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回：拒庄号齐心刨甑 化阻碍鼎力扛旗
李无香就信奉“不只是种田的有饭吃，不种田的也许不但有饭吃，还有肉吃的”理念。她清楚在这山沟里难以让潘家更飞黄腾达、百尺竿头了，早就踌躇满志筹划走出山沟，走出山沟里的狭隘、困惑。但潘家七大房几十口人，又不得不植根于在山里谋活，植根于干活人在山里刨进、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资本，所以李无香以为要让潘家更壮大、更有力地向“至通乾”的目标挺进，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县上搞商业、开庄号。
李无香一直积极准备着，可觉得前面还是困难重重，准不定荊棘遍地、险像环生呢！眼下的困难就有苦于潘家没有经商人才。明子虽然懂得与人交易，但她认为他只挑得动货担而已。轩子却精于学业，她认为读书也很重要，所以他回来的这段日子都没积极争取他。沈洁倒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无论是她的相貌、口才、机便能力都让她认可的，可她毕竟没过门，把全部希望寄托她身上还为时尚早。再者苦于开庄号没有能鼎力的支撑。不是有句“摸着石头过河”的俚俗吗？潘家一直困在山里，没有名门望族的亲戚，没有有头有脸的挚友，更没有在皇城伺候主子的贵妃娘娘，就是李无香自个在县上也独蔸寡出……现在启划开庄号，谈何容易？
可潘家开庄号，李无香认为是刻不容缓的事，这些天都寢食难安了，为此只有去沈家拜访沈之龙了，把潘家准备开庄号的苦衷全倒了出口。潘沈两家缔结了秦晋之好，沈之龙当即表示不遗余力相助，说县上有位同庚旧好能为潘家排忧解惑。李无香仍有顾虑：世道局势乱，现在开庄号是否顶风扑火呀？他又给她打气，说世道再乱普天之下的百姓也要生存呀，真遇着强主无非是多捐点税罢了。她高兴坏了：真是桥是搭的，路是走的，这不为潘家又打通了一段去县上的路嘛！经过几次去沈家，潘家开庄号的事是定妥了。在这打饥荒的世间里，自古开米庄是稳妥又赚钱的买卖，李无香想在县上开一间做米生意的庄号。沈之龙极力赞同，还开玩笑道，以后沈家吃不了的米都可以运去潘家庄号里出售了。
李无香热血沸腾，心里自有开篇布局的如意算盘：潘家依存于山里，把山里的收获拿出去换大洋，天下哪有这么稳妥的买卖？当然，李无香的胃口大着呢！开一个小小米庄怎么能餍足呢？就是县上全是潘家的庄号恐怕亦难餍她欲壑一窍，要不怎会诠释“至通乾”呢？只怕潘家人再也吃不到大白米饭了。当李无香觉得手中的大洋份量不足时，准嘶着嗓子吩咐：今个吃红薯丝，统统吃红薯丝，管饱！
当潘家人从密道得到可靠消息，说李无香在县上已经相好了门面要开米庄时，感到潘家的饥荒年代已经到来了，都准备托明子进城买一根牛皮裤带，多贵都不怕，只要能捆住肚里的饥饿。现在潘家人生活在一片恐慌之中，要是今个晚上开大白米饭，保准连甑也顺带给吃了。可李无香好像正在为县上的米庄克扣潘家人的口粮，正在一撮撮一捧捧堆县上的米庄的仓廪，不但吃不到大白米饭了，且又出现了“三根红薯丝傍一粒饭”的现像了。于是潘家人在米庄没开张之前撇开裤带特吃海塞狂馕，既然阻止不了开米庄，既然李无香一口定夺，也要吃出各房各人的不满。
李无香往甑里一瞧，诧异道：“咋这么快就空了？你们这群东西是咋吃的？”她也先下手为强，满满地盛了一碗。各房的更是趁这机会、当口往甑边挤或拢。
“哎哟哟！六房的，你踩着我的鞋了。”李无香好不容易挤出来，望着甑边一群人，叫道：“都是饿死鬼投胎的，结伴来潘家抢吃的来了？让外人看见了还不知道咱潘家多久没开火了呢！都咋了？干活累？还要开甑吗？七房的吃了吗？”
各房的都不搭话了，只顾埋头使勺或吃饭，心里气愤不已。
七房的当然没死，头不往外渗血就醒来了，就嚷着要上工，在妯娌的劝阻下，才没有出去，但抢着干家里的活儿，就是怕李无香责难。可李无香终没放过她，对着七房及阘懦的她斥骂了一天：“母狗不摇腚，公狗不上身！就听他几句薄言轻语就给迷住了……”家规不可觑，罚她每天天不亮跪一炷香，还得应使唤。为此，七房的托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干活，还时不时受李无香的脸色和责备。各房的见她在家里苦不言状，还不如把她带在外面，让她在树荫下休息，无非自个多受累些。七房的对各房的感激涕零，为此又怕李无香知道，在外拗不过各房的，在内又不敢露头露脸。在潘家的这段特殊的日子里，她就更吃不到饭了，好在有各房的救济、轸恤她才不至于饿肚子。为此，七房的几天都没去甑里盛饭了。现在李无香虚情假意提到她，能不引起公愤吗？因此，就有这么一类人火速往甑里盛饭，饭勺把甑底刨得嗞嗞作响，以这种方式声讨她对七房的推残。可不，饭甑空了，还有人往甑里探头。
李无香终于看不下眼了，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掷，冲道：“丢人现眼的！就这粗罐子的德性，一辈子都是做牛做马的，也不知道互相帮衬点，就知道自个的肚子，那个丫头还没吃呢！”
潘家人不满已经跃于脸上了，连大房的也拿起饭勺刨了几下甑底，各房的更有擤鼻、啐口以表示反抗。
那丫头，指小月，受伤的脚肿痛得下不了床。李无香同样对她不止责骂：“县上摸黑都去的，在潘家就出不了房门？潘家养不起你这少奶奶。明个再不出房门干活，把你养尊处优的赶出潘家……”
小月的一日三餐自然由小枝打理。李无香每餐勒令小枝给她盛多少饭夹几许菜，说歇养着还欲撑得肠饱肚圆的。现在她又假惺惺提小月，难怪大房的也要刨呀！
李无香瞪着往甑里探头的人，冲道：“潘家明个就没饭吃了吗？不骂出来能把人憋死……现世活宝，一群现世活宝！明个再开一个甑，不撑死你们这群饭桶我不姓李，撑死了都装饭甑里，还让阎王知道是潘家撑死的……”
有些人、特别是各房的放了碗还不走，就为气气她，可谁也不发声，最多以粗重的动作表示不意。心里却对抗道，撑死了你也姓李！两甑饭你舍得，不在县上开米庄了？
