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家在邵阳县
已不记得落地窗的窗帘是哪时坏的了，也一直无意找人来修，每天晚上就望着满街的灯火入眠。而今晚注定彻夜无眠！
今天是莫玖离开的第七百五十天，今晚是除夕夜。蹲坐在落地窗下的角落，尝试点着了人生的第一支烟。一串接一串急促的来电铃声，没心思去理会；一杯又一杯血红的葡萄酒入肚；一颗随一颗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窗外满天的烟花，绚烂耀眼；一束紧随一束，没完没了——仿佛执意要亮瞎我的这双狗眼！
说心底话，我对莫玖他妈是怀有狠的，特别是在脆弱无助的时候。
计划生育实行三十多年来，少生优生，已有了近两亿的独生子女家庭。这些人都不用成家了？七七解释说，不是不成而是尽量避免两个独身子女家庭结合，否则婚后压力真是很大的；尤其是农村独身子女与城市独生子女结合，最悲催的是两个农村独生子女结合。莫莎莎也补充了一点。莫莎莎说据她的认知，莫玖他妈是一个极精明的人，她不会甘愿自己幸苦养大的儿子又幸苦去养别人家的父母。
至于莫玖，一直迟迟未归，似乎是信服了他妈的言论。沦落至此，我是否还愿更多地去坚信莫玖是在暗渡陈仓，他会为我打下满满的江山在某天归来？亲爱的，你说的我都清楚记得，求你万万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求你替你爸妈留点颜面好不？年关里，不好说你；现年也过完了，是不是要我臭骂你一顿？你是在丑门败户，你知道吗！…你要你爸妈怎么过活哦，你不给爸妈留活路啊，你个害人精！你奶奶要是知道你这样，还不气得从坟堆里爬出来…”
“世间自古男追女，哪有女缠男的…女啊。莫玖他妈前前后后几次进咱家门了，虽没声张，可邻里总有一天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你前面那一档子事，现都还有那么几个人在背后咬耳根的…你说你呀，万般好，在这方面怎么就像猪一样！你若不灵性，一大堆人等着看笑话呢！”
妈在电话里哭诉哭骂，这头的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所谓天塌下来，就是这般感觉吧，疼痛加恐惧随着血液蹿流。我努力使自己平静，哀声哭求：
“妈，再给我点时间…”
“当断则断！你要是断不了，那爸妈就跟你断，权当没生你…”
妈的话有点不可理喻，可句句尽显痛心，我何尝又不心绞！之后的整整半年时间里，我没打电话给妈，妈也没打电话过来。有时，我们愿给陌生人一个微笑，一个拥抱，却如此般地把残忍留给了最挚爱的亲人。
也许是迫于良心的谴责，我主动打去第一个电话。对于我的来电，妈的欣喜溢于言表。电话里，我说我已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说了些连自己都难辨真假的承诺。妈激动地把爸拉扯到电话旁，两口子在电话里你一句我一句地争相向我诉笑。爸说，他不执意叫我选谁，也不刻意说谁必须不能选，关键是自己要把自己活好，要做最好的自己。妈打断爸的话，说某些人就是不能选，该忘就坚决地忘掉，别再给自己生疙瘩。后来，我才认知，这只不过是我表面上与妈言和，心底却终没能撇去莫玖。
时值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倒也静得舒坦。我每天早早起床，戴上耳塞绕着操场碎跑，流一身臭汗；上午与下午交错去请家教的主家们家里给孩子们教课；晚上也没再回租房，呆在学校教工宿舍里，边嚼薯片边看篇精美的英文散文。妈每晚都会定时打电话来，娘俩在电话里聊得热乎。她也多次在电话末了不忘说，谁家谁家的男子，有文化有人品，定是我喜欢的款式，要我考虑下会会面。我只是咯咯地笑——现我该喜欢上什么样的类型，我自己都浑然不知。
很少有他人打电话过来，唯独有一个，也正是由于这个电话，我又再次给自己套上了把枷锁。物业打电话来说我租的房子正在出售，知后我不假思索地付了付，每个月也花掉大部分工资去供房贷。我买的是两居室，把隔壁的也买下了。
