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有一男一女的世界 83
有一颗树天真地认为,时间可以停止,孩子们不会离开。
然而她错了,不仅时间飞逝而去,她的孩子们也纷纷远离,时光再也回不到从前。
不对。
孩子们没有离开。
虽然它们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躺下睡着了,温暖的叶片盖在身上,却再也没能睁开眼,好像还跟过去一样……
树是没法理解“死亡”的。
树只知道什么叫做“枯萎”。
“枯萎”的概念存在于每一株植物的本能里,它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一个接一个,孩子们先后睡着了,森林从来没有这般安静过。
树的根部又出现了被斩断似的疼痛,每根枝条都在抖动。
抖下来的叶片将孩子们全身都盖住,她一时瞧不见它们的脸,思念几乎压不住,想用枝条将叶片拨走,可转念又想,盖住也好,牢牢地将它们盖在枯叶下,温暖的泥土下,待到下一个春天到来,它们就活了。
春天,新生的孩子们又会回来。
树是多么欣喜。
她创造的木族不多,自从让孩子们满意的形态固定下来后,就再没有新生命诞生了,因为树觉得孩子太多照顾不过来,她想细心地关爱每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绝不会被相似的面貌取代。
树等待起春天。
等待的期间,她不需要再创造新生命排解寂寞,一颗心都在满怀期待。
落叶在她身周越积越厚,从一厘米到十厘米,高度还在增加,范围也从以树为中心的一两米圆圈扩大到了十米,二十米……
树对着落叶望眼欲穿。
很想悄悄伸出一根枝条,掀开落叶堆的一个角偷看一眼,万一已经有小小的嫩苗冒出头了呢?落叶太厚,万一让嫩苗喘不过气怎么办?
就,就掀开一点,偷看一眼……
树从来没这么心虚过,枝条鬼鬼祟祟垂到落叶堆上方,稍稍一晃就能在上面戳出一个洼。
“呼啦!”
狂风大叫一声,把树吓得赶忙缩回“手”,接下来便是垂头丧气,知道自己错了,以后必须要接受风的监督,乖乖地,耐心地,充满希望地,等待……
……
……
等待一年。
等待十年。
等待百年……
落叶依旧堆在脚下,又厚又沉重,似要将高大的她挤碎。
树没等来新芽抽枝,笑着喊着惊喜一跃而起,却等来了暴雨与飓风。
落叶被吹散了。
落叶下百年不变的尸体变得十分干薄,比叶片还轻,很少一部分还留在原地,更多的不见了,可能被吹到远处的某个泥泞地面,可能不知所以飘进了地缝,又随着地缝里的暗河飘啊飘,它的母亲再也见不着它。
天还晴朗,不见阴云。
树下却有水珠哗哗滴落,是从折断的枝、撕裂的干、破碎的根里流出来的。
树的枝干上长不出一片叶子,一百年前就长不出来了,整个躯干也肉眼可见地萎靡缩小,好似老人越发佝偻的身躯。
“啊,想起来了。”
树这时才恍然,怎么能忘记呢?枯萎便是枯萎,枯萎后并没有新生。
孩子们不会回来了,等再久也不会。
树后知后觉想收拢孩子们的尸体,但已经晚了,狂风作祟,有大半找不回来。
树发狂似的让根疯长,长到大陆尽头的悬崖壁间,从里捞起一个个木族的尸身……
她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重见天日的是别的树的孩子。
树将流到自己这边地缝里的木族尸身全部截住,挨个捞起,转瞬便叠起了一座小山,而转眼间又是一座,一座又一座……无休无止,数量太多太多。
树竭尽全力,想不漏下任何一个,不管是从中找到自己的孩子,还是不忍看着跟自己孩子相似的生命没入深渊,她都不愿有所遗漏。
但树显然力不从心。
地缝中,顺流而下的木族尸身是捞不完的。
它们死后,被它们的母亲抛弃了。
被毫不留情地丢弃了。
被抛弃了……
被丢弃了……
抛弃……
——凭什么!!!
——亲自创造的生命,亲自抚育的孩子,当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此重要的存在,凭什么要将它们无情地丢掉?就因为它们死去了,无法新生也不能在土壤里腐烂掉,所以就要它们彻底消失吗?!
——凭什么!凭什么!太坏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同伴,不,它们不是我的同伴,我跟它们不一样!它们……是废物!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珍惜的“母亲”,不是废物是什么?
是废物,还是罪孽深重的屠夫,树以曾经的“同伴”为耻,不仅不屑于与它们为伍,更是深深怨恨上了它们。
自己珍爱的不被他人珍爱,自己想要挽留的被他人弃之如履,孤独而又痛苦,悲愤而又怨毒……如此一来,这棵树如何能不疯狂?
“轰隆轰隆——”
惊人巨响破天地,宛如创世时的第一声天雷。
一颗树忽然间拔地而起,脆弱的大地龟裂成无数块,无数树根温柔地接住差点坠落的残存木族尸体,将它们轻轻托在自己光秃秃的枝干间。
树带着她的孩子们,直抵大陆的边缘,边缘外还是深不见底的地缝。
她从更深的地底汲取养分,不知何时变得似比天高,参天巨木一跨便能跨过深渊,从荒芜的孤岛进入其他巨木郁郁葱葱的领地。
“轰咚!!”
她将根茎狠狠扎入土壤。
土地中的水分与营养被疯狂吸取,定居在这块大陆的巨木猛然惊觉时,泥土已结块成沙,森林迅速萎靡枯死,方才还生机盎然的景象瞬间荡然无存。
土壤很快就变成了黑色!
比淤泥更浑浊肮脏,树“行走”到了哪里,哪里的土地便如被污染般黯然失色。
这污染无法停止,极具传染性,即使树本身不做什么,土壤变黑的进程只会不断加速,直到大地尽黑。
猝不及防的巨木又惊又怒,却又阻止不得。
这个同样从洪水中幸存的同伴绝对是疯了,无缘无故杀到它的领土,上来就抢走了属于自己的生机,还想……它还想干什么?!
给予巨木的回答是,从头顶覆灭而下的黑暗。
树抽干了整块大陆的水分,又如巨木丢弃木族遗骸那般,将巨木拦腰折断,扔入了地缝。
大陆变为腐烂般的黑色,从此,这片土地再无生命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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