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任城考古团
以下内容，根据桥雄一郎的讲述和回忆整理。虽可能会和一些事实有出入，但对我这个已经丢失记忆的女鬼魂来说，就算他的回忆出现了某些偏差，我也可以忽略。
我叫文芳。按照现在的情况判断，我就是绿度母第五世的轮回之身。但是，当时我并知道我身上的元神是绿度母。
我有一个妹妹，叫文馨，小我十五岁。
我们本出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也是一位贤淑的中学教师。
从小，我便被送到学校读书，接受最良好的教育。我们一家，原本应该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十七岁那年，我们的父母死于一场战乱。当时，妹妹不过两岁。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到处都是失去家园，颠沛流离的人们。我抱着妹妹，跟着逃命的难民们一路往北方流浪，每天都面临着战争、饥荒、瘟疫等死亡的威胁。
那真是一段不能用言语和文字来描述的悲惨岁月。
妹妹惊恐地把脸埋在我怀里，哭喊着要找妈妈。
我不停地哄她：“好妹妹，今后姐姐就是妈妈了。姐姐一定能像妈妈一样爱你，把你抚养成人，让你不受别人欺侮。”
文馨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她非常懂事，不再任性地哭闹。
终于，我们姐妹俩逃到一座叫任城的小城。一对膝下无子女的老两口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便唤他们为干爹和干娘。
战争在我们来到任城后的第三个月就结束了。百废待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但至少，在新的历史时期，饱经磨难的人们，都感受到新生活的希翼，并愿意为之而奋斗。
在任城有一家老报馆，规模不大，但历史极为悠久。我看到了这家报馆的招聘广告，于是就前往面试。
我的学识、才华和容貌，让我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
于是，我成了这家报馆唯一的女记者。
我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挣钱抚养妹妹成长，报答干爹和干妈的收留再生之恩。
干爹干妈的家是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式的四合院，坐落在任城外东郊五里处。每天，我骑着自行车往返于报馆和家的这条路上。
闲暇之时，我会用自行车载着文馨到任城外的一座山坡去放风筝，摘野花。
妹妹毕竟只有三岁，正是贪玩好动、天真无邪的年龄。
我已经做了计划，等她五岁时，我就送她到任城刚刚建立的小学去读书。
为了让妹妹和我一样知书达理，我每天都会教她读书识字，识背一些意境美好的唐诗宋词。
在我和妹妹经常去放风筝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在战火中毁掉并废气多年的古刹，名为“碧云寺”。在我的记忆中，那时，这个古刹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废墟遗址大门口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块被风雨侵蚀得非常厉害的寺匾，上面模糊可见“碧云寺”三个字。
听当地人说，这个古刹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曾经是方圆数百公里最有名的一座寺庙。
只不过，岁月无情，而今早已难以从一堆残垣断壁中觅到它曾经的盛名和辉煌了。杂草丛生的废墟之间，偶尔可见一些佛像的断头，不时会有一两只流浪猫尖叫着窜出来，吓我们一大跳。
文馨喜欢骑在佛像的断头上，将两只小脚丫高高举起。
我严肃地训斥她：“文馨，你不能对佛无力！”
“姐姐，这不过就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陀嘛，我欺侮了它，它也不会把我怎样。”妹妹咯咯地笑着。
但是我和妹妹的心情不一样。每次来这个古刹，我心里总有一种非常遥远的，淡淡的忧伤。
似乎这古刹遗址里的每段地基，每堆乱石，都散发着一种特别之力，摄引着我的魂魄，让我时常陷入一阵空虚之中。
日子幸福而平淡，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妹妹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养父母也相继去世。偌大的一个四合院里，又只有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
这年，任城来了一支由任城所在的省文物局和几名东洋专家组成的联合考古团，要对碧云寺进行考古挖掘。此事一时轰动了小城。
作为记者，我受命对这次考古挖掘进行全程报道。
这个考古队的中方团长，是一个被称为教授的四十多岁男人。
我便是通过这次采访，认识了郭一水。他是东洋专家团中唯一的华人。
联合考古团进入任城第一天，他们被政府安排下榻在任城最好的“任城人民旅社”，并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宴。
晚宴之前，我到旅社对考古队进行首次采访。
郭一水作为生活在东洋的华人考古学家，在他下榻的房间，接受了我的专访。
那时他四十岁左右，身着西装，戴一副细框金丝眼镜，鼻梁挺拔，脸廓方正，器宇轩昂，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岁的男人，而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光景。