我万分欢喜地打电话告知爸妈我买房了，爸妈听后却极为平静。爸默默地往我卡里打了五万块钱；妈更啰嗦了，每天在电话里告诫我不要为了省钱不吃饭，也不要为了还房贷累死累活做兼职赚外块。
不赚外块生活岂能维持！自买了房后就真正感觉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干劲也倍增，各种兼职虽累却很充实。每天早上满面春风地出门，晚上忙到再晚也不再睡在教工宿舍，而是踏着星光风尘仆仆地回到这房子里来，安然熟睡。房子给了我所有的满足，也承载了我极度的欲望。它让我工作忙碌，它让我信念坚定，它给我亲切，它给我挚爱；或更勇敢地说，它踏实地陪着我等某个人的归来。
的确少有吃饭，绝大多数里是泡面或面包。忙碌已不许我有额外的时间去食堂排长队打饭，更不用说去菜市场挑几片菜叶下厨了。跟爸妈通电话的次数也渐行渐少，甚至有时连爸妈的来电都未当时察觉；回电话过去也是三言两语，了了收场。
爸妈放心不下，从老家跑来省城看我。一进屋，妈就喋喋不休，对这房各种嫌弃。因忙碌没怎么收拾，房间脏而乱。本就空间狭小，还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桌上散满了课本，沙上也是各种杂志报刊；茶几上还余留几包泡面调料；墙角立了堆空酒瓶；门前叠了几箱待的传单，几双塞着袜子的鞋环绕；一张双人床上半边堆满了衣物；空地上的地板处明处暗。至于厨房，锅瓢可能已生锈，冰箱里也是否已滋生出霉苔来？
花了一整天，妈把整个屋子收拾的焕然一新。所有摆件都被挪了位置，该丢的不该丢的杂物都被她给丢弃了。我匆匆跑下楼在垃圾桶里翻找那被丢弃的空酒瓶，所幸还在，拾了一个回来立在了阳台上。妈满脸诧异地训我：“疯丫头，我还以为丢了你什么稀罕物件，一个破酒瓶至于那么慌慌张张的吗！”——“爸不是抽烟嘛，给他装烟头，免得把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跟弄脏了，到头爸又会挨你一顿数落…”我吞吞吐吐地掩饰，一旁的爸若有所思，似乎看出了名头。
莫玖留下的空酒瓶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我不假思索地匆匆下楼寻回，或许爸已从中看出了端倪。——二老又将添忧了！
为了多点时间陪陪远道而来的爸妈，我推掉了大部分的兼职。每天中午饭点准时到家，打开门便闻到那熟悉的饭菜香，满满的食欲。可也许是习惯了快进食，扒拉两三口就觉得肚子撑。妈却不停地为我夹菜：“来来来，多吃点，咱农村来的，别像城里人样，一顿饭就吃那么两三口。”
“我是城里人啊。”我本想打趣，可语气硬生生地带着严肃。
“在城里买个房就是城里人了？你家在邵阳县，你户口还在那旮瘩小村里呢！”
“我继续在这呆下去，迁户口到咱学校政务处分分钟就能搞定的事。”
“你别以为城里人好，住这么丁点房子，每日上下班忙得屁股不着凳的…”
得赶紧撇开话题，再犟嘴下去可又要成了老妈的冗长的座谈会了：“爸，我给你再倒点酒。妈，别只顾着伺候你宝贝女儿我，跟我爸整两口，看我爸一个人喝得多没劲。爸，周末我定陪你好好整两口…”
那段日子里，我像是犯了眼花，莫玖的身影隔时段地在我眼前闪现。我拥着爸妈在园区散步，他屁颠地跟在我们身后；我拉着妈在菜市场里买菜，他躬身在后付钱；我陪着爸妈逛商场，他推一购物车跟在身后；我带着爸妈景区游玩，他忙前忙后地跑腿买吃的喝的。
是啊，要是莫玖在该有多好！此时，他可以仗着我这未婚妻讨好他这未来的岳父岳母。再久远点，我俩有幸结了婚，有了孩子，在这大城市里扎根下去。房子虽小，但亦能多容我二老；日子虽紧凑，但老小共聚也不失幸福与温馨。
爸妈要回老家了。候车室里，我拉着妈，眼泪婆娑，妈语重心长：“大姑娘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别挑三拣四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妈是真急啊，姑娘！嫌妈托人介绍的对象不合适，那你自己就上心找个合眼的，年关领回家来过年。”
