，旧士林兰前襟濡湿一片，她张开豁齿的嘴抢天呼地凄厉叫唤：“没有用的胚子，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连小孙孙都带着跑啦！老死鬼，你造的孽，还要让我苦老婆子受罪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死了，口眼一闭，腿一蹬算了，剩下你去做老光棍吧，蔡家绝后了！老天啊……哇、哇……”
一米八十多的蔡杠，直挺挺地跪在母亲膝下，低着硕大的脑蛋，一边边自责：“儿子无能，儿子不孝，你老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说着还用蒲扇大的手掌狠狠抽自己的耳光！
蔡老师来了，我赶紧躲在人后，瞪大眼张望，从来没有见到平时温柔和霭的班主任会像悍妇样爆，她胀红脸对围观的人们叱呼：“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散开！”还随手把两扇低矮的门砰砰关住。
外面的人没有散去，我也是，但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了，耳朵却从众人的议论中知道了生事情的来由：早几年，蔡杠妈托人从淳安山区找了个女人，算是给已经年过三十好几的儿子成了家，也生了个儿子，可是，房子实在太小了，三代四个人每天在这样的空间中磕碰，乡下呆惯的女人实在憋得难受，经常磨擦吵嚷；还有一点是儿子也渐渐大了，两人的户口解决不了，口粮越来越成问题，就这样，女人抱着孩子径自回淳安老家了。蔡杠妈愤懑在一下子空落的披屋中彻底爆了。邻居们在同情之中也夹着对瞎婆的数落，北方老娘规矩太重，杠杠又孝顺，委屈自己媳妇，不跑掉才怪。但又有人讲，她走不该把孩子也抱走。另还有人却说，孩子还是抱走好，难道大起来也做……。大家都忌讳，蔡杠的职业是“殓匠”！
人们就是这样，有些行业其实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但平时又认为这些是猓琐低劣下贱的活计，让人嗤之以鼻，包括对从事此业的人，能回避尽量远之。蔡杠便是这类，干的是料理死人活儿，平时，左邻右舍与他家接触的不多，孩子也告知不要去串门，我的小九九私心也灰暗。谁知不久的一年时间里，外公家接连二三的出事，葬事一椿接着一椿，蔡杠俨然成为不可缺少的主儿！
人事难料，这天我正疯劲外面玩乱时，表哥找过来说：“快回去，二伯死啦！”“怎么二舅没啦？”我还没回过神，就被他拉着直奔外公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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