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渊
他回到书房，挥退所有下人，点燃一支苏合香，怅然看着窗外。
脑海中划过方才她慌乱的眼，清澈依旧，眼角眉梢却染上了丝丝妩媚，合着那一身吻痕……他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
那样的一双眼……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十岁，残酷的家族斗争，早已养成了他冷淡的心性，即使还有那么点天真。那么多孩子，都会经过残酷的选拔，成为他的亲卫。被淘汰的，多半是死了。然而这么多孩子，有畏惧害怕，有野心勃勃，有软弱茫然，只有她，眼睛那么干净明亮，竟敢盯着他看。那时他就想，若她能脱颖而出，就是她吧。
果不其然，十五岁那年，她十岁。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明亮的眼睛，却更多了一丝坚定不移的信念，瘦瘦小小的身体似乎蕴含无限的勇气与执着。他知道这是被训练洗脑，却依然很高兴。他果然没有看错。
叫她来到书房，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十五。他看着窗外的圆月，心里划过一丝奇异。他说，今日十五，月色不错，就叫……引月吧。
然后他看到她第一次对他笑，映着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华，明媚耀眼地几乎灼伤了他的眼。她的笑容绽放在盛夏之夜，洗涤了他所有的烦躁。（七月十五）
她说，多谢公子赐名。
他生性冷淡，平时话也极少。她也一样，不善言辞。他们之间的对话，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他的命令与她的服从。他的世界多杀戮，她来到这，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剑。
十八岁那年，他亲自训练她。她很聪慧，也很刻苦，让他很意外，也非常省心。
一年之后，在武学上，就连他也没什么可再教她的了。
看起来，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主仆。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她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和他有关。
因为，学成之时，她直视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她说，公子所指，即剑之所向。她的声音还很稚嫩，声线娇软，语气却铿锵有力。
因为，她的眼睛永远那么干净明亮。她的眼睛里，似乎一直，只有他。
一开始或许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其他亲卫也是一样。可后来，总归是不同的。
她不经常笑。常年杀戮，多少叫她的性子也很冷清。可偶尔对着他笑，大大的眼睛和初见一样直直盯着她，他居然会觉得很欢喜。就像窗外的鸢尾花，即使开在腐尸上，手中沾满别人赋予的罪恶，也依然美丽。
他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却也懒得去想，更不懂表达。
他只要把她拘在身前，有时累了回头，会看到她一直站在他身后。而他只消一个眼神，她就明了，做出让他最满意的行为。时不时，还傻乎乎地给他带来惊喜。
那就够了。
母亲曾说这个婢女太不懂规矩，如今功力又与他相当，恐出意外，都被他搪塞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这样的意外，不如说惊喜。
不知何时起，他就是相信，这个可以说在他眼皮下长大的小姑娘，永远不会背叛他。
一切似乎从武功大成的那一日开始改变。
