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筠显神威
他在心中盘算着，从镇上到这儿，路程不超过十公里，这黑心司机至少跟他多要了一倍的价钱。他翻遍了所有口袋，把能找到的零钱都塞到司机手上。
司机两眼放光，以最快的速度点完了零钞，只见他的眼睛像燃尽的香头瞬间熄灭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又点了一遍，确定只有六十块。他沉着脸说：“差我六块！”
直到这时，王天赐才注意到司机的长相。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长着八字胡，酒糟鼻，尖嘴猴腮，一张嘴蒜气逼人。
王天赐问：“六十不行吗？”
司机回答：“少了一个六，怎么能顺得起来？”
王天赐说：“那你就别顺着往前走嘛，反正都要倒回去。”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司机也下了车，做出撸胳膊的动作，骂一句：“靠！”然后他追过去，走了十几米立住了，对着王天赐的背影啐道：“靠！”骂完了，他还不解气，心想：这小王八蛋肯定是个人贝反子。他这才觉得心理平衡了。他发动车子跟在王天赐后面，故意放慢车速，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王天赐猛然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调转车头仓皇离去，车后面喷出一股浓烟。
王天赐从市场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姑姑王筠的门面房——两间墙体斑驳，屋顶上修修补补的低矮平房。一间王筠自己留用，门上方安装店招——“黑山全羊”。王筠是个女强人，而他姑父仇峥性格有点软弱，这些年王筠既主内又主外，撑起一片天。
王筠出生的前一天，她父亲王继文从黄半仙家移栽了一棵青竹。她母亲田草让丈夫一定给孩子取个富贵名字。田草的父亲田登是黑山镇（那时还叫附郭乡）历史上最后一位秀才。
虽然她和同时代的大多数村妇一样都改变不了当文盲的命运，可是她绝不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人。她从不认为谁家孩子起了一个卑贱的名字，就能长命百岁。她觉得人的名字和命运之间存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奥秘。
在给两个儿子取名的问题上，她曾对丈夫漫不经心的态度表示出不满和失望。那天雨下得很大，那棵竹子在风雨中起舞。王继文搜肠刮肚，把他在私塾里学到的知识都用上了，还是想不出一个有富贵之气的名字。他又看了一眼那棵竹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提笔在掌心上写了一个“筠”字。
王筠年轻时绣花是一绝，绣竹更是绣到极致。竹的铮铮傲骨、不屈不挠的品格都被她一针一线刺在了绣布上。她出嫁以后，那棵竹子及其子孙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相继殒命。它们死相悲壮，而又死得莫名其妙。
随着年龄渐长，加之被家庭琐事困扰，王筠已感到力不从心，最近几年一直干老本行——冬天卖羊肉，夏天卖凉皮。另一间王筠租给了一个青年牙医。
此人生性怪癖，只肯接镶牙的活儿，牙病患者若提出任何与镶牙无关的请求，会被视为无理取闹。周围人对他颇有微词，有人说他只会镶牙，也有人说他脑子有病。王天赐倒是见过他几面，跟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个上门女婿。
王筠的房子在街道北侧，路边生长着一排参天杨树。树是公有财产，禁伐是不消说的。为了不使盖房计划胎死腹中，王筠突发奇想，在盖房子的时候把树也一并圈进去。站在市场的天桥上俯瞰，大树像是从房子里长出来似的。
周围商户纷纷效仿，更多的“房中树”横空出世，无意间成就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只是相比从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如今多少显得有些冷清。市场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弄得老商户们人心惶惶。
王天赐穿梭在人群中，走向姑姑的门面房。他看到姑姑坐在凉皮车后面的椅子上，正与街对面卖菜的孙大嘴斗舌。
凉皮车的玻璃罩上贴着“开心凉皮”四个红色广告字。王筠特别爱笑，隔着老远王天赐便听到了她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这个霜染青丝，身体发福，口剑腹蜜，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中年女人，其实是另一个女人的化身。世上的妈妈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他的妈妈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王天赐每次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这个陌生女人在他大脑里潜伏多年，却从未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恨，当然更谈不上爱她。他甚至觉得姑姑不再是姑姑，就是他的妈妈。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像照顾妈妈一样去照顾姑姑。他曾经在姑姑家看到过一张姑姑年轻时绣花的照片。姑姑长相清秀，如出水芙蓉，是生产队里心灵手巧的典范，是无情的岁月将她雕刻成现在这副模样。
