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中和节是二月头一天，过完之后年味就尽了，全国上上下下宫内宫外的，都要整顿精神开始日常行走办事，再无特例。
这边韩老爷开始正模正样忙碌了，日日点卯兢业办事不敢懈怠。二娘那边说起来也是“今年便要考了”，是以再开苦读，日复一日院子都不太出。而崔夫人就没清闲过，毕竟一大家子事情都要她料理。
如此一来，家里剩下的闲人便只有三娘一个了。
不过话说回来，三娘也本就是个可端静亦可疯魔的性子，且现在天气又冷出门不便，她只每日专心在自己院子内习琴练剑、调弄诗书，过得倒也自得其乐。
那日下午，她搬了小凳小桌，独自坐在院里向阳处晒日头看书。娇红临时去了崔夫人处帮手办事，小桃小枣两个正围在厨房里琢磨厨艺。二娘眼中观书，耳旁则能隐约听到她们商讨交谈，并厨房中家什杯盘响声。
这边她看书看得正认真，却突听得有人喝了一句：“大日头底下看书，也不怕坏了眼睛！”乃是一雄浑低沉的男人声音，语气火爆凌厉，虽不过教小孩的玩笑口气，听去却还是颇有威势。
三娘应声抬头，只见眼前院中空空无人，扭头一看，另一边小厨房内小枣小桃仍在说笑，可见并未听到什么动静。她不禁纳罕这是哪儿来的声音，却听得又一声传来：“这边。你真以为我人话都不会讲不成？”
这次三娘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发现猫儿元宝正蹲坐在东厢房檐上，琥珀般的金色大眼正望着自己。而既说到会不会讲人话……那应该就是元宝说的了。
到这里三娘还有些莫名，不过她到底是官家千金，骨子里就十分多礼，也没过脑子便叉了叉手，道：“哪里。在我看来，元宝兄便是上天入地、驾凤御龙也无甚奇怪，毕竟是修行家，不与凡人同。”
听了她这番真心实意的吹捧，元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未露出什么，只做一副不在意模样，站起来飞身下檐，道：“莫要再看了，晒日头便晒日头，看坏了眼睛悔之不及。”
“是。”三娘这次也算是被抓了把柄，虽然知道元宝不会去崔夫人面前卖自己却还是觉得心虚，是以表现得极恭顺。
元宝走近过来，见三娘身旁还摆着针线筐，遂问：“里头可有针、剪或要紧东西？”
三娘家中一向是有猫的，自然知他意思，只快手快脚将针插、剪刀并一双自己正在做的鞋面拣出来放到一旁，只留了柔软布料在那筐内。
“请。”三娘顽皮拱手。元宝本还想在她面前装尊重，只可惜那筐实在是魅力无穷，都由不得他拿乔，立时便跨了进去团身躺下。
此时无风，只一轮艳艳的日头挂在天空中，照得金光满地、凉石生暖。一人一猫就这么一道懒坐院中，沐着天光享受闲乐。
过了一会，元宝开口了：“近来身边可见异动？”
“无有异动，元宝兄可安心。”半眯着眼睛，三娘悠悠答道，不过随后她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说来，我有件事不太明白，不知可否向元宝兄讨教？”
“我已食君之禄，自需忠君之事，何来‘可否’？只管说来便罢。”元宝舔了舔爪子，十分爽快地回了这么一句。
三娘略沉吟，道：“元宝兄，那宫中……到底是怎样地方？”
元宝听了，反问道：“为何要问宫中？你要去不成？”
这句话实在凌厉，一时把三娘问得都说不出话来。不过一会后她便缓了过来，向元宝道：“前几日我不是去了公主府做客吗？席间见了宫中妃子与公主的亲妹，是以对那里头很有些好奇……我看元宝兄你四海遨游来去如风，不知有没有去探过宫禁？”
“这样啊。”元宝性子豪迈，不多细想，只随意答道，“那宫中我倒确实去探过，还住了些日子。里头山水恢弘、锦绣繁华，不过于凡人而言，却并非可长住的地方。”
“为何不可长住呢？”
“若要长住，除非你是皇帝老儿，其他人等，都不过苦营生。”
“怎说？宫女儿、太监自是辛苦的，可妃嫔们再差也好歹有衣食照顾？皇子皇女们享荣华受庇荫，不出差池可一生无忧啊？”