他练的纯阳诀威力强大，霸道无比，却不能近女色，否则轻则功力尽失，重则殒命。当年为保性命，在波虞诡谲的世道生存，他必须练，也不曾后悔。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师父曾说或许会碰到一个人能解除这一弊端，但一切还看缘分，不可强求。这个人有什么样的特征，师父也没有细说，要怎么帮他解除，也没告诉他，他也无法，只是猜测定是个高人，行踪不定。而纯阳诀的最后一关始终无法突破，若是在二十岁之前再无进展，此生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于是他上山，寻得一处阳气极盛的洞穴，只带了少部分亲卫驻守在外，开始闭关修行。过程如何他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些曲折。再睁眼的时候，他的武功已经大成了。
却不知师父所说的贵人是否真的出现助他一臂之力。他实在记不清，问了引月是否有他人进过山洞，她摇头，表情却有些奇怪，似乎是委屈。
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身体不适，眼睛依旧明亮，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只道舟车劳顿，或是海拔过高，她不太适应，也未多想。
定亲来得突如其然，他知道是母亲再拦不住父亲。
据说，对方是国公府的嫡次女，拥有京城四美之称，执意要嫁给他。他知自己功力问题，自身对女色也十分冷淡，只会委屈对方，此生也不打算娶妻。然而国公府势大，父亲无法违抗，而他不得忤逆父亲。
功力的弱点不能泄露，明枪已经够多，暗箭太难防。
况且，他早过了适婚年龄，再不娶妻，他的地位势必更加艰难，即使他并不畏惧。
可是她是怎么回事？她分明知道他的无奈，怎还会将婚书放在那个位置。
他将婚书放到一边，从私章后面拿出一个长长的精致的盒子。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珠钗。做工说不上多精美，刀工却十分利落果断。钗头是月光石做的满月，下面环绕一层白云玉做的云彩。钗身平时看似简朴，在月华下却莹莹生光，竟是琉璃玉做的。即使纯度不高，但价值何其不菲。何况，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想着，等她及笄的时候送给她。想着又有些气恼，今天他冠礼，她居然什么也没送他，甚至躲得远远的。往年他的生辰，她都会做一碗长寿面，又或是寻些出任务时当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博他开心。即使东西很廉价，大多他也见过。可看到她期待的眼睛，他总会不自觉地笑一笑，尽管他也知道，他笑起来怕是很僵硬，一点也不好看。但其实，他真的是很欢喜的，甚至开始期待自己的生辰。而她，总是会瞬间笑开，那么的满足。
可他从未给她过过生辰，他也不知道她的生辰，毕竟她只是一个奴婢。他也暗地里叫人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十五岁，总是姑娘家重要的一年。他见到她时正值满月，那一日便算作她的生辰罢。
却没想到，就连那一天，她都在外出任务。
她在躲他。
出任务的时间远远超过呆在他身边。有时甚至只是回来上个药，明明伤很重，也不休息，天还不亮就走了。
连给他点一支苏合香的时间都不留。
明明他的境况已不再像前几年那么艰险，她却好像更拼命了。
想送她的簪子，就那么一直躺在了抽屉里。
一个人的时候，他烦躁的很。其他亲卫的服侍只觉都不如意，男子毕竟不如她细心。
苏合香越点越浓，事务繁忙，总也有生病的时候，那一夜，他睡得昏沉。
迷糊中感觉有人靠近，他一惊，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很淡，却让人很安心。
是她。
眼皮很重，不想睁开，也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她的手有些凉，合着热毛巾，像母亲的手，那么温柔。他想今夜他定能睡个好觉。
意识混沌之际，依稀有一丝血腥味，他一惊，刚想睁眼命她去上药。下一瞬，微凉的手极轻地拂过他的脸，像窗外的凉凉月色。尔后，听到她压抑的，有些哽咽，却极复杂的叹息。
——长渊……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以她的功力，该能发现他在装睡。可她似乎一无所察。
和平素冷静理智、或充满敬意的声音不同，复杂的让他无从辨别。而除了父母师父师弟，再无人唤过他的名字。她的声音那么轻，飘飘忽忽，夜语呢喃一般。声线软软的，语气却压抑而沉重，两个字，倒仿佛早已在舌尖百转千回。
一声放肆再难说出口。况且，他觉得很好听。若是不要那么沉闷，就更好了。
