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把酒枫林渡
宋时诗人苏东坡曾有诗说过:“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时吟唱,会别有一番情味。
原本落次驾驶她的玛莎拉蒂,想戏耍郭样,不想缘是陡坡难行,落次出于援手,下得车来,徒步帮郭样推行垃圾车,才使得落次崴脚,这岂不正是旦夕祸福的最好诠释!
郭样骑在垃圾车上,沿平坦的马路骑行不过两华里,月色却渐渐阴沉了。时下本就夜半时分,夜色更加昏暗了。
滦河水波惊涌流,原本就水气凝重,使得夜雾又开始迷蒙了,时下正值惨秋季候,哪些凝重的水气,让惨秋的凉风漫卷,便又秋雨绵绵起。而且还时有轻雷响过,微闪亮过。
落次骑坐在垃圾车上,脸颊处忽然有雨滴飘落,一丝凉意袭来,禁不住说道:“哎呀,又下雨了,臭混蛋,你快点蹬车吧”!
郭样说道:“臭丫头,放着玛莎拉蒂你不开,偏要坐我的敞篷垃圾车,活该让雨浇”。
落次说道:“臭混蛋,你咋不识好歹,我不是为了你吗”?
郭样说道:“我又没有让你为我推车,活该崴脚,活该坐垃圾车,活该挨雨浇,一会儿还活该……”
落次追问道:“一会儿还活该什么?”
郭样说道:“一会儿活该,一会儿再说,我还没想好呢。”
落次听得郭样如此一说,忽然抬起脚来,砰的一声,踹在郭样的屁股上,狠狠的说道:“活该挨踹,我先替你说了吧”。
夜半的秋雨,已然飘飘洒洒,绵绵盈舞。
秋雨中,滦河南岸的二号码头处,“洗龙井一号”居然停泊在那里,铁板吊桥缓缓落下,搭靠在岸头的沙滩上。吊桥上人影闪动,有一个人从吊桥上走了下来。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缘是斗笠的帽沿压得很低,是以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但见斗笠人左手上拎着一个油纸包裹,那包裹上还用草绳捆绑起。右手上则拎着一个竹编的小竹篓,竹篓中装着一尊瓷坛,瓷坛的脖颈处还用红绸扎住,仿佛是酒坛的模样。
斗笠人从吊桥上走下,走上沙滩,便径直超枫林渡口走去。
枫林渡口处,尽管夜雨绵绵,秋风漫卷,但那面五星红旗,却依然在风雨中飘扬着,猎猎作响。
红旗下的青砖屋内,灯光微亮,木门紧闭。
斗笠人来至旗杆下,忽然停住了脚步,将右手上的竹篓移交到左手上,忽然又抬起右手,仰望着飘扬的五星红旗,竟然严肃的敬了一个军礼。
斗笠人礼毕后,转身便轻手轻脚的走至木门前。忽然,一阵呱呱的蛙声从斗笠下传出,蛙声盈脆,节奏天然。
只听小屋内老船翁的声音骂道:“你个老蚕蛹,别他妈装神弄鬼了,我听出是你小子来了,还不乖乖的滚进来”。
斗笠人止住蛙声,推开木门,走进了小屋。
这是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屋子,一铺土炕,一扇木门,两扇格窗。小屋中用青砖铺地,砖面虽然早已磨损得瘢痕磊磊,但是砖缝中,居然还有几棵小草偷生着。屋子的北墙角下,摆放着一个老旧的衣柜,红色漆面,早已剥落。靠近衣柜的左角处,则摆放着一张小木桌,也是漆色斑驳,小木桌上,摆放着一些洗漱用品,在洗漱用品旁,居然还摆放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缘是年份久远,那水壶上的绿色,虽已不再艳丽,但水壶上的那颗红五星,却依然红的粲然,红的醒目。小木桌的左面,是一把铁艺的脸盆架,脸盆架上,搭挂着一条棉白的毛巾,小木桌的右面,摆放着一个衣帽架,那衣帽架上,悬挂着一套八十年代制式的军装和军帽。红色的肩章帽徽,也如军用水壶上的红五星一样,红的纯正,红的安详。靠近衣柜的右角处,则摆放着一个老旧的灰色冰箱,冰箱旁,落地摆放着一套煤气灶具,那灶具的台面上,擦拭得光亮干净。
南窗下,便是一铺土炕,土炕上铺着竹席,窗台下的竹席上,叠放着一床绿色被子,那被子型如豆腐,棱角板正,层次分明。土炕下,当然会有一个扫地风式的煤炉,以备冬天取暖。靠近炕沿处的竹席上,摆放着一张小餐桌,老船翁盘膝坐在餐桌旁,正自悠闲的抽着烟斗,丝丝缕缕的烟雾,向头上的一盏昏暗的灯光飘盈而去。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斗笠人走进了小屋,说道:“老班长,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听出我学的青蛙叫啊”。
老船翁吐了一口烟气,说道:老蚕蛹,你学青蛙叫,也不看看季节,这都快入冬了,你们家的枫林里也不会有青蛙叫了吧,你他妈还当过侦察兵呢,这点常识都没有。真给侦察兵丢脸,你要是学几声猫头鹰叫,还说得过去”!
