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北国之灾
扶南国才是年节将至，北国凛冽的寒风却已经吹了足足半月。
早起冻人，连过路的贵人马车，都盖上了厚重的挡风帘子。
距离两国出兵抗击云逸国的胜利才过去不足三日，从南至北的这一条商路上，已经尽是欢声笑语和对胜利的议论纷纷。
“离了那什么会异术的皇族，云逸国不过一盘散沙，就这样还想称霸统一？真是可笑的很，若不是我没那个参军的资格，这一次上阵杀敌，我定然要算个首功的！”一个粗犷男子扯着嗓子，就着酒劲吼一声，惹得旁边人起哄一般的笑声。
北国和扶南国不同，参军打仗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没有家族头衔，没有族群徽章的男子是没有资格参军的。
进入到军营，便是给家族长了脸，说明他的强壮和实力得到了认可，这才是北国养出来的好男儿。
北国的国都扎荼城欣欣向荣，街道上多是随意席地而坐的牧人，他们早起进城卖掉自己的牛羊，换去金钱，再从店铺里买上生活必须的油盐米出城。
这样的牧人大都生活在距离扎荼城在不远的草原上，生活自由，无拘无束。
今日似有不同，从南进扎荼城的这一只商队，带着北国皇室的标识，这是北皇陛下御用的商队，从南到北，带回来的东西，都不是百姓们能用的贵重物品。
这样的商队惹眼，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更是惹人注目。
北国虽然民风彪悍，但胜在人心淳朴，大家都坚守着祖上的教诲，人人勤劳放牧为生，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很是满足。
这只御用的商队里，不仅仅都是北国人，自然还有扶南国经验丰富的商人辅佐，买什么东西，什么价位，都要由他斟酌，所以被称为“商柣”。
北国没有京城一说，扎荼城除了最外围的街道，往里走，便是贵族的居所，再往里便是北国的皇宫了。
北国在修建城墙上还没有多少历史的祭奠，和扶南国的京城比起来，实在差的有些远了。
“北国很冷吧？进了扎荼城，风都要小些了，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的，今天咱们先好好休息一下。”领头的北国人叫戈谌，性子比较稳，在经商上也很有头脑。
商柣撩起帘子，眼中目光深沉，戈谌一直看着他，觉得奇怪。
商柣一直都是健谈之人，他们之间合作过几次，从没见他像这一次这样沉默，目光也冷冰冰的，落在自己脸上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戈谌没有多问，也并不在意商柣有没有听自己说话，他只要进了扎荼城，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赶在更冷的大雪天前能够回来，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商柣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明日进宫，咱们是一起去么？”
戈谌更是觉得奇怪：“我独自去。”
商柣的眼神变了一下，随口敷衍一句：“睡糊涂了。”
戈谌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多问一句：“你没事吧？这一路上我看你都不怎么在状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商柣盯着戈谌看了一眼，目光冷冽，蛰的戈谌恨不能把那句话给吞回来，自己也真是多管闲事，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商柣没有回答，马车也正好到了客栈门口，一众人皆是下了马车，戈谌忙着去张罗，也没有空再搭理商柣。
等到戈谌寻好了房间，商柣才跟着上了客栈的二楼。
“房间不够，凑合着，你跟我住一晚，明天不必早起，可以好好的休息了。”戈谌心里发麻，但是一直以来没有多余房间，商柣都是跟着自己住的，他这次虽然奇奇怪怪的，但是规矩还是没有破。
商柣点点头，推门进去，房间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如此甚好。”
戈谌饿了，下楼去吩咐小二准备吃食，因为记得商柣之前的口味，所以也一并都点了，没有过问商柣，只怕自己再多说两句话，整个人都要被冻死了。
商柣打开窗户，扎荼城城墙不高，外边皆是草原，一望无际，这样的地方适合埋尸很容易，倒是个风水宝地。
他没想要杀这些北国人，但是要进宫，便只能变成戈谌。
若是到了阎罗王那里哭诉，也只能怪是他自己命不好了。
戈谌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上菜的小二，他见商柣看着窗外，楞了一下，笑道：“大兄弟，来，吃饭了，吃饱了早些休息。”
小二上了菜便退下，出去的时候将门也一并关上，商柣没推诿，坐到桌边，拿起筷子便吃了两口。
戈谌是北国人，无酒不欢，他给商柣也倒了一杯，商柣看他一眼，想来这是以前的一些默契，也就喝了。