爸的话却意味深长：“注意身体，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没往你那空酒瓶里塞烟头，酒瓶给你搁柜头了；空了，理应你自己去塞满，但不要一味的固执，要学会适可而止。”
爸妈走后，又留我一个人在孤独里爬滚，对莫玖的想念也加剧了。常在深夜里，倚在阳台上守望，却又不知该望向哪个方向，哪一个方向才是你的在处；多少个清晨，残梦余后，眯着眼睛满满怨气地去窗台驱赶那惊梦的黄莺儿。
无情不似多情苦。我再三地告诫自己，即使做不了无情之人也要做个寡情的女子，可一次次在思念前倒戈溃败。思念来时，连连绵绵，无穷无尽。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欲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早知如此绊人身，何如当初莫相识？
人一生会遇见谁，会生什么样的故事，像是早已被上天特定安排，固有的位置，固有的缘由，躲亦躲不开，争也争不来。我们在日子里寻寻觅觅，精疲力倦地拥有谜底时，却一次次现岁月早已换了谜题。不想见的人整日在你眼皮底下打转，想见的人偏偏遥遥无期。见惯了太多的有缘无份，也见着了太多的机缘巧合、事成福满。不愿去相信缘分是上天赐予的，常说人定胜天，可人真能胜天吗？
又是一年年关近，妈一次次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催我回家过年，好几次在电话里大哭大闹、雷霆大火。自来了趟省城，二老便知道了我仍没断了莫玖，闹着要我回家过年，是怕我心里再飞出什么幺蛾子来。恐怕妈在家给我张罗的相亲队伍也可从咱家门槛排到院口了。
回家？于我又何容易！爸要我学会适可而止，只赖我心底的份量重惯性大没能刹住车。就在前几天，莫玖给我来了qq信息，说qq不常用叫我加他的微信。我再三确认了他的微信号添加，却直到今天都未等来那方的回应，我仍满怀热望地在等。我又何曾不想踏上那归家的路途，只是胆怯我这条不清不白的来时路要怎生证明我与那可恨可爱的小山村的关系。
家一直在心里，就跟莫玖一直在我心里一样。最初，倔强中带着恨走上离家的路，无半点留念；中间想家却不想回；如今却不敢回。但无论是爱是恨，心底总藏着那片用竭了心血把我们养育成人的热土。家就在邵阳县，那个名叫“长乐乡”却不常乐的地方。我虽想着努力在这大城市继续待下去，可血浓于水的家乡情让我终不会忘记我是那旮瘩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姑娘。
阔别家乡已近十年，家乡的模样却越忆越清晰。那一间间木板房，那一道道篱笆墙，那一缕缕炊烟，那一梯梯水田，那一梁梁山坡，还有那忙碌攒光景的乡亲，那一张张留守儿童瘦黄的脸庞，都让我魂牵梦绕，尤其是那承载我们年少嬉笑的资江河里的两片芳草沙洲。
早在几年前，七七就在电话里告知我，两片沙洲被村长卖给淘金人了，已被淘金船挖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井眼，水性好的大人们都不敢下水去捞水草，怕掉进井眼里出不来；芳草也不长了，只有一垒一垒的卵石子高高地矗立在水上。两岸山坡上有大大小小的老板在开锰矿挖锰，冲洗泥巴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资江河里，资江河里的水整片整片地变浑浊成黄河水了，在河里洗出来的衣服晒干后都有股金属味。
爸也是这大大小小的锰老板里的一个。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爸妈回到了老家，再也没去广东。那时间正值锰矿盛产，一个个锰矿基地接踵而生。一辆俩挖掘机，一排排运锰车，浩浩荡荡。眼看锰矿厂就要蔓延到咱家祖坟坡，谁也不敢担保这群外地来的只为钱的老板不会干出掘人家祖坟的缺德事来。爸领着族里的几位爷爷去阻拦，可锰老板暴跳如雷地亮出那盖有村长官印的土地买让文书，还有几张镇领导县领导的批示文件。族里的年轻人都在外头打工，总不能让这剩下的老弱去跟他们的铲车血拼，弄不好得赔上老命。无策之下，也来不及与在外的年轻人商量，爸拿出了家中的全部家蓄求着村长从锰老板手里买下了祖坟周边的地，赶鸭子上架，自己开采，成了名锰老板。