他吸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国外香烟，香烟是插在一个桃色的烟斗里。烟瘾似乎很大，在我采访他的两个小时，竟然抽了一包烟。
不知怎的，我对这个男人，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尤其是他喝茶时的姿势，更是似曾相识：用右手执茶杯，左手轻轻地将杯盖在杯口上轻扣几许，方才放到嘴边，惬意地抿一口。
他笑了，他的笑容大方而成熟，但绝对没有那种客套的应酬味，而是出自内心的真诚。
他言道：“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品过这种绿茶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我微笑道：“这种茶不是任城产的，是政府专门从外地买回来接待贵宾的。”
郭一水微微点头，深情地说：“我知道，它产自我的家乡。”
“喔，这么说，郭先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深深的乡愁，说道：“我国和东洋国战争全面爆发的那年，我便离开家乡，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的家乡和任城一样，也是一个佛教圣地，那里有一座举世闻名的大佛，是江边的一座巨大的山崖打凿而成的。”
那座大佛，我听别人说过。但郭一水将任城称为佛教圣地，却是我第一次听说。
连本地人都不认为这里是佛教圣地。
难道就因为那座废弃多年的碧云寺吗？
郭一水微笑着，说道：“像文小姐这么漂亮精干的女记者，应该对任城的历史文化有一些了解更好，将来写出的报道才会更有深度。”
我的脸微微一红：“郭先生教导得对。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在任城生活好几年了，是应该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郭一水点点头，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不禁关心起来：“郭先生要少抽点烟，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他一愣，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年轻时烟瘾没有这么大。因为身在异国他乡，经常想念自己的祖国、家乡和亲人，这才把自己颓废成了一杆烟枪。”
我不禁对他的经历充满了好奇，问道：“郭先生竟然在东洋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你这是在那边成家了？难道不打算回来为国家效力吗？”
郭一水沉默了一下，神情里带着几分落寞和惆怅，他说：“我这个人，从小就对我们国家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当初我只身前往东洋国自费留学，便是接受了一位挚友，也就是我们考古队这位教授的推荐，跟一名叫桥雄正义的东洋考古学泰斗学习考古。原本计划学成归来便为国效力，然而国内连连战乱、国力羸弱，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学者的用武之地。所以，干脆选择了一直呆在东洋国，潜心学问，不问国事。至于成家嘛，倒是有当地的朋友给我推荐过几次相亲的机会，都被我婉拒了。毕竟我一个异国游子，身世如浮萍，哪里敢妄想成家立业呢！”
他说完，又自嘲地笑了。
听了郭一水这番经历，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身处异国他乡，潜心学问，这二十多年的清贫孤独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这便是我和郭一水初次见面的情景。本来计划两小时的专访，却变成了拉家常。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大家交流起来便是如此投机。
那晚政府举办的接待晚宴，我亦作陪出席。我和郭一水面首而坐，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相互看一下，目光中充满了笑意。
任城的刘市长举起白酒杯，站起来，声音非常激动：“我们任城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虽然本地有一些传说，说这里便是当年从中原和亲到塘沽拉古国的文隽公主的家乡，但这毕竟是传说，历朝历代的正史都没有记载过。但是，今天考古团专家来我们任城，就是要通过对碧云寺的挖掘，来证实任城是不是公主故乡。这对我们任城来说，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在此，我预祝本次碧云寺考古顺利成功！”
任城的官员们，率先鼓掌。考察队的成员们也跟着鼓掌。接下来大家一边饮酒，一边畅谈，气氛十分热烈，融洽。
郭一水的酒量却并不好，数杯白酒下肚，脸便红了。
教授对他笑道：“郭兄，你这酒量还需要练练。俗话说得好，酒壮英雄胆，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好比探险，胆量不够可不行啊！”
刘市长也附和道：“教授言之有理啊，来来，郭先生，我代表任城人民再敬你一杯。”
郭一水只好端起酒杯，和刘市长碰杯。
这时，刘市长旁边的王秘书又把杯子举起来：“郭先生虽然身在异国，却一直怀有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我也敬你一杯。”
看着郭一水的样子，再喝下去他便要吐了。
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然给他解围，微笑着说：“刘市长，王秘书，我看郭先生旅途劳顿，酒已经喝到位了。我们便让他少喝两杯，明天才能到碧云寺多挖出几件宝贝。”