“兄弟，明日进了宫，我也就算是交差要回家了，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到北国来，快要下大雪了，到时候要路上难行，可要跟我回去等暖和些了再走？”戈谌好客，还是问了商柣一句，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离家远了的缘故所以情绪不高涨。
商柣没说话，戈谌惦记着回家，只可惜他注定是回不去的了。
戈谌自讨了没趣，也有些恼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他也不领情，脾气再好的人也是受不了的。
两人闷头吃东西，商柣没吃多少，放下筷子说了声便出了门，这地境毕竟不熟悉，他要到扎荼城走一走，才好为晚上的计划找到最佳的途径。
冬日里夜来得快，商柣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路过小二身边，还特地嘱咐一句：“没有吩咐你们，不要进我的房间，记住了么？”
小二连连应下，结果商柣递来的银两。
商柣回到房间时，戈谌已经睡下了，白日里累得厉害，他实在是等不到商柣回来。
商柣进来之后戈谌也没有醒，呼噜声震天响。
商柣坐了会儿，就这么定神看着戈谌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起身走到戈谌旁边，他从腰间摸出匕首，手起刀落，见血封喉，戈谌的呼噜声一顿，再没了。
商柣点燃蜡烛，就着烛光，一点一点把自己脸上的人皮给揭了下来，他带来的包袱里是制作人皮面具的东西，戈谌被割了喉，死相不算狰狞，商柣把他的脸一点一点用匕首剥下来，浸泡在特制的药水之中后，才起身擦干净匕首，把商柣的人皮就着蜡烛一点点贴到戈谌的脸上。
星点烛火，把他的脸照的带上些平日里都没有的红晕，无弦的眼中冷漠，这样的事情他做了几百次，早就已经麻木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是他这一生都要这么过的，若是人人他都怜悯，怕是早就自缢而亡了。
无弦把换了脸的“商柣”从窗户扔下去，后院是空地，有杂草垫着，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无弦跟着跳下去，夜色朦胧，正是抛尸荒野的大好时候，草原辽阔，挖个坑掩埋便是了。
第二日送东西进宫，专门有人提醒“戈谌”清点要送走的东西，无弦默默听着，随意走个过场也便是了。
进宫是他独自一人去，要找谁，要做什么，他都以昨夜喝多了还未曾清醒为由搪塞过去了，好在北国人心思大大咧咧的，笑一笑，让他进了宫别出错，否则也是害了自己。
无弦面无表情，到了北国所谓的皇宫门口，也没有一点表情的波动。
领他的是个女子，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看一眼无弦的腰牌，便让他领着东西一并进去，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一直到把东西都悉数入了库，那女子才让无弦赶紧离开。
无弦看她一眼，问道：“你是北皇身边的人？”
那女子不耐，摆摆手：“哪儿那么多废话？方才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在宫里瞎逛被抓着了，我可保不住你，快走。”
无弦眯了眯眼睛，没再多问，那女子让他赶紧出宫，他偏偏不能赶紧出宫，好在北国的皇宫不大，也没有那么复杂的路段，无弦善于隐匿，一路上摸索，竟然也被他误打误撞的找到了承宁大殿。
黎修能的贴身副职站在承宁大殿外等候，从殿内走出来个女子，对着副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见副职点了点头，径直朝着别的地方去了。
无弦眯了眯眼睛，悄然跟上。
副职身上有功夫，但是和无弦比起轻功来，不足为提，副职一直到了僻静的弯道小路上，无弦才动了手，依旧是见血封喉，干净利落的一把捂住了副职的喉管，没让血喷出来落在路上，拖着挣扎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的副职到了隐蔽处。
他盯着副职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地方偏僻无人，动作快一些，应该能够治好，副职是黎修能的贴身之人，风险很大，但是值得冒险。
副职一去便去了许久，那同副职说话的女子等得焦急，出来寻，走到转角处，撞见了走路有些慌张的副职。
她楞了一下，看清楚脸后，拍拍自己的心口：“可算是回来了，穆副职这是去哪儿了？是没有找到莫姑姑么？”
无弦顺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子笑起来，像是意料之中：“没找到便罢了，莫姑姑多半是去陈贵人那里了，你别说，陈贵人还真是好福气，父皇自从上次出征回来，对陈贵人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婧姝姐姐在的时候，陈贵人还不是得宠的，如今父皇对她好，我瞧着她也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叫黎修能为父皇？应该是黎修能的某一个女儿吧，她倒是爱说话，也爱笑，只有一点都不能够感染到无弦，他唯一关心的，不过是什么时候才能够和黎修能独处罢了。