这话听得元宝嗤之以鼻。
他翻过身来如人般平躺，两个脚儿伸直架在了筐沿上，白白肚皮朝天，望着天上太阳眯起眼睛：“那不过是看起来而已。说起来你读了那许多书，难道还不知道天家最无情？是皇帝老儿的子女又如何，还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搞个不好便是杀身之祸。刀架脖上时，任谁都宁愿自己正住着茅舍吃糠咽菜呢。”
“这也是要遇上变故啊？”
“人在皇家，那就是时时刻刻都会变故。你看那巫蛊祸、安史乱，哪个不是眨眼间就从天降了？
且先不说这些，便太平无事时候，那些做储君的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懒得细说，你只消翻翻书册，看看玄宗怎么待他的太子的便知道了——就这样玄宗还是念情分、向着太子的呢。
而那些不是储君的，不但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伺候皇帝老儿，见着太子、太女也是如临大敌。平时一言一行皆被评头论足，好了不行储君要疑心的，差了也不行会被人拿去做文章的，兄弟姊妹间不亲近便是离心、是不孝悌，亲近了则是要结党、是别有用心——这样日子送你，你要不要过？
奴婢们自是最苦的，可不是他们苦了，他们上头的主子便不苦了。”
“……”
“再要说妃嫔们——你猜为何世上就那么一个故剑情深？但凡后宫中，说穿了，哪怕皇后也不过就是个物件而已。在皇帝老儿眼里，她又不是她自己，她是她后头娘家的势力权柄。而皇后尚且如此，还谈何妃子们？或有些人，皇帝是真挺喜欢的，不过也就是一时喜欢喜欢罢了。皇帝老儿万乘之尊，为一个卑微女子动心挂心，岂不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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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韩老爷开始正模正样忙碌了，日日点卯兢业办事不敢懈怠。二娘那边说起来也是“今年便要考了”，是以再开苦读，日复一日院子都不太出。而崔夫人就没清闲过，毕竟一大家子事情都要她料理。
如此一来，家里剩下的闲人便只有三娘一个了。
不过话说回来，三娘也本就是个可端静亦可疯魔的性子，且现在天气又冷出门不便，她只每日专心在自己院子内习琴练剑、调弄诗书，过得倒也自得其乐。
那日下午，她搬了小凳小桌，独自坐在院里向阳处晒日头看书。娇红临时去了崔夫人处帮手办事，小桃小枣两个正围在厨房里琢磨厨艺。二娘眼中观书，耳旁则能隐约听到她们商讨交谈，并厨房中家什杯盘响声。
这边她看书看得正认真，却突听得有人喝了一句：“大日头底下看书，也不怕坏了眼睛！”乃是一雄浑低沉的男人声音，语气火爆凌厉，虽不过教小孩的玩笑口气，听去却还是颇有威势。
三娘应声抬头，只见眼前院中空空无人，扭头一看，另一边小厨房内小枣小桃仍在说笑，可见并未听到什么动静。她不禁纳罕这是哪儿来的声音，却听得又一声传来：“这边。你真以为我人话都不会讲不成？”
这次三娘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发现猫儿元宝正蹲坐在东厢房檐上，琥珀般的金色大眼正望着自己。而既说到会不会讲人话……那应该就是元宝说的了。
到这里三娘还有些莫名，不过她到底是官家千金，骨子里就十分多礼，也没过脑子便叉了叉手，道：“哪里。在我看来，元宝兄便是上天入地、驾凤御龙也无甚奇怪，毕竟是修行家，不与凡人同。”
听了她这番真心实意的吹捧，元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未露出什么，只做一副不在意模样，站起来飞身下檐，道：“莫要再看了，晒日头便晒日头，看坏了眼睛悔之不及。”