让潘家人意料不及的是李无香第二天真吩咐做了两甑饭。但掀开甑盖一看，饭里的红薯丝，不，红薯丝里的饭显然少了。可潘家人憋着一股气，把身上所有缚束的都解开了，只要弄出来就吃，海塞狂馕，撑死了总比饿死了强。
李无香看着各房的一次次鱼贯而入地往甑里盛饭，都忘了往口里扒饭了。没多久甑底又刨响了。李无香不相信甑里没饭了，匆匆下桌往甑里一探，目瞪口呆：两甑都空了！弄不明白一群人是咋把两甑饭消灭掉的，难道红薯丝糙肚子（土话译意：肚子不舒服，无油水，吃得糙的表现），越吃越想吃？李无香用筷子戳指着仍往甑里探头的人，骂道：“真是畜牲习性了，凭力气就抢了，你们这群东西都是牛变的吗？明个开大白米饭，不撑死这群饭桶我不姓李，看天下第一个撑死的饭桶是不是出在潘家……”
各房的脸上挂着笑出去了，心里同样对抗道，撑死了你也姓李！大白米饭你李无心舍得？米庄还没开起来准吃出你的老底（积蓄）来。
翌日，真是两甑满满的大白米饭。潘家各房齐心协力两甑红薯丝都消化得了，更别说软糯糯、香喷喷的大白米饭了？照吃不误，海塞狂馕。果然，两甑饭又干净利落地歼灭掉了。
一连几天，潘家每餐都是两甑大白米饭吃得底朝天。李无香蔫头耷脑地叹服潘家人人饭桶般的肚子呀！各房的是否打着趣、逗着笑走出潘家呢？不，她们没有，连笑容也没有。
当小枝沈洁说笑着向小屋走进时，小月丧声向她们提出饭盛多了，吃不下。她眼眶红红的，是因于摸不透李无香的真实意图，是前阵子饿不死自个又使坏水欲撑死吗？有了这样的设忖，想吃也不敢吃了。
沈洁好心为劝，希望她增强体质，利于伤愈，还推出小枝作旁证。
小枝是吃了七碗，提了提肚子，是感觉吃得太饱了；可各房的往嘴里掀沙子似的，能不追赶？可怎么也落四房的后面了。她俩睁大了眼，都说她就盯着潘家无极号的。摸摸拍拍她的肚子，真是鼓囊囊、顸砣砣的，跟头号有得比了。
沈洁提起潘家人吃饭是又惊又笑，那是怎样的恢弘场面？可也只说得出饭勺根本没停过，从这只手传递到那只手上，赛场上的接力棒般！难道潘家在县上开米庄就发达了，见天大白米饭的？沈大小姐看出事务的根本了，才提出这样针对性的问题。
可整天被支使、喝斥的她俩兴致索然，反应冷淡。小月不开口。而小枝转移视线道：“弄出来就吃呗！谁像小姐小口小嘴的。进了潘家门后，保准把小姐的脾性落沈家，和那帮女人拼肚子了。”
沈洁有自己的审美情趣、养身之道，就是进潘家了也绝不让身体变得臃肿、行动笨重。就是标准的三围，还献慕小月的清瘦苗条呢！并笑道：“想让我发福讨潘少爷的嫌，门都没有，让他每晚缩别人房里不成？”
小房里笑声不断。她俩又笑小枝，说年内准超过无极号了，还不知道有的人见着比老杨梅树还顸的会不会发怵？
“要嫌呀早点滚蛋！要损了口福同样门都没。”小枝从枕下拿出一团皮筋，好在这东西没被小月交公了，这下可派上大用场了。要小月把裤头全换成皮筋的。
小月穿系带的惯了，再说拆拆缝缝怪麻烦的。
小枝还舍不得呢，“……那帮女人总缠着要，我潘小枝也有让各房求的时候……”
忽然李无香撞进来，一把夺过皮筋，又勒令她把裤子脱下来，责道：“成天鬼精的，到处使坏水，这事你也掺和着……”
李无香附会潘家人能吃下两甑饭是因为皮筋裤头？反正把各房之裤子都剪了皮筋。然而看上去这举动愚蠢之极，潘家人照样把两甑饭吃个精光，更刨着甑底向她示威。李无香用两甑饭撑不死潘家人，又没拿出更多的撑死，这事就搁了下来。可还是吩咐下厨的每餐做两甑大白米饭，下雨天也不例外。
这些天的大白米饭真是头回使潘家人知道撑得难受是什么滋味了，满满两大甑，真是力不从心了。再过几天，这两甑饭不仅仅是装在肚里，更楦填在潘家人心上，吃着香喷喷的饭，心里直骂李无心道，咋这副德性？两甑饭没个完，哪怕甑里糠一些。
各房的商量对付李无香的举措时，原本采用多数人的办法，也是老办法，那就是抗甑拒食。可大房的说，我们为啥亏待自个？她们都称赞大房的英明，反其道而行之，大吃特吃，效果同样明显。可她们的肚子实在是撑得难受，征求大房的意见，看能不能采用两套战术：“饿”和“撑”并用？
大房的冲道：“李无香会随着我们的心意下米？只有把这条道走下去。”
这一嘁哩喀喳的发声，她们皆哑口无言了。
又是一个下雨天。小手工屋里，各房的聚在一起干着活。三房的见四房的编草鞋躬着，嫌她编得慢、又砑不紧。四房的冲道：“我蹲得下吗？”
这一声把她们的情绪冲出来了，七嘴八舌，纷纷嚷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出个头来？可心里明镜似的，只有让李无香打消了开米庄才是最终的头。
五房的抚着肚子，丧着脸，怨道：“我的都要炸了，那死鬼又怨给他加饭了。”六房的也道：“我那没用的也说吃不了那么多了。”
看来她们为了对付李无香，对付一尘不变的两大甑饭，都把艰巨的任务分拨、下达到个人头上了。可是又有女人道困难，说原由，诉委屈了。四房的把手中的稻草一丢，冲道：“那我十二碗装哪里去？就盯着我的大肚子，我肚里全是板油，咋不看看人高人矮呀？”
五房的见她盯着自己，忙道：“别看我高，可我瘦，没撑头。”六房的也道：“别看我脸上有肉，身子不同样滴小，肚子又没弹性，两奶子大又装不下饭。”七房的窝在暗处，也小声道：“我还没七十斤呢！穿老七的衣服大几轮。”她们纷纷埋怨各自的饭量大、任务重，又担心支使不了房里的。
四房的瓮声瓮气、鄙薄道：“男人都拿捏不过来！”
她们都投过眼，探来头讨教四房相夫密笈，哪知她说趴着睡。大家笑道，就怕男人一扇屁股你四房的立马就弹起来了。
大房的这才道：“都笑了嘛！挺过这阵子就行了。李无香哪能见天给我们大白米饭吃，以后想吃都吃不上了。”
各房的又鼓起向李无香宣战的勇气，都表态力争完成本房的任务，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为这场鏖战取得最后、全面的胜利而奋斗！
有人提出孩子正长身体，看能不能让他们再多承受、分担一些？有人连连响应，这为自救开辟了新的“战场”，后起之秀的“饭桶”是不断壮大的，这都是对付李无香的永生“武器”。
这次七房的一马当先，道：“我那妞妞可不能再加了。”七房妞妞未满两岁，每餐也要完成两碗饭的任务；这可苦了孩子，吃饭如吃药，眼泪汪汪的。五房的也争取，“咱豆子也不能再加了。”豆子这潘家的“福星”，由于受宠于李无香，愈加不受五房的管教了，他是唯一一位不能完成饭量任务的人。孩子一懈怠，任务就落在各房的头上了，难怪她们希望酌情酌个考虑。
