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旧时巫咸国有传说：登葆山可直通天庭，是神巫们往返人间的通道。登葆山险峻无比，一面是万丈悬崖背靠奔流的大江，一面是奇峰怪石，上下山只有狭窄刁钻的道路，并不适宜居住。
天气持续阴冷。
树木草植被压在残冬白雪之下，若仔细去看，嫩而青的芽尖已经出现在了枝叶的尖端。山石冷得滴水，溪水却不曾结冰，澄澈如初。
无尽的森林绵延在登葆山这一片数不清的山头。背后的林荫很昏暗，有梅花的暗香隐隐流动。季予记得从前游历九州时有人告诉他，涉足黑暗森林要万分小心，莫要因为一时起兴而失了谨慎。吞噬生命的沼泽就藏在不经意的地方，稍不留神陷进去会再也出不来。他收回思绪，背靠着一棵笔直冰冷的水杉树，仰头向上方望去。
在季予身边，虞丙和仲余无声的打量着头顶的山峰。仲余一只手扶着姜缗，一边将树木掩映中的防御工事指给她看。
难怪前次雍伯靡声势浩大讨伐濮地流民却无功而返。此处山峦险峻，唯一的通道被巨石阻挡，训练有素的虎贲无用武之地，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
只是为什么，雍伯靡久攻不下，端沐氏却可以？濮人都死了么？
季予和仲余一行人从羌地回京畿，尚未入纶邑便收到虞丙的消息。这一路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却无人敢抱怨。虞丙知道，平易近人如春风般和煦的季予，至今仍压着火气，只差一个导火索就能彻底引爆。
“予，先看看妇缱是否安好。”仲余叮嘱季予，“要沉住气。”
“安好……”季予双眸暗淡无光，“次兄，若她不安好，我该怎么办？”
仲余无法回答他。他的目光翻越前方的障碍，看见山的上方岩石被人建了雉堞，形成一个断层。其上忽而纷乱起来，士卒推着二十几名头发蓬乱的人质出现。
姜缗神情一变，正想要再靠近一些却被仲余拦住。
姜缗焦急道：“无余，你别挡着我，我看不到缱儿。”
人质被士卒推搡着押在雉堞之上，半边身子悬空。再往前一点，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悬崖，尸骨无存。山谷中回荡的冷风猎猎击打着人的脸，有人开始尖叫，有人哭泣和咒骂，登葆山的静寂被打破了，混乱的人声在山谷中回荡。
仲余扫视一遍人质，没看到姜缱。他望向季予。见他握着姜缱的匕首，整个人绷成一根笔直而锋利的弓弦。季予的鼻梁高耸，眼窝深深陷进阴影里。仲余看不清他的眼神，遂提醒姜缗和季予：“我也没看见缱儿。不可再往前了，上面会放冷箭。”
季予眉心紧皱，问虞丙：“怎么回事？上面的人皆是宝源山的寨民。缱为何不在？”
虞丙心中咯噔一声。上面的人质皆形容狼狈，他差点没能认出，那被士卒押着大声哭泣的，不正是阿莎明么？还有那个被押在正中央的不正是宝源山的大巫卜朔么？那个被人按在岩石上，几乎快要坠落悬崖的……虞丙觉得喘不上气了，那是阿媪。
在许多个午夜深梦中，端沐其娜想象着自己是巫咸国的王，或者最起码，巫咸王姬。这是她从端沐杰那里继承的野心，她以为总有一天软弱的巫婵会输给端沐氏，而自己作为端沐杰唯一的女儿最终会成为巫咸国最尊贵的人。
她曾经充满信心，直到遇见季予。
夏后氏起起伏伏，有过荣光也有过低谷。见过季予的人，最初会惊讶他和想象中九州最尊贵的夏后氏不一样。对于萍水相逢的人，他自称“季予”，忽略自身显赫的姓氏。他性子平和，极易相处，很容易便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那只是第一印象。若能再了解多一点，季予便和普通人明明白白的区分开来了。人们见了他，会觉得夏后氏的王子便应该是这个样，譬如他举手投足的从容，譬如他令人难忘的英俊，譬如他恰到好处的热情，譬如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他历遍河山，眉眼中已富有世界，纵然再谦逊，也不会泯然于众生了。