要是醒来后她要求，他姑且同意她私下这么叫好了。他的人，他惯着。
不一会儿，她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收回手，再不曾逾矩。
一夜好眠。
谁知醒来后，她又变成那副样子，甚至更冷漠了，远远的躲着他。
他实在不解，以他的骄傲和身份，又怎么也无法放下身段去问她。派亲卫查探，也是一无所获。
直到有次深夜，似乎听到隔间有人唤他的名字。
那么熟悉，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似乎夹杂着更多的痛苦。
隔间只住着一个人。
他悄悄翻窗而出，来到她的窗前，做贼一样的蹲下偷窥，生怕被如今功力登峰造极的她发现。
却见她怔愣着摩挲着那块他赐名后赐予她的贴身玉佩，许久，近乎虔诚地吻着上面的字。然后，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弥漫水光，一闭眼，就落下泪来。在月光下，像珍珠一样。
原来，她喜欢他。
不懂男女之情的他居然一下便明白。当时心中不知是何想法，只是想着，明天，明天一定把簪子送给她。天一亮就送。
可她没有给他明天。
擅做主张的她天没亮就出了个大任务，陈年已久，他并不打算近期完成的任务。
再回来时，已是他大婚之日。
她的名声也渐渐打响，看着谍报，他心里感到骄傲，又想让她快些回来，却开不了口。
谁知没等到她回来，却等来了公子流风，他的朋友和敌人。
他们私交一直不错，师从同门，即使有同门不相残的规矩，立场却不同，可谓亦敌亦友。
他捂着左臂，伤口深可见骨，咋咋呼呼一边叫嚷着管他要药，一边竟然向他讨要引月。
流风是什么人他清楚的很，手下或美貌或有本事的红袖添香数不胜数，就说他的贴身侍婢清音，比之他的引月也毫不逊色，除了武功略逊一筹。若说流风因为引月的容貌就看上了她，他可不信。然而流风武功比他还高，竟然会手下留情，放走伤了他的引月，却叫他意外。
甚至他发现流风功力失了三成，问他缘何如此，他居然满不在乎的说不小心害她重伤，渡给引月了。
又派人查了谍报，却发现这大半年，他们交手不少。
或者说，相处极多。
原来，她不是不善言辞的。只是在沉闷的自己面前，拘束了她。她在流风面前，可以有那么多话。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很可爱吧。流风见惯了温顺的，自然觉得新奇。
他的心一沉。
她操办他的大婚，十分尽心，看着一点也不像那晚流泪的她，那么理智到近乎无情。
她连和他说话都越来越少，越来越公式化。
他甚至多次幼稚地深夜而起，也再没见她拿出那块玉。就好像，她已经放下他了。
冗杂的心思终究被名义上的夫人觉察，他没想到她如此善妒，处处为难。
母亲知道纯阳诀，也从不往他这塞人，甚至帮他尽量推脱，一度惹得父亲不满。如此，他身边只得引月一个婢女。无怪乎惹得夫人不满。
他对这个妻子是有愧的，纵然人前称她夫人给足她面子，可却并不放权给她，大小事务还是引月管着。或许以后时局稳了，便放雪飞花自由，好好补偿她。可他也绝不能把纯阳诀的弱点告诉他。严格说起来，国公府与他并非一个阵营，倒是与二弟颇为亲近。谁知这个二小姐，又会否是奸细。
直到东窗事发。
他总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他，更别说背叛。
其他种种，他一开始是完全不信的。甚至验身的时候，看到她跪在那里，满眼惊慌无助，也只当她不堪如此之辱，心一软就要阻止。然而众目睽睽，母亲又在，实在无法。被拖去帘子后她发出惨叫，她从未如此痛呼，他甚至怀疑是雪飞花故意设计。可那验身的婆子已被他不顾夫人阻拦强行换过，是他自己的人。
而那几个婆子却告诉他如此残忍的真相。
她分明知道他和流风亦敌亦友，立场不同，居然会将女儿家最珍贵的身子给他！
他当时脑海一阵空白，看着她一会儿脸红像是羞涩，一会儿脸色煞白冷汗滑落，却依然清澈的眼，只觉得可笑，又藏着说不出的希望。
一直到清音来之前，他都还保留着一丝怀疑。怀疑是有人陷害她，即使铁证如山。
他并不是介意她失身，出门在外刮了碰了都有可能，只要不是流风。他不会赶她走。
可她竟然将那块玉都送给了流风？
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不是喜欢他吗？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放弃。流风与他齐名，她就转投他的怀抱了？