六房的冲道：“都不能加，干脆各房都不要与李无香争了。”
形势就这样突变，风云就这么瞬息不测！她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眼巴巴的望着大房的。大房的意志坚定：各房一定要挺下去，甑里的饭一撮也不能留！孩子们不能吃，各房的就只有多担当了！她身先士卒，“再添两碗！”
她轻声细语的，这时的各房的却听出有多掷地有声。就是困难再多，也要硬着头皮顶上去，戮力同心，齐心协力。
三房的道：“你们要想想大白米饭的好处。”
啥好处？整天肚子撑得像面鼓，拉又拉不出来，准肠梗阻了。又有人说都几天没拉了，还能吃得下去？
关于拉不出的问题拦在各房面前了，她们都说只要拉得畅通无阻、堪畅淋漓了，对付李无香、两大甑饭是板上钉钉的事。还真有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不过说的方子太麻烦，得山上沟头滩涂去寻觅，图便要明子去城时捎带，那准是泄药了。大房的出了个既便捷且不花钱的方子：喝盐水灌肠。憋得难受的立马一试，果不其然，十分钟就要上厕所了。得到这个秘方，各房的满心欢喜，认为“革命胜利”是指日可待了，不禁回头说叨大白米饭的好处。
大白米饭就是营养的代名词，吃饭就是在补，大补特补，怎么没好处？六房的未语先笑了起来。各房的知道她要炫耀六房这段日子以来的“风流账”了，她从不瞒房事，甚至连细节都说出来。继她之后，又有人晒本属于隐密范畴的房事，说真寻觅到了久违的快乐！就是大房的也说出了房里云雨巫山时销魂夺魄的美妙。于是她们大声辨论着做女人的快活，有人说像皇后一样，有人说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又没人审察核对，不过有人亮出了佐证——怀孕了。可现今个谁的肚子不是几个月大？准定为各房、自个打气，坚定与李无香“誓不两立，决战到底”的信念呢？
为此，各房的全面做好了备战李无香的准备，总结起来就是三点：一，发展新“饭桶”，增加新力量；二，优化“饭桶”，多吃多拉；三，消耗“饭桶”，房里多布风雨。
正在各房的说在兴头上时，却听见李无香叫开饭了，心里一颤，异口同声道：“咋又开饭了？”面面相觑，都觉得两顿饭间隔的时间比在房里受宠时还短促。外面又在下雨，不知道是否要到亭午了，都一愁莫展地望着大房的。
大房的拿出了气魄和主张道：“不吃！肚里实打实的饱，再吃就真成饭桶了。”
她们高声应和道，就是李无香打拱作揖、三叩九拜也不吃。可李无香一直在嘶喊。大房的指派六房的道：“去看看男人们都回来了吗？没回来就对她说延迟些开饭。”
七房的看着领命而去的六房的，哭道：“还不如死了呢！”
各房的有多可恶她，刀架在脖子上了还动摇军心。四房的忙抖动着大肚子，说是呆会儿好装半甑饭。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各式各样的运动起来，准备授受两大甑饭。这运动要一个称谓的话，可以叫“灾前预防”运动。
李无香叫开饭半晌了，连一个孩子也没叫来，正要走进后院，劈面迎来了六房的，忙招呼道：“你们快去叫各房的吃饭，别只顾干活累坏了身子，潘家还指望各房的撑起来呢……”她热忱和蔼，笑容满面，真像一个做长、掌家的。
六房的瞬间怎能接受得过来，听着娓娓悦耳，看着打拱作揖的，可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有了抵触、反感情绪，应也没应，走向里面瞧了两眼，回身急急走了。
李无香撑着伞走进了后院，却没有径去手工房，而是走进了小房叫姑娘们。她仨何尝没听见叫开饭？可一听“饭”字就要打隔了，异口同声道：“咋又开饭？”
李无香难隐脸上的笑，道：“吃饭是受累不？我小时候饿得直把肚里的虫子呕出来。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咋又吃饭了？”伸手要拎小枝。小枝忙放下针黹活，别别扭扭地走出去。
李无香又向沈洁望去，道：“沈小姐，今天我特意炒了你合胃的小菜。你来潘家这么久了，一直是粗茶淡饭的，婶娘我过意不去，就怕你回去跟沈先生提起。”这算恭请吧？可沈洁就是不从命，现在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呀！推辞的既委婉又合理，态度又大方又亲切，还不驳她的“特意”。使得李无香笑都没收回，望了小月一眼，离开了小屋。
小枝走进堂屋，仍没有一个人；倒听出老当家的又换了一个调子哼哼，转望后院，道：“娘，就我们俩吃呀？”
李无香指派她去请各房的，在她浞雨而去了，还嘱咐道：“别戗她们。”
手工房里。各房的听六房的说男人还没回来时才吁了口气。可六房的看出今个潘家有暴风骤雨，轩子走了准不定下场大雹子砸头上呢？于是把才见李无香反常态度，菜倒满满一桌，饭甑还没抬出来……诸多异常情况说出了。各房的正要各摅己见或纷纷谴责。大房的打破惯律，最先出声，轻笑了一下，接着道：“这可是胡诌的。不给饭，我们哪来的力气为她干活、搂钱呀？最多也是今个不开饭，这不正好吗？”
她们由悲转喜，说天子脚下也不敢封仓挟民！肚里的饭还没发酵呢！肚子只要糙过今晚，明个捎带把李无香的骨头给嚼了。
小枝不厌其烦地请了几次，直到说男人们都回来了，各房的才慢腾腾走了出去。男人们怕也是太饱了，比平时至少晩一个时辰才回来。为此，她们有信心、条件中午齐心协力把两甑饭消化。可走到堂屋就傻眼了，看见桌子旁赫赫矗着三个几抱的大饭甑，一个个直往后缩退。看来李无香真要把潘家人撑死才继续姓李。这时，男人们以埋怨的眼光看着多事的女人。各房的心里恨男人窝囊，让夹一块血布子的压制拿捏。
李无香上场了，把三个甑的盖揭开来，嗅着咂着白雾气，道：“可香的大白米饭啰！以往你们总叨没吃饱，今个把裤带交上来，过一把瘾。能吃就能干，耍嘴皮子的都是纸篓子。”她首先盛了一碗饭，端坐在桌子上，脸上带笑，逐一望着下面一群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各房的在手工屋里说的话让李无香窃听了。要了解潘家饭量增大的原因就得来这么一手，更识破了各房的诡计。于是立马吩咐下厨的做了三大甑贩。需要说明的是潘家下厨的是她指定的男人。在各房的眼里男人比女人都不如，就干脆让最窝囊、没性子、当然也是最有厨艺的男人干女人的活——做饭，让他见天在李无香眼皮子下受奴役，让他剋受着李无香掰一滴油、一粒米、一颗盐的滋味。