甄选灵童那一天，季予道破了端沐氏的算计，端沐其娜有一种如同被人剥去衣裳的羞耻感。在那之后端沐杰的每一步动作都似乎被季予洞悉，端沐氏几十年的谋划甫一露面就立刻变成惨烈的失败。
看破却不说破，看破的人并非都出自仁慈之心，被看破的人却必定惶恐。
端沐其娜接触季予的时间不短了，足够她发现自己与季予的不同。见过了展翅的雄鹰，人们会发现天空有多高，而自己有多渺小。她仰望过季予，她不知那是否是爱，她像渴望成为巫王一样渴望成为季予的王子妇，而他连让自己仰望的机会都不给。那个时候她就醒悟了，季予看透了她，看透了与她的差距。后来她想，端沐氏的失败就是从那一步开始的。
端沐杰死后，端沐其娜从丰邑逃走了。
登葆山在夔邑东边，自古是端沐氏的宗族领地。只不过这里只有深谷巨树，人迹罕至，从前不曾有人过多关注。
端沐杰放任濮人占了山头建了寨子，又任凭巫王将求援的消息送到大夏。雍伯靡在登葆山无功而返，令端沐氏终于开始留心这里。端沐其娜从丰邑逃离后无处可去，便想起了偏僻的登葆山。击败高阳承带领的濮人虽然难度颇大，可是她手中有巫毒，拿下登葆山虽然费了些力气她方士卒却几乎毫发无伤。
此时此刻，就算端沐其娜地处险要工事、手握人质和巫毒，可算是占尽了优势。不知为什么，最终对上季予，她仍是从心底泛出莫名的心慌。
过去端沐其娜对季予的感情或许算不上是爱，可如今一定是恨。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时，爱与恨无关痛痒；可若形势变了，那星星能摘下来，她想揉碎了戴在自己的鬓角。
“王子予！”山下的夏人人数众多，端沐其娜却一眼看见身材高挑劲瘦的季予，对着他喊道：“我父亲在何处？”
季予将端沐杰从身后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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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持续阴冷。
树木草植被压在残冬白雪之下，若仔细去看，嫩而青的芽尖已经出现在了枝叶的尖端。山石冷得滴水，溪水却不曾结冰，澄澈如初。
无尽的森林绵延在登葆山这一片数不清的山头。背后的林荫很昏暗，有梅花的暗香隐隐流动。季予记得从前游历九州时有人告诉他，涉足黑暗森林要万分小心，莫要因为一时起兴而失了谨慎。吞噬生命的沼泽就藏在不经意的地方，稍不留神陷进去会再也出不来。他收回思绪，背靠着一棵笔直冰冷的水杉树，仰头向上方望去。
在季予身边，虞丙和仲余无声的打量着头顶的山峰。仲余一只手扶着姜缗，一边将树木掩映中的防御工事指给她看。
难怪前次雍伯靡声势浩大讨伐濮地流民却无功而返。此处山峦险峻，唯一的通道被巨石阻挡，训练有素的虎贲无用武之地，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
只是为什么，雍伯靡久攻不下，端沐氏却可以？濮人都死了么？
季予和仲余一行人从羌地回京畿，尚未入纶邑便收到虞丙的消息。这一路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却无人敢抱怨。虞丙知道，平易近人如春风般和煦的季予，至今仍压着火气，只差一个导火索就能彻底引爆。
“予，先看看妇缱是否安好。”仲余叮嘱季予，“要沉住气。”
“安好……”季予双眸暗淡无光，“次兄，若她不安好，我该怎么办？”
仲余无法回答他。他的目光翻越前方的障碍，看见山的上方岩石被人建了雉堞，形成一个断层。其上忽而纷乱起来，士卒推着二十几名头发蓬乱的人质出现。
姜缗神情一变，正想要再靠近一些却被仲余拦住。
姜缗焦急道：“无余，你别挡着我，我看不到缱儿。”