众人大笑。王秘书笑道：“想不到我们任城第一名记如此关心郭先生。”
我的提议，得到了刘市长的认可。
郭一水非常感激地冲我一笑，说道：“还是文小姐想得周到。我在这里以茶代酒，谢谢文小姐的关心。”
晚宴结束。我正准备骑车回家时，郭一水却走了过来。
“文小姐，我现在还得有劳你一件事。”
“郭先生请讲！”
郭一水说道：“我现在想去碧云寺看看，初来乍到，却对这里不熟，文小姐能否给我做一回向导。”
我不解地问：“郭先生何以想到今晚去碧云寺呢？考古团不是明天上午才进场吗？”
郭一水言道：“这算是我一个工作习惯吧。每次发掘遗址的前一天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到遗址现场去呆一会儿，用心感受一下那里的历史气息。”
“喔，郭先生能够隔着时空感受到过去的事情？”
“不，不，我哪里有这么神奇！”郭一水笑道，“这只是一点小癖好而已。或者说，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
我对他的话不是很理解。心里很想陪他去，但一想到妹妹还一个人留在家里，便露出几分难色。
郭一水见我神情里的犹豫，说道：“文小姐要是不方便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碧云寺往哪里走，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笑道：“说来也巧，碧云寺就在我家两里地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妹呆在家里。我看这样，我们先回家接上她，陪你一起碧云寺去如何？”
“那敢情非常好了！”郭一水非常高兴，“有劳文小姐了！”
我用手指了指着自行车的后座，笑道：“上车吧郭先生，我载你。”
郭一水赶紧摆手，说道：“哎呀，我一个大男人，只能让你一个小姑娘载我呢？我看，还是我载你吧！”
“也行！”我把自行车交给他，然后像一只欢快的麻雀，侧身跳上了后座。
“坐稳喽，出发了！”郭一水笑了笑，把自行车的铃铛按得“叮叮当当”地响着。
五月的夜晚，处于北方的任城还是让人感觉到几分寒意。夜幕之下，小城里已经燃起了点点灯火。这些稀稀拉拉的灯光，更是映衬出了任城的几分古朴之情。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夜行，也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被一个男人载着。夜风徐徐，将我额前的刘海吹乱。我能够嗅到这个男人身上散逸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香烟味道。
不知怎地，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这丝香烟味，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郭一水骑车的技术好极了。他就这么载着我，穿过了任城的古街，撒下了一路清脆的车铃声，朝着城外东郊而去。
或许是为了打破彼此之间的尴尬。郭一水一路上都和我聊着家常，问了一些我的情况。
我便简单地将过去几年的情形讲给他听。
“文小姐外表看起来清秀温柔，想不到内心竟然这么强大！”郭一水对我发出由衷的钦佩，“文小姐能够在世事动荡的环境下，独自抚养妹妹，真是令人感动。”
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种种不幸和艰辛，突然感伤起来。
是啊，我一个弱女子，独自抚养妹妹，其中的艰辛和辛酸，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但今晚，我却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倾吐出来。顿时觉得心里又轻松了许多。
初升的弯月，像一把镰刀，静静地斜挂在我家四合院门口那棵黄葛树上面的天空，月光清冷，映出了几分婆娑的树影。
我敲门，先敲三下，再敲五下，这是我和妹妹定下的“暗语”。
凡是不以这种方式敲门，文馨就不会开门。
她欢呼着从屋里跑出院子，打开了大门。然后给我一个拥抱。
“姐姐，你可回来了！”
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赶忙道歉：“姐姐今晚加班了，所以回来晚了，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吃了，我自己做了葱油饼吃，还给你留了两个呢！”
我心里无比欣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我们这种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孩子呢？别看温馨只有六岁，但已经学会了做饭，还学会了好多家务事。
她刚才只顾和我拥抱了。从我怀里抬起头，这才看到了一旁的郭一水。
我笑着说：“这位是考古团的专家郭先生，文馨，快叫郭叔叔！”
“郭叔叔好！”文馨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郭一水蹲下来，捧着文馨的两个小肩膀，笑道：“文馨好，文馨真懂事。”
文馨咯咯地笑着，完全没有和他初次见面的拘束感。
这大约便是我妹妹第一次见郭一水时的情形。
我对郭一水说：“郭先生，进去喝一杯茶，我们就去碧云寺。”
郭一水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着急地说：“哎哟，都快八点了。茶就不喝了，我看这样，还是我自己去那儿吧，你忙了一天也累了，便留在家里好好陪陪妹妹！”
“那怎么行！”我赶紧说，“郭先生你在院子等我们一会。我带妹妹进房去加一件衣服，便陪你一起去碧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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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文芳。按照现在的情况判断，我就是绿度母第五世的轮回之身。但是，当时我并知道我身上的元神是绿度母。