孙大嘴的嘴确实很大，用他自己的话说，能一口吞下一棵大白菜。有一次王天赐问他，你真的能一口吞下一棵大白菜吗？你的头还没有白菜大，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挑了一棵最大的白菜递给王天赐，说，把它买了，我就告诉你。从你姑那儿拿二斤羊肉片，回家白菜炖羊肉片，补脑！王天赐回头对姑姑说，孙大嘴要买二斤羊肉片，他的头越来越小了，得好好补补。孙大嘴扒了一片白菜叶子扔过去，用家乡话说，小样！
孙大嘴拿起一个西红柿，用手擦了擦，津津有味地吃着，说：“我在这儿卖了二十多年的菜，市场一拆迁，我们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王筠说，“老娘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孙大嘴说：“卖凉皮还卖出一肚子学问来了，我封你做凉皮状元咋样？”
王筠说：“你的嘴不仅大还很臭，老娘才不上你的当咧！这一车凉皮还不够你塞牙缝的，要封也是我侄子封。”
孙大嘴看见王天赐走过来，尖嗓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天赐立住了，叫一声“姑”。才一个多月没见，他发现姑姑额上新添了许多鱼尾纹，姑姑一只手插进围裙装钱的口袋，另一只手撑在椅子上。姑姑的手粗糙、泛白，就像是在盐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姑姑起身去抱慧慧，慧慧怯怯地看了她老姑一眼，迅速地把头扭过去，同时用她细小的胳膊拨开她老姑的手，一个劲儿的往王天赐怀里钻。
“小崽子，你连你老姑都不认了，你还想着你妈妈的女乃头？想也没用，你妈妈的女乃头让狼叼去了……”王筠说，“来，宝贝，让老姑抱抱，老姑给你切羊肉吃。”
王筠转身进店，从冰柜里取出一块煮好的羊肉，切了满满一大碗，将羊汤羊肉倒进电热锅里热好了，盛了两碗端上桌。
王筠说：“趁热吃吧。看你瘦得跟猴似的，一个大男人只有九十多斤还算是男人吗？你现在还是每天都不吃早饭？姑都懒得说你，慧慧的妈妈走了，你吃不下饭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犯不着连命也搭进去。”
慧慧看到有吃的，顿时来了精神，她老姑再抱她时，她由最初的抗拒改为迎合。她老姑将她放在腿上，一手揽住她，一手持汤匙喂她吃羊肉。她的胃口一向很好，对吃的东西几乎来者不拒，从不挑食。
她的相貌跟她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女俩的脾气秉性也差不多，都属于急性子。她老姑喂她吃东西，但凡动作稍微慢一点，她便又叫又闹，甚至到了动手抢汤匙的地步。王天赐平时给她喝水亦是如此，渴了叫一声，水必须马上送到跟前，否则这个小家伙会发飙，给王天赐来个下马威。
王筠对孙大嘴说：“大嘴啊，你去帮我买油饼吧。”孙大嘴就去买油饼了。
孙大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理着平头的小青年要买菜。小青年环顾四周，没看见孙大嘴，自言自语：“人呢？甘蓝多少钱一斤？”
王筠打趣地说：“小平头，你能一口吞下一个甘蓝的话，菜你随便挑随便拿，不要一分钱。”
小青年坏笑道：“我能一口吞下一个羊脸，你舍得把冰柜里的羊肉都给我吗？”
王筠说：“老娘不卖羊肉，你老婆不就是属羊的嘛，回家舔你老婆的脸去吧。”
小青年吓得夺路而逃，王筠又发出她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王筠用餐巾纸擦掉慧慧嘴上的羊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侄子说：“这孩子枯了！可怜的慧慧站都站不稳，比她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多长时间没给她洗澡了，一股臭豆腐味。她的头发在哪儿理的，剪得跟掉毛的鞋刷子似的。大热天的，你还给她穿长袖，身上都捂出痱子来了。你眼睛长脚上啦？没看到她身上起了这么多小红疙瘩，也不知道给她抹点药膏。姑命令你，回家后把房子彻底打扫一遍，喷上药，苍蝇、蚊子、虱子、跳蚤、草鞋底要一个不落的全部整死，就着大饼吃下去。”