人质被士卒推搡着押在雉堞之上，半边身子悬空。再往前一点，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悬崖，尸骨无存。山谷中回荡的冷风猎猎击打着人的脸，有人开始尖叫，有人哭泣和咒骂，登葆山的静寂被打破了，混乱的人声在山谷中回荡。
仲余扫视一遍人质，没看到姜缱。他望向季予。见他握着姜缱的匕首，整个人绷成一根笔直而锋利的弓弦。季予的鼻梁高耸，眼窝深深陷进阴影里。仲余看不清他的眼神，遂提醒姜缗和季予：“我也没看见缱儿。不可再往前了，上面会放冷箭。”
季予眉心紧皱，问虞丙：“怎么回事？上面的人皆是宝源山的寨民。缱为何不在？”
虞丙心中咯噔一声。上面的人质皆形容狼狈，他差点没能认出，那被士卒押着大声哭泣的，不正是阿莎明么？还有那个被押在正中央的不正是宝源山的大巫卜朔么？那个被人按在岩石上，几乎快要坠落悬崖的……虞丙觉得喘不上气了，那是阿媪。
在许多个午夜深梦中，端沐其娜想象着自己是巫咸国的王，或者最起码，巫咸王姬。这是她从端沐杰那里继承的野心，她以为总有一天软弱的巫婵会输给端沐氏，而自己作为端沐杰唯一的女儿最终会成为巫咸国最尊贵的人。
她曾经充满信心，直到遇见季予。
夏后氏起起伏伏，有过荣光也有过低谷。见过季予的人，最初会惊讶他和想象中九州最尊贵的夏后氏不一样。对于萍水相逢的人，他自称“季予”，忽略自身显赫的姓氏。他性子平和，极易相处，很容易便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那只是第一印象。若能再了解多一点，季予便和普通人明明白白的区分开来了。人们见了他，会觉得夏后氏的王子便应该是这个样，譬如他举手投足的从容，譬如他令人难忘的英俊，譬如他恰到好处的热情，譬如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他历遍河山，眉眼中已富有世界，纵然再谦逊，也不会泯然于众生了。
甄选灵童那一天，季予道破了端沐氏的算计，端沐其娜有一种如同被人剥去衣裳的羞耻感。在那之后端沐杰的每一步动作都似乎被季予洞悉，端沐氏几十年的谋划甫一露面就立刻变成惨烈的失败。
看破却不说破，看破的人并非都出自仁慈之心，被看破的人却必定惶恐。
端沐其娜接触季予的时间不短了，足够她发现自己与季予的不同。见过了展翅的雄鹰，人们会发现天空有多高，而自己有多渺小。她仰望过季予，她不知那是否是爱，她像渴望成为巫王一样渴望成为季予的王子妇，而他连让自己仰望的机会都不给。那个时候她就醒悟了，季予看透了她，看透了与她的差距。后来她想，端沐氏的失败就是从那一步开始的。
端沐杰死后，端沐其娜从丰邑逃走了。
登葆山在夔邑东边，自古是端沐氏的宗族领地。只不过这里只有深谷巨树，人迹罕至，从前不曾有人过多关注。
端沐杰放任濮人占了山头建了寨子，又任凭巫王将求援的消息送到大夏。雍伯靡在登葆山无功而返，令端沐氏终于开始留心这里。端沐其娜从丰邑逃离后无处可去，便想起了偏僻的登葆山。击败高阳承带领的濮人虽然难度颇大，可是她手中有巫毒，拿下登葆山虽然费了些力气她方士卒却几乎毫发无伤。
此时此刻，就算端沐其娜地处险要工事、手握人质和巫毒，可算是占尽了优势。不知为什么，最终对上季予，她仍是从心底泛出莫名的心慌。
过去端沐其娜对季予的感情或许算不上是爱，可如今一定是恨。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时，爱与恨无关痛痒；可若形势变了，那星星能摘下来，她想揉碎了戴在自己的鬓角。
“王子予！”山下的夏人人数众多，端沐其娜却一眼看见身材高挑劲瘦的季予，对着他喊道：“我父亲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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