家庭中有家庭的斗争方式，只要是理性的斗争，都不会逾越、贱踏家庭里的纽带——世上最有韧性、弹性、人性的东西。在这条纽带的维系下，各房的才会带头在潘家上演刨甑抗庄的举动，才会明白两甑和三甑饭的不同，才会明白做长的毕竟是做长的，小辈只能甘拜下风。有了这条纽带维系，才会发生下面的事。
李无香黑下了脸，沉声道：“还愣着干啥？开饭！”
这个时候，男人直往女人身后缩，女人直往大房的身后缩。而李无香的眼光一直盯，不，应该是锁在了大房的身上。
这时豆子出来搅乱了，把愣怔如呆的五房的推出来，道：“娘，婶婆要你吃饭呢！”五房的在李无香眼光赤剥下，纵笑了一下脸皮，忙又躲到人后去了。
豆子模仿李无香拉下了脸，叫道：“饭桶，吃饭！”他回头看了李无香一眼，也许读出了对自己支持、揄扬的信息，更加“为虎作伥”，喝斥着木头般的人，又指着各房的数落着“大饭桶”、“老饭桶”、“矮饭桶”。李无香都没有制止。潘家人首次感到豆子不可爱了，不是潘家的福星了，是李无香的爪牙，是各房之祸害了。
沈洁站在后门口看着堂屋里正发生的，心里对潘家憷而却步了，虽不愿掺和潘家的事，可见各房的救命眼神，要走上去，背后却被小枝死死抓住了。
李无香把潘家不朽的大纛——老当家的“扛”出来了。老当家的坐在桌子上首上，犀利的眼光扫过底下，重重地咳了一声，冲道：“开饭！”
潘家人都望向底层之“旌旗”，那就是大房的。大房的单薄不高的身躯何能承受得了上面下面的双重压力？可就是不挪身，心里无不怨怼底下的：这个时候“众心倾我”了。
潘家静得出奇，各房的揣摩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有怎样的干戈纷扰？可都认为越上房越凶险，越下房更要夹着尾巴，不是有那么一句“擒贼擒王”吗？大房的见老当家的投来了目光，忙低下了头。大家才知道她同样惧怕。而此时的李无香却一脸微笑，只顾往豆子嘴里递菜显慈了。
老当家的拳头砸在桌上，冲道：“还不给我吃！”这如雷炸的一击，使底下人心里抖三抖，大房的这才拿起碗，上刑场般跩着步子走向甑边，盛了满满一碗饭；随后二房的，三房的……都向甑边走去；再而男人也走了上去，同样由大房及小房；一群人歩伐沉重，动作呆板，走向甑边的情形，就像开追悼会向逝者告别一样肃穆、悲伤。
眼看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一群人才吃了半甑饭，吃得难以下咽、苦不堪言，如嚼药渣、食白蜡。老当家的又施压发飙。他的雄威，使得底下人新一轮走向甑边，这情形不是在开追悼会，而是像在向饭甑、世界告别。天要黑时才勉强把一甑饭给吃了下去。
李无香把空甑搂下来，叫道：“那就吃第二甑。”
一群人拿着饭碗，又排着由女人到男人、由大房及小房的阵势整整齐齐站在大堂中间（挨迎亮训时，李无香排列、规定的），饭是不吃了，等候处罚吧！哪怕几天不开饭（有人带着一厢情愿或侥幸心理这样恭候着的）。
豆子在李无香怀里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后，站在凳子上指手划脚的，之后又推搡着底下的人。老当家的也对他的过分、犯上行为没有一个责备眼神（当然亦没嘉许怂恿，李无香亦然）。难道潘家的“领导班子”增加了新成员，后起之秀的三岁稚子进入了“领导核心层”，成了潘家的第三把手？下面的人见着他的小鸡鸡，要在平时准忍俊不禁了。
老当家的叫道：“今个你们都咋了，能不能站出一个有用的说话？”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殷切切地望着大房的。她实在难以坚持了，也往后面缩，也偷奸耍滑，欲蒙混过关。各房的都效仿，希望男人临阵挺一回，紧紧地盯在自己男人后面。而男人们萎蔫地直往下耷拉，在老当家的掀翻桌子后，又齐飒飒地下了跪。各房的突兀在老当家的目光下，目标实在太彰显了，都准备下跪了，可还在耗着大房的，只要她一偃旗，接下来肯定塴塌一片。像这样的场景在潘家还有，不禁让人发问潘家男人出了啥状况？他们真是软骨头，还是把女人推出头？
“看你们这群软骨头的，我还没有死呢！”老当家的雷霆一发再发，拳头一砸再砸，还是没人站出来吭哧一声。李无香在老当家的耳旁扇了几句后，他点了点头，抚着山羊须，盯着大房的，“谁站出来给个说法？”他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有一份哀求。
大房的知道自己被逼上风口浪尖了，见李无香挂着洋洋笑意，向前走了两步，身微微一躬，道：“爷，我错了。”
“嗯！”老当家的大副度地栽着头，道：“到底知道错了！可想明白错哪了？为啥会犯错？这错犯有多严重？”
“你做啥了？”豆子推搡着大房的，又拍打着她，转而走向老当家的，叫道：“我知道，她要我吃三碗饭。”
大房的闪了老当家的一眼，叫道：“我们不该吃那么多饭。”
“糊涂！”老当家的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
这时李无香上场了，道：“谁不使你们吃了？开三甑吃完了吗？难不成一房要开一个甑？”
大房的所幸豁出去了，抬起头道：“各房不作弄啥，各房想过安生日子。就是不愿在县上开米庄，把粮食都拿出去卖了，能苦了做爹娘的也不能苦了一大群孩子。”她失声痛哭，跪在地上，道：“爷，我向孩子们求求你了。”
各房的随之而跪，议论纷纷，哀求不绝。
“荒唐！”老当家的仰头喘气，不停地敲着桌面，道：“你们这群呀！都是鸡肠子、猪脑子的，尽搅事乱谋，你们就等着一辈子膀上压着一根硬梆梆的扁担吧！”
潘家人却没有低下头，觉得凭一根扁担在这穷山沟里混个肚饱肠圆已经不容易了，关键是要维护现在的，因此嚷嚷一片的。
