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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祸起萧墙

小说:陆家百年作者:柯桂陆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2 07:42:01
酒鬼杨踉踉跄跄地走了,一对生死冤家的身影从此像刀刻一样永远留在我的心底,任凭岁月消磨,至今都无法忘却。

        记得,那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太爷爷似乎有了倦意,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知趣地起身告退。这一对暗恋的男女——我的长辈——后来真的以命相搏了吗?这个谜团折磨着我,渴望着从老人家嘴里再听到只言片语。太爷爷没有撵我,似睡非睡地假寐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冷冷地说:“你——在读张恨水的书?”

        那一刻的尴尬真是永生难忘。几十年后见到儿孙们在外寻得真爱,生怕大人从中作梗,遮遮掩掩支支吾吾,我不禁哑然失笑。他们那懂得,阅尽沧桑的老人一眼就能看透儿女的心,正如当年太爷爷洞悉我一样。

        那时候我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但凡描写爱情的诗词歌赋、小说散文都爱不释手,尤其喜欢的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这类书在家里是不许我看的,回到桂林就管不到了,宿舍里几乎每个同学枕头下都藏有一两本。鸳鸯蝴蝶派这个名字只怕时下的小青年听都没听说过,不过要提起张恨水、《金粉世家》知道的人也许就多了,民国初年这个流派的作品风靡全国,征服了无数少男少女的心。那时候《啼笑因缘》这部电影在桂林上映,我敢说我们桂林高中一多半同学都去看过。我们陆家一门居然也发生过如此浪漫的爱情故事,这让我兴奋起来,心里痒得不行恨不得马上知道下文。没想到太爷爷兜头一盆冷水,问得我张口结舌。在老人家面前我从来不敢撒谎,脸顿时红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去看看吧。”太爷爷拄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

        “看什么?”我呆若木鸡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丫环偷着使了个眼色,扶着老人回房了。我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一张报纸静静地躺在画案上。我挪开太爷爷的放大镜拾起来——是一张民国27年八月的《广西日报》——老人用毛笔重重地圈出了一条新闻。内容大致我还记得,“……中央社齐日电,日寇攻陷广济门户黄梅,五战区代司令长官白将军崇禧命第84军全线反击。敌据险固守施放毒气,夏威将军麾下数千桂省子弟浴血冲锋,死战不退……”我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一下哆嗦起来,我的一位远房哥哥就在这支队伍里!小时候还常常骑在他脖子上玩,也不知这会儿他是生是死……

        惊恐和担忧过后泪水慢慢模糊了我的双眼,国家和民族危在旦夕,我还在迷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真是枉为“这个家最后一个男子汉”了,此刻我才明白太爷爷细说家史的用意:不是要我从中猎奇,而是要我认清未来必须负起的责任。

        “太爷爷,让你老人家失望了。”我将短短几行新闻稿默诵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心头一阵羞愧。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跟随老人家的回忆去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

        …………

        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黎明时分终于停了。《山海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东海之外甘泉之间有个羲和国,这个国度里有一个女人也叫羲和,她生了十个太阳。我们小时候都学过,这十个孩子结伴出来把地上的树木庄稼都晒死了。一个叫羿的人奉了尧帝的命令拿起弓箭追杀他们,只有一个侥幸逃得性命。此刻这个幸运儿从东边一座险峰背后冒出头来悄悄看了看,确认平安无事一下就窜了出来,大大小小的山头立刻披上了金色的霞光,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洼里有座不知名的小庙也被照亮了。谁也搞不清它已经荒废了多少年,山门早已不复存在,大殿的门窗也没了,屋里满是灰尘,供桌东倒西歪,那座泥胎塑像挂满了蛛网,已辨不出是哪路神仙。陆方晓揉了揉眼睛从供桌旁慢慢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平乐县榕津古镇看戏,戏码是《货郎旦?女弹》。唱到第四折主人公张三姑上场了,她为躲避追捕在雨夜中奔逃,这个女戏子边歌边舞把人物的不幸和悲惨刻划得淋漓尽致。陆方晓仔细一看原来是沈放的外甥女阿彩扮演的,立刻叫了一声好,喝彩声才落,那阿彩一转身不知怎么竟成了自己的模样,后面是夏苍带着官府的人高擎火把紧追不放。他拼命地跑怎么也跑不动,急得一下惊醒了。陆方晓心中有千般滋味说不出口,这出戏不知看过多少回,想不到自己也成了戏中人物,不禁苦笑了一下。

