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终归成尘

　　
尹达病了，外传只是天气炎热中暑所致，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是急火攻心，心情俱焚，虽然已经请了最好的郎中，用了最好的草药，可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可现实是，尹达的心病无药可医。没有人看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心狠手辣对儿子都毫不留情的国丈闷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而到了转天早上还要带上已经伪装了多年的狠辣面具。
或许对于尹达而言，他还有面具可带，可对于临时姐妹，她们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墨影，想逃却已无处遁形。
从知道北境出了事后，姐妹二人的心就从来没有踏实过，直到尹氏的惩罚彻底降临，她们惊恐的心才得到了解脱。可她们远远低估了尹氏的惨无人道，更高估了自己对疼痛的忍耐能力还有对死亡无所畏惧的认知。
尹达发病的那一天开始，来自尹皇贵妃的折磨就从来没有停止。那粒小小的鲜红色的药丸，从起初的半月一颗到现在的三五日一粒，曾经那并无太大感觉的毒药此刻就像经过了什么催化，瞬间侵蚀了姐妹二人的身体。
消瘦，厌食，失神，乏力，到最后的卧床不起。眼看着大好的风光不能欣赏，眼看着大好的年华即将流去。谁不留恋这人生的美好风景？谁不贪恋这世上的旖旎风情？哀求，乞怜，认错，求饶，当一切都成为徒劳，唯有死亡逼近的气息笼罩着姐妹二人。
或许真正的人还是有人性的，当姐妹病重的消息传到代王的耳朵的时候，他还是懂了恻隐之心，他请来了黎陆，可这位妙手仁心的神医除了能够判断这姐妹二人中的是催魂之毒外也是一筹莫展。
“催心之毒不是无药可解，可侧王妃的毒已经侵入骨髓，下官也无能为力。”这是黎陆给代王的交代，也是代王给林氏姐妹的交代。
或许，黎陆还能为她们做的就是，在等死的路途上不那么艰辛。
外面依旧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可这一切都已经与林氏姐妹二人没有多大的关系了。曾经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代王府的女主人，可惜，只那么恍如一梦的功夫，自己就成了只能瘫在床上的病人。如果人生真的如梦，所有的人都会希望这样的梦快点醒来，可真的醒来了却发现，至少在梦里还少了汤药的苦口。
曾经，被当作有用的棋子被安排进了王府，如今，又被当作累赘惨遭毒害。亏得她们还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当作再生父母，还天真的以为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她拯救了她们。自己还曾怀揣忠贞，曾经暗自发誓要为那个女人不惜自己的性命！一切是多么的可笑啊！倒是她们一心想要算计的代王还在为她们寻医问药，是她们一贯虐待的兰芝侍奉近前。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她们宁愿沦落成庭院的下女也绝不会在那个女人的庇护下祈食。可世上哪来的如果呢？
兰芝端来了药碗，本就充斥着难闻药味的房间更加叫人窒息。还有那浓的像墨汁颜色的药汤看了就叫人眉头紧蹙，喝下去更是苦得叫人说不出话来，可即便如此，身体里得毒性还是在慢慢发作，每动一下似乎都有万箭穿心般的难挨。
“侧王妃，吃药了。”为了方便照顾林氏姐妹，现在的她们已经被安放在了同一张病床。
“药……”书雯叹息一声，挣扎着想要将身子抬起，可无畏了半天，还是没有起来的力气。倒是兰芝，将她们姐妹二人逐个扶起，又将药碗端在了她们的嘴边，一勺接着一勺挨个的喂下。像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几日，别说喝下这难闻的药汤，就是闻上一闻都叫人胃部翻滚。
一碗汤药已经见了底，姐妹二人皆是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不堪，兰芝拿起早已调好的蜂蜜水，轻轻地喂着她们喝下。
甘甜的感觉真好！曾几何时，她们都已经忘记了甜是个什么滋味。
“黎大人说我们姐妹二人还有几日可活？”书雯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儿，那汤药的残渣晕染了衣袖。
“侧王妃不要胡思乱想，黎大人说了，喝下了药……”兰芝还想安慰几句。
“喝下了药也保不住命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费这好端端的药材了。告诉王爷，我们姐妹二人是咎由自取，他已经尽力了。”书雯苦涩地一笑，此刻的她倒很想解脱。