这次，李无香和老当家的却没有惩罚各房，并且看上去各房取得胜利。以后，每餐都是两甑饭，虽然有时里面放了红薯丝，但潘家人才过上了甑里有饭剩的好日子。各房的认为是李无香迁就各房，但不管怎样潘家总算开甑了，只要不侵占各房切身利益，管李无香在县上开什么庄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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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香一直积极准备着，可觉得前面还是困难重重，准不定荊棘遍地、险像环生呢！眼下的困难就有苦于潘家没有经商人才。明子虽然懂得与人交易，但她认为他只挑得动货担而已。轩子却精于学业，她认为读书也很重要，所以他回来的这段日子都没积极争取他。沈洁倒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无论是她的相貌、口才、机便能力都让她认可的，可她毕竟没过门，把全部希望寄托她身上还为时尚早。再者苦于开庄号没有能鼎力的支撑。不是有句“摸着石头过河”的俚俗吗？潘家一直困在山里，没有名门望族的亲戚，没有有头有脸的挚友，更没有在皇城伺候主子的贵妃娘娘，就是李无香自个在县上也独蔸寡出……现在启划开庄号，谈何容易？
可潘家开庄号，李无香认为是刻不容缓的事，这些天都寢食难安了，为此只有去沈家拜访沈之龙了，把潘家准备开庄号的苦衷全倒了出口。潘沈两家缔结了秦晋之好，沈之龙当即表示不遗余力相助，说县上有位同庚旧好能为潘家排忧解惑。李无香仍有顾虑：世道局势乱，现在开庄号是否顶风扑火呀？他又给她打气，说世道再乱普天之下的百姓也要生存呀，真遇着强主无非是多捐点税罢了。她高兴坏了：真是桥是搭的，路是走的，这不为潘家又打通了一段去县上的路嘛！经过几次去沈家，潘家开庄号的事是定妥了。在这打饥荒的世间里，自古开米庄是稳妥又赚钱的买卖，李无香想在县上开一间做米生意的庄号。沈之龙极力赞同，还开玩笑道，以后沈家吃不了的米都可以运去潘家庄号里出售了。
李无香热血沸腾，心里自有开篇布局的如意算盘：潘家依存于山里，把山里的收获拿出去换大洋，天下哪有这么稳妥的买卖？当然，李无香的胃口大着呢！开一个小小米庄怎么能餍足呢？就是县上全是潘家的庄号恐怕亦难餍她欲壑一窍，要不怎会诠释“至通乾”呢？只怕潘家人再也吃不到大白米饭了。当李无香觉得手中的大洋份量不足时，准嘶着嗓子吩咐：今个吃红薯丝，统统吃红薯丝，管饱！
当潘家人从密道得到可靠消息，说李无香在县上已经相好了门面要开米庄时，感到潘家的饥荒年代已经到来了，都准备托明子进城买一根牛皮裤带，多贵都不怕，只要能捆住肚里的饥饿。现在潘家人生活在一片恐慌之中，要是今个晚上开大白米饭，保准连甑也顺带给吃了。可李无香好像正在为县上的米庄克扣潘家人的口粮，正在一撮撮一捧捧堆县上的米庄的仓廪，不但吃不到大白米饭了，且又出现了“三根红薯丝傍一粒饭”的现像了。于是潘家人在米庄没开张之前撇开裤带特吃海塞狂馕，既然阻止不了开米庄，既然李无香一口定夺，也要吃出各房各人的不满。
李无香往甑里一瞧，诧异道：“咋这么快就空了？你们这群东西是咋吃的？”她也先下手为强，满满地盛了一碗。各房的更是趁这机会、当口往甑边挤或拢。
“哎哟哟！六房的，你踩着我的鞋了。”李无香好不容易挤出来，望着甑边一群人，叫道：“都是饿死鬼投胎的，结伴来潘家抢吃的来了？让外人看见了还不知道咱潘家多久没开火了呢！都咋了？干活累？还要开甑吗？七房的吃了吗？”
各房的都不搭话了，只顾埋头使勺或吃饭，心里气愤不已。
七房的当然没死，头不往外渗血就醒来了，就嚷着要上工，在妯娌的劝阻下，才没有出去，但抢着干家里的活儿，就是怕李无香责难。可李无香终没放过她，对着七房及阘懦的她斥骂了一天：“母狗不摇腚，公狗不上身！就听他几句薄言轻语就给迷住了……”家规不可觑，罚她每天天不亮跪一炷香，还得应使唤。为此，七房的托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干活，还时不时受李无香的脸色和责备。各房的见她在家里苦不言状，还不如把她带在外面，让她在树荫下休息，无非自个多受累些。七房的对各房的感激涕零，为此又怕李无香知道，在外拗不过各房的，在内又不敢露头露脸。在潘家的这段特殊的日子里，她就更吃不到饭了，好在有各房的救济、轸恤她才不至于饿肚子。为此，七房的几天都没去甑里盛饭了。现在李无香虚情假意提到她，能不引起公愤吗？因此，就有这么一类人火速往甑里盛饭，饭勺把甑底刨得嗞嗞作响，以这种方式声讨她对七房的推残。可不，饭甑空了，还有人往甑里探头。
李无香终于看不下眼了，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掷，冲道：“丢人现眼的！就这粗罐子的德性，一辈子都是做牛做马的，也不知道互相帮衬点，就知道自个的肚子，那个丫头还没吃呢！”
潘家人不满已经跃于脸上了，连大房的也拿起饭勺刨了几下甑底，各房的更有擤鼻、啐口以表示反抗。
那丫头，指小月，受伤的脚肿痛得下不了床。李无香同样对她不止责骂：“县上摸黑都去的，在潘家就出不了房门？潘家养不起你这少奶奶。明个再不出房门干活，把你养尊处优的赶出潘家……”
小月的一日三餐自然由小枝打理。李无香每餐勒令小枝给她盛多少饭夹几许菜，说歇养着还欲撑得肠饱肚圆的。现在她又假惺惺提小月，难怪大房的也要刨呀！
李无香瞪着往甑里探头的人，冲道：“潘家明个就没饭吃了吗？不骂出来能把人憋死……现世活宝，一群现世活宝！明个再开一个甑，不撑死你们这群饭桶我不姓李，撑死了都装饭甑里，还让阎王知道是潘家撑死的……”
有些人、特别是各房的放了碗还不走，就为气气她，可谁也不发声，最多以粗重的动作表示不意。心里却对抗道，撑死了你也姓李！两甑饭你舍得，不在县上开米庄了？
让潘家人意料不及的是李无香第二天真吩咐做了两甑饭。但掀开甑盖一看，饭里的红薯丝，不，红薯丝里的饭显然少了。可潘家人憋着一股气，把身上所有缚束的都解开了，只要弄出来就吃，海塞狂馕，撑死了总比饿死了强。