        …………

        那天夏苍一声令下,七八条枪一齐开火,沈放骑来的马一下就惊了,刚解开韁绳就窜了出去,陆方晓夫妇胆战心惊任由它撒腿狂奔。那管山路弯弯,沟沟坎坎那匹马疯了一样直往前闯,只听得耳边风声嗖嗖作响,山林树木从身边一闪而过,两个人吓得闭上眼睛看也不敢看,哪还顾得上驾驭牲口,那可真是生死二字且由它了。到底是男人比女人胆子壮一些,跑了好一会儿陆方晓先回过神来:这可不行,俗话说“老马识途”,万一这牲口跑回了藤县城里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了吗!他使足了力气勒住马,四下观看,四周是从没见过的崇山峻岭,不要说村落田地,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那匹马累坏了,站在没膝盖的草丛当中四肢微微发抖,猛然间几乎就在头顶上“啊”的一声怪叫,蓝玉婷吓得晃一晃差点栽下马来,连忙抱紧了丈夫,原来有只乌鸦受到惊吓扑棱棱逃走了。

        蓝玉婷望着它在天上翅膀一扇一扇越来越远几乎要哭出声来:“咱们能飞就好了,这是哪儿啊?”

        陆方晓也辨不清身居何处,正不知如何是好,蓝玉婷这一闹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吼了一声“哭什么!往前走就是了。”

        “去哪儿啊?”

        是啊,能去哪儿啊?单一个夏苍已经难以对付,现在又添上个王婉兮,她背后有陆荣廷撑腰,那可是个要命的阎罗!看来只有逃离广西才安全。往北的话,湘桂边境陆荣廷大军云集,但凡有些头脸的军官谁不认得自己,走这条路无异是凶多吉少。如此说来最近的出路只有去广东了,陆方晓盘算一番领着蓝玉婷朝东南方向下去,专拣荒凉处走,只在腹中饥饿的时候找个偏僻人家将就一餐。一天两个人借宿深山一处道观,观主慈悲出让了一匹乌驴,蓝玉婷愁苦的脸上总算现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夫妇两个好歹能够一人一骑了。谁知天公不作美,从这天起,头顶上就没晴过,山路泥泞不堪,驴马都不肯负重前进,无奈只好步行牵着它走。山高坡陡雨后路滑,两个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一失足出了意外,说不定命就没了。陆方晓夫妇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个罪,到了这会儿再没有其它奢望,只盼着老天爷开恩赶快放晴就知足了。昨天午后跌跌撞撞来到这个山洼,骤然狂风大作乌云飞快地聚拢来,黑压压罩住了头顶,只见闪电划破长空,紧跟着咔啦一声雷响,道道雨丝有如穿心的箭,无情地从空中射下来,叫人无处躲藏。蓝玉婷吓呆了动也不会动,双眼紧闭仍觉得闪电晃得周围一亮一亮,耳边雷声隐隐,时不时爆出一声惊天巨响,震得山摇地动,她浑身发抖,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啊!”

        …………

        陆方晓心有余悸,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多亏找到这座破庙,不然的话,这一夜暴雨雷电交加两个人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就这样逃下去,天知道还要逃多久才能找到个安全的地方。陆方晓不敢往下想,闭眼晃了一下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脑袋里烦心的事全丢开。这时他听见蓝玉婷在睡梦中哼了一声,侧脸一看自己的女人和衣而卧睡得正香,只见她头发散乱,脸上被泥水污染,腮边隐隐似有泪痕。陆方晓心疼得一哆嗦,想当年这个女人红透两广,在台上一颦一笑迷倒万人,自己曾向她许诺,只要跟了我一生一世再不会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如今却把她害成这副模样……

        陆方晓心里一阵难过,想想离开藤县也有好几天了,俗话说“天高皇帝远”,陆荣廷的手再长也不见得能伸到这儿。他心一横,从现在起离开荒山野岭就走大道,反正腰里有的是银子一定要让蓝玉婷吃好住好。陆方晓打定了主意走出大殿,院子里长满荒草,这里一洼,那里一洼到处是积水,他踮着脚小心地来到院中央,抬起头来看看天。