有众多的村民在锰老板手下干活，对坡地卖让的价钱了解，村长也如实地公布了村里卖让坡地的款项。可孰不知他在卖让沙洲上贪了一大把，他向村民公布的卖沙洲的款项只是个零头。村长与村支书因分赃不公，村支书把此事抖了出来。知后，几百村民联名上告，可县政府镇政府都无人理睬，声称无证据无法受理。
村名们都心知肚明，村长敢贪上百万的村款，定是打通了上级关系，送了大礼。上级领导也定不会自掘坟墓，断自己的财路来处理这宗所谓的官司。在村里换届选举到来前，村长一边塞钱哄着村民投票，一边纠集外村的混混对村民武力要挟。后因双方一致对抗，选举被搁滞了，他继续暂代村长的职位，逍遥法外。
爸是老党员，在选举时，爸带头推选了一位新人。却因这事，在一次县城赶集中爸被偶遇的村长两口子围着谩骂，村长老婆在抬手要打人，手中的伞勾伤爸的眼角，流了血。两口子还不依不饶，称当初买坡地施了我家人情，骂爸不记好是白眼狼。他两口子真是狗咬人反说成人咬狗！
我小时的印象里，村干部都是戴顶五星帽，披个外衣，双脚上还残留从水田里上来未来得及洗净的泥巴，趿拉着鞋就夹着破旧公文包急匆匆赶去镇里开会。而如今的村干部都是富得流油，净是些欺行霸市的主，足以给顶恶霸的帽子。
早在几十年前，孙中山先生引领了革命，喊出了“升官财请走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的口号。而如今的官场，官员贪污腐败，他们是不贪生怕死，他们也前赴后继，只是一腔凶勇不是放在为全民谋生活上，而是在自己钱财上。谁来惊扰这群奸夫淫妇床上的春梦？谁来动这群败类的奶酪？国家定会出手，除奸腐败，可要监查到村干部身上，又要等到何日！
不平处终会有反抗、有杀戮！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开始对村长动干戈。富得流油的村长已偷偷在县城买了房，高调地开着小车回村来祭祖，一群以五哥为的年轻人把他按在坟坡地上暴揍，垂死挣扎中他落荒而逃。该打，回村一次就揍你一次！
村长的老妈子为护犊子在众人面前撒泼寻死，未料在众人的言语怠慢下，一时情急真喝下了农药，丢了性命。直到出了人命，才惊动了县府。在县政府的调配下，顺了民意，推选了新人村长。
爸的锰矿厂戛然停工了，我在电话里问爸为什么？是不是新村长不让干了？爸停顿好久才接我的茬。爸说余地没矿了，再挖也是徒费劳力。亏大了吧？——是亏了点钱财，可至少你奶奶在地下能睡得安心了。
爸的一句话，把我好不容易就将要遗忘的奶奶又搬上了我心头。我之所以对生我养我的那小村庄深爱却又带着恨，是因为它埋葬了奶奶，埋葬着我伤心的过往。恨会变成怕，怕我将来的儿女会被留守；怕爸妈将来一把年纪也仍在操劳，不能安享晚年。怕驱使我躲得远远的，也激我要努力在这大城市里扎下根。
自从进入大学后，我就一直不愿提起奶奶，试着要残忍地将她遗忘。可在爸妈刚回到老家的那段时间里，我又不由地想奶奶，想家。每天晚上站在教学楼天台上，望着家的方向。奶奶的坟头应杂草丛生，长出高高的蒿子了吧？草严严实实地掩盖了那一堆黄土，我心底的伤疤却终未能痊愈。站在教学楼天台上仰望的还有一位男生，是我所带班里的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男学生。他站一角，我站一角。有天晚上他突然走近与我拉话，他说想家就回吧。
“回吧回吧”，在心底碎碎念念了好几年，直至今天也未能回。离家近十个年头，有五个年头是跟爸妈在深圳过的年，两个年头是跟莫玖在省城过的年，一个年头是独自在省城过的年。眼下年又将至，恐将这个年又是独自在这省城过了。任凭妈在电话里大哭大闹，我眼下也恐难踏上回家的路途，我要一直守在这里等莫玖的微信。