见无弦不说话，那女子有些不大高兴，嘟起嘴：“穆副职你怎么了？成日里闷着也不肯说句话，跟着陛下的人都是这么没意思的么？”
无弦看她一眼，学不来那副职的眼神，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回答什么话，陈贵人是谁他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自然是无话可说。
讨了个天大的没趣，那女子怏怏的瘪嘴，转身进了屋，好半天才又重新出来，对着无弦做鬼脸：“父皇有事情忙，你这人也没意思，我自己去找莫姑姑了，你好生守着吧，父皇待会儿找你呢。”
黎修能处理政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无弦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什么机会能够进去，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远远的便看见过来了个端着茶水的丫头，他眼珠子转转，凑上前去：“给我吧。”
小丫头一看是穆副职，赶紧应下，将东西递给了他。
看来这张“人脸”很得黎修能的信任，既然如此。。。
无弦勾了勾嘴角，让那小丫头退下，趁着四处无人，从怀中摸出了一包白色粉末的东西，洒进了冒着滚烫热气的茶杯里。
被热茶一泡，那白色粉末瞬间溶解进茶水里，不留一丝一毫的破绽。
无弦端起茶水，推门走进了殿中。
黎修能此时正看着面前的一副地图，这次的胜利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这样太过容易的胜利，总让黎修能觉得是云逸国的圈套和诡计。
中了太多次这样的招数，所以心中很是没底。
无弦没说话，他把茶盏放下，便准备退出去，黎修能抬了一下眼皮，看见是他，沉声道：“小枝走了？”
无弦转转眼珠子，这名字是女孩子才有的小名，能被黎修能这么叫的，应该是刚才那位小公主。
他顿了一下，说是。
黎修能抬头看他道：“打了胜仗，这个年大家过得都好，只是不知道婧姝在扶南国如何，可有她的家书到？”
无弦的心一下子绷紧，这些私密的东西，他怎么能知道？黎修能难不成是看出什么，在故意的套他的话么？
不过犹豫太久更是破绽百出，无弦吞了口口水，猜测道：“没有。”
没想到居然还说对了，黎修能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重新把目光落到眼前的地图上：“什么时候有了，第一时间告诉我，下去吧。”
无弦的心放回肚子里，好在黎修能此时在烦恼别的事情，他退出去的时候，看见黎修能端起了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下去。
无弦收回实现，出门之后，便朝着之前藏匿尸身的地方走，走下楼梯遇到承宁大殿的丫头，叮嘱道：“陛下正在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小丫头应下来，无弦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换装完毕，他将穆副职的尸体就这么掩藏在这隐蔽处，他换回“戈谌”的脸，观察到四下无人后，才悄悄的从另外一条荒僻小路走，尝试回到自己之前的地方，以方便出宫。
不巧的是，寻路的途中恰好遇见守卫，叫住他盘问道：“你是什么人？！”
无弦站定，把腰间的腰牌递给他：“我是进宫送东西的。”
守卫仔细的看过腰牌，皱眉道：“没跟你讲规矩么？！放了东西便出宫，你走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哥见谅，实在是人有三急，一时腹痛如了厕，这便离开。”无弦从袖子里摸出银两塞到守卫的手中。
守卫掂量了一下，脸色稍微好一点，语气却还是不耐：“行了行了，赶紧走，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尽快出宫去！”
无弦道过谢，走过那守卫时，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渐变冷，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这一路上都还算顺利，想来等不了多久，便要知道他们的北皇陛下已经五脏六腑消融而亡。
只是这样的毒轻易是验不出来的，除非开膛破肚。
北皇陛下配这样名贵的毒药，也不算辱没了他的一世英名，皇帝身死也必须要全尸，所以只怕这件事情，北国不好查了。
无弦不能亲耳听到黎修能的死因，出了皇宫，他连客栈都没有回，直接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戈谌的脸皮销毁掉，然后买了身新衣裳，换上之后便去雇了马车，一刻都没有停留的离开了这座即将风雨满城的扎荼，朝扶南国而去。