斗笠人连声说道:“对对,还是老班长有经验”。斗笠人说着话,便摘下斗笠,解下蓑衣,借得小屋里那盏昏暗的灯光,才看得出斗笠人的样貌,却原来是“洗龙井酒业”的董事长:落苦蚕。
落苦蚕将斗笠与蓑衣挂在衣帽架上,又将酒坛放在小餐桌上,然后上得土炕,盘膝坐在了老船翁的面前,说道:“老班长,这坛酒可是我们酒厂的“头酒”,是我亲自从出酒的竹筒里接了一坛,来孝敬老班长,来,老班长,让咱们战友俩一醉到天亮”!
老船翁眯起眼睛,弹落烟斗中的烟灰,说道:“老蚕蛹,光喝酒,干拉呀,快别他妈糊弄我了,我去拿酒碗,你把下酒菜拿出来吧”。
落苦蚕诧异的说道:“下酒菜?哪有下酒菜,我可没带什么下酒菜”。
老船翁从冰箱里取出两个白瓷碗,咣当一声,摔在小餐桌上,骂道:你个老蚕蛹,你把下酒菜挂在窗棂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落苦蚕眉心一锁,惊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船翁眯起眼睛,说道:“你小子藏东西也不选时候和地方,你刚才往窗棂上挂东西的时候,正好打了一个闪电,你挂东西时的影子都印在窗纸上了。”
落苦蚕不禁苦笑,说道:老班长,你还是宝刀不老,机灵不减当年呢,我真是服你了。”
老船翁说道:“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到死也改不了,要是没有这点本事,在战场上去侦查,恐怕早就死八回了。”
落苦蚕站起身来,推开格窗,取下了那个油纸包裹,放在了餐桌上。
落苦蚕说道:“老班长,我倒酒,你打开这包东西,看看里面是啥稀罕玩意儿”。
老船翁扯断草绳,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果然是一块肉食,那肉食颜色微红,油渍凝脂,且散发着一股腥味。
老船翁疑惑的说道:“老蚕蛹,这是啥肉啊?咋这么腥?你是不是拿了一块臭肉还糊弄我?”
落苦蚕说道:“老班长,我现在就是用枪顶着你的脑袋让你猜,恐怕你也猜不出是啥肉”。
老船翁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说道,别他妈卖关子了,还用枪顶着我脑袋,再不说,信不信老子把这块肉从窗户给扔出去。”
落苦蚕禁不住连声说道:“别扔,别扔,我说,我说,这是鹿肉”。
原本老船翁的脸色阴沉,听得落苦蚕如此一说,脸色突然展开了笑色,说道:“老蚕蛹,这是鹿肉啊?你还别说,我还真没有吃过鹿肉呢,我先尝尝啥味”。
老船翁双手掰扯,撕下一块鹿肉塞进口中,便津津有味的嚼起。
酒已倒满,落苦蚕端起酒碗,说道:来,老战友,今天咱战友俩一醉到天亮!”
老船翁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口,放下酒碗,说道:“老蚕蛹,你酒厂那么忙,今儿个咋有空闲找我喝酒来了”?
落苦蚕放下酒碗,长叹一声,说道:“老班长,实不相瞒,这几天酒厂还有酒店出了不少烦心事,我来找老班长喝喝酒,顺便吐吐苦水,诉诉委屈。”。
老船翁说道:“不就是前几天你们酒厂死了一个人吗?我都听说了,你多给家属点儿钱,不就结了,反正你小子有的是钱,也不差这仨瓜俩枣的”。
落苦蚕无奈的哼了一声,说道:老班长,你说的轻巧,那是多给钱的事吗”?
老船翁刚要将一块鹿肉塞进嘴里,,听得落苦蚕如此一说,突然停住,瞪起眼睛,怒声说道:“多给钱还不行,难道还要让人给偿命吗?”
落苦蚕赶忙说道:“老班长,你先别发火,有些事你不知道,你知道我酒厂死的那个人是谁吗?”