终归会有一天会回到家，莫玖也只是我眼前回家的拦路虎罢了。家在邵阳县，这个让我痛心的出生地，而正是因为痛我爱着，又因为爱我痛着。若有生之年我未能回家，死后也终会落叶归根，到那时我真能躺在奶奶的身旁，安然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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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莫玖离开的第七百五十天，今晚是除夕夜。蹲坐在落地窗下的角落，尝试点着了人生的第一支烟。一串接一串急促的来电铃声，没心思去理会；一杯又一杯血红的葡萄酒入肚；一颗随一颗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窗外满天的烟花，绚烂耀眼；一束紧随一束，没完没了——仿佛执意要亮瞎我的这双狗眼！
说心底话，我对莫玖他妈是怀有狠的，特别是在脆弱无助的时候。
计划生育实行三十多年来，少生优生，已有了近两亿的独生子女家庭。这些人都不用成家了？七七解释说，不是不成而是尽量避免两个独身子女家庭结合，否则婚后压力真是很大的；尤其是农村独身子女与城市独生子女结合，最悲催的是两个农村独生子女结合。莫莎莎也补充了一点。莫莎莎说据她的认知，莫玖他妈是一个极精明的人，她不会甘愿自己幸苦养大的儿子又幸苦去养别人家的父母。
至于莫玖，一直迟迟未归，似乎是信服了他妈的言论。沦落至此，我是否还愿更多地去坚信莫玖是在暗渡陈仓，他会为我打下满满的江山在某天归来？亲爱的，你说的我都清楚记得，求你万万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求你替你爸妈留点颜面好不？年关里，不好说你；现年也过完了，是不是要我臭骂你一顿？你是在丑门败户，你知道吗！…你要你爸妈怎么过活哦，你不给爸妈留活路啊，你个害人精！你奶奶要是知道你这样，还不气得从坟堆里爬出来…”
“世间自古男追女，哪有女缠男的…女啊。莫玖他妈前前后后几次进咱家门了，虽没声张，可邻里总有一天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你前面那一档子事，现都还有那么几个人在背后咬耳根的…你说你呀，万般好，在这方面怎么就像猪一样！你若不灵性，一大堆人等着看笑话呢！”
妈在电话里哭诉哭骂，这头的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所谓天塌下来，就是这般感觉吧，疼痛加恐惧随着血液蹿流。我努力使自己平静，哀声哭求：
“妈，再给我点时间…”
“当断则断！你要是断不了，那爸妈就跟你断，权当没生你…”
妈的话有点不可理喻，可句句尽显痛心，我何尝又不心绞！之后的整整半年时间里，我没打电话给妈，妈也没打电话过来。有时，我们愿给陌生人一个微笑，一个拥抱，却如此般地把残忍留给了最挚爱的亲人。
也许是迫于良心的谴责，我主动打去第一个电话。对于我的来电，妈的欣喜溢于言表。电话里，我说我已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说了些连自己都难辨真假的承诺。妈激动地把爸拉扯到电话旁，两口子在电话里你一句我一句地争相向我诉笑。爸说，他不执意叫我选谁，也不刻意说谁必须不能选，关键是自己要把自己活好，要做最好的自己。妈打断爸的话，说某些人就是不能选，该忘就坚决地忘掉，别再给自己生疙瘩。后来，我才认知，这只不过是我表面上与妈言和，心底却终没能撇去莫玖。
时值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倒也静得舒坦。我每天早早起床，戴上耳塞绕着操场碎跑，流一身臭汗；上午与下午交错去请家教的主家们家里给孩子们教课；晚上也没再回租房，呆在学校教工宿舍里，边嚼薯片边看篇精美的英文散文。妈每晚都会定时打电话来，娘俩在电话里聊得热乎。她也多次在电话末了不忘说，谁家谁家的男子，有文化有人品，定是我喜欢的款式，要我考虑下会会面。我只是咯咯地笑——现我该喜欢上什么样的类型，我自己都浑然不知。
很少有他人打电话过来，唯独有一个，也正是由于这个电话，我又再次给自己套上了把枷锁。物业打电话来说我租的房子正在出售，知后我不假思索地付了付，每个月也花掉大部分工资去供房贷。我买的是两居室，把隔壁的也买下了。