扎荼城在他的身后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无弦将帘子放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黎修能的死讯传到扶南国，是在半月之后。
这个消息最先是传到敦慈太后的手上的，敦慈太后得知消息后便是大惊，黎修能死的不明不白，信件上说，一并被发现死亡的还有黎修能的贴身副职，黎修能身上没有伤口，究竟是怎么回事，尚且没有查的明白。
北国现在乱成一团，消息封锁了半月，实在是瞒不下去了。
巨大的震惊之后，敦慈太后花了许久才渐渐平复心绪，黎修能死了，现在的北国便是一盘散沙，失去了牙齿的猛兽，再怎么凶狠，也不足以震慑住云逸国了。
年前云逸国刚刚吃了败仗，这下子，北国只怕首当其冲，要被云逸国给惦记上了。
“这个消息，还有谁晓得？！”敦慈太后沉声问一句，这封信件都经过谁的手，她要知道。
“信件第一时间便送到太后手上了，没有旁人晓得。”乔姑姑见敦慈太后脸色异常难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消息，但是知道肯定是要紧的。
敦慈太后叹口气，这样的事要瞒下去也不可能瞒得了太久，斟酌再三，敦慈太后还是觉得暂时不要告诉黎婧姝，她这段时间已经回到长永府了，她正在等黎婧姝的好消息，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这件事暂时压下来吧。”敦慈太后头疼得很。
“太后，北国来的消息，不跟太子妃说说看么？”乔姑姑试探性的问一句，敦慈太后摇摇头，把信件递给乔姑姑，让她即刻烧毁。
乔姑姑不敢看，当着敦慈太后的面用火折子把信件给点了，默默退了出去。
黎婧姝晓得这事，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她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却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陆怀瑾怕她受不住，说的时候已经是再三委婉，黎婧姝楞了一下，脑子完全懵掉。
“你说什么？”黎婧姝皱眉，眼珠不安的转动，她微张嘴巴，仔仔细细回味陆怀瑾说的话，猛地站起来，“你骗我。”
陆怀瑾拉着她，眼中也是悲痛：“婧姝，你。。。节哀。”
黎婧姝甩开陆怀瑾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她不信！
她一个字都不信。
黎修能正值壮年，常年习武，身体硬朗，说没就没了？！
陆怀瑾怕黎婧姝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来，追着黎婧姝往外跑，她穿着长裙跑不快，陆怀瑾追上她的时候，她眼神懵懂固执得让人心疼，豆大的眼泪不停往下滚她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你去哪儿？”陆怀瑾急了，把她死死圈在自己的怀里。
黎婧姝没挣扎，哽咽又倔强的音调响起：“我去亲口问太后。”
陆怀瑾不知道说什么，感觉她的颤抖，他能够体会她的崩溃和强撑，却不能替她分担一分一毫。
“我陪你去。”
黎婧姝依旧没动，固执道：“我自己去。”
陆怀瑾还要说什么，黎婧姝猛地推开他：“陆怀瑾，我要自己去。”
她眼中神色破碎，像是极力要蜷缩起来的困兽，陆怀瑾怕自己刺激到她，她抖得厉害，碰一下都会倒的感觉。
黎婧姝不想让陆怀瑾听见她要去质问敦慈太后的话。
她不信敦慈太后现在才知道，消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敦慈太后定然是比所有人都要早知道的，敦慈太后不告诉她，黎婧姝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原因。
她是陆怀瑾的皇祖母，却不是黎婧姝的皇祖母。
她瞒着黎修能的死因，就算黎婧姝现在赶回去，连黎修能的下葬都赶不上。
敦慈太后的“大义”“周全”，仅仅只是相较于扶南国而言，对黎婧姝，她实在是残忍，残忍到父亲离世，也要瞒着她。
黎婧姝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是她实在是心痛，心痛到不管怎么她怎么擦，脸上的泪水都多的像是抹不尽一般。
陆怀瑾看着她嘴唇颤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崩溃的样子，心疼得去搂她：“婧姝，你还有我。”
黎婧姝突然像是一口气没有提的上来，她猛地攥紧心口，痛苦的跪下，以头点地，近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绝望呜咽声：“怀瑾，我再没有爹了，怀瑾，我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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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冻人，连过路的贵人马车，都盖上了厚重的挡风帘子。