王天赐一边吸溜吸溜喝羊汤，一边点头：“此计甚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王筠说：“瞧你这点出息！姑还指望你将来挣大钱，光宗耀祖，将来姑到了地底下见到俺爷俺娘也好有个交代。姑在这市场里摸爬滚打近三十年，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你给姑争口气行不行？韩慕瑶这只小狐狸霸占了你两年半，骗了你两年半，吸干了你的阳气，让你变得不人不鬼，看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把你踹了。你却处处袒护她，到如今还对她念念不忘，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两年半的时光你根本浪费不起！你比她大整整七岁，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吗？你会带孩子吗？韩慕瑶会带孩子吗？生孩子是小事吗？你也不想想，慧慧投错了娘胎，要做一辈子苦命人！你已经是……我当初不是没劝过韩慕瑶，她有把我当人看吗？你们两个人造的孽，到头来却是你自己受罪，你真是个傻逼。你承认你是傻逼吗？”
“我承认，”王天赐自哂道，“傻逼侄子今儿厚着脸皮再向姑姑借五百块钱。”
王筠说：“韩慕瑶管我借钱的事，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你说儿媳妇管婆婆借钱，婆婆哪有不借的道理。可是血汗钱借出去非但没落着好，还惹来一身骚。我就当养了条白眼狼，不，是白眼狐狸。”
王天赐羞愧难当，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硬着头皮说：“姑，不管瑶瑶向您借了多少钱，都记在我账上，我替她还！您最了解侄子，不是走投无路的话，侄子是不会开口向您借钱的。侄子真有急用！”
王筠说：“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钱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得给我个正当的理由。”
王天赐说：“我想再去一趟龙城。”
王筠叹了口气说：“韩慕瑶的爸爸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了，说你把他女儿卖了，到时找不着人唯你是问；韩慕瑶的妈妈不是给你发过短信了，说没结婚哪来的孩子，说你是小人、骗子，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败坏她女儿的名声；你不是已经去了两趟龙城，韩慕瑶的爸妈不让你进家门，这是把人给藏起来了，明摆着要讹你。你还要去丢人现眼吗？你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慧慧一脸茫然地看着爸爸，爸爸也一脸茫然地看着慧慧。她爸爸说：“我一定要见到瑶瑶。如果她亲口对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不爱慧慧，不爱那个家，我就当自己从来没生下过慧慧’。那好，我会彻底死心。”
王筠从挎包里取出五张百元大钞交到他手上，心疼地说：“看在你死去的爷爷奶奶的份上，姑再支持你一次。这次再不成，那就说明你和瑶瑶没有缘分，慧慧和她妈妈也没有缘分。咱以后就彻底断了念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中不？你还有爸爸，还有慧慧，还有你姑，你可不是一个人呐！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王筠感觉大腿上热乎乎的，抱起慧慧一看，原来是慧慧尿裤子了。王筠犟着鼻子说：“小坏蛋，让你尿在老姑腿上，看老姑不打你的屁屁。韩慕瑶是谁呀？王天赐是谁呀？一个懒妈妈，一个懒爸爸。懒妈妈不愿意给女儿把屎把尿，懒爸爸只想着给女儿穿纸尿裤，他们都是大坏蛋、大蠢蛋……这个孙大嘴，是去买油饼还是做油饼，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买凉皮的人渐渐多起来，王天赐怕耽误姑姑做买卖，一口气喝完了剩余的羊汤，抓起餐巾纸在嘴巴上胡乱地擦了两下，然后起身告辞。他怕姑姑担心，没敢把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找他的事告诉姑姑。王筠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强留。
她估摸着侄子可能吃不上油饼了，就切了两份凉皮让侄子带在路上吃。她对侄子千叮咛万嘱咐，孩子每天要多喂几顿，每顿少吃一些，奶粉不能断，晚上睡觉记得给孩子盖住肚脐。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学着给孩子把屎把尿；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训练孩子走路；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教孩子说话……王筠问他去龙城的事和爸爸商量过没有，他不想让姑姑担心，就撒了个谎说已经告诉爸爸了。王筠又给了他一百块，让他路上加油。
她问侄子：“车还在老地方停着？”
“嗯。”侄子回答。
“不管结果怎样，要记得第一时间给你爸你姑打电话，知道吗？”
“嗯。”
她一挥手说：“走吧！”她侄子就走了。
“路上开车慢点！”
王天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耳畔传来王筠用刀在案板上剁凉皮的声音，铿铿锵锵，很有节奏感。王筠刀法纯熟，别具一格，还真有点女侠风范呢！他不敢回头，生怕破坏了这种美妙的节奏感。