不，也许在她眼里，流风比他好多了。以前是没有比较，如今，却可以轻易舍弃。若没有流风，她的伤也不会好的那么快，叫他为她备下的自己保命的灵药都显得可笑。若不是，若不是他们……流风那样风流不羁的人，怎么可能对她这么好。
他死死地看着她，她似乎想要再解释。
他给她机会。只要她说，他就信。
可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他只觉得讽刺，忽略了心头一瞬剧痛，只当愤怒烧心。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六年时光，朝夕相处，也敌不过情窦初开。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可终究不忍像处理罪奴一样下令鞭打。只是放任清音带走了她，至少，她还能换来他想要的东西。如母亲所说，不忠不诚，留她何用。
他以为他也可以轻易舍弃，然而，他错了。
收到谍报，得知流风待她极好，而她没过多久，就为流风出生入死，他不可遏制地愤怒。气息一个紊乱，险些走火入魔。
那一刻，他才知道，这是妒忌。他不只舍不得打她，他其实，其实……
他早就动情了，那么深，深到可以动摇他的纯阳诀。纯阳诀不能近女色，也容不下深情，至少不能如此情深热烈。否则，便是想一次，痛一次，再难压制，迟早致命。
没有她的日子里，他终于知道日子是如何枯燥难熬。
回头的地方，再看不到她。没有人会在最合适的时候为他点燃苏合香。没有人奉的茶比她的好。再没有人会比母亲还要关心他，为他无趣寂寞的生命带来那么一点点的惊喜。
她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她已是他不愿失去的明月。
他用尽全力想要忘记，然而这两年，那个倔强固执的姑娘，坚持名叫引月，旧主所赠的剑都快破了也不肯换。世人都说，她一心向旧主，公子流风简直不要命了。
每每得知她受伤，他都心疼。既然已经舍弃，又是何必。
一份份谍报如影随形，期间他也曾希冀，或许，她真的是被冤枉的。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或许，是流风逼她的。
给她找的理由很牵强，然而查自己的夫人，纵然是名义上的夫人时却毫不留情。果然查出不少蛛丝马迹，多到甚至足以休妻，脱离国公府的胁迫。
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他也查不到。
没有证据能表明，她对流风不是心甘情愿。她的初夜，给了流风。她自愿为流风卖命。
两年过去，证据收集全了。
逃避般的踟躇也走向终结，日渐深沉的思念让他说服自己不要再介意。握紧手中的证据，他要去接她回来，只要她肯。就算再是功力反噬，付出什么代价，他也认了。他会去寻师父，早日找到解决的办法。
甚至，等她回来，他打算把纯阳诀的秘密告诉她。他的情况本就不能与人鱼水之欢，届时若她能接受，又不介意名分，如果……如果她愿意，休妻之后，他可终身不娶。
这一生，他也就任性这么一次。他如是和母亲说，母亲沉默，终是答应。
可他看到了什么。
早该想到的。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就算谍报说他们未曾同房，可两年了，怎么可能一次也没有。这两年她功力有所长进，如今即使是流风，也再难强迫于她。
她似乎又瘦了，却更漂亮了。眼角眉梢的妩媚更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皮肤也比在他身边时好的多。流风待她很好，他知道。
他怎么能忘了，女子也是需要人疼的。他给不了她的，何止是安宁。
他不禁想，她是不是觉得与他一起的那些日子太过无趣，所以才不说话，想逃离。也是，自己除了带给她杀戮，还有什么。他给她的只有单调乏味，她凭什么一直对他好。
他甚至无端痛恨，为何她已经选择了流风，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他。
不，她其实没有打扰他。是他一厢情愿。
他这样的人，本就没资格谈情说爱，平白毁了姑娘一生。
夜深了，他坐回书桌前，一眼却看到桌上那支簪子。那支他再也送不出去的簪子。