距离两国出兵抗击云逸国的胜利才过去不足三日，从南至北的这一条商路上，已经尽是欢声笑语和对胜利的议论纷纷。
“离了那什么会异术的皇族，云逸国不过一盘散沙，就这样还想称霸统一？真是可笑的很，若不是我没那个参军的资格，这一次上阵杀敌，我定然要算个首功的！”一个粗犷男子扯着嗓子，就着酒劲吼一声，惹得旁边人起哄一般的笑声。
北国和扶南国不同，参军打仗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没有家族头衔，没有族群徽章的男子是没有资格参军的。
进入到军营，便是给家族长了脸，说明他的强壮和实力得到了认可，这才是北国养出来的好男儿。
北国的国都扎荼城欣欣向荣，街道上多是随意席地而坐的牧人，他们早起进城卖掉自己的牛羊，换去金钱，再从店铺里买上生活必须的油盐米出城。
这样的牧人大都生活在距离扎荼城在不远的草原上，生活自由，无拘无束。
今日似有不同，从南进扎荼城的这一只商队，带着北国皇室的标识，这是北皇陛下御用的商队，从南到北，带回来的东西，都不是百姓们能用的贵重物品。
这样的商队惹眼，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更是惹人注目。
北国虽然民风彪悍，但胜在人心淳朴，大家都坚守着祖上的教诲，人人勤劳放牧为生，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很是满足。
这只御用的商队里，不仅仅都是北国人，自然还有扶南国经验丰富的商人辅佐，买什么东西，什么价位，都要由他斟酌，所以被称为“商柣”。
北国没有京城一说，扎荼城除了最外围的街道，往里走，便是贵族的居所，再往里便是北国的皇宫了。
北国在修建城墙上还没有多少历史的祭奠，和扶南国的京城比起来，实在差的有些远了。
“北国很冷吧？进了扎荼城，风都要小些了，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的，今天咱们先好好休息一下。”领头的北国人叫戈谌，性子比较稳，在经商上也很有头脑。
商柣撩起帘子，眼中目光深沉，戈谌一直看着他，觉得奇怪。
商柣一直都是健谈之人，他们之间合作过几次，从没见他像这一次这样沉默，目光也冷冰冰的，落在自己脸上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戈谌没有多问，也并不在意商柣有没有听自己说话，他只要进了扎荼城，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赶在更冷的大雪天前能够回来，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商柣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明日进宫，咱们是一起去么？”
戈谌更是觉得奇怪：“我独自去。”
商柣的眼神变了一下，随口敷衍一句：“睡糊涂了。”
戈谌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多问一句：“你没事吧？这一路上我看你都不怎么在状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商柣盯着戈谌看了一眼，目光冷冽，蛰的戈谌恨不能把那句话给吞回来，自己也真是多管闲事，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商柣没有回答，马车也正好到了客栈门口，一众人皆是下了马车，戈谌忙着去张罗，也没有空再搭理商柣。
等到戈谌寻好了房间，商柣才跟着上了客栈的二楼。
“房间不够，凑合着，你跟我住一晚，明天不必早起，可以好好的休息了。”戈谌心里发麻，但是一直以来没有多余房间，商柣都是跟着自己住的，他这次虽然奇奇怪怪的，但是规矩还是没有破。
商柣点点头，推门进去，房间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如此甚好。”
戈谌饿了，下楼去吩咐小二准备吃食，因为记得商柣之前的口味，所以也一并都点了，没有过问商柣，只怕自己再多说两句话，整个人都要被冻死了。
商柣打开窗户，扎荼城城墙不高，外边皆是草原，一望无际，这样的地方适合埋尸很容易，倒是个风水宝地。
他没想要杀这些北国人，但是要进宫，便只能变成戈谌。
若是到了阎罗王那里哭诉，也只能怪是他自己命不好了。
戈谌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上菜的小二，他见商柣看着窗外，楞了一下，笑道：“大兄弟，来，吃饭了，吃饱了早些休息。”
小二上了菜便退下，出去的时候将门也一并关上，商柣没推诿，坐到桌边，拿起筷子便吃了两口。
戈谌是北国人，无酒不欢，他给商柣也倒了一杯，商柣看他一眼，想来这是以前的一些默契，也就喝了。