他走出市场，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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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两眼放光，以最快的速度点完了零钞，只见他的眼睛像燃尽的香头瞬间熄灭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又点了一遍，确定只有六十块。他沉着脸说：“差我六块！”
直到这时，王天赐才注意到司机的长相。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长着八字胡，酒糟鼻，尖嘴猴腮，一张嘴蒜气逼人。
王天赐问：“六十不行吗？”
司机回答：“少了一个六，怎么能顺得起来？”
王天赐说：“那你就别顺着往前走嘛，反正都要倒回去。”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司机也下了车，做出撸胳膊的动作，骂一句：“靠！”然后他追过去，走了十几米立住了，对着王天赐的背影啐道：“靠！”骂完了，他还不解气，心想：这小王八蛋肯定是个人贝反子。他这才觉得心理平衡了。他发动车子跟在王天赐后面，故意放慢车速，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王天赐猛然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调转车头仓皇离去，车后面喷出一股浓烟。
王天赐从市场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姑姑王筠的门面房——两间墙体斑驳，屋顶上修修补补的低矮平房。一间王筠自己留用，门上方安装店招——“黑山全羊”。王筠是个女强人，而他姑父仇峥性格有点软弱，这些年王筠既主内又主外，撑起一片天。
王筠出生的前一天，她父亲王继文从黄半仙家移栽了一棵青竹。她母亲田草让丈夫一定给孩子取个富贵名字。田草的父亲田登是黑山镇（那时还叫附郭乡）历史上最后一位秀才。
虽然她和同时代的大多数村妇一样都改变不了当文盲的命运，可是她绝不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人。她从不认为谁家孩子起了一个卑贱的名字，就能长命百岁。她觉得人的名字和命运之间存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奥秘。
在给两个儿子取名的问题上，她曾对丈夫漫不经心的态度表示出不满和失望。那天雨下得很大，那棵竹子在风雨中起舞。王继文搜肠刮肚，把他在私塾里学到的知识都用上了，还是想不出一个有富贵之气的名字。他又看了一眼那棵竹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提笔在掌心上写了一个“筠”字。
王筠年轻时绣花是一绝，绣竹更是绣到极致。竹的铮铮傲骨、不屈不挠的品格都被她一针一线刺在了绣布上。她出嫁以后，那棵竹子及其子孙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相继殒命。它们死相悲壮，而又死得莫名其妙。
随着年龄渐长，加之被家庭琐事困扰，王筠已感到力不从心，最近几年一直干老本行——冬天卖羊肉，夏天卖凉皮。另一间王筠租给了一个青年牙医。
此人生性怪癖，只肯接镶牙的活儿，牙病患者若提出任何与镶牙无关的请求，会被视为无理取闹。周围人对他颇有微词，有人说他只会镶牙，也有人说他脑子有病。王天赐倒是见过他几面，跟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个上门女婿。
王筠的房子在街道北侧，路边生长着一排参天杨树。树是公有财产，禁伐是不消说的。为了不使盖房计划胎死腹中，王筠突发奇想，在盖房子的时候把树也一并圈进去。站在市场的天桥上俯瞰，大树像是从房子里长出来似的。
周围商户纷纷效仿，更多的“房中树”横空出世，无意间成就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只是相比从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如今多少显得有些冷清。市场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弄得老商户们人心惶惶。
王天赐穿梭在人群中，走向姑姑的门面房。他看到姑姑坐在凉皮车后面的椅子上，正与街对面卖菜的孙大嘴斗舌。
凉皮车的玻璃罩上贴着“开心凉皮”四个红色广告字。王筠特别爱笑，隔着老远王天赐便听到了她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这个霜染青丝，身体发福，口剑腹蜜，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中年女人，其实是另一个女人的化身。世上的妈妈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他的妈妈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王天赐每次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这个陌生女人在他大脑里潜伏多年，却从未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恨，当然更谈不上爱她。他甚至觉得姑姑不再是姑姑，就是他的妈妈。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像照顾妈妈一样去照顾姑姑。他曾经在姑姑家看到过一张姑姑年轻时绣花的照片。姑姑长相清秀，如出水芙蓉，是生产队里心灵手巧的典范，是无情的岁月将她雕刻成现在这副模样。