抬起手想要摔断，终究还是小心收进盒子，放在了私章后，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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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划过方才她慌乱的眼，清澈依旧，眼角眉梢却染上了丝丝妩媚，合着那一身吻痕……他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
那样的一双眼……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十岁，残酷的家族斗争，早已养成了他冷淡的心性，即使还有那么点天真。那么多孩子，都会经过残酷的选拔，成为他的亲卫。被淘汰的，多半是死了。然而这么多孩子，有畏惧害怕，有野心勃勃，有软弱茫然，只有她，眼睛那么干净明亮，竟敢盯着他看。那时他就想，若她能脱颖而出，就是她吧。
果不其然，十五岁那年，她十岁。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明亮的眼睛，却更多了一丝坚定不移的信念，瘦瘦小小的身体似乎蕴含无限的勇气与执着。他知道这是被训练洗脑，却依然很高兴。他果然没有看错。
叫她来到书房，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十五。他看着窗外的圆月，心里划过一丝奇异。他说，今日十五，月色不错，就叫……引月吧。
然后他看到她第一次对他笑，映着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华，明媚耀眼地几乎灼伤了他的眼。她的笑容绽放在盛夏之夜，洗涤了他所有的烦躁。（七月十五）
她说，多谢公子赐名。
他生性冷淡，平时话也极少。她也一样，不善言辞。他们之间的对话，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他的命令与她的服从。他的世界多杀戮，她来到这，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剑。
十八岁那年，他亲自训练她。她很聪慧，也很刻苦，让他很意外，也非常省心。
一年之后，在武学上，就连他也没什么可再教她的了。
看起来，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主仆。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她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和他有关。
因为，学成之时，她直视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她说，公子所指，即剑之所向。她的声音还很稚嫩，声线娇软，语气却铿锵有力。
因为，她的眼睛永远那么干净明亮。她的眼睛里，似乎一直，只有他。
一开始或许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其他亲卫也是一样。可后来，总归是不同的。
她不经常笑。常年杀戮，多少叫她的性子也很冷清。可偶尔对着他笑，大大的眼睛和初见一样直直盯着她，他居然会觉得很欢喜。就像窗外的鸢尾花，即使开在腐尸上，手中沾满别人赋予的罪恶，也依然美丽。
他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却也懒得去想，更不懂表达。
他只要把她拘在身前，有时累了回头，会看到她一直站在他身后。而他只消一个眼神，她就明了，做出让他最满意的行为。时不时，还傻乎乎地给他带来惊喜。
那就够了。
母亲曾说这个婢女太不懂规矩，如今功力又与他相当，恐出意外，都被他搪塞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这样的意外，不如说惊喜。
不知何时起，他就是相信，这个可以说在他眼皮下长大的小姑娘，永远不会背叛他。
一切似乎从武功大成的那一日开始改变。
