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女先生
清水镇并不大。
穿过凤衔楼所在的华琴街,沿着窄腰小溪一路向西,约莫再走上半个时辰,便能到达阿难寺。
身穿锦衣腰悬宝剑的刘秀石,心情显然不错,大步走在前头,剑穗上的铃铛叮咚作响,与溪水相应成曲,不时回头大喊,“走快点!楚不折,你是属乌龟的么?”
屠户少年耷拉着脑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他原本不想来,可刘秀石说,待讲经一结束,便陪他一道去八方客栈讨债。虽说这位刘家大少爷的舌头比泥鳅还滑,作出的承诺有时就像碰运气一样不靠谱,但他毕竟出身小镇三族大户,倘若当真愿意出面斡旋,谅那陈公鸡也不敢驳了他的面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刘秀石爽约,至少能吃上一顿免费的上好素斋。
如此算来,倒也不亏。
通往阿难寺的小路,平日里冷清惯了,今日却异常热闹。一路所见,大多都是前去聆听教诲的善男信女,行色匆匆,步履急促,生怕误了时辰。偶有识得刘秀石的小镇居民,仓促驻足,点头示意,复又向前走去。
一双少年并不性急,且行且歇,时而斗嘴嬉闹,时而遍赏山花,时而摘下路边一株狗尾草,衔在嘴里,满口皆是木叶芬芳。春风拂面,脸颊凉爽,同时吹动狗尾草的须毛,别有一番春意。
正当惬意之时,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刚要向路旁闪避,两匹枣红骏马,便径自从他们身畔疾驰而过。马蹄掠起的泥星,直溅了二人一身。
锦衣少年大叫一声哎呦,高高挥舞起拳头,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赶着去投胎啊?!”
屠户少年平日里被别人欺负惯了,生气倒不至于,只是无端脏了衣衫,心中难免气结。他抬起头遥望远去的人马,只见其中一匹马上端坐一褐袍老者,两鬓星霜虬髯,如风中劲草,兀自翻飞。虽只瞧见宽阔背影,却不难看出他身量高大,正是那日在凤衔楼后院,匆匆见过一面的李府管家。
另一匹马上骑着个身穿水蓝白浪纹锦缎长袍的少年,头戴雁翅紫金冠,顶发束成利落长辫,悬垂脑后。高头大马,好不威风。蓝衣少年半转过头,稍展侧颜,看起来与刘秀石、楚不折同龄。只是颧骨微凸,使原本稚嫩的脸庞,平添几分冷峻刻薄之气。奔马虽快,但他仍是看见身后刘、楚二人的狼狈模样,眼中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讥笑一瞥,径自回过头去,继续扬鞭纵马。
如此嚣张跋扈的高粱子弟,放眼小镇,恐怕已找不出第二个。屠户少年自然认得,此人便是小镇三族大户——李家少爷李慕青。
他刚要说些什么,刘秀石已奔出几步,遥遥大骂,“李小狗,你这个王九蛋、二百六!当年你爹定是和你家的老母狗睡了觉,所以才生出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刘秀石骂人向来很有“艺术感”,以至于楚不折总是听得一知半解。他愣了愣神,小声问道:“为什么是王九蛋、二百六,而不是王八蛋、二百五?”
刘秀石摩挲着锦衣上的泥星子,气呼呼道:“因为他比王八蛋、二百五更可恶!”
楚不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就算李老爷真跟他家的老母狗睡过觉,最多生出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为什么会是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刘秀石显然对自己骂人的本事很满意,玩味笑道:“这都不明白?只有猪跟狗睡过觉,才会生出猪狗不如的玩意儿。横竖都是骂,不妨骂得狠一点,连他老爹一并咒骂,岂不痛快!”
经过刘秀石一番解释,楚不折只觉豁然开朗,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忽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骂人果然是门艺术。
“翩翩少年,缘何满嘴污言秽语?”