我有一个妹妹，叫文馨，小我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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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便被送到学校读书，接受最良好的教育。我们一家，原本应该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十七岁那年，我们的父母死于一场战乱。当时，妹妹不过两岁。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到处都是失去家园，颠沛流离的人们。我抱着妹妹，跟着逃命的难民们一路往北方流浪，每天都面临着战争、饥荒、瘟疫等死亡的威胁。
那真是一段不能用言语和文字来描述的悲惨岁月。
妹妹惊恐地把脸埋在我怀里，哭喊着要找妈妈。
我不停地哄她：“好妹妹，今后姐姐就是妈妈了。姐姐一定能像妈妈一样爱你，把你抚养成人，让你不受别人欺侮。”
文馨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她非常懂事，不再任性地哭闹。
终于，我们姐妹俩逃到一座叫任城的小城。一对膝下无子女的老两口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便唤他们为干爹和干娘。
战争在我们来到任城后的第三个月就结束了。百废待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但至少，在新的历史时期，饱经磨难的人们，都感受到新生活的希翼，并愿意为之而奋斗。
在任城有一家老报馆，规模不大，但历史极为悠久。我看到了这家报馆的招聘广告，于是就前往面试。
我的学识、才华和容貌，让我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
于是，我成了这家报馆唯一的女记者。
我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挣钱抚养妹妹成长，报答干爹和干妈的收留再生之恩。
干爹干妈的家是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式的四合院，坐落在任城外东郊五里处。每天，我骑着自行车往返于报馆和家的这条路上。
闲暇之时，我会用自行车载着文馨到任城外的一座山坡去放风筝，摘野花。
妹妹毕竟只有三岁，正是贪玩好动、天真无邪的年龄。
我已经做了计划，等她五岁时，我就送她到任城刚刚建立的小学去读书。
为了让妹妹和我一样知书达理，我每天都会教她读书识字，识背一些意境美好的唐诗宋词。
在我和妹妹经常去放风筝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在战火中毁掉并废气多年的古刹，名为“碧云寺”。在我的记忆中，那时，这个古刹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废墟遗址大门口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块被风雨侵蚀得非常厉害的寺匾，上面模糊可见“碧云寺”三个字。
听当地人说，这个古刹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曾经是方圆数百公里最有名的一座寺庙。
只不过，岁月无情，而今早已难以从一堆残垣断壁中觅到它曾经的盛名和辉煌了。杂草丛生的废墟之间，偶尔可见一些佛像的断头，不时会有一两只流浪猫尖叫着窜出来，吓我们一大跳。
文馨喜欢骑在佛像的断头上，将两只小脚丫高高举起。
我严肃地训斥她：“文馨，你不能对佛无力！”
“姐姐，这不过就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陀嘛，我欺侮了它，它也不会把我怎样。”妹妹咯咯地笑着。
但是我和妹妹的心情不一样。每次来这个古刹，我心里总有一种非常遥远的，淡淡的忧伤。
似乎这古刹遗址里的每段地基，每堆乱石，都散发着一种特别之力，摄引着我的魂魄，让我时常陷入一阵空虚之中。
日子幸福而平淡，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妹妹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养父母也相继去世。偌大的一个四合院里，又只有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
这年，任城来了一支由任城所在的省文物局和几名东洋专家组成的联合考古团，要对碧云寺进行考古挖掘。此事一时轰动了小城。
作为记者，我受命对这次考古挖掘进行全程报道。
这个考古队的中方团长，是一个被称为教授的四十多岁男人。
我便是通过这次采访，认识了郭一水。他是东洋专家团中唯一的华人。
联合考古团进入任城第一天，他们被政府安排下榻在任城最好的“任城人民旅社”，并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宴。
晚宴之前，我到旅社对考古队进行首次采访。
郭一水作为生活在东洋的华人考古学家，在他下榻的房间，接受了我的专访。
那时他四十岁左右，身着西装，戴一副细框金丝眼镜，鼻梁挺拔，脸廓方正，器宇轩昂，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岁的男人，而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光景。