他练的纯阳诀威力强大，霸道无比，却不能近女色，否则轻则功力尽失，重则殒命。当年为保性命，在波虞诡谲的世道生存，他必须练，也不曾后悔。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师父曾说或许会碰到一个人能解除这一弊端，但一切还看缘分，不可强求。这个人有什么样的特征，师父也没有细说，要怎么帮他解除，也没告诉他，他也无法，只是猜测定是个高人，行踪不定。而纯阳诀的最后一关始终无法突破，若是在二十岁之前再无进展，此生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于是他上山，寻得一处阳气极盛的洞穴，只带了少部分亲卫驻守在外，开始闭关修行。过程如何他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些曲折。再睁眼的时候，他的武功已经大成了。
却不知师父所说的贵人是否真的出现助他一臂之力。他实在记不清，问了引月是否有他人进过山洞，她摇头，表情却有些奇怪，似乎是委屈。
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身体不适，眼睛依旧明亮，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只道舟车劳顿，或是海拔过高，她不太适应，也未多想。
定亲来得突如其然，他知道是母亲再拦不住父亲。
据说，对方是国公府的嫡次女，拥有京城四美之称，执意要嫁给他。他知自己功力问题，自身对女色也十分冷淡，只会委屈对方，此生也不打算娶妻。然而国公府势大，父亲无法违抗，而他不得忤逆父亲。
功力的弱点不能泄露，明枪已经够多，暗箭太难防。
况且，他早过了适婚年龄，再不娶妻，他的地位势必更加艰难，即使他并不畏惧。
可是她是怎么回事？她分明知道他的无奈，怎还会将婚书放在那个位置。
他将婚书放到一边，从私章后面拿出一个长长的精致的盒子。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珠钗。做工说不上多精美，刀工却十分利落果断。钗头是月光石做的满月，下面环绕一层白云玉做的云彩。钗身平时看似简朴，在月华下却莹莹生光，竟是琉璃玉做的。即使纯度不高，但价值何其不菲。何况，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想着，等她及笄的时候送给她。想着又有些气恼，今天他冠礼，她居然什么也没送他，甚至躲得远远的。往年他的生辰，她都会做一碗长寿面，又或是寻些出任务时当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博他开心。即使东西很廉价，大多他也见过。可看到她期待的眼睛，他总会不自觉地笑一笑，尽管他也知道，他笑起来怕是很僵硬，一点也不好看。但其实，他真的是很欢喜的，甚至开始期待自己的生辰。而她，总是会瞬间笑开，那么的满足。
可他从未给她过过生辰，他也不知道她的生辰，毕竟她只是一个奴婢。他也暗地里叫人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十五岁，总是姑娘家重要的一年。他见到她时正值满月，那一日便算作她的生辰罢。
却没想到，就连那一天，她都在外出任务。
她在躲他。
出任务的时间远远超过呆在他身边。有时甚至只是回来上个药，明明伤很重，也不休息，天还不亮就走了。
连给他点一支苏合香的时间都不留。
明明他的境况已不再像前几年那么艰险，她却好像更拼命了。
想送她的簪子，就那么一直躺在了抽屉里。
一个人的时候，他烦躁的很。其他亲卫的服侍只觉都不如意，男子毕竟不如她细心。
苏合香越点越浓，事务繁忙，总也有生病的时候，那一夜，他睡得昏沉。
迷糊中感觉有人靠近，他一惊，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很淡，却让人很安心。
是她。
眼皮很重，不想睁开，也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她的手有些凉，合着热毛巾，像母亲的手，那么温柔。他想今夜他定能睡个好觉。
意识混沌之际，依稀有一丝血腥味，他一惊，刚想睁眼命她去上药。下一瞬，微凉的手极轻地拂过他的脸，像窗外的凉凉月色。尔后，听到她压抑的，有些哽咽，却极复杂的叹息。
——长渊……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以她的功力，该能发现他在装睡。可她似乎一无所察。
和平素冷静理智、或充满敬意的声音不同，复杂的让他无从辨别。而除了父母师父师弟，再无人唤过他的名字。她的声音那么轻，飘飘忽忽，夜语呢喃一般。声线软软的，语气却压抑而沉重，两个字，倒仿佛早已在舌尖百转千回。
一声放肆再难说出口。况且，他觉得很好听。若是不要那么沉闷，就更好了。