少年交谈之际,只听身后幽幽传来一个温和女声。
二人随即转身,只见不远处停着一顶青布帘的朴素小轿,两名轿夫正不停扇动挂在项脖间的汗巾,驱散热气。
轿帘掀起,就看见施施然走来一位三十余岁的白衣美妇,姣好的面庞上沾染着些许岁月痕迹,却丝毫不影响她淡雅素净的气质。眉宇间除了南疆女子特有的温柔娇柔,还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之气。
她明明是个美娇娥,偏作男子打扮,白袍及地,摇扇纶巾,有如一件清丽脱俗的青花瓷器,恰衬出一种别样美感。此时仿佛故意板起脸来,明眸愠怒,凝注一双少年。
饶是像刘秀石这般,平日里洒脱随性惯了的少爷郎,见了这位男装美妇,立时收敛嬉笑面容,与楚不折一道恭敬施礼,齐声道:“阿秀姐姐。”
名叫阿秀的男装美妇合起折扇,在锦衣少年头上轻轻一敲,温声道:“刘秀儿,正所谓君子不争,非礼勿言。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二人对男装美妇的态度甚为恭敬,楚不折低下头去,不敢争辩。刘秀石却忍不住解释,“阿秀姐姐,我刘秀石再纨绔,也不会没来有的骂人。是他李慕青纵马弄脏我们的衣服在先,我这才忍不住咒骂几句。”
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愈发响了起来,“阿秀姐姐,李慕青年幼时也曾是你的学生,他的圣贤书又读到哪里去了?只怕那些儒家经典早已给他撕烂扯碎,当作擦屁股的厕纸了。”
此言一出,楚不折就看见男装美妇的脸上变了颜色,赶紧伸手去拉刘秀石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可锦衣少年此刻义愤填膺,哪里停得下来,“那李慕青平日里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居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今日他纵马污我衣衫,他日看我不骑马踩断这龟儿子的腿!”
男装美妇凝注满脸涨红的锦衣少年,过了一会,目光逐渐柔和起来,似是担心方才下手重了,怜爱抚摸他的额头,轻叹一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秀儿,你之所以讨厌李慕青,就是因为看不惯他平素行径。倘若你做出与他一样的事,岂非也变成了你自己所讨厌的那种人?”
只有自家爹娘和男装美妇叫他乳名才不会生气的锦衣少年,自觉无法反驳这话中道理,可年少气盛,心中就是怒气难平。此时索性耍起性子,别过头去,小声嘟囔,“我才不管这些道理呢,这口气我就是咽不下去……”
看着他耍赖的样子,男装美妇不禁想起刘秀石年幼时,每每理亏,都会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倒是没变,不由得莞尔一笑。
美妇本名佟秀,是小镇三族大户佟家长女。佟家夫妇早亡,佟秀便由佟家二爷佟不为一手带大。
佟秀自小便与其他大家闺秀不同,不爱珠宝玉石,绫罗绸缎,唯独喜欢读书。八岁遍读经典,十二岁出口成章,十六岁女扮男装前往天启都城舞阳城赶考,一举高中探花。可天启国向来没有女子读书为官的道理,最后佟秀因身份败露,皇榜除名,为此还受了一年牢狱之灾。
回到清水镇后,佟秀并未灰心。既然一心求学考取功名不成,索性在文昌街上办起了书塾,教授蒙学孩童读书识字,成了小镇唯一的女先生。小镇从没有过像样的书塾,佟秀实有探花之才,办学又不收取任何费用,是以小镇居民都乐意将孩子送到书塾学习,就连李慕青、刘秀石这般出身三族大户的高门子弟,当年也都是她的学生。
楚不折年幼时,佟秀是除了刘秀石以外,唯一不嫌弃这个咸水巷出身的泥腿子少年的人,多次让他有空可以来书塾旁听。屠户少年当时觉得,生活远比道理重要得多,所以便婉言谢绝了。不过,他心里多年来一直记着这位女先生对自己的好,不曾有一刻忘记。
小镇唯一的女先生佟秀,但见锦衣少年的小嘴越嘟越高,转头差轿夫拿来一方包裹严实的锦帕。打开锦帕,立时芳香四溢,内里原来是一些精致糕点,她拿起一块白糖糕,在锦衣少年面前晃了晃,柔声道:“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气性?来,尝尝阿秀姐姐亲手做的白糖糕。”
刘秀石斜眼瞧了瞧白糖糕,忍不住暗暗吞了口唾沫,很快又将目光移开,鼻孔里出气,轻哼一声道:“阿秀姐姐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啊,一块白糖糕就想把我打发了?我现在是大人了,我娘说,大人生气零食糕点是哄不好的!”
看着一脸矫情的刘秀石,楚不折赶紧接过白糖糕,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你不吃啊?你不吃我吃!”
锦衣少年这才急了,连忙伸手去夺。可屠户少年别的本事没有,吃饭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三两下就把整块白糖糕全部塞进嘴里,气得锦衣少年直跳脚,“楚不折,你是强盗么?!”
美美吃了一顿独食的屠户少年,腮帮子鼓如青蛙,含糊不清道:“你是大人,大人不吃白糖糕!”
看着二人斗嘴的模样,佟秀将盛满糕点的锦帕递了过去,气笑道:“别抢别抢,都有。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抢糕点吃。”
刘秀石拣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笑眯眯道:“那是因为,阿秀姐姐做的糕点实在太好吃了。”
楚不折一抹满嘴的糕点碎屑,一个劲儿点头,表示赞同。
既为先生,又被二人亲昵称呼为姐姐的佟秀,伸手摸了摸他们的额头,然后微笑着说了一句他们都没听懂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小镇,好像只有你们两个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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