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两不相欠
盛贵妃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靠到门上。
“你是谁？！”短暂的惊慌错愕之后，盛贵妃马上反应了过来，指着她喝问一声。
女子抬起头来，长长的头发下，露出一只充满了怨恨的眼睛：“盛贵妃。”
她嘶哑开口，声音虽然不对劲，但是盛贵妃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那只眼睛。
是皇后。
是她日日夜夜面对的皇后，哪怕化作灰，盛贵妃也认得那只眼睛！
“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阴测测的风一直在刮，大概是因为处在门口风口浪尖处，盛贵妃才会觉得身上入骨的凉。
她看向门外，大喊道：“来人！来人！”
可是方才还人来人往的雾秀宫，好像一瞬间陷入了死寂之中，没有人回应盛贵妃的呼喊，她的命令像是落入大海的银针，连波澜都激不起来。
“放肆。”盛贵妃骂一句，那女子像是木桩一般杵在那里，她穿着一身像是寿衣的东西，裙子长的拖到地上，看不见脚，装神弄鬼，故弄玄虚，“雾秀宫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罢便要伸手去抓那女子，手举到半空，就被握住了，握住盛贵妃的那只手又凉又硬，真的像是死人一般。
盛贵妃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点发麻了，被拽住的瞬间，强忍住了尖叫出声的冲动，眯着眼睛还欲挣扎，被拉了一下，往前一倾，两人的眼睛便直勾勾的对上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盛贵妃的神经紧绷已经到了极点，和这样的眼睛对视着，她快要受不了，便狠狠的推了面前的女子一把，未曾推动，反而是自己因为反作用力和女子的突然松手跌坐在地。
她一定要问个为什么。
盛贵妃冷笑起来，若真是皇后的冤魂咽不下那口气，想不明白不肯离去，那么她就亲口告诉她，究竟是为什么！
“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需要为什么？”盛贵妃从未曾觉得自己有何地方做错，皇后霸占了她的位置几十年，即便是到死的时候，盛贵妃也给了她个体面舒适的死法，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皇后，你就永远也想不明白么？没有了皇上，你什么也不是，皇上既然那么爱你，与天争也要立你为后，皇上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盛贵妃发了狠，这么多年挤压在心里的怨恨，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般，她恨，她如何不恨，“若不是你，生儿他也不会。。。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我？”那女子的声音像是破碎的布匹，微微弯下腰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儿子是怎么提前生下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若不是你恣意妄为，蓄意谋害，又怎么会多出如此事端？到了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没有罪孽么？！”
盛贵妃靠到门边，大口喘气，漠然的看着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错。”
没有错。
这就是盛贵妃给出的最后的答案，她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先负了她！
女子盯着盛贵妃看了两眼，冷漠的接着开口：“那你为什么要杀张璃？”
盛贵妃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这件事情天衣无缝，敦慈太后查了那么久也没有查出蛛丝马迹，她怎么会知道？
她。。。难道真的是。。。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盛贵妃心里突然升起异样的感觉，她扶着门边慢慢站起来，没有再说话，仔细端详面前的人片刻，垂下了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夜里梦回，就不怕被索命么！”
盛贵妃恶狠狠的抬头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盛贵妃一下子上前拽住了头发：“怕？！笑话，我今日便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来索我的命！皇后，你在我手里栽了一次，做了鬼，也要栽第二次！”
话音落下，盛贵妃用力一扯，那飘然的长发居然被她给扯了下来！
盛贵妃愣在原地，看着握在手里的假发出了半天的神。
等她抬头再看的时候，站在眼前的哪里是个女子，分明是个身材瘦弱，看上去和皇后体格差不离的小太监。
他之所以露出一只眼睛，是因为只有那么一只眼睛做了伪装，气氛渲染下，盛贵妃根本辨别不出来。