孙大嘴的嘴确实很大，用他自己的话说，能一口吞下一棵大白菜。有一次王天赐问他，你真的能一口吞下一棵大白菜吗？你的头还没有白菜大，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挑了一棵最大的白菜递给王天赐，说，把它买了，我就告诉你。从你姑那儿拿二斤羊肉片，回家白菜炖羊肉片，补脑！王天赐回头对姑姑说，孙大嘴要买二斤羊肉片，他的头越来越小了，得好好补补。孙大嘴扒了一片白菜叶子扔过去，用家乡话说，小样！
孙大嘴拿起一个西红柿，用手擦了擦，津津有味地吃着，说：“我在这儿卖了二十多年的菜，市场一拆迁，我们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王筠说，“老娘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孙大嘴说：“卖凉皮还卖出一肚子学问来了，我封你做凉皮状元咋样？”
王筠说：“你的嘴不仅大还很臭，老娘才不上你的当咧！这一车凉皮还不够你塞牙缝的，要封也是我侄子封。”
孙大嘴看见王天赐走过来，尖嗓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天赐立住了，叫一声“姑”。才一个多月没见，他发现姑姑额上新添了许多鱼尾纹，姑姑一只手插进围裙装钱的口袋，另一只手撑在椅子上。姑姑的手粗糙、泛白，就像是在盐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姑姑起身去抱慧慧，慧慧怯怯地看了她老姑一眼，迅速地把头扭过去，同时用她细小的胳膊拨开她老姑的手，一个劲儿的往王天赐怀里钻。
“小崽子，你连你老姑都不认了，你还想着你妈妈的女乃头？想也没用，你妈妈的女乃头让狼叼去了……”王筠说，“来，宝贝，让老姑抱抱，老姑给你切羊肉吃。”
王筠转身进店，从冰柜里取出一块煮好的羊肉，切了满满一大碗，将羊汤羊肉倒进电热锅里热好了，盛了两碗端上桌。
王筠说：“趁热吃吧。看你瘦得跟猴似的，一个大男人只有九十多斤还算是男人吗？你现在还是每天都不吃早饭？姑都懒得说你，慧慧的妈妈走了，你吃不下饭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犯不着连命也搭进去。”
慧慧看到有吃的，顿时来了精神，她老姑再抱她时，她由最初的抗拒改为迎合。她老姑将她放在腿上，一手揽住她，一手持汤匙喂她吃羊肉。她的胃口一向很好，对吃的东西几乎来者不拒，从不挑食。
她的相貌跟她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女俩的脾气秉性也差不多，都属于急性子。她老姑喂她吃东西，但凡动作稍微慢一点，她便又叫又闹，甚至到了动手抢汤匙的地步。王天赐平时给她喝水亦是如此，渴了叫一声，水必须马上送到跟前，否则这个小家伙会发飙，给王天赐来个下马威。
王筠对孙大嘴说：“大嘴啊，你去帮我买油饼吧。”孙大嘴就去买油饼了。
孙大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理着平头的小青年要买菜。小青年环顾四周，没看见孙大嘴，自言自语：“人呢？甘蓝多少钱一斤？”
王筠打趣地说：“小平头，你能一口吞下一个甘蓝的话，菜你随便挑随便拿，不要一分钱。”
小青年坏笑道：“我能一口吞下一个羊脸，你舍得把冰柜里的羊肉都给我吗？”
王筠说：“老娘不卖羊肉，你老婆不就是属羊的嘛，回家舔你老婆的脸去吧。”
小青年吓得夺路而逃，王筠又发出她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王筠用餐巾纸擦掉慧慧嘴上的羊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侄子说：“这孩子枯了！可怜的慧慧站都站不稳，比她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多长时间没给她洗澡了，一股臭豆腐味。她的头发在哪儿理的，剪得跟掉毛的鞋刷子似的。大热天的，你还给她穿长袖，身上都捂出痱子来了。你眼睛长脚上啦？没看到她身上起了这么多小红疙瘩，也不知道给她抹点药膏。姑命令你，回家后把房子彻底打扫一遍，喷上药，苍蝇、蚊子、虱子、跳蚤、草鞋底要一个不落的全部整死，就着大饼吃下去。”
王天赐一边吸溜吸溜喝羊汤，一边点头：“此计甚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王筠说：“瞧你这点出息！姑还指望你将来挣大钱，光宗耀祖，将来姑到了地底下见到俺爷俺娘也好有个交代。姑在这市场里摸爬滚打近三十年，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你给姑争口气行不行？韩慕瑶这只小狐狸霸占了你两年半，骗了你两年半，吸干了你的阳气，让你变得不人不鬼，看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把你踹了。你却处处袒护她，到如今还对她念念不忘，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两年半的时光你根本浪费不起！你比她大整整七岁，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吗？你会带孩子吗？韩慕瑶会带孩子吗？生孩子是小事吗？你也不想想，慧慧投错了娘胎，要做一辈子苦命人！你已经是……我当初不是没劝过韩慕瑶，她有把我当人看吗？你们两个人造的孽，到头来却是你自己受罪，你真是个傻逼。你承认你是傻逼吗？”