        “不用看了,‘日出胭脂红,没雨也有风’。要走就快走,晚了不等出这架山暴雨又来了。”

        陆方晓着实吓了一跳,身后刚从偏殿里走出个老人来。一身粗布衣衫脏得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两条裤脚高高地挽到膝盖上面,背个竹篓,肩膀上斜挎着一綑长长的绳子,一看就知道是个采药人,昨晚大概也在这儿避雨来的。这些人常年在野外生活,会不会变天抬头一望就知道。陆方晓连忙说:“谢谢老哥哥,只是我们迷路了,怎么才能走出山呢?”

        “甭管山路怎么拐你认准了东北方向,走上个二十多里就到大湾镇了。”

        “大——湾镇……是西江南岸那个吗?”

        “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吗?”采药人连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出了庙门。

        “谢天谢地。”陆方晓喃喃地说,心一阵狂跳。

        两广地区的美食家都知道麦溪鲤鱼,这种鱼不但特别鲜嫩,还有个特点——到嘴里有几分像肥美的母鸡肉,十分可口,在清代曾作为朝廷贡品,相传慈禧太后尝过以后也赞不绝口。陆方晓对日常饮食的讲究堪比帝王之家,对麦溪鲤鱼的掌故自然知晓。这种鱼所以如此肥美与众不同,全倚仗养鱼的水独特。这种鱼只出产在古西村,在古西村也仅有两口鱼塘才能养出这样的鱼来,这两口鱼塘在当地叫做麦溪塘,鱼就因此得名。陆方晓知道,古西村隶属于大湾镇,大湾镇隶属于高要县,而高要与肇庆隔江相望从宋代起就归肇庆管治,也就是说他和蓝玉婷已经人在广东了!逃亡了几天几夜,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如愿以偿逃出了陆荣廷的势力范围,陆方晓如同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止不住泪花噙在眼里打转。

        几个小时以后这一对落难夫妻走进了大湾镇一处酒家,在二楼临窗落座。店小二奉上了香茶,功夫不大,美味佳肴排满了一桌,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夫妇两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想起一路的艰辛百感交集又喜又悲真是恍如隔世。两个人早饿坏了狼吞虎咽用了些菜饭,几杯热酒下肚心情好了许多,这才发现邻桌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正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夫妇两个上等穿戴却肮脏不堪,蓝玉婷更是头发蓬乱,脸上还有道道泥水的污痕,加上刚才那副吃相着实不雅,人家要不好奇那才怪了。陆方晓本是个讲究体面的人,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小声说:“玉婷啊,等下我们就过江去找个好客栈住下来。奔波了这么多天也放松一下,歇一歇到包公祠看看怎么样。”

        肇庆是粤西名城,古称端州,宋仁宗时包拯曾在这里主政三年。端州历史悠久寻幽览胜有很多好去处,陆方晓唯独喜爱包公祠,每次路过肇庆几乎都要到这里来。有一次陆方晓多喝了几杯谈起自己空有满腹才学无法施展,怕是终身遗憾了,醉意加失意说话间眼圈都泛红了。原来明清两朝陆方晓祖上屡出重臣,让他颇为自豪,也让他深感失落自叹生不逢时。他先祖父与曾国藩同朝为臣,关系密切,曾经亲耳听见曾文正公忧心忡忡地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这里的“祏”是宗庙中藏神主的石屋,“宗祏之陨”意思是说大清朝怕是要亡了。陆方晓祖父感慨万千临终留下遗言,说是后世子孙再也不许科举应试入朝为官。陆方晓始终认为正是这样一句家训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否则的话说不定自己也会成为一代名臣的。蓝玉婷当年在戏班红透两广,肇庆是重要的水陆码头自然是少不了去的,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包公祠正中大殿高悬着一块牌匾上书“一代名臣”,也许正是这四个大字让陆方晓对此地情有独钟吧。

        听说陆方晓要到包公祠蓝玉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到底出身贵胄,到了这步田地一心仰慕的还是出将入相,可怜自己连自家身世都不知道,嫁入豪门再风光不过是个小妾而已,心里觉得一阵悲凉,不禁难过地微微摇了下头。

        “怎么,你不想去?”