“谁派你来的？”看见是人，盛贵妃方才的那种凉意瞬间退却，被戏弄的愤怒一下子包裹了她，“黎婧姝？！还是太后？！”
不管是谁，今日这个小太监，都别想走出雾秀宫的大门！
本以为被发现了，这个小太监应该即刻逃跑，谁知道他还是站着没动，对着盛贵妃笑了一下，跪了下来。
盛贵妃刚要冷笑说现下求饶是没用的，就听见那小太监道：“恭请太后。”
“还想骗我？你以为使些小聪明转移我的注意力，今日便能走出这雾秀宫么？来人！”盛贵妃气的爆炸，这个小太监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装神弄鬼来吓唬她，不把他片片凌迟死，难以消除自己的心头怒火！
盛贵妃话音落下，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猛地身子一僵，一时半会儿，居然不敢回头。
“哀家在此，你有什么吩咐，可以和哀家说。”
敦慈太后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来，盛贵妃只觉得自己心脏猛地被攥紧，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小太监，他不是在给她磕头，他是在给她身后的敦慈太后磕头。
盛贵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回过身去，除了已经坐到上座的敦慈太后以外，一并在场的，还有陆怀生，陆怀瑾，黎婧姝和国祭司。
除了王柔懿，他们一个都没走，挖了个粉身碎骨的大坑，等着盛贵妃跳进去。
方才的对话，他们一定也是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盛贵妃楞了一下，随后也知道自己不必再伪装下去，脸上反而挂了冷笑：“这么多人在我这房里，倒是委屈了太后。”
“母妃。”敦慈太后还没说话，陆怀生已然是先沉不住气，“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提前生下来了？”
敦慈太后微微皱眉，看了陆怀生一眼，开口把这件事情给岔过去了：“哀家问你，皇后的死，你还有何辩驳？”
到了这时候，辩驳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盛贵妃深吸一口气，高昂起头：“太后好手段，我这雾秀宫里的奴才们，倒是一个个听话得很。”
到了这时候盛贵妃若是还想不明白，那就真的是蠢了。
她从听到敦慈太后说话开始，就已经晓得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没料到堂堂太后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倒是她大意了。
“张璃呢？也是你做的么？”敦慈太后眯了眯眼睛，其实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盛贵妃做的，对敦慈太后来说都不重要了，把盛贵妃推出去，让她背着这两件事，和盛家一并去地下先皇上，就可以了。
黎婧姝的办法还算管用，只是牵扯到多年前的秘密，陆怀生那里。。。敦慈太后叹口气，怕是不好说。
本来这个计划陆怀生就是全然不知道的，把他留下来，也是因为当初他护驾有功，一并做个见证，好堵住某些大臣的悠悠之口。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太后既然诚心要致我盛家于死地，视我盛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何需多言？”盛贵妃看向陆怀生和陆怀瑾，冷漠的勾了勾嘴角，“想来多年前的那桩密事，也是无须隐瞒了。”
“你心肠歹毒，杀人成性，除了皇后和张璃，不知道还有多少哀家不知道的冤魂断送性命在你手上，哀家今日不杀你，择日审过盛南成，哀家再送你和你爹一并上路，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枉费你们父女二人苦心算计了如此多年！”敦慈太后眼中已经是杀意重重，她挥了挥手，总算是解决了心中的大患，“来人！把她给哀家拉下去，即日起关入冷宫，没有哀家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和伺候！”
敦慈太后下了命令，方才那个小太监已经从地上起来到外边把人给找了来，上前要押送盛贵妃的时候，被盛贵妃甩开手。
“我自己会走。”盛贵妃厌弃的看一眼他们，随后再次看了敦慈太后一眼，“不必这些奴才来碰我。”
敦慈太后没说话，算是默许，盛贵妃一生要强，到了现在，也无所谓了。
盛贵妃虽然被带走了，但是陆怀生梗在心头的刺却还是没有拔出来。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跪到敦慈太后跟前，较真道：“皇祖母，母妃说的多年前的意外，究竟是什么？若不是今日听见，皇祖母准备瞒我一辈子吗！”
陆怀生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他只是想听敦慈太后亲口说！
敦慈太后叹口气，知道是躲不过，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一定要知道么？哀家怕你。。。承受不住。”
“孙儿已经长大了。”陆怀生既然问了，自然是要知道的。
“你虽不说，但哀家知道你一定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训讲立长不立幼，哀家却一定要执意立瑾儿为储君，对吧。”敦慈太后叹口气，沉声开口。