“兄弟，明日进了宫，我也就算是交差要回家了，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到北国来，快要下大雪了，到时候要路上难行，可要跟我回去等暖和些了再走？”戈谌好客，还是问了商柣一句，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离家远了的缘故所以情绪不高涨。
商柣没说话，戈谌惦记着回家，只可惜他注定是回不去的了。
戈谌自讨了没趣，也有些恼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他也不领情，脾气再好的人也是受不了的。
两人闷头吃东西，商柣没吃多少，放下筷子说了声便出了门，这地境毕竟不熟悉，他要到扎荼城走一走，才好为晚上的计划找到最佳的途径。
冬日里夜来得快，商柣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路过小二身边，还特地嘱咐一句：“没有吩咐你们，不要进我的房间，记住了么？”
小二连连应下，结果商柣递来的银两。
商柣回到房间时，戈谌已经睡下了，白日里累得厉害，他实在是等不到商柣回来。
商柣进来之后戈谌也没有醒，呼噜声震天响。
商柣坐了会儿，就这么定神看着戈谌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起身走到戈谌旁边，他从腰间摸出匕首，手起刀落，见血封喉，戈谌的呼噜声一顿，再没了。
商柣点燃蜡烛，就着烛光，一点一点把自己脸上的人皮给揭了下来，他带来的包袱里是制作人皮面具的东西，戈谌被割了喉，死相不算狰狞，商柣把他的脸一点一点用匕首剥下来，浸泡在特制的药水之中后，才起身擦干净匕首，把商柣的人皮就着蜡烛一点点贴到戈谌的脸上。
星点烛火，把他的脸照的带上些平日里都没有的红晕，无弦的眼中冷漠，这样的事情他做了几百次，早就已经麻木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是他这一生都要这么过的，若是人人他都怜悯，怕是早就自缢而亡了。
无弦把换了脸的“商柣”从窗户扔下去，后院是空地，有杂草垫着，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无弦跟着跳下去，夜色朦胧，正是抛尸荒野的大好时候，草原辽阔，挖个坑掩埋便是了。
第二日送东西进宫，专门有人提醒“戈谌”清点要送走的东西，无弦默默听着，随意走个过场也便是了。
进宫是他独自一人去，要找谁，要做什么，他都以昨夜喝多了还未曾清醒为由搪塞过去了，好在北国人心思大大咧咧的，笑一笑，让他进了宫别出错，否则也是害了自己。
无弦面无表情，到了北国所谓的皇宫门口，也没有一点表情的波动。
领他的是个女子，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看一眼无弦的腰牌，便让他领着东西一并进去，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一直到把东西都悉数入了库，那女子才让无弦赶紧离开。
无弦看她一眼，问道：“你是北皇身边的人？”
那女子不耐，摆摆手：“哪儿那么多废话？方才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在宫里瞎逛被抓着了，我可保不住你，快走。”
无弦眯了眯眼睛，没再多问，那女子让他赶紧出宫，他偏偏不能赶紧出宫，好在北国的皇宫不大，也没有那么复杂的路段，无弦善于隐匿，一路上摸索，竟然也被他误打误撞的找到了承宁大殿。
黎修能的贴身副职站在承宁大殿外等候，从殿内走出来个女子，对着副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见副职点了点头，径直朝着别的地方去了。
无弦眯了眯眼睛，悄然跟上。
副职身上有功夫，但是和无弦比起轻功来，不足为提，副职一直到了僻静的弯道小路上，无弦才动了手，依旧是见血封喉，干净利落的一把捂住了副职的喉管，没让血喷出来落在路上，拖着挣扎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的副职到了隐蔽处。
他盯着副职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地方偏僻无人，动作快一些，应该能够治好，副职是黎修能的贴身之人，风险很大，但是值得冒险。
副职一去便去了许久，那同副职说话的女子等得焦急，出来寻，走到转角处，撞见了走路有些慌张的副职。
她楞了一下，看清楚脸后，拍拍自己的心口：“可算是回来了，穆副职这是去哪儿了？是没有找到莫姑姑么？”
无弦顺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子笑起来，像是意料之中：“没找到便罢了，莫姑姑多半是去陈贵人那里了，你别说，陈贵人还真是好福气，父皇自从上次出征回来，对陈贵人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婧姝姐姐在的时候，陈贵人还不是得宠的，如今父皇对她好，我瞧着她也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叫黎修能为父皇？应该是黎修能的某一个女儿吧，她倒是爱说话，也爱笑，只有一点都不能够感染到无弦，他唯一关心的，不过是什么时候才能够和黎修能独处罢了。