他吸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国外香烟，香烟是插在一个桃色的烟斗里。烟瘾似乎很大，在我采访他的两个小时，竟然抽了一包烟。
不知怎的，我对这个男人，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尤其是他喝茶时的姿势，更是似曾相识：用右手执茶杯，左手轻轻地将杯盖在杯口上轻扣几许，方才放到嘴边，惬意地抿一口。
他笑了，他的笑容大方而成熟，但绝对没有那种客套的应酬味，而是出自内心的真诚。
他言道：“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品过这种绿茶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我微笑道：“这种茶不是任城产的，是政府专门从外地买回来接待贵宾的。”
郭一水微微点头，深情地说：“我知道，它产自我的家乡。”
“喔，这么说，郭先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深深的乡愁，说道：“我国和东洋国战争全面爆发的那年，我便离开家乡，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的家乡和任城一样，也是一个佛教圣地，那里有一座举世闻名的大佛，是江边的一座巨大的山崖打凿而成的。”
那座大佛，我听别人说过。但郭一水将任城称为佛教圣地，却是我第一次听说。
连本地人都不认为这里是佛教圣地。
难道就因为那座废弃多年的碧云寺吗？
郭一水微笑着，说道：“像文小姐这么漂亮精干的女记者，应该对任城的历史文化有一些了解更好，将来写出的报道才会更有深度。”
我的脸微微一红：“郭先生教导得对。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在任城生活好几年了，是应该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郭一水点点头，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不禁关心起来：“郭先生要少抽点烟，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他一愣，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年轻时烟瘾没有这么大。因为身在异国他乡，经常想念自己的祖国、家乡和亲人，这才把自己颓废成了一杆烟枪。”
我不禁对他的经历充满了好奇，问道：“郭先生竟然在东洋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你这是在那边成家了？难道不打算回来为国家效力吗？”
郭一水沉默了一下，神情里带着几分落寞和惆怅，他说：“我这个人，从小就对我们国家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当初我只身前往东洋国自费留学，便是接受了一位挚友，也就是我们考古队这位教授的推荐，跟一名叫桥雄正义的东洋考古学泰斗学习考古。原本计划学成归来便为国效力，然而国内连连战乱、国力羸弱，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学者的用武之地。所以，干脆选择了一直呆在东洋国，潜心学问，不问国事。至于成家嘛，倒是有当地的朋友给我推荐过几次相亲的机会，都被我婉拒了。毕竟我一个异国游子，身世如浮萍，哪里敢妄想成家立业呢！”
他说完，又自嘲地笑了。
听了郭一水这番经历，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身处异国他乡，潜心学问，这二十多年的清贫孤独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这便是我和郭一水初次见面的情景。本来计划两小时的专访，却变成了拉家常。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大家交流起来便是如此投机。
那晚政府举办的接待晚宴，我亦作陪出席。我和郭一水面首而坐，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相互看一下，目光中充满了笑意。
任城的刘市长举起白酒杯，站起来，声音非常激动：“我们任城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虽然本地有一些传说，说这里便是当年从中原和亲到塘沽拉古国的文隽公主的家乡，但这毕竟是传说，历朝历代的正史都没有记载过。但是，今天考古团专家来我们任城，就是要通过对碧云寺的挖掘，来证实任城是不是公主故乡。这对我们任城来说，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在此，我预祝本次碧云寺考古顺利成功！”
任城的官员们，率先鼓掌。考察队的成员们也跟着鼓掌。接下来大家一边饮酒，一边畅谈，气氛十分热烈，融洽。
郭一水的酒量却并不好，数杯白酒下肚，脸便红了。
教授对他笑道：“郭兄，你这酒量还需要练练。俗话说得好，酒壮英雄胆，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好比探险，胆量不够可不行啊！”
刘市长也附和道：“教授言之有理啊，来来，郭先生，我代表任城人民再敬你一杯。”
郭一水只好端起酒杯，和刘市长碰杯。
这时，刘市长旁边的王秘书又把杯子举起来：“郭先生虽然身在异国，却一直怀有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我也敬你一杯。”
看着郭一水的样子，再喝下去他便要吐了。
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然给他解围，微笑着说：“刘市长，王秘书，我看郭先生旅途劳顿，酒已经喝到位了。我们便让他少喝两杯，明天才能到碧云寺多挖出几件宝贝。”