陆怀生看着敦慈太后，没有说话，握紧了拳头。
“你也知道，云逸国一直以来，都想要吞并四国，一统天下，这样的野心，那样的国力，不是我们能轻易抗衡的，扶南国需要血统最纯正得皇子，如果不是因为盛贵妃当年的一念之差，她不会摔了肚子，你也不会提前出生，更不会有瑾儿的出世，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就是唯一一个皇位的继承人，哀家今日都告诉你，你能明白哀家的苦衷，扶南国的苦衷么？”敦慈太后尽量不要带着任何的情绪来说这件事情，她心平气和，陈述事实就是怕陆怀生反应太过激烈。
陆怀生却只觉得天灵盖被劈了一下，一时跪不稳当，往后仰了一下，用手撑住，才保持住身形。
到了此时此刻，他便都明白了。
为什么无论他从小做的有多好，都比不过陆怀瑾。
为什么陆怀瑾从小就要抱给皇后养着。
为什么敦慈太后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一定要立陆怀瑾为储君。
他都明白了，原来他这一生的争取，都是笑话。
一场注定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战争。
他们看着他拼命地努力，拼命地争取，像是在看一个必死之人的垂死挣扎，没有人告诉他，你放弃吧，认命吧，从一开始，这就是决定好的事情。
若是一早就知道，或许，他活的不会那么累。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他以为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做了，总归是有回报的。
老天爷回报给他的，就是让他晓得，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生母盛贵妃，就断送了他一切的前程！
那他这二十年来的努力，都算什么？
陆怀生缓缓站起身来，他面如死灰，看向同样震惊的黎婧姝和陆怀瑾，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悲戚，绝望得让人替他悲哀。
他看一眼敦慈太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撕喊：“在皇祖母眼里，在父皇眼里，我就是个笑话吗！既然我如此多余，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公！为什么！你说啊！你们说啊！”
敦慈太后指着陆怀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沉声道：“把晋王爷送回府去。”
陆怀生哪里肯，敦慈太后回答不了他，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注定被遗弃的人！
陆怀生甩开上来拉他的人，他环视一圈，悲凉又决绝的眼神彻底的印在了黎婧姝的心里。
她只是想真相大白，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的事情。
陆怀生怨恨的目光最后定在敦慈太后的身后，敦慈太后被蛰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陆怀生已经转身出了门，不知道去往哪里，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得人。
“太后，要追么？”小太监问一句。
“不必。”敦慈太后头疼的撑住脑袋，陆怀生已经那么大了，不必担心他的安危，这个时候不要逼他，让他自己想清楚也好。
除了这样的事情，敦慈太后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她看一眼陆怀瑾和黎婧姝，疲惫的摆摆手：“都回去吧。”
黎婧姝知道她和陆怀瑾杵在这里也是让敦慈太后更头疼，听了这么一桩家丑，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便赶紧见了礼，拽着陆怀瑾走了。
皇宫的冷宫中，只有盛贵妃一个人。
冷宫素来都是宫妃避讳不及之地，进了冷宫，就相当于是断送了性命，再也没有出去的那一日。
盛贵妃在这里已经呆了几天，没人伺候也要摆着贵妃的架子。
“盛贵妃娘娘还真是沉得住气，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放低自己的身段，真是活受罪。”
“还贵妃娘娘呢？进了冷宫，和做了阶下囚有什么区别？太后亲自提审，没几天盼头了！”
盛贵妃听了不少这样的议论，他们不避讳在她面前说这些，盛贵妃也假装听不见。
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她给自己留了后手，进来冷宫这么多天，也该来接她了。
冷宫的夜总是显得格外的长，不知道是不是宫殿格局的缘故，每到夜间，风声就格外的大，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在呜咽哭诉一般。
她坐在这冷宫破旧的正殿里，黑压压的天色里，冷宫里出现在一个身影。
他像是夜间的鬼魅，一点点靠近。
盛贵妃听见有动静，睁开眼睛，仔细看了走进殿中的男子一眼，勾起嘴角：“你来了。”
男子面无表情，就这么直直的站着。