见无弦不说话，那女子有些不大高兴，嘟起嘴：“穆副职你怎么了？成日里闷着也不肯说句话，跟着陛下的人都是这么没意思的么？”
无弦看她一眼，学不来那副职的眼神，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回答什么话，陈贵人是谁他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自然是无话可说。
讨了个天大的没趣，那女子怏怏的瘪嘴，转身进了屋，好半天才又重新出来，对着无弦做鬼脸：“父皇有事情忙，你这人也没意思，我自己去找莫姑姑了，你好生守着吧，父皇待会儿找你呢。”
黎修能处理政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无弦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什么机会能够进去，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远远的便看见过来了个端着茶水的丫头，他眼珠子转转，凑上前去：“给我吧。”
小丫头一看是穆副职，赶紧应下，将东西递给了他。
看来这张“人脸”很得黎修能的信任，既然如此。。。
无弦勾了勾嘴角，让那小丫头退下，趁着四处无人，从怀中摸出了一包白色粉末的东西，洒进了冒着滚烫热气的茶杯里。
被热茶一泡，那白色粉末瞬间溶解进茶水里，不留一丝一毫的破绽。
无弦端起茶水，推门走进了殿中。
黎修能此时正看着面前的一副地图，这次的胜利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这样太过容易的胜利，总让黎修能觉得是云逸国的圈套和诡计。
中了太多次这样的招数，所以心中很是没底。
无弦没说话，他把茶盏放下，便准备退出去，黎修能抬了一下眼皮，看见是他，沉声道：“小枝走了？”
无弦转转眼珠子，这名字是女孩子才有的小名，能被黎修能这么叫的，应该是刚才那位小公主。
他顿了一下，说是。
黎修能抬头看他道：“打了胜仗，这个年大家过得都好，只是不知道婧姝在扶南国如何，可有她的家书到？”
无弦的心一下子绷紧，这些私密的东西，他怎么能知道？黎修能难不成是看出什么，在故意的套他的话么？
不过犹豫太久更是破绽百出，无弦吞了口口水，猜测道：“没有。”
没想到居然还说对了，黎修能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重新把目光落到眼前的地图上：“什么时候有了，第一时间告诉我，下去吧。”
无弦的心放回肚子里，好在黎修能此时在烦恼别的事情，他退出去的时候，看见黎修能端起了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下去。
无弦收回实现，出门之后，便朝着之前藏匿尸身的地方走，走下楼梯遇到承宁大殿的丫头，叮嘱道：“陛下正在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小丫头应下来，无弦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换装完毕，他将穆副职的尸体就这么掩藏在这隐蔽处，他换回“戈谌”的脸，观察到四下无人后，才悄悄的从另外一条荒僻小路走，尝试回到自己之前的地方，以方便出宫。
不巧的是，寻路的途中恰好遇见守卫，叫住他盘问道：“你是什么人？！”
无弦站定，把腰间的腰牌递给他：“我是进宫送东西的。”
守卫仔细的看过腰牌，皱眉道：“没跟你讲规矩么？！放了东西便出宫，你走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哥见谅，实在是人有三急，一时腹痛如了厕，这便离开。”无弦从袖子里摸出银两塞到守卫的手中。
守卫掂量了一下，脸色稍微好一点，语气却还是不耐：“行了行了，赶紧走，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尽快出宫去！”
无弦道过谢，走过那守卫时，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渐变冷，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这一路上都还算顺利，想来等不了多久，便要知道他们的北皇陛下已经五脏六腑消融而亡。
只是这样的毒轻易是验不出来的，除非开膛破肚。
北皇陛下配这样名贵的毒药，也不算辱没了他的一世英名，皇帝身死也必须要全尸，所以只怕这件事情，北国不好查了。
无弦不能亲耳听到黎修能的死因，出了皇宫，他连客栈都没有回，直接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戈谌的脸皮销毁掉，然后买了身新衣裳，换上之后便去雇了马车，一刻都没有停留的离开了这座即将风雨满城的扎荼，朝扶南国而去。