“我承认，”王天赐自哂道，“傻逼侄子今儿厚着脸皮再向姑姑借五百块钱。”
王筠说：“韩慕瑶管我借钱的事，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你说儿媳妇管婆婆借钱，婆婆哪有不借的道理。可是血汗钱借出去非但没落着好，还惹来一身骚。我就当养了条白眼狼，不，是白眼狐狸。”
王天赐羞愧难当，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硬着头皮说：“姑，不管瑶瑶向您借了多少钱，都记在我账上，我替她还！您最了解侄子，不是走投无路的话，侄子是不会开口向您借钱的。侄子真有急用！”
王筠说：“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钱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得给我个正当的理由。”
王天赐说：“我想再去一趟龙城。”
王筠叹了口气说：“韩慕瑶的爸爸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了，说你把他女儿卖了，到时找不着人唯你是问；韩慕瑶的妈妈不是给你发过短信了，说没结婚哪来的孩子，说你是小人、骗子，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败坏她女儿的名声；你不是已经去了两趟龙城，韩慕瑶的爸妈不让你进家门，这是把人给藏起来了，明摆着要讹你。你还要去丢人现眼吗？你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慧慧一脸茫然地看着爸爸，爸爸也一脸茫然地看着慧慧。她爸爸说：“我一定要见到瑶瑶。如果她亲口对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不爱慧慧，不爱那个家，我就当自己从来没生下过慧慧’。那好，我会彻底死心。”
王筠从挎包里取出五张百元大钞交到他手上，心疼地说：“看在你死去的爷爷奶奶的份上，姑再支持你一次。这次再不成，那就说明你和瑶瑶没有缘分，慧慧和她妈妈也没有缘分。咱以后就彻底断了念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中不？你还有爸爸，还有慧慧，还有你姑，你可不是一个人呐！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王筠感觉大腿上热乎乎的，抱起慧慧一看，原来是慧慧尿裤子了。王筠犟着鼻子说：“小坏蛋，让你尿在老姑腿上，看老姑不打你的屁屁。韩慕瑶是谁呀？王天赐是谁呀？一个懒妈妈，一个懒爸爸。懒妈妈不愿意给女儿把屎把尿，懒爸爸只想着给女儿穿纸尿裤，他们都是大坏蛋、大蠢蛋……这个孙大嘴，是去买油饼还是做油饼，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买凉皮的人渐渐多起来，王天赐怕耽误姑姑做买卖，一口气喝完了剩余的羊汤，抓起餐巾纸在嘴巴上胡乱地擦了两下，然后起身告辞。他怕姑姑担心，没敢把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找他的事告诉姑姑。王筠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强留。
她估摸着侄子可能吃不上油饼了，就切了两份凉皮让侄子带在路上吃。她对侄子千叮咛万嘱咐，孩子每天要多喂几顿，每顿少吃一些，奶粉不能断，晚上睡觉记得给孩子盖住肚脐。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学着给孩子把屎把尿；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训练孩子走路；不管多没有耐心也要教孩子说话……王筠问他去龙城的事和爸爸商量过没有，他不想让姑姑担心，就撒了个谎说已经告诉爸爸了。王筠又给了他一百块，让他路上加油。
她问侄子：“车还在老地方停着？”
“嗯。”侄子回答。
“不管结果怎样，要记得第一时间给你爸你姑打电话，知道吗？”
“嗯。”
她一挥手说：“走吧！”她侄子就走了。
“路上开车慢点！”
王天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耳畔传来王筠用刀在案板上剁凉皮的声音，铿铿锵锵，很有节奏感。王筠刀法纯熟，别具一格，还真有点女侠风范呢！他不敢回头，生怕破坏了这种美妙的节奏感。
他走出市场，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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