盛贵妃不曾关心他的面部表情，她站起身走向他：“走吧，带我出去，谁敢拦着，格杀勿论。”
他没动，眼中的寒意不加掩饰。
盛贵妃微微皱眉，冷声道：“怎么，我说话已经不顶用了么？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
“我已经还给你了。”他突然开口，抬起头来，“慎王府上，你就已经杀了我一次。”
“我又不是真的杀你！若是真的杀你，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盛贵妃有些狰狞，“送我出去，等我安全以后，你便把太后那个老太婆也杀了！”
他盯着盛贵妃，眼中带着些许怜悯：“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样可怜的地步。”
盛贵妃瞪着他，几乎有些尖厉的开口：“我可怜？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我们盛家的一只走狗！我让你去做，你就去做！”
他后退一步，镇定道：“我说了，我的命，早就已经还给你了，你要你的身份地位，你要我杀人下毒，怎么样都可以，曾经我对你来说不过是走狗，可现在我不再是了，你要让我去杀太后，可以，那我要的东西，你有吗？”
盛贵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你敢跟我讨价还价。”
“你觉得呢？”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腰间的长剑出鞘，盛贵妃惊慌的退了两步，“你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么？”
“凌风！你疯了！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盛贵妃盯着凌风手上那把反射着寒芒的剑，从心底里感到了死亡离自己的距离是那么近。
“我要的东西，你能给我么？”凌风背着光，声音清冷，一点也不为所动。
盛贵妃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吞了吞口水，沉声开口：“好，你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带我出去，自由？金银？我都给你！”
自由？金银？
凌风自嘲的笑笑，他如何能奢求盛贵妃懂他呢？
曾经，他以为入了盛家，就是有了归宿，他以为盛贵妃明艳的笑容，就是他要保护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一切开始改变的呢？凌风记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不被在乎，不被关心，作为一个杀人机器，行走在世间。
他不该爱上任何人的。
如果不曾有过相遇，不曾有过思恋，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苦痛和悔恨。
“我要的不多。”凌风提剑走近，一点一点把盛贵妃逼到死角处，“不过是一个张璃。”
张璃？！
盛贵妃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她千算万算算漏了凌风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你。。。你和她何时。。。”盛贵妃惊慌的转动眼珠子，“你为何，不曾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不会杀她了吗？”凌风停下脚步，眼中是一片死寂，他太了解盛贵妃了，为了达到目的，张璃是非死不可，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条走狗的感情，破坏了她的所有计划？
盛贵妃的确噎住了，她说不出话来，的确，就算凌风告诉了她，当时的她，也不会有所在意。
她也绝不会想到，到了最后，提着剑站在她对面的人，会是凌风。
“你别发疯了！她只是个女人！你带我出去！荣华富贵，自由之身，我都给你！”盛贵妃看着凌风手中的剑，彻底的冷了心，崩溃大喊，“你不能杀我！是我救了你！否则你早就死了！”
“也许你不该救我。”凌风苦涩的笑笑，“也不该曾经给我那样的温暖，又在最后推我入地狱。”
盛贵妃还想要再说什么，凌风没有再给她机会。
他身手一向利落，一剑下去，见血封喉，痛苦很少。
“此去见她，我才能让她安息。”
“而我们之间，就再不相欠了。”
盛贵妃看着自己喉间喷涌出来的鲜血，她跪坐在地，渐渐模糊的视线尽头，是凌风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犹记得。
当年寒日微雨。
“少卿家的公子真是讨厌！我来日里进了宫，看他还如何敢戏弄我！”
她立于寒风中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定要做人上人！
他握紧手中长剑，给她打伞，不会笑，也不懂安慰，只能认真的看着她：“你别怕，我刻苦练武，日后不管谁欺负了你，我都保护你。”
眼前的亮光彻底涅灭，冷清空荡的冷宫里，像是从来也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红尘世间走一遭，谁还记得年少模样。