扎荼城在他的身后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无弦将帘子放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黎修能的死讯传到扶南国，是在半月之后。
这个消息最先是传到敦慈太后的手上的，敦慈太后得知消息后便是大惊，黎修能死的不明不白，信件上说，一并被发现死亡的还有黎修能的贴身副职，黎修能身上没有伤口，究竟是怎么回事，尚且没有查的明白。
北国现在乱成一团，消息封锁了半月，实在是瞒不下去了。
巨大的震惊之后，敦慈太后花了许久才渐渐平复心绪，黎修能死了，现在的北国便是一盘散沙，失去了牙齿的猛兽，再怎么凶狠，也不足以震慑住云逸国了。
年前云逸国刚刚吃了败仗，这下子，北国只怕首当其冲，要被云逸国给惦记上了。
“这个消息，还有谁晓得？！”敦慈太后沉声问一句，这封信件都经过谁的手，她要知道。
“信件第一时间便送到太后手上了，没有旁人晓得。”乔姑姑见敦慈太后脸色异常难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消息，但是知道肯定是要紧的。
敦慈太后叹口气，这样的事要瞒下去也不可能瞒得了太久，斟酌再三，敦慈太后还是觉得暂时不要告诉黎婧姝，她这段时间已经回到长永府了，她正在等黎婧姝的好消息，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这件事暂时压下来吧。”敦慈太后头疼得很。
“太后，北国来的消息，不跟太子妃说说看么？”乔姑姑试探性的问一句，敦慈太后摇摇头，把信件递给乔姑姑，让她即刻烧毁。
乔姑姑不敢看，当着敦慈太后的面用火折子把信件给点了，默默退了出去。
黎婧姝晓得这事，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她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却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陆怀瑾怕她受不住，说的时候已经是再三委婉，黎婧姝楞了一下，脑子完全懵掉。
“你说什么？”黎婧姝皱眉，眼珠不安的转动，她微张嘴巴，仔仔细细回味陆怀瑾说的话，猛地站起来，“你骗我。”
陆怀瑾拉着她，眼中也是悲痛：“婧姝，你。。。节哀。”
黎婧姝甩开陆怀瑾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她不信！
她一个字都不信。
黎修能正值壮年，常年习武，身体硬朗，说没就没了？！
陆怀瑾怕黎婧姝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来，追着黎婧姝往外跑，她穿着长裙跑不快，陆怀瑾追上她的时候，她眼神懵懂固执得让人心疼，豆大的眼泪不停往下滚她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你去哪儿？”陆怀瑾急了，把她死死圈在自己的怀里。
黎婧姝没挣扎，哽咽又倔强的音调响起：“我去亲口问太后。”
陆怀瑾不知道说什么，感觉她的颤抖，他能够体会她的崩溃和强撑，却不能替她分担一分一毫。
“我陪你去。”
黎婧姝依旧没动，固执道：“我自己去。”
陆怀瑾还要说什么，黎婧姝猛地推开他：“陆怀瑾，我要自己去。”
她眼中神色破碎，像是极力要蜷缩起来的困兽，陆怀瑾怕自己刺激到她，她抖得厉害，碰一下都会倒的感觉。
黎婧姝不想让陆怀瑾听见她要去质问敦慈太后的话。
她不信敦慈太后现在才知道，消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敦慈太后定然是比所有人都要早知道的，敦慈太后不告诉她，黎婧姝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原因。
她是陆怀瑾的皇祖母，却不是黎婧姝的皇祖母。
她瞒着黎修能的死因，就算黎婧姝现在赶回去，连黎修能的下葬都赶不上。
敦慈太后的“大义”“周全”，仅仅只是相较于扶南国而言，对黎婧姝，她实在是残忍，残忍到父亲离世，也要瞒着她。
黎婧姝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是她实在是心痛，心痛到不管怎么她怎么擦，脸上的泪水都多的像是抹不尽一般。
陆怀瑾看着她嘴唇颤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崩溃的样子，心疼得去搂她：“婧姝，你还有我。”
黎婧姝突然像是一口气没有提的上来，她猛地攥紧心口，痛苦的跪下，以头点地，近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绝望呜咽声：“怀瑾，我再没有爹了，怀瑾，我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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