我万分欢喜地打电话告知爸妈我买房了，爸妈听后却极为平静。爸默默地往我卡里打了五万块钱；妈更啰嗦了，每天在电话里告诫我不要为了省钱不吃饭，也不要为了还房贷累死累活做兼职赚外块。
不赚外块生活岂能维持！自买了房后就真正感觉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干劲也倍增，各种兼职虽累却很充实。每天早上满面春风地出门，晚上忙到再晚也不再睡在教工宿舍，而是踏着星光风尘仆仆地回到这房子里来，安然熟睡。房子给了我所有的满足，也承载了我极度的欲望。它让我工作忙碌，它让我信念坚定，它给我亲切，它给我挚爱；或更勇敢地说，它踏实地陪着我等某个人的归来。
的确少有吃饭，绝大多数里是泡面或面包。忙碌已不许我有额外的时间去食堂排长队打饭，更不用说去菜市场挑几片菜叶下厨了。跟爸妈通电话的次数也渐行渐少，甚至有时连爸妈的来电都未当时察觉；回电话过去也是三言两语，了了收场。
爸妈放心不下，从老家跑来省城看我。一进屋，妈就喋喋不休，对这房各种嫌弃。因忙碌没怎么收拾，房间脏而乱。本就空间狭小，还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桌上散满了课本，沙上也是各种杂志报刊；茶几上还余留几包泡面调料；墙角立了堆空酒瓶；门前叠了几箱待的传单，几双塞着袜子的鞋环绕；一张双人床上半边堆满了衣物；空地上的地板处明处暗。至于厨房，锅瓢可能已生锈，冰箱里也是否已滋生出霉苔来？
花了一整天，妈把整个屋子收拾的焕然一新。所有摆件都被挪了位置，该丢的不该丢的杂物都被她给丢弃了。我匆匆跑下楼在垃圾桶里翻找那被丢弃的空酒瓶，所幸还在，拾了一个回来立在了阳台上。妈满脸诧异地训我：“疯丫头，我还以为丢了你什么稀罕物件，一个破酒瓶至于那么慌慌张张的吗！”——“爸不是抽烟嘛，给他装烟头，免得把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跟弄脏了，到头爸又会挨你一顿数落…”我吞吞吐吐地掩饰，一旁的爸若有所思，似乎看出了名头。
莫玖留下的空酒瓶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我不假思索地匆匆下楼寻回，或许爸已从中看出了端倪。——二老又将添忧了！
为了多点时间陪陪远道而来的爸妈，我推掉了大部分的兼职。每天中午饭点准时到家，打开门便闻到那熟悉的饭菜香，满满的食欲。可也许是习惯了快进食，扒拉两三口就觉得肚子撑。妈却不停地为我夹菜：“来来来，多吃点，咱农村来的，别像城里人样，一顿饭就吃那么两三口。”
“我是城里人啊。”我本想打趣，可语气硬生生地带着严肃。
“在城里买个房就是城里人了？你家在邵阳县，你户口还在那旮瘩小村里呢！”
“我继续在这呆下去，迁户口到咱学校政务处分分钟就能搞定的事。”
“你别以为城里人好，住这么丁点房子，每日上下班忙得屁股不着凳的…”
得赶紧撇开话题，再犟嘴下去可又要成了老妈的冗长的座谈会了：“爸，我给你再倒点酒。妈，别只顾着伺候你宝贝女儿我，跟我爸整两口，看我爸一个人喝得多没劲。爸，周末我定陪你好好整两口…”
那段日子里，我像是犯了眼花，莫玖的身影隔时段地在我眼前闪现。我拥着爸妈在园区散步，他屁颠地跟在我们身后；我拉着妈在菜市场里买菜，他躬身在后付钱；我陪着爸妈逛商场，他推一购物车跟在身后；我带着爸妈景区游玩，他忙前忙后地跑腿买吃的喝的。
是啊，要是莫玖在该有多好！此时，他可以仗着我这未婚妻讨好他这未来的岳父岳母。再久远点，我俩有幸结了婚，有了孩子，在这大城市里扎根下去。房子虽小，但亦能多容我二老；日子虽紧凑，但老小共聚也不失幸福与温馨。
爸妈要回老家了。候车室里，我拉着妈，眼泪婆娑，妈语重心长：“大姑娘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别挑三拣四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妈是真急啊，姑娘！嫌妈托人介绍的对象不合适，那你自己就上心找个合眼的，年关领回家来过年。”
爸的话却意味深长：“注意身体，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没往你那空酒瓶里塞烟头，酒瓶给你搁柜头了；空了，理应你自己去塞满，但不要一味的固执，要学会适可而止。”