不过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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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短暂的惊慌错愕之后，盛贵妃马上反应了过来，指着她喝问一声。
女子抬起头来，长长的头发下，露出一只充满了怨恨的眼睛：“盛贵妃。”
她嘶哑开口，声音虽然不对劲，但是盛贵妃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那只眼睛。
是皇后。
是她日日夜夜面对的皇后，哪怕化作灰，盛贵妃也认得那只眼睛！
“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阴测测的风一直在刮，大概是因为处在门口风口浪尖处，盛贵妃才会觉得身上入骨的凉。
她看向门外，大喊道：“来人！来人！”
可是方才还人来人往的雾秀宫，好像一瞬间陷入了死寂之中，没有人回应盛贵妃的呼喊，她的命令像是落入大海的银针，连波澜都激不起来。
“放肆。”盛贵妃骂一句，那女子像是木桩一般杵在那里，她穿着一身像是寿衣的东西，裙子长的拖到地上，看不见脚，装神弄鬼，故弄玄虚，“雾秀宫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罢便要伸手去抓那女子，手举到半空，就被握住了，握住盛贵妃的那只手又凉又硬，真的像是死人一般。
盛贵妃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点发麻了，被拽住的瞬间，强忍住了尖叫出声的冲动，眯着眼睛还欲挣扎，被拉了一下，往前一倾，两人的眼睛便直勾勾的对上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盛贵妃的神经紧绷已经到了极点，和这样的眼睛对视着，她快要受不了，便狠狠的推了面前的女子一把，未曾推动，反而是自己因为反作用力和女子的突然松手跌坐在地。
她一定要问个为什么。
盛贵妃冷笑起来，若真是皇后的冤魂咽不下那口气，想不明白不肯离去，那么她就亲口告诉她，究竟是为什么！
“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需要为什么？”盛贵妃从未曾觉得自己有何地方做错，皇后霸占了她的位置几十年，即便是到死的时候，盛贵妃也给了她个体面舒适的死法，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皇后，你就永远也想不明白么？没有了皇上，你什么也不是，皇上既然那么爱你，与天争也要立你为后，皇上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盛贵妃发了狠，这么多年挤压在心里的怨恨，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般，她恨，她如何不恨，“若不是你，生儿他也不会。。。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我？”那女子的声音像是破碎的布匹，微微弯下腰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儿子是怎么提前生下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若不是你恣意妄为，蓄意谋害，又怎么会多出如此事端？到了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没有罪孽么？！”
盛贵妃靠到门边，大口喘气，漠然的看着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错。”
没有错。
这就是盛贵妃给出的最后的答案，她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先负了她！
女子盯着盛贵妃看了两眼，冷漠的接着开口：“那你为什么要杀张璃？”
盛贵妃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这件事情天衣无缝，敦慈太后查了那么久也没有查出蛛丝马迹，她怎么会知道？
她。。。难道真的是。。。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盛贵妃心里突然升起异样的感觉，她扶着门边慢慢站起来，没有再说话，仔细端详面前的人片刻，垂下了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夜里梦回，就不怕被索命么！”
盛贵妃恶狠狠的抬头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盛贵妃一下子上前拽住了头发：“怕？！笑话，我今日便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来索我的命！皇后，你在我手里栽了一次，做了鬼，也要栽第二次！”
话音落下，盛贵妃用力一扯，那飘然的长发居然被她给扯了下来！
盛贵妃愣在原地，看着握在手里的假发出了半天的神。
等她抬头再看的时候，站在眼前的哪里是个女子，分明是个身材瘦弱，看上去和皇后体格差不离的小太监。
他之所以露出一只眼睛，是因为只有那么一只眼睛做了伪装，气氛渲染下，盛贵妃根本辨别不出来。
“谁派你来的？”看见是人，盛贵妃方才的那种凉意瞬间退却，被戏弄的愤怒一下子包裹了她，“黎婧姝？！还是太后？！”