        “我就想再到梅庵看一看。”

        “梅庵?这么多年你还没死心……”

        蓝玉婷很小就成了孤儿,儿时的记忆模模糊糊,关于自己的身世仅有的一点了解也是听班主讲的。班主姓蓝是广西藤县人,他的戏班原来没有什么叫座的演员,一个地方唱不了几天就没什么人看了,只好常年在外跑码头。有一次从杨柳镇赶往高要县城,半夜里起了大风,电船顺风顺水跑得飞快,眼看要到禄步镇一下把迎面来的一条木帆船撞翻了。几个年轻的武生下水救上来五六个人,有个和尚怀里紧紧搂着个女孩,顶多也就有三四岁,已经被江水呛得人事不省了。大家七手八脚忙了好一会儿才救过来,这才发现那个和尚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嘴里淌着鲜血,显然是在撞船的瞬间五脏六腑都受了伤,那僧人吃力地抬起手指着孩子,刚说出“梅庵”两个字人就断气了。班主是个惯走江湖的,知道梅庵是肇庆城西一座有名的古刹,说不定这孩子同梅庵有关系,船到了码头就跑去打听。这才知道,半个月前有个云游僧人在庵门外发现一对母女,两个人都病得不轻。结果大人没救过来,临终前恳求长老慈悲把幼女送回家乡。庵里这才派出个僧人带女孩回去,不想半路又遇难。孩子所有东西都沉在江里只剩下一块玉墜贴身挂在胸前,她的身世来历或许只有那位云游僧人知道了,可惜他刚刚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谁也说不准。佛门圣地怎么能长年养个女童呢,班主看这个女孩可怜又长得眉清目秀,心一软就收留下来,没想到十年后竟出息成一个红透两广的坤伶。成名以后只要人到肇庆蓝玉婷都会去梅庵打探消息,每次都失望而归。

        陆方晓看蓝玉婷难过,也不好受:“那就在肇庆多呆几天。钱上不是问题,在藤县我从粮栈支了五千大洋的银票,怕的就是会有今天。下一步怎么走咱们慢慢再盘算。”说着轻轻拍拍蓝玉婷的手臂,似乎想安慰她。

        邻桌客人原本在窃窃私语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农历四月正是肇庆地区多雨的季节,忽冷忽热,上首坐的一位面容富态须眉皆白,大概上了几岁年纪怕受风寒,裹了一身青色团花缎袍,说话声音略显低沉嗓门可不小,好像生怕人家听不见:“这个鬼天气赶路,可辛苦你了。”

        “那可不是嘛,这一路上千难万险命悬一线,几乎就见不到你了。”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身穿淡黄色的柞丝绸衫,不但衣装考究,相貌也出众。国字脸方方正正,眉宇间英气逼人。

        “这话怎么讲啊?”

        “这还用问?‘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端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人引用的是唐朝元稹的一首诗。元和五年也就是公元810年他被唐宪宗贬到通州任司马一职。这个通州不是今天北京东面的通州,而是在如今的四川东北部,当时那里可是蛮荒之地,到那个地方做官无异于流放。穿缎袍那位笑起来:“你出丑了,元稹说的可是‘黄泉便是通州郡’,你怎么错成端州了?”

        “还是你有学问,不过端州两个字用在当下也不能算错,你说呢?”

        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侧过脸笑嘻嘻地偷眼望着陆方晓夫妇。这首诗陆方晓当然晓得,暗叫一声不好,这一老一少明显是在演双簧,莫非他们是陆荣廷的人等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过手一抖酒杯差一点掉到地上,他闭了下眼强自镇定一下安慰自己:这不可能。这一路走的全是荒郊野岭,没人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这两个人不过是取笑我们身上狼狈,难怪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落到这个地步还逞什么强呢,笑骂尽管由他人笑骂,少惹些是非罢。陆方晓低下头卙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才要放下酒杯,手腕子却被那个年轻人一把攥住,就听他冷笑着说:“你姓陆的好大胆竟敢来端州!真以为到这儿就没事了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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