李无香看着各房的一次次鱼贯而入地往甑里盛饭，都忘了往口里扒饭了。没多久甑底又刨响了。李无香不相信甑里没饭了，匆匆下桌往甑里一探，目瞪口呆：两甑都空了！弄不明白一群人是咋把两甑饭消灭掉的，难道红薯丝糙肚子（土话译意：肚子不舒服，无油水，吃得糙的表现），越吃越想吃？李无香用筷子戳指着仍往甑里探头的人，骂道：“真是畜牲习性了，凭力气就抢了，你们这群东西都是牛变的吗？明个开大白米饭，不撑死这群饭桶我不姓李，看天下第一个撑死的饭桶是不是出在潘家……”
各房的脸上挂着笑出去了，心里同样对抗道，撑死了你也姓李！大白米饭你李无心舍得？米庄还没开起来准吃出你的老底（积蓄）来。
翌日，真是两甑满满的大白米饭。潘家各房齐心协力两甑红薯丝都消化得了，更别说软糯糯、香喷喷的大白米饭了？照吃不误，海塞狂馕。果然，两甑饭又干净利落地歼灭掉了。
一连几天，潘家每餐都是两甑大白米饭吃得底朝天。李无香蔫头耷脑地叹服潘家人人饭桶般的肚子呀！各房的是否打着趣、逗着笑走出潘家呢？不，她们没有，连笑容也没有。
当小枝沈洁说笑着向小屋走进时，小月丧声向她们提出饭盛多了，吃不下。她眼眶红红的，是因于摸不透李无香的真实意图，是前阵子饿不死自个又使坏水欲撑死吗？有了这样的设忖，想吃也不敢吃了。
沈洁好心为劝，希望她增强体质，利于伤愈，还推出小枝作旁证。
小枝是吃了七碗，提了提肚子，是感觉吃得太饱了；可各房的往嘴里掀沙子似的，能不追赶？可怎么也落四房的后面了。她俩睁大了眼，都说她就盯着潘家无极号的。摸摸拍拍她的肚子，真是鼓囊囊、顸砣砣的，跟头号有得比了。
沈洁提起潘家人吃饭是又惊又笑，那是怎样的恢弘场面？可也只说得出饭勺根本没停过，从这只手传递到那只手上，赛场上的接力棒般！难道潘家在县上开米庄就发达了，见天大白米饭的？沈大小姐看出事务的根本了，才提出这样针对性的问题。
可整天被支使、喝斥的她俩兴致索然，反应冷淡。小月不开口。而小枝转移视线道：“弄出来就吃呗！谁像小姐小口小嘴的。进了潘家门后，保准把小姐的脾性落沈家，和那帮女人拼肚子了。”
沈洁有自己的审美情趣、养身之道，就是进潘家了也绝不让身体变得臃肿、行动笨重。就是标准的三围，还献慕小月的清瘦苗条呢！并笑道：“想让我发福讨潘少爷的嫌，门都没有，让他每晚缩别人房里不成？”
小房里笑声不断。她俩又笑小枝，说年内准超过无极号了，还不知道有的人见着比老杨梅树还顸的会不会发怵？
“要嫌呀早点滚蛋！要损了口福同样门都没。”小枝从枕下拿出一团皮筋，好在这东西没被小月交公了，这下可派上大用场了。要小月把裤头全换成皮筋的。
小月穿系带的惯了，再说拆拆缝缝怪麻烦的。
小枝还舍不得呢，“……那帮女人总缠着要，我潘小枝也有让各房求的时候……”
忽然李无香撞进来，一把夺过皮筋，又勒令她把裤子脱下来，责道：“成天鬼精的，到处使坏水，这事你也掺和着……”
李无香附会潘家人能吃下两甑饭是因为皮筋裤头？反正把各房之裤子都剪了皮筋。然而看上去这举动愚蠢之极，潘家人照样把两甑饭吃个精光，更刨着甑底向她示威。李无香用两甑饭撑不死潘家人，又没拿出更多的撑死，这事就搁了下来。可还是吩咐下厨的每餐做两甑大白米饭，下雨天也不例外。
这些天的大白米饭真是头回使潘家人知道撑得难受是什么滋味了，满满两大甑，真是力不从心了。再过几天，这两甑饭不仅仅是装在肚里，更楦填在潘家人心上，吃着香喷喷的饭，心里直骂李无心道，咋这副德性？两甑饭没个完，哪怕甑里糠一些。
各房的商量对付李无香的举措时，原本采用多数人的办法，也是老办法，那就是抗甑拒食。可大房的说，我们为啥亏待自个？她们都称赞大房的英明，反其道而行之，大吃特吃，效果同样明显。可她们的肚子实在是撑得难受，征求大房的意见，看能不能采用两套战术：“饿”和“撑”并用？
大房的冲道：“李无香会随着我们的心意下米？只有把这条道走下去。”
这一嘁哩喀喳的发声，她们皆哑口无言了。
又是一个下雨天。小手工屋里，各房的聚在一起干着活。三房的见四房的编草鞋躬着，嫌她编得慢、又砑不紧。四房的冲道：“我蹲得下吗？”
这一声把她们的情绪冲出来了，七嘴八舌，纷纷嚷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出个头来？可心里明镜似的，只有让李无香打消了开米庄才是最终的头。
五房的抚着肚子，丧着脸，怨道：“我的都要炸了，那死鬼又怨给他加饭了。”六房的也道：“我那没用的也说吃不了那么多了。”
看来她们为了对付李无香，对付一尘不变的两大甑饭，都把艰巨的任务分拨、下达到个人头上了。可是又有女人道困难，说原由，诉委屈了。四房的把手中的稻草一丢，冲道：“那我十二碗装哪里去？就盯着我的大肚子，我肚里全是板油，咋不看看人高人矮呀？”
五房的见她盯着自己，忙道：“别看我高，可我瘦，没撑头。”六房的也道：“别看我脸上有肉，身子不同样滴小，肚子又没弹性，两奶子大又装不下饭。”七房的窝在暗处，也小声道：“我还没七十斤呢！穿老七的衣服大几轮。”她们纷纷埋怨各自的饭量大、任务重，又担心支使不了房里的。
四房的瓮声瓮气、鄙薄道：“男人都拿捏不过来！”
她们都投过眼，探来头讨教四房相夫密笈，哪知她说趴着睡。大家笑道，就怕男人一扇屁股你四房的立马就弹起来了。
大房的这才道：“都笑了嘛！挺过这阵子就行了。李无香哪能见天给我们大白米饭吃，以后想吃都吃不上了。”
各房的又鼓起向李无香宣战的勇气，都表态力争完成本房的任务，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为这场鏖战取得最后、全面的胜利而奋斗！
有人提出孩子正长身体，看能不能让他们再多承受、分担一些？有人连连响应，这为自救开辟了新的“战场”，后起之秀的“饭桶”是不断壮大的，这都是对付李无香的永生“武器”。
这次七房的一马当先，道：“我那妞妞可不能再加了。”七房妞妞未满两岁，每餐也要完成两碗饭的任务；这可苦了孩子，吃饭如吃药，眼泪汪汪的。五房的也争取，“咱豆子也不能再加了。”豆子这潘家的“福星”，由于受宠于李无香，愈加不受五房的管教了，他是唯一一位不能完成饭量任务的人。孩子一懈怠，任务就落在各房的头上了，难怪她们希望酌情酌个考虑。
六房的冲道：“都不能加，干脆各房都不要与李无香争了。”
形势就这样突变，风云就这么瞬息不测！她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眼巴巴的望着大房的。大房的意志坚定：各房一定要挺下去，甑里的饭一撮也不能留！孩子们不能吃，各房的就只有多担当了！她身先士卒，“再添两碗！”