不管是谁，今日这个小太监，都别想走出雾秀宫的大门！
本以为被发现了，这个小太监应该即刻逃跑，谁知道他还是站着没动，对着盛贵妃笑了一下，跪了下来。
盛贵妃刚要冷笑说现下求饶是没用的，就听见那小太监道：“恭请太后。”
“还想骗我？你以为使些小聪明转移我的注意力，今日便能走出这雾秀宫么？来人！”盛贵妃气的爆炸，这个小太监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装神弄鬼来吓唬她，不把他片片凌迟死，难以消除自己的心头怒火！
盛贵妃话音落下，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猛地身子一僵，一时半会儿，居然不敢回头。
“哀家在此，你有什么吩咐，可以和哀家说。”
敦慈太后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来，盛贵妃只觉得自己心脏猛地被攥紧，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小太监，他不是在给她磕头，他是在给她身后的敦慈太后磕头。
盛贵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回过身去，除了已经坐到上座的敦慈太后以外，一并在场的，还有陆怀生，陆怀瑾，黎婧姝和国祭司。
除了王柔懿，他们一个都没走，挖了个粉身碎骨的大坑，等着盛贵妃跳进去。
方才的对话，他们一定也是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盛贵妃楞了一下，随后也知道自己不必再伪装下去，脸上反而挂了冷笑：“这么多人在我这房里，倒是委屈了太后。”
“母妃。”敦慈太后还没说话，陆怀生已然是先沉不住气，“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提前生下来了？”
敦慈太后微微皱眉，看了陆怀生一眼，开口把这件事情给岔过去了：“哀家问你，皇后的死，你还有何辩驳？”
到了这时候，辩驳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盛贵妃深吸一口气，高昂起头：“太后好手段，我这雾秀宫里的奴才们，倒是一个个听话得很。”
到了这时候盛贵妃若是还想不明白，那就真的是蠢了。
她从听到敦慈太后说话开始，就已经晓得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没料到堂堂太后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倒是她大意了。
“张璃呢？也是你做的么？”敦慈太后眯了眯眼睛，其实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盛贵妃做的，对敦慈太后来说都不重要了，把盛贵妃推出去，让她背着这两件事，和盛家一并去地下先皇上，就可以了。
黎婧姝的办法还算管用，只是牵扯到多年前的秘密，陆怀生那里。。。敦慈太后叹口气，怕是不好说。
本来这个计划陆怀生就是全然不知道的，把他留下来，也是因为当初他护驾有功，一并做个见证，好堵住某些大臣的悠悠之口。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太后既然诚心要致我盛家于死地，视我盛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何需多言？”盛贵妃看向陆怀生和陆怀瑾，冷漠的勾了勾嘴角，“想来多年前的那桩密事，也是无须隐瞒了。”
“你心肠歹毒，杀人成性，除了皇后和张璃，不知道还有多少哀家不知道的冤魂断送性命在你手上，哀家今日不杀你，择日审过盛南成，哀家再送你和你爹一并上路，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枉费你们父女二人苦心算计了如此多年！”敦慈太后眼中已经是杀意重重，她挥了挥手，总算是解决了心中的大患，“来人！把她给哀家拉下去，即日起关入冷宫，没有哀家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和伺候！”
敦慈太后下了命令，方才那个小太监已经从地上起来到外边把人给找了来，上前要押送盛贵妃的时候，被盛贵妃甩开手。
“我自己会走。”盛贵妃厌弃的看一眼他们，随后再次看了敦慈太后一眼，“不必这些奴才来碰我。”
敦慈太后没说话，算是默许，盛贵妃一生要强，到了现在，也无所谓了。
盛贵妃虽然被带走了，但是陆怀生梗在心头的刺却还是没有拔出来。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跪到敦慈太后跟前，较真道：“皇祖母，母妃说的多年前的意外，究竟是什么？若不是今日听见，皇祖母准备瞒我一辈子吗！”
陆怀生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他只是想听敦慈太后亲口说！
敦慈太后叹口气，知道是躲不过，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一定要知道么？哀家怕你。。。承受不住。”
“孙儿已经长大了。”陆怀生既然问了，自然是要知道的。
“你虽不说，但哀家知道你一定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训讲立长不立幼，哀家却一定要执意立瑾儿为储君，对吧。”敦慈太后叹口气，沉声开口。