爸妈走后，又留我一个人在孤独里爬滚，对莫玖的想念也加剧了。常在深夜里，倚在阳台上守望，却又不知该望向哪个方向，哪一个方向才是你的在处；多少个清晨，残梦余后，眯着眼睛满满怨气地去窗台驱赶那惊梦的黄莺儿。
无情不似多情苦。我再三地告诫自己，即使做不了无情之人也要做个寡情的女子，可一次次在思念前倒戈溃败。思念来时，连连绵绵，无穷无尽。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欲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早知如此绊人身，何如当初莫相识？
人一生会遇见谁，会生什么样的故事，像是早已被上天特定安排，固有的位置，固有的缘由，躲亦躲不开，争也争不来。我们在日子里寻寻觅觅，精疲力倦地拥有谜底时，却一次次现岁月早已换了谜题。不想见的人整日在你眼皮底下打转，想见的人偏偏遥遥无期。见惯了太多的有缘无份，也见着了太多的机缘巧合、事成福满。不愿去相信缘分是上天赐予的，常说人定胜天，可人真能胜天吗？
又是一年年关近，妈一次次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催我回家过年，好几次在电话里大哭大闹、雷霆大火。自来了趟省城，二老便知道了我仍没断了莫玖，闹着要我回家过年，是怕我心里再飞出什么幺蛾子来。恐怕妈在家给我张罗的相亲队伍也可从咱家门槛排到院口了。
回家？于我又何容易！爸要我学会适可而止，只赖我心底的份量重惯性大没能刹住车。就在前几天，莫玖给我来了qq信息，说qq不常用叫我加他的微信。我再三确认了他的微信号添加，却直到今天都未等来那方的回应，我仍满怀热望地在等。我又何曾不想踏上那归家的路途，只是胆怯我这条不清不白的来时路要怎生证明我与那可恨可爱的小山村的关系。
家一直在心里，就跟莫玖一直在我心里一样。最初，倔强中带着恨走上离家的路，无半点留念；中间想家却不想回；如今却不敢回。但无论是爱是恨，心底总藏着那片用竭了心血把我们养育成人的热土。家就在邵阳县，那个名叫“长乐乡”却不常乐的地方。我虽想着努力在这大城市继续待下去，可血浓于水的家乡情让我终不会忘记我是那旮瘩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姑娘。
阔别家乡已近十年，家乡的模样却越忆越清晰。那一间间木板房，那一道道篱笆墙，那一缕缕炊烟，那一梯梯水田，那一梁梁山坡，还有那忙碌攒光景的乡亲，那一张张留守儿童瘦黄的脸庞，都让我魂牵梦绕，尤其是那承载我们年少嬉笑的资江河里的两片芳草沙洲。
早在几年前，七七就在电话里告知我，两片沙洲被村长卖给淘金人了，已被淘金船挖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井眼，水性好的大人们都不敢下水去捞水草，怕掉进井眼里出不来；芳草也不长了，只有一垒一垒的卵石子高高地矗立在水上。两岸山坡上有大大小小的老板在开锰矿挖锰，冲洗泥巴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资江河里，资江河里的水整片整片地变浑浊成黄河水了，在河里洗出来的衣服晒干后都有股金属味。
爸也是这大大小小的锰老板里的一个。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爸妈回到了老家，再也没去广东。那时间正值锰矿盛产，一个个锰矿基地接踵而生。一辆俩挖掘机，一排排运锰车，浩浩荡荡。眼看锰矿厂就要蔓延到咱家祖坟坡，谁也不敢担保这群外地来的只为钱的老板不会干出掘人家祖坟的缺德事来。爸领着族里的几位爷爷去阻拦，可锰老板暴跳如雷地亮出那盖有村长官印的土地买让文书，还有几张镇领导县领导的批示文件。族里的年轻人都在外头打工，总不能让这剩下的老弱去跟他们的铲车血拼，弄不好得赔上老命。无策之下，也来不及与在外的年轻人商量，爸拿出了家中的全部家蓄求着村长从锰老板手里买下了祖坟周边的地，赶鸭子上架，自己开采，成了名锰老板。