要是醒来后她要求，他姑且同意她私下这么叫好了。他的人，他惯着。
不一会儿，她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收回手，再不曾逾矩。
一夜好眠。
谁知醒来后，她又变成那副样子，甚至更冷漠了，远远的躲着他。
他实在不解，以他的骄傲和身份，又怎么也无法放下身段去问她。派亲卫查探，也是一无所获。
直到有次深夜，似乎听到隔间有人唤他的名字。
那么熟悉，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似乎夹杂着更多的痛苦。
隔间只住着一个人。
他悄悄翻窗而出，来到她的窗前，做贼一样的蹲下偷窥，生怕被如今功力登峰造极的她发现。
却见她怔愣着摩挲着那块他赐名后赐予她的贴身玉佩，许久，近乎虔诚地吻着上面的字。然后，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弥漫水光，一闭眼，就落下泪来。在月光下，像珍珠一样。
原来，她喜欢他。
不懂男女之情的他居然一下便明白。当时心中不知是何想法，只是想着，明天，明天一定把簪子送给她。天一亮就送。
可她没有给他明天。
擅做主张的她天没亮就出了个大任务，陈年已久，他并不打算近期完成的任务。
再回来时，已是他大婚之日。
她的名声也渐渐打响，看着谍报，他心里感到骄傲，又想让她快些回来，却开不了口。
谁知没等到她回来，却等来了公子流风，他的朋友和敌人。
他们私交一直不错，师从同门，即使有同门不相残的规矩，立场却不同，可谓亦敌亦友。
他捂着左臂，伤口深可见骨，咋咋呼呼一边叫嚷着管他要药，一边竟然向他讨要引月。
流风是什么人他清楚的很，手下或美貌或有本事的红袖添香数不胜数，就说他的贴身侍婢清音，比之他的引月也毫不逊色，除了武功略逊一筹。若说流风因为引月的容貌就看上了她，他可不信。然而流风武功比他还高，竟然会手下留情，放走伤了他的引月，却叫他意外。
甚至他发现流风功力失了三成，问他缘何如此，他居然满不在乎的说不小心害她重伤，渡给引月了。
又派人查了谍报，却发现这大半年，他们交手不少。
或者说，相处极多。
原来，她不是不善言辞的。只是在沉闷的自己面前，拘束了她。她在流风面前，可以有那么多话。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很可爱吧。流风见惯了温顺的，自然觉得新奇。
他的心一沉。
她操办他的大婚，十分尽心，看着一点也不像那晚流泪的她，那么理智到近乎无情。
她连和他说话都越来越少，越来越公式化。
他甚至多次幼稚地深夜而起，也再没见她拿出那块玉。就好像，她已经放下他了。
冗杂的心思终究被名义上的夫人觉察，他没想到她如此善妒，处处为难。
母亲知道纯阳诀，也从不往他这塞人，甚至帮他尽量推脱，一度惹得父亲不满。如此，他身边只得引月一个婢女。无怪乎惹得夫人不满。
他对这个妻子是有愧的，纵然人前称她夫人给足她面子，可却并不放权给她，大小事务还是引月管着。或许以后时局稳了，便放雪飞花自由，好好补偿她。可他也绝不能把纯阳诀的弱点告诉他。严格说起来，国公府与他并非一个阵营，倒是与二弟颇为亲近。谁知这个二小姐，又会否是奸细。
直到东窗事发。
他总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他，更别说背叛。
其他种种，他一开始是完全不信的。甚至验身的时候，看到她跪在那里，满眼惊慌无助，也只当她不堪如此之辱，心一软就要阻止。然而众目睽睽，母亲又在，实在无法。被拖去帘子后她发出惨叫，她从未如此痛呼，他甚至怀疑是雪飞花故意设计。可那验身的婆子已被他不顾夫人阻拦强行换过，是他自己的人。
而那几个婆子却告诉他如此残忍的真相。
她分明知道他和流风亦敌亦友，立场不同，居然会将女儿家最珍贵的身子给他！
他当时脑海一阵空白，看着她一会儿脸红像是羞涩，一会儿脸色煞白冷汗滑落，却依然清澈的眼，只觉得可笑，又藏着说不出的希望。
一直到清音来之前，他都还保留着一丝怀疑。怀疑是有人陷害她，即使铁证如山。
他并不是介意她失身，出门在外刮了碰了都有可能，只要不是流风。他不会赶她走。
可她竟然将那块玉都送给了流风？
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不是喜欢他吗？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放弃。流风与他齐名，她就转投他的怀抱了？