陆怀生看着敦慈太后，没有说话，握紧了拳头。
“你也知道，云逸国一直以来，都想要吞并四国，一统天下，这样的野心，那样的国力，不是我们能轻易抗衡的，扶南国需要血统最纯正得皇子，如果不是因为盛贵妃当年的一念之差，她不会摔了肚子，你也不会提前出生，更不会有瑾儿的出世，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就是唯一一个皇位的继承人，哀家今日都告诉你，你能明白哀家的苦衷，扶南国的苦衷么？”敦慈太后尽量不要带着任何的情绪来说这件事情，她心平气和，陈述事实就是怕陆怀生反应太过激烈。
陆怀生却只觉得天灵盖被劈了一下，一时跪不稳当，往后仰了一下，用手撑住，才保持住身形。
到了此时此刻，他便都明白了。
为什么无论他从小做的有多好，都比不过陆怀瑾。
为什么陆怀瑾从小就要抱给皇后养着。
为什么敦慈太后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一定要立陆怀瑾为储君。
他都明白了，原来他这一生的争取，都是笑话。
一场注定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战争。
他们看着他拼命地努力，拼命地争取，像是在看一个必死之人的垂死挣扎，没有人告诉他，你放弃吧，认命吧，从一开始，这就是决定好的事情。
若是一早就知道，或许，他活的不会那么累。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他以为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做了，总归是有回报的。
老天爷回报给他的，就是让他晓得，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生母盛贵妃，就断送了他一切的前程！
那他这二十年来的努力，都算什么？
陆怀生缓缓站起身来，他面如死灰，看向同样震惊的黎婧姝和陆怀瑾，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悲戚，绝望得让人替他悲哀。
他看一眼敦慈太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撕喊：“在皇祖母眼里，在父皇眼里，我就是个笑话吗！既然我如此多余，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公！为什么！你说啊！你们说啊！”
敦慈太后指着陆怀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沉声道：“把晋王爷送回府去。”
陆怀生哪里肯，敦慈太后回答不了他，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注定被遗弃的人！
陆怀生甩开上来拉他的人，他环视一圈，悲凉又决绝的眼神彻底的印在了黎婧姝的心里。
她只是想真相大白，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的事情。
陆怀生怨恨的目光最后定在敦慈太后的身后，敦慈太后被蛰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陆怀生已经转身出了门，不知道去往哪里，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得人。
“太后，要追么？”小太监问一句。
“不必。”敦慈太后头疼的撑住脑袋，陆怀生已经那么大了，不必担心他的安危，这个时候不要逼他，让他自己想清楚也好。
除了这样的事情，敦慈太后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她看一眼陆怀瑾和黎婧姝，疲惫的摆摆手：“都回去吧。”
黎婧姝知道她和陆怀瑾杵在这里也是让敦慈太后更头疼，听了这么一桩家丑，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便赶紧见了礼，拽着陆怀瑾走了。
皇宫的冷宫中，只有盛贵妃一个人。
冷宫素来都是宫妃避讳不及之地，进了冷宫，就相当于是断送了性命，再也没有出去的那一日。
盛贵妃在这里已经呆了几天，没人伺候也要摆着贵妃的架子。
“盛贵妃娘娘还真是沉得住气，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放低自己的身段，真是活受罪。”
“还贵妃娘娘呢？进了冷宫，和做了阶下囚有什么区别？太后亲自提审，没几天盼头了！”
盛贵妃听了不少这样的议论，他们不避讳在她面前说这些，盛贵妃也假装听不见。
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她给自己留了后手，进来冷宫这么多天，也该来接她了。
冷宫的夜总是显得格外的长，不知道是不是宫殿格局的缘故，每到夜间，风声就格外的大，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在呜咽哭诉一般。
她坐在这冷宫破旧的正殿里，黑压压的天色里，冷宫里出现在一个身影。
他像是夜间的鬼魅，一点点靠近。
盛贵妃听见有动静，睁开眼睛，仔细看了走进殿中的男子一眼，勾起嘴角：“你来了。”
男子面无表情，就这么直直的站着。
盛贵妃不曾关心他的面部表情，她站起身走向他：“走吧，带我出去，谁敢拦着，格杀勿论。”
他没动，眼中的寒意不加掩饰。