她轻声细语的，这时的各房的却听出有多掷地有声。就是困难再多，也要硬着头皮顶上去，戮力同心，齐心协力。
三房的道：“你们要想想大白米饭的好处。”
啥好处？整天肚子撑得像面鼓，拉又拉不出来，准肠梗阻了。又有人说都几天没拉了，还能吃得下去？
关于拉不出的问题拦在各房面前了，她们都说只要拉得畅通无阻、堪畅淋漓了，对付李无香、两大甑饭是板上钉钉的事。还真有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不过说的方子太麻烦，得山上沟头滩涂去寻觅，图便要明子去城时捎带，那准是泄药了。大房的出了个既便捷且不花钱的方子：喝盐水灌肠。憋得难受的立马一试，果不其然，十分钟就要上厕所了。得到这个秘方，各房的满心欢喜，认为“革命胜利”是指日可待了，不禁回头说叨大白米饭的好处。
大白米饭就是营养的代名词，吃饭就是在补，大补特补，怎么没好处？六房的未语先笑了起来。各房的知道她要炫耀六房这段日子以来的“风流账”了，她从不瞒房事，甚至连细节都说出来。继她之后，又有人晒本属于隐密范畴的房事，说真寻觅到了久违的快乐！就是大房的也说出了房里云雨巫山时销魂夺魄的美妙。于是她们大声辨论着做女人的快活，有人说像皇后一样，有人说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又没人审察核对，不过有人亮出了佐证——怀孕了。可现今个谁的肚子不是几个月大？准定为各房、自个打气，坚定与李无香“誓不两立，决战到底”的信念呢？
为此，各房的全面做好了备战李无香的准备，总结起来就是三点：一，发展新“饭桶”，增加新力量；二，优化“饭桶”，多吃多拉；三，消耗“饭桶”，房里多布风雨。
正在各房的说在兴头上时，却听见李无香叫开饭了，心里一颤，异口同声道：“咋又开饭了？”面面相觑，都觉得两顿饭间隔的时间比在房里受宠时还短促。外面又在下雨，不知道是否要到亭午了，都一愁莫展地望着大房的。
大房的拿出了气魄和主张道：“不吃！肚里实打实的饱，再吃就真成饭桶了。”
她们高声应和道，就是李无香打拱作揖、三叩九拜也不吃。可李无香一直在嘶喊。大房的指派六房的道：“去看看男人们都回来了吗？没回来就对她说延迟些开饭。”
七房的看着领命而去的六房的，哭道：“还不如死了呢！”
各房的有多可恶她，刀架在脖子上了还动摇军心。四房的忙抖动着大肚子，说是呆会儿好装半甑饭。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各式各样的运动起来，准备授受两大甑饭。这运动要一个称谓的话，可以叫“灾前预防”运动。
李无香叫开饭半晌了，连一个孩子也没叫来，正要走进后院，劈面迎来了六房的，忙招呼道：“你们快去叫各房的吃饭，别只顾干活累坏了身子，潘家还指望各房的撑起来呢……”她热忱和蔼，笑容满面，真像一个做长、掌家的。
六房的瞬间怎能接受得过来，听着娓娓悦耳，看着打拱作揖的，可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有了抵触、反感情绪，应也没应，走向里面瞧了两眼，回身急急走了。
李无香撑着伞走进了后院，却没有径去手工房，而是走进了小房叫姑娘们。她仨何尝没听见叫开饭？可一听“饭”字就要打隔了，异口同声道：“咋又开饭？”
李无香难隐脸上的笑，道：“吃饭是受累不？我小时候饿得直把肚里的虫子呕出来。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咋又吃饭了？”伸手要拎小枝。小枝忙放下针黹活，别别扭扭地走出去。
李无香又向沈洁望去，道：“沈小姐，今天我特意炒了你合胃的小菜。你来潘家这么久了，一直是粗茶淡饭的，婶娘我过意不去，就怕你回去跟沈先生提起。”这算恭请吧？可沈洁就是不从命，现在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呀！推辞的既委婉又合理，态度又大方又亲切，还不驳她的“特意”。使得李无香笑都没收回，望了小月一眼，离开了小屋。
小枝走进堂屋，仍没有一个人；倒听出老当家的又换了一个调子哼哼，转望后院，道：“娘，就我们俩吃呀？”
李无香指派她去请各房的，在她浞雨而去了，还嘱咐道：“别戗她们。”
手工房里。各房的听六房的说男人还没回来时才吁了口气。可六房的看出今个潘家有暴风骤雨，轩子走了准不定下场大雹子砸头上呢？于是把才见李无香反常态度，菜倒满满一桌，饭甑还没抬出来……诸多异常情况说出了。各房的正要各摅己见或纷纷谴责。大房的打破惯律，最先出声，轻笑了一下，接着道：“这可是胡诌的。不给饭，我们哪来的力气为她干活、搂钱呀？最多也是今个不开饭，这不正好吗？”
她们由悲转喜，说天子脚下也不敢封仓挟民！肚里的饭还没发酵呢！肚子只要糙过今晚，明个捎带把李无香的骨头给嚼了。
小枝不厌其烦地请了几次，直到说男人们都回来了，各房的才慢腾腾走了出去。男人们怕也是太饱了，比平时至少晩一个时辰才回来。为此，她们有信心、条件中午齐心协力把两甑饭消化。可走到堂屋就傻眼了，看见桌子旁赫赫矗着三个几抱的大饭甑，一个个直往后缩退。看来李无香真要把潘家人撑死才继续姓李。这时，男人们以埋怨的眼光看着多事的女人。各房的心里恨男人窝囊，让夹一块血布子的压制拿捏。
李无香上场了，把三个甑的盖揭开来，嗅着咂着白雾气，道：“可香的大白米饭啰！以往你们总叨没吃饱，今个把裤带交上来，过一把瘾。能吃就能干，耍嘴皮子的都是纸篓子。”她首先盛了一碗饭，端坐在桌子上，脸上带笑，逐一望着下面一群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各房的在手工屋里说的话让李无香窃听了。要了解潘家饭量增大的原因就得来这么一手，更识破了各房的诡计。于是立马吩咐下厨的做了三大甑贩。需要说明的是潘家下厨的是她指定的男人。在各房的眼里男人比女人都不如，就干脆让最窝囊、没性子、当然也是最有厨艺的男人干女人的活——做饭，让他见天在李无香眼皮子下受奴役，让他剋受着李无香掰一滴油、一粒米、一颗盐的滋味。