不，也许在她眼里，流风比他好多了。以前是没有比较，如今，却可以轻易舍弃。若没有流风，她的伤也不会好的那么快，叫他为她备下的自己保命的灵药都显得可笑。若不是，若不是他们……流风那样风流不羁的人，怎么可能对她这么好。
他死死地看着她，她似乎想要再解释。
他给她机会。只要她说，他就信。
可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他只觉得讽刺，忽略了心头一瞬剧痛，只当愤怒烧心。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六年时光，朝夕相处，也敌不过情窦初开。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可终究不忍像处理罪奴一样下令鞭打。只是放任清音带走了她，至少，她还能换来他想要的东西。如母亲所说，不忠不诚，留她何用。
他以为他也可以轻易舍弃，然而，他错了。
收到谍报，得知流风待她极好，而她没过多久，就为流风出生入死，他不可遏制地愤怒。气息一个紊乱，险些走火入魔。
那一刻，他才知道，这是妒忌。他不只舍不得打她，他其实，其实……
他早就动情了，那么深，深到可以动摇他的纯阳诀。纯阳诀不能近女色，也容不下深情，至少不能如此情深热烈。否则，便是想一次，痛一次，再难压制，迟早致命。
没有她的日子里，他终于知道日子是如何枯燥难熬。
回头的地方，再看不到她。没有人会在最合适的时候为他点燃苏合香。没有人奉的茶比她的好。再没有人会比母亲还要关心他，为他无趣寂寞的生命带来那么一点点的惊喜。
她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她已是他不愿失去的明月。
他用尽全力想要忘记，然而这两年，那个倔强固执的姑娘，坚持名叫引月，旧主所赠的剑都快破了也不肯换。世人都说，她一心向旧主，公子流风简直不要命了。
每每得知她受伤，他都心疼。既然已经舍弃，又是何必。
一份份谍报如影随形，期间他也曾希冀，或许，她真的是被冤枉的。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或许，是流风逼她的。
给她找的理由很牵强，然而查自己的夫人，纵然是名义上的夫人时却毫不留情。果然查出不少蛛丝马迹，多到甚至足以休妻，脱离国公府的胁迫。
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他也查不到。
没有证据能表明，她对流风不是心甘情愿。她的初夜，给了流风。她自愿为流风卖命。
两年过去，证据收集全了。
逃避般的踟躇也走向终结，日渐深沉的思念让他说服自己不要再介意。握紧手中的证据，他要去接她回来，只要她肯。就算再是功力反噬，付出什么代价，他也认了。他会去寻师父，早日找到解决的办法。
甚至，等她回来，他打算把纯阳诀的秘密告诉她。他的情况本就不能与人鱼水之欢，届时若她能接受，又不介意名分，如果……如果她愿意，休妻之后，他可终身不娶。
这一生，他也就任性这么一次。他如是和母亲说，母亲沉默，终是答应。
可他看到了什么。
早该想到的。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就算谍报说他们未曾同房，可两年了，怎么可能一次也没有。这两年她功力有所长进，如今即使是流风，也再难强迫于她。
她似乎又瘦了，却更漂亮了。眼角眉梢的妩媚更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皮肤也比在他身边时好的多。流风待她很好，他知道。
他怎么能忘了，女子也是需要人疼的。他给不了她的，何止是安宁。
他不禁想，她是不是觉得与他一起的那些日子太过无趣，所以才不说话，想逃离。也是，自己除了带给她杀戮，还有什么。他给她的只有单调乏味，她凭什么一直对他好。
他甚至无端痛恨，为何她已经选择了流风，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他。
不，她其实没有打扰他。是他一厢情愿。
他这样的人，本就没资格谈情说爱，平白毁了姑娘一生。
夜深了，他坐回书桌前，一眼却看到桌上那支簪子。那支他再也送不出去的簪子。
抬起手想要摔断，终究还是小心收进盒子，放在了私章后，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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