盛贵妃微微皱眉，冷声道：“怎么，我说话已经不顶用了么？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
“我已经还给你了。”他突然开口，抬起头来，“慎王府上，你就已经杀了我一次。”
“我又不是真的杀你！若是真的杀你，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盛贵妃有些狰狞，“送我出去，等我安全以后，你便把太后那个老太婆也杀了！”
他盯着盛贵妃，眼中带着些许怜悯：“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样可怜的地步。”
盛贵妃瞪着他，几乎有些尖厉的开口：“我可怜？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我们盛家的一只走狗！我让你去做，你就去做！”
他后退一步，镇定道：“我说了，我的命，早就已经还给你了，你要你的身份地位，你要我杀人下毒，怎么样都可以，曾经我对你来说不过是走狗，可现在我不再是了，你要让我去杀太后，可以，那我要的东西，你有吗？”
盛贵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你敢跟我讨价还价。”
“你觉得呢？”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腰间的长剑出鞘，盛贵妃惊慌的退了两步，“你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么？”
“凌风！你疯了！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盛贵妃盯着凌风手上那把反射着寒芒的剑，从心底里感到了死亡离自己的距离是那么近。
“我要的东西，你能给我么？”凌风背着光，声音清冷，一点也不为所动。
盛贵妃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吞了吞口水，沉声开口：“好，你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带我出去，自由？金银？我都给你！”
自由？金银？
凌风自嘲的笑笑，他如何能奢求盛贵妃懂他呢？
曾经，他以为入了盛家，就是有了归宿，他以为盛贵妃明艳的笑容，就是他要保护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一切开始改变的呢？凌风记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不被在乎，不被关心，作为一个杀人机器，行走在世间。
他不该爱上任何人的。
如果不曾有过相遇，不曾有过思恋，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苦痛和悔恨。
“我要的不多。”凌风提剑走近，一点一点把盛贵妃逼到死角处，“不过是一个张璃。”
张璃？！
盛贵妃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她千算万算算漏了凌风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你。。。你和她何时。。。”盛贵妃惊慌的转动眼珠子，“你为何，不曾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不会杀她了吗？”凌风停下脚步，眼中是一片死寂，他太了解盛贵妃了，为了达到目的，张璃是非死不可，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条走狗的感情，破坏了她的所有计划？
盛贵妃的确噎住了，她说不出话来，的确，就算凌风告诉了她，当时的她，也不会有所在意。
她也绝不会想到，到了最后，提着剑站在她对面的人，会是凌风。
“你别发疯了！她只是个女人！你带我出去！荣华富贵，自由之身，我都给你！”盛贵妃看着凌风手中的剑，彻底的冷了心，崩溃大喊，“你不能杀我！是我救了你！否则你早就死了！”
“也许你不该救我。”凌风苦涩的笑笑，“也不该曾经给我那样的温暖，又在最后推我入地狱。”
盛贵妃还想要再说什么，凌风没有再给她机会。
他身手一向利落，一剑下去，见血封喉，痛苦很少。
“此去见她，我才能让她安息。”
“而我们之间，就再不相欠了。”
盛贵妃看着自己喉间喷涌出来的鲜血，她跪坐在地，渐渐模糊的视线尽头，是凌风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犹记得。
当年寒日微雨。
“少卿家的公子真是讨厌！我来日里进了宫，看他还如何敢戏弄我！”
她立于寒风中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定要做人上人！
他握紧手中长剑，给她打伞，不会笑，也不懂安慰，只能认真的看着她：“你别怕，我刻苦练武，日后不管谁欺负了你，我都保护你。”
眼前的亮光彻底涅灭，冷清空荡的冷宫里，像是从来也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红尘世间走一遭，谁还记得年少模样。
不过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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