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音。
林海记得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那个时候是二几年,林海天天坐在茶馆听戏,他羡慕那些牙尖嘴利口舌能辩的人,他的父亲因此常常数落他。
后来他父亲去世时,他不在他的身边,而那句“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却蓦然在他耳边回响。
时过境迁,他早已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林海问,唐音,你在看什么书。
唐音就笑了,她往后翻了几页,执起笔在那页上的某个词上圈了个红圈。随后她起身弯腰身躯越过桌面将那页对准了林海。林海看见被圈住的词是“珍珠”。
璀璨夺目的不一定是星辰,还有能够触得到的珍珠。正所谓天上星星地上珍珠。它或许比不上黄金,但它一直都深受女性的喜爱,甚至有一些外国女孩儿的中文名就是珍珠。
林海想到了他以前和唐音在一起时,唐音看上了一条珍珠项链。美人戴什么都好看,可是那条珍珠项链真的将唐音衬托的更加美丽。
这对当时穷穷联合的他们来说那条项链实在是价值不菲,唐音说算了吧,但是他看得出来唐音非常想要得到那条珍珠项链。
林海记得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苦的日子,唐音为了和他在一起与家里决裂,他不能让唐音连一条既适合又喜欢项链都没有。
于是他拿出手上所有的钱,又当了一段时间的“中间人”和高级点的“包打听”,有一段日子他还做了某人的保镖,最后,他在小寒前一天攒够了钱。
他飞奔到首饰店,连黄包车都舍不得坐,当他接过项链的时候,手都在颤抖。林海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项链的盒子,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回了他和唐音的家。
他在路上想快点回去,又怕一不小心弄丢了项链,那是一个矛盾的心理,他的这种心理在进家门的那刻才烟消云散。
那时候他们住在弄堂里,那是人多口杂的地方,唐音走出外门迎他,她不知道她的恋人为什么日渐繁忙,直到她看见了那条珍珠项链。
她哭了,林海手忙脚乱地把项链给她戴上,然后他就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唐音哭够了后就说林海败家,可她却对珍珠项链爱不释手。她说,林海,我也要给你礼物。她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她为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最后为他选了一块儿铜怀表。
她说,以后你要早点回家。
林海从回忆闯出,他知道唐音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圈出来,他苦笑了声,从大衣内兜里掏出怀表,然后看着唐音的眼睛说,我回来了。
唐音就哭了,她说她已经二十六了,是老姑娘了,林海将她搂在怀里,他之前所有对于“唐音不爱他了”的不安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海知道,现在他唯一要忌惮的就是竹木雅和荒川缘玄。他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回到重庆了,他想和唐音在一起,可是他知道,他在上海待的越久,唐音和他就越危险。
他到底还是把唐音卷了进来。
林海说,唐音,我会回来的。
这让唐音想起了上一次送别林海的时候,那时候林海说,唐音,我会当上大官,然后回来娶你的。
一晃眼的时间,他们已经五年没见。
林海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他在和唐音坠入爱河后,只说过一句我爱你,而唐音也一样。那时候他们的邻居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在林海看来,她只比唐音稍稍逊色那么几分。
她没有男人,或者说给钱的都是她的男人,她天天将爱挂在口,林海不理解为什么她能说的这么轻松,后来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也就明白了。
他在晚上搂着唐音,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所以那个天天说爱的女人根本不懂得爱,她想得到爱,可是她得不到。
唐音就说他总是乱讲话,叫旁人听了不好。林海只好赔笑道,好好好我的唐大小姐,小的遵命。这句话把唐音逗笑了,她也便不去追究林海乱说话的罪责。
事实证明林海说的是对的,那个女人在某一天下午拦住了唐音,她对唐音说,我好羡慕你。唐音诧异极了,紧接着那个女人露出一丝苦笑,她把一对儿玉镯塞到了唐音手里,然后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家,将房门反锁,任凭唐音在门外如何呼喊都不开门。
唐音本想第二天再去把玉镯还回去,可是当她第二天来到那个女人家里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上吊死了。
这把唐音吓得不轻,夜里经常做噩梦,林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和唐音一起把那对玉镯埋在了女人的坟旁,当天晚上,林海说,我亮着灯,我在你旁边,光也在你旁边,你不要害怕。
说来也怪,从那之后唐音就再也不做噩梦了。
他们是一对恩爱的贫穷夫妻,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他们也不会走的如此坎坷。
在生日宴上的竹木雅很快就发现林海不见了,他吩咐川村四郎去寻找,但不能打草惊蛇,还说林海如果是去找唐音,就随他去。
川村四郎出去了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回来,在竹木雅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竹木雅便笑了,他的心情似乎很愉悦。
当唱片机的声音慢悠悠传出来的时,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天阴沉沉的,从远处看宴会厅,那像是被黑暗包围的光明,天地间仅存的温暖。
竹木雅在唐音准备离开时,走过去给她敬了一杯酒。他说,唐小姐,今天晚上你会见到一个惊喜。
他轻抿了一口杯中暗红的液体,在那刻,他和唐音对视了一秒,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等闲之辈。唐音对他说,是吗?那真让人好奇。
终于,唐音在见到林海的那瞬间,她知道了竹木雅的意思。竹木雅想动她了,他应该是觉得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想将她斩草除根。
唐音不同于陆曼,陆曼并非名门贵族,她只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当红女星,虽然她和唐音一并被称为上海之花,但是她们根本不同。
唐音是带有尖刺的玫瑰花,陆曼是一朵带有浪漫色彩的雏菊。她曾经和竹木雅讨论过茶道,他们聊的很是投机。
近两年上海不太太平,悠扬动听的歌曲和从别国来的潮流文化,掩盖了它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竹木雅对待有权利有钱却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除掉。他曾经诱导富豪在赌场输得倾家荡产,又暗地里刺杀过很多有权势的“顽固派”,更在明面上,随便安排一些所谓的蛛丝马迹,就逮捕了无数“通共的人”或“国民党的特工”。
唐家近几年虽然有些不复从前,但对于饥不择食的竹木雅来说,也算得上是一块肉,只不过不能吃的骨头稍大了点。而现在,竹木雅是想让林海做剔骨刀,他或许想一次性将骨头都吃的一干二净。
唐音知道她应该装作没有看见林海的,但是她心软了。她一直爱林海,她为了林海至今二十六岁都没有嫁人。
唐音对自己说,她要最后帮他一把,竭尽全力,不让竹木雅有一丝把柄可抓,起码也要让他坐上离开上海的火车。
林海曾经为唐音他写过一篇小诗,她清楚地记得内容是这样的:
在细雨密集的地方,
玫瑰的尖刺突兀地钻出,
它为稚嫩的玫瑰增色,
让她有力量去抵抗外界的风雨。
她水灵灵的枝丫在慢悠悠地生长,
每当暴雨侵袭时,
她会被打的东倒西歪,
如果她没有被雨折断,
就要经常忍受这样的痛苦。
可她从不后悔来到这世间,
因为每当骤雨停下,
金光就会从远处的东方出现,
烈阳会给她带来几分温暖,
她会享受这光。
因为有了光,
所以她开始期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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