有众多的村民在锰老板手下干活，对坡地卖让的价钱了解，村长也如实地公布了村里卖让坡地的款项。可孰不知他在卖让沙洲上贪了一大把，他向村民公布的卖沙洲的款项只是个零头。村长与村支书因分赃不公，村支书把此事抖了出来。知后，几百村民联名上告，可县政府镇政府都无人理睬，声称无证据无法受理。
村名们都心知肚明，村长敢贪上百万的村款，定是打通了上级关系，送了大礼。上级领导也定不会自掘坟墓，断自己的财路来处理这宗所谓的官司。在村里换届选举到来前，村长一边塞钱哄着村民投票，一边纠集外村的混混对村民武力要挟。后因双方一致对抗，选举被搁滞了，他继续暂代村长的职位，逍遥法外。
爸是老党员，在选举时，爸带头推选了一位新人。却因这事，在一次县城赶集中爸被偶遇的村长两口子围着谩骂，村长老婆在抬手要打人，手中的伞勾伤爸的眼角，流了血。两口子还不依不饶，称当初买坡地施了我家人情，骂爸不记好是白眼狼。他两口子真是狗咬人反说成人咬狗！
我小时的印象里，村干部都是戴顶五星帽，披个外衣，双脚上还残留从水田里上来未来得及洗净的泥巴，趿拉着鞋就夹着破旧公文包急匆匆赶去镇里开会。而如今的村干部都是富得流油，净是些欺行霸市的主，足以给顶恶霸的帽子。
早在几十年前，孙中山先生引领了革命，喊出了“升官财请走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的口号。而如今的官场，官员贪污腐败，他们是不贪生怕死，他们也前赴后继，只是一腔凶勇不是放在为全民谋生活上，而是在自己钱财上。谁来惊扰这群奸夫淫妇床上的春梦？谁来动这群败类的奶酪？国家定会出手，除奸腐败，可要监查到村干部身上，又要等到何日！
不平处终会有反抗、有杀戮！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开始对村长动干戈。富得流油的村长已偷偷在县城买了房，高调地开着小车回村来祭祖，一群以五哥为的年轻人把他按在坟坡地上暴揍，垂死挣扎中他落荒而逃。该打，回村一次就揍你一次！
村长的老妈子为护犊子在众人面前撒泼寻死，未料在众人的言语怠慢下，一时情急真喝下了农药，丢了性命。直到出了人命，才惊动了县府。在县政府的调配下，顺了民意，推选了新人村长。
爸的锰矿厂戛然停工了，我在电话里问爸为什么？是不是新村长不让干了？爸停顿好久才接我的茬。爸说余地没矿了，再挖也是徒费劳力。亏大了吧？——是亏了点钱财，可至少你奶奶在地下能睡得安心了。
爸的一句话，把我好不容易就将要遗忘的奶奶又搬上了我心头。我之所以对生我养我的那小村庄深爱却又带着恨，是因为它埋葬了奶奶，埋葬着我伤心的过往。恨会变成怕，怕我将来的儿女会被留守；怕爸妈将来一把年纪也仍在操劳，不能安享晚年。怕驱使我躲得远远的，也激我要努力在这大城市里扎下根。
自从进入大学后，我就一直不愿提起奶奶，试着要残忍地将她遗忘。可在爸妈刚回到老家的那段时间里，我又不由地想奶奶，想家。每天晚上站在教学楼天台上，望着家的方向。奶奶的坟头应杂草丛生，长出高高的蒿子了吧？草严严实实地掩盖了那一堆黄土，我心底的伤疤却终未能痊愈。站在教学楼天台上仰望的还有一位男生，是我所带班里的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男学生。他站一角，我站一角。有天晚上他突然走近与我拉话，他说想家就回吧。
“回吧回吧”，在心底碎碎念念了好几年，直至今天也未能回。离家近十个年头，有五个年头是跟爸妈在深圳过的年，两个年头是跟莫玖在省城过的年，一个年头是独自在省城过的年。眼下年又将至，恐将这个年又是独自在这省城过了。任凭妈在电话里大哭大闹，我眼下也恐难踏上回家的路途，我要一直守在这里等莫玖的微信。
终归会有一天会回到家，莫玖也只是我眼前回家的拦路虎罢了。家在邵阳县，这个让我痛心的出生地，而正是因为痛我爱着，又因为爱我痛着。若有生之年我未能回家，死后也终会落叶归根，到那时我真能躺在奶奶的身旁，安然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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