“是。”三娘这次也算是被抓了把柄，虽然知道元宝不会去崔夫人面前卖自己却还是觉得心虚，是以表现得极恭顺。
元宝走近过来，见三娘身旁还摆着针线筐，遂问：“里头可有针、剪或要紧东西？”
三娘家中一向是有猫的，自然知他意思，只快手快脚将针插、剪刀并一双自己正在做的鞋面拣出来放到一旁，只留了柔软布料在那筐内。
“请。”三娘顽皮拱手。元宝本还想在她面前装尊重，只可惜那筐实在是魅力无穷，都由不得他拿乔，立时便跨了进去团身躺下。
此时无风，只一轮艳艳的日头挂在天空中，照得金光满地、凉石生暖。一人一猫就这么一道懒坐院中，沐着天光享受闲乐。
过了一会，元宝开口了：“近来身边可见异动？”
“无有异动，元宝兄可安心。”半眯着眼睛，三娘悠悠答道，不过随后她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说来，我有件事不太明白，不知可否向元宝兄讨教？”
“我已食君之禄，自需忠君之事，何来‘可否’？只管说来便罢。”元宝舔了舔爪子，十分爽快地回了这么一句。
三娘略沉吟，道：“元宝兄，那宫中……到底是怎样地方？”
元宝听了，反问道：“为何要问宫中？你要去不成？”
这句话实在凌厉，一时把三娘问得都说不出话来。不过一会后她便缓了过来，向元宝道：“前几日我不是去了公主府做客吗？席间见了宫中妃子与公主的亲妹，是以对那里头很有些好奇……我看元宝兄你四海遨游来去如风，不知有没有去探过宫禁？”
“这样啊。”元宝性子豪迈，不多细想，只随意答道，“那宫中我倒确实去探过，还住了些日子。里头山水恢弘、锦绣繁华，不过于凡人而言，却并非可长住的地方。”
“为何不可长住呢？”
“若要长住，除非你是皇帝老儿，其他人等，都不过苦营生。”
“怎说？宫女儿、太监自是辛苦的，可妃嫔们再差也好歹有衣食照顾？皇子皇女们享荣华受庇荫，不出差池可一生无忧啊？”
这话听得元宝嗤之以鼻。
他翻过身来如人般平躺，两个脚儿伸直架在了筐沿上，白白肚皮朝天，望着天上太阳眯起眼睛：“那不过是看起来而已。说起来你读了那许多书，难道还不知道天家最无情？是皇帝老儿的子女又如何，还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搞个不好便是杀身之祸。刀架脖上时，任谁都宁愿自己正住着茅舍吃糠咽菜呢。”
“这也是要遇上变故啊？”
“人在皇家，那就是时时刻刻都会变故。你看那巫蛊祸、安史乱，哪个不是眨眼间就从天降了？
且先不说这些，便太平无事时候，那些做储君的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懒得细说，你只消翻翻书册，看看玄宗怎么待他的太子的便知道了——就这样玄宗还是念情分、向着太子的呢。
而那些不是储君的，不但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伺候皇帝老儿，见着太子、太女也是如临大敌。平时一言一行皆被评头论足，好了不行储君要疑心的，差了也不行会被人拿去做文章的，兄弟姊妹间不亲近便是离心、是不孝悌，亲近了则是要结党、是别有用心——这样日子送你，你要不要过？
奴婢们自是最苦的，可不是他们苦了，他们上头的主子便不苦了。”
“……”
“再要说妃嫔们——你猜为何世上就那么一个故剑情深？但凡后宫中，说穿了，哪怕皇后也不过就是个物件而已。在皇帝老儿眼里，她又不是她自己，她是她后头娘家的势力权柄。而皇后尚且如此，还谈何妃子们？或有些人，皇帝是真挺喜欢的，不过也就是一时喜欢喜欢罢了。皇帝老儿万乘之尊，为一个卑微女子动心挂心，岂不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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