家庭中有家庭的斗争方式，只要是理性的斗争，都不会逾越、贱踏家庭里的纽带——世上最有韧性、弹性、人性的东西。在这条纽带的维系下，各房的才会带头在潘家上演刨甑抗庄的举动，才会明白两甑和三甑饭的不同，才会明白做长的毕竟是做长的，小辈只能甘拜下风。有了这条纽带维系，才会发生下面的事。
李无香黑下了脸，沉声道：“还愣着干啥？开饭！”
这个时候，男人直往女人身后缩，女人直往大房的身后缩。而李无香的眼光一直盯，不，应该是锁在了大房的身上。
这时豆子出来搅乱了，把愣怔如呆的五房的推出来，道：“娘，婶婆要你吃饭呢！”五房的在李无香眼光赤剥下，纵笑了一下脸皮，忙又躲到人后去了。
豆子模仿李无香拉下了脸，叫道：“饭桶，吃饭！”他回头看了李无香一眼，也许读出了对自己支持、揄扬的信息，更加“为虎作伥”，喝斥着木头般的人，又指着各房的数落着“大饭桶”、“老饭桶”、“矮饭桶”。李无香都没有制止。潘家人首次感到豆子不可爱了，不是潘家的福星了，是李无香的爪牙，是各房之祸害了。
沈洁站在后门口看着堂屋里正发生的，心里对潘家憷而却步了，虽不愿掺和潘家的事，可见各房的救命眼神，要走上去，背后却被小枝死死抓住了。
李无香把潘家不朽的大纛——老当家的“扛”出来了。老当家的坐在桌子上首上，犀利的眼光扫过底下，重重地咳了一声，冲道：“开饭！”
潘家人都望向底层之“旌旗”，那就是大房的。大房的单薄不高的身躯何能承受得了上面下面的双重压力？可就是不挪身，心里无不怨怼底下的：这个时候“众心倾我”了。
潘家静得出奇，各房的揣摩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有怎样的干戈纷扰？可都认为越上房越凶险，越下房更要夹着尾巴，不是有那么一句“擒贼擒王”吗？大房的见老当家的投来了目光，忙低下了头。大家才知道她同样惧怕。而此时的李无香却一脸微笑，只顾往豆子嘴里递菜显慈了。
老当家的拳头砸在桌上，冲道：“还不给我吃！”这如雷炸的一击，使底下人心里抖三抖，大房的这才拿起碗，上刑场般跩着步子走向甑边，盛了满满一碗饭；随后二房的，三房的……都向甑边走去；再而男人也走了上去，同样由大房及小房；一群人歩伐沉重，动作呆板，走向甑边的情形，就像开追悼会向逝者告别一样肃穆、悲伤。
眼看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一群人才吃了半甑饭，吃得难以下咽、苦不堪言，如嚼药渣、食白蜡。老当家的又施压发飙。他的雄威，使得底下人新一轮走向甑边，这情形不是在开追悼会，而是像在向饭甑、世界告别。天要黑时才勉强把一甑饭给吃了下去。
李无香把空甑搂下来，叫道：“那就吃第二甑。”
一群人拿着饭碗，又排着由女人到男人、由大房及小房的阵势整整齐齐站在大堂中间（挨迎亮训时，李无香排列、规定的），饭是不吃了，等候处罚吧！哪怕几天不开饭（有人带着一厢情愿或侥幸心理这样恭候着的）。
豆子在李无香怀里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后，站在凳子上指手划脚的，之后又推搡着底下的人。老当家的也对他的过分、犯上行为没有一个责备眼神（当然亦没嘉许怂恿，李无香亦然）。难道潘家的“领导班子”增加了新成员，后起之秀的三岁稚子进入了“领导核心层”，成了潘家的第三把手？下面的人见着他的小鸡鸡，要在平时准忍俊不禁了。
老当家的叫道：“今个你们都咋了，能不能站出一个有用的说话？”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殷切切地望着大房的。她实在难以坚持了，也往后面缩，也偷奸耍滑，欲蒙混过关。各房的都效仿，希望男人临阵挺一回，紧紧地盯在自己男人后面。而男人们萎蔫地直往下耷拉，在老当家的掀翻桌子后，又齐飒飒地下了跪。各房的突兀在老当家的目光下，目标实在太彰显了，都准备下跪了，可还在耗着大房的，只要她一偃旗，接下来肯定塴塌一片。像这样的场景在潘家还有，不禁让人发问潘家男人出了啥状况？他们真是软骨头，还是把女人推出头？
“看你们这群软骨头的，我还没有死呢！”老当家的雷霆一发再发，拳头一砸再砸，还是没人站出来吭哧一声。李无香在老当家的耳旁扇了几句后，他点了点头，抚着山羊须，盯着大房的，“谁站出来给个说法？”他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有一份哀求。
大房的知道自己被逼上风口浪尖了，见李无香挂着洋洋笑意，向前走了两步，身微微一躬，道：“爷，我错了。”
“嗯！”老当家的大副度地栽着头，道：“到底知道错了！可想明白错哪了？为啥会犯错？这错犯有多严重？”
“你做啥了？”豆子推搡着大房的，又拍打着她，转而走向老当家的，叫道：“我知道，她要我吃三碗饭。”
大房的闪了老当家的一眼，叫道：“我们不该吃那么多饭。”
“糊涂！”老当家的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
这时李无香上场了，道：“谁不使你们吃了？开三甑吃完了吗？难不成一房要开一个甑？”
大房的所幸豁出去了，抬起头道：“各房不作弄啥，各房想过安生日子。就是不愿在县上开米庄，把粮食都拿出去卖了，能苦了做爹娘的也不能苦了一大群孩子。”她失声痛哭，跪在地上，道：“爷，我向孩子们求求你了。”
各房的随之而跪，议论纷纷，哀求不绝。
“荒唐！”老当家的仰头喘气，不停地敲着桌面，道：“你们这群呀！都是鸡肠子、猪脑子的，尽搅事乱谋，你们就等着一辈子膀上压着一根硬梆梆的扁担吧！”
潘家人却没有低下头，觉得凭一根扁担在这穷山沟里混个肚饱肠圆已经不容易了，关键是要维护现在的，因此嚷嚷一片的。
这次，李无香和老当家的却没有惩罚各房，并且看上去各房取得胜利。以后，每餐都是两甑饭，虽然有时里面放了红薯丝，但潘家人才过上了甑里有饭剩的好日子。各房的认为是李无香迁就各房，但不管怎样潘家总算开甑了，只要不侵占各房切身利益，管李无香在县上开什么庄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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