老船翁气愤的说道:“爱谁谁,谁也不愿意出人命,多给点儿钱就算了,也不是有人故意要了他的命”。
落苦蚕说道:“老班长,我原本打算这件事永远烂在我肚子里就算了,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了”。
老船翁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说道:“你小子有啥事瞒着我了”?
落苦蚕忽然双眼注视着老船翁,眼角处居然有泪光盈闪,泣声说道:“酒厂里死的那个人,是咱们的老战友杨纵的儿子啊”!
落苦蚕的话音刚落,老船翁咣当一声,将酒碗摔在了餐桌上,急声说道:“你说啥?他是老兄弟杨纵的儿子”?
(注:文外絮语:八十年代,中国对越反击战打响,老船翁,落苦蚕,杨纵三人一同效命疆场,一同在侦查连作战,在那个流血牺牲的战场上,老船翁,落苦蚕,杨纵三兄弟,出生入死,奋勇杀敌,战友感情,生死相依,血脉相融,在战地上,有侦查铁三角的美誉。
杨纵与妻子谌娇(战地医护)同在战场上牺牲了,杨纵牺牲时,弥留之际,将独子杨样,(乳名小样),托付给落苦蚕收养了)。
落苦蚕愧疚的趴在餐桌上,抽泣声响起。
老船翁从餐桌下取出烟袋,从烟袋中捏出一撮烟丝,装进烟斗中,用大拇指按压了几下烟丝,然后拿起了打火机……
窗外的秋雨还在滴响。
老船翁说道:“孩子已经没了,那我问你,孩子是怎么没的”?
落苦蚕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说道:“我们酒厂跟内蒙的一家叫“野鹿园”的养殖场有业务,因为酒厂里的藏酒桶得用鹿血密封,所以每隔三个月就得去野鹿园罐装鹿血。以前都是箱货司机小高跑内蒙,赶巧那次小高约了对象来咱们枫林看红叶,就请假约会女朋友去了,当时也是着急,我也没有多想,就让小样开箱货去了内蒙,结果……”。
老船翁吐了一口烟气,说道:“后来出了什么事,要了孩子的命”?
落苦蚕说道:“野鹿园的老板用高规格接待了小样,饭局上吃的是全鹿餐,喝的是野鹿园的特产酒:鹿血酒。那鹿肉和鹿血酒本就是大热的东西,火气大,再加上小样年轻,血气方刚,晚上睡觉时,小样在床上折跟头,打把势,就是睡不着,于是就从宿舍里溜达了出来。野鹿园的园北是一座大山,山高林密,小样不经意的就顺着山路朝山上溜达过去了,小样刚走到半山腰,就下起了大雨,小样为了避雨,就躲进了一个山洞里,唉,也是小样命里该然啊,那山洞里住着一条毒蛇,结果……”。
老船翁连吸了两口烟气,吐出一股浓稠的烟雾,老船翁抬眼望着丝丝缕缕飘盈的烟雾,说道:“你把小样那孩子埋哪儿了,哪天我去看看他”。
落苦蚕说道:“杨纵和谌娇都葬在烈士陵园了,小样也不能和父母合葬,我就把他埋在龙山头下的滦河里了,用的是铁棺木,我把龙山头的那个悬崖改名叫“铁墓崖”了。
老船翁说道:“早上有两个小伙子用我的船装了不少菊花,说是给酒店送去,应该就是给小样下葬用的吧”?
落苦蚕说道:“对,是给小样下葬时祭祀用的,用铁墓装骨灰,撒菊花祭祀,是次丫头提出来的规格,那次丫头从小与小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玩到大,两个孩子慢慢的处成了对象关系,小样的死,最伤心的人,应该是次丫头了”。
老船翁说道:“说起次丫头,我突然有个事想问问你”。
落苦蚕说道:“什么事,老班长”?
老船翁说道:“你收养了小样,情有可原,那你为啥还要领养你哥家的那个次丫头呢?你小子有领养别人家孩子的瘾吧,干嘛不自己生一个”?
落苦蚕长叹一声,说道:“老班长,你还记得我在战场上负过一次伤吗?”
老船翁说道:“当然记得了,那次是一颗子弹打在你小肚子下面了,险些要了你小子的命”。
落苦蚕说道:“就是因为那颗缺德的子弹,才让我没了生育能力”。
老船翁没有再言语,静静的吸起了烟斗。
突然,老船翁端起酒碗,说道,来,老蚕蛹,干了这碗酒,老船翁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窗外,秋雨仍在滴响,若断若续的,仿佛也在倾听着小屋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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