众人大笑。王秘书笑道：“想不到我们任城第一名记如此关心郭先生。”
我的提议，得到了刘市长的认可。
郭一水非常感激地冲我一笑，说道：“还是文小姐想得周到。我在这里以茶代酒，谢谢文小姐的关心。”
晚宴结束。我正准备骑车回家时，郭一水却走了过来。
“文小姐，我现在还得有劳你一件事。”
“郭先生请讲！”
郭一水说道：“我现在想去碧云寺看看，初来乍到，却对这里不熟，文小姐能否给我做一回向导。”
我不解地问：“郭先生何以想到今晚去碧云寺呢？考古团不是明天上午才进场吗？”
郭一水言道：“这算是我一个工作习惯吧。每次发掘遗址的前一天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到遗址现场去呆一会儿，用心感受一下那里的历史气息。”
“喔，郭先生能够隔着时空感受到过去的事情？”
“不，不，我哪里有这么神奇！”郭一水笑道，“这只是一点小癖好而已。或者说，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
我对他的话不是很理解。心里很想陪他去，但一想到妹妹还一个人留在家里，便露出几分难色。
郭一水见我神情里的犹豫，说道：“文小姐要是不方便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碧云寺往哪里走，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笑道：“说来也巧，碧云寺就在我家两里地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妹呆在家里。我看这样，我们先回家接上她，陪你一起碧云寺去如何？”
“那敢情非常好了！”郭一水非常高兴，“有劳文小姐了！”
我用手指了指着自行车的后座，笑道：“上车吧郭先生，我载你。”
郭一水赶紧摆手，说道：“哎呀，我一个大男人，只能让你一个小姑娘载我呢？我看，还是我载你吧！”
“也行！”我把自行车交给他，然后像一只欢快的麻雀，侧身跳上了后座。
“坐稳喽，出发了！”郭一水笑了笑，把自行车的铃铛按得“叮叮当当”地响着。
五月的夜晚，处于北方的任城还是让人感觉到几分寒意。夜幕之下，小城里已经燃起了点点灯火。这些稀稀拉拉的灯光，更是映衬出了任城的几分古朴之情。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夜行，也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被一个男人载着。夜风徐徐，将我额前的刘海吹乱。我能够嗅到这个男人身上散逸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香烟味道。
不知怎地，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这丝香烟味，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郭一水骑车的技术好极了。他就这么载着我，穿过了任城的古街，撒下了一路清脆的车铃声，朝着城外东郊而去。
或许是为了打破彼此之间的尴尬。郭一水一路上都和我聊着家常，问了一些我的情况。
我便简单地将过去几年的情形讲给他听。
“文小姐外表看起来清秀温柔，想不到内心竟然这么强大！”郭一水对我发出由衷的钦佩，“文小姐能够在世事动荡的环境下，独自抚养妹妹，真是令人感动。”
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种种不幸和艰辛，突然感伤起来。
是啊，我一个弱女子，独自抚养妹妹，其中的艰辛和辛酸，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但今晚，我却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倾吐出来。顿时觉得心里又轻松了许多。
初升的弯月，像一把镰刀，静静地斜挂在我家四合院门口那棵黄葛树上面的天空，月光清冷，映出了几分婆娑的树影。
我敲门，先敲三下，再敲五下，这是我和妹妹定下的“暗语”。
凡是不以这种方式敲门，文馨就不会开门。
她欢呼着从屋里跑出院子，打开了大门。然后给我一个拥抱。
“姐姐，你可回来了！”
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赶忙道歉：“姐姐今晚加班了，所以回来晚了，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吃了，我自己做了葱油饼吃，还给你留了两个呢！”
我心里无比欣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我们这种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孩子呢？别看温馨只有六岁，但已经学会了做饭，还学会了好多家务事。
她刚才只顾和我拥抱了。从我怀里抬起头，这才看到了一旁的郭一水。
我笑着说：“这位是考古团的专家郭先生，文馨，快叫郭叔叔！”
“郭叔叔好！”文馨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郭一水蹲下来，捧着文馨的两个小肩膀，笑道：“文馨好，文馨真懂事。”
文馨咯咯地笑着，完全没有和他初次见面的拘束感。
这大约便是我妹妹第一次见郭一水时的情形。
我对郭一水说：“郭先生，进去喝一杯茶，我们就去碧云寺。”
郭一水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着急地说：“哎哟，都快八点了。茶就不喝了，我看这样，还是我自己去那儿吧，你忙了一天也累了，便留在家里好好陪陪妹妹！”
“那怎么行！”我赶紧说，“郭先生你在院子等我们一会。我带妹妹进房去加一件衣服，便陪你一起去碧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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