兰芝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瞧去却是代王，兰芝像找到了救星一般急速退去，房间里剩下了三人。
代王一袭半新不旧的蓝绿色长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了后面，虽然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可神气依然不见。本来，他们应该是同床共枕的亲密夫妻，本来，他们应该是千年修得的家人，可惜，从始至终都被一个幌子遮掩了真正的面目。
眼前的林氏姐妹已经今非昔比，干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俊秀的神色，瘫软的身体更是没有一丝妩媚的精神，呆滞的神情充满了渴望和恐惧。姐妹二人动了一下那略带黑色的嘴角，算是对代王的见礼了。
本来她们可以不用遭此痛苦，本来她们也可以不踏入这场纷争，只因为有人的居心不轨，就要叫两个妙龄女子搭上身家性命。说起来是可怜，可因为这两个可怜之人，他一生的挚爱却早早地归西！
本来代王是有话要问她们姐妹二人的，可此刻，看见这样的她们，心中的千言万语似乎一下子都辩得虚无，不是念了什么旧情，有了什么恻隐之心，只是觉得一切已经没有了意义。
代王强忍了一下复杂的情感缓步走到了姐妹二人的床前，这是第一次，他在她们的床前清醒的驻足，只是她们已经无能为力。
“多谢王爷还惦记着我们。”书雯用尽全身力气微笑，那发青的脸上满是凄惨的泪痕。书雅则满脸悲痛地靠在一边，像这样没有一句话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很久。
代王没有回答，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踏足这个房间。
“王爷一定会恨我们吧？会恨的……都是我们……如果是我，我也会恨的……”看着神情麻木的代王，书雯有一种自作自受的释然，只是那悄无声息的泪水似乎还在诉说着某些不甘。
“不过一切很快都会过去了，我和书雅……我们……”
“姐姐，我不想死……”像是发疯的呜咽，又像是可怖的低吟，书雅将头靠在了书雯的肩上，双手抓住她的胳膊，将脸埋在她的胳膊下猛烈地颤抖起来。
“谁又想死呢？可我们……死有余辜。”书雯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惨淡的神情像是参透了生死的高僧。
“死有余辜”几个字眼儿像针刺一般穿进了代王的心坎儿，这叫他突然想起了若儿，虽然她走的时候她不在身边，可他相信她的痛苦一定不比她们少。就算自己可以宽恕她们在自己身上犯下的过错，可他绝对不能原谅她们对若儿的折磨！想到这，一股烈火在胸中升腾，代王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好！
“王爷来恐怕不是看我们这么简单吧？”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代王，书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玩弄在掌中的玩物，虽然有用的时候会被捧在掌心，可一旦无用了，也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代王瞟了一眼床上的姐妹二人，他摇了摇头，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想过从林氏姐妹口中得到些什么。或许，她们要说的，他早已知晓，他想要问的，她们也未必全知。
想想她们的父亲，当年也是因为受到了太子一案的牵连才命陨翰林任上，她们姐妹二人也是无辜，命运本已不幸，何苦再折磨可怜之人？
“如果我说，我和妹妹什么都不知，王爷会不会相信？”书雯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代王，此刻，那里面满是真挚的清澈，没有半点尔虞我诈的污浊，可那又怎样？
“姐姐，我们就是太傻！说得明白一点，我们才是最可怜的人！我们也是废太子的牺牲品！你们都认为废太子背负不白之冤，又有谁会关心我们这些个盈盈小人？活着，或者是死了又有谁真正去关心？”书雅将头抬起，她朦胧的眼睛看向外面明亮的阳光，有一刹那，那眼眸中绽放出如痴的渴望，可转眼就消失了，因为痛苦已经占据了她的心房。
“是啊，又有谁去关心？自己的苦闷又有谁去真正的体会？”代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傻傻地站在这里？看着她们痛苦他未曾快乐，看到她们悲伤他未曾释怀。
代王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正如他静悄悄地来，他走了也是了无声，当身后那扇门扉被轻轻合上，里面传来林氏姐妹痛苦的哀嚎，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林氏姐妹病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尹氏特意派人前来表示哀悼，两个侧妃能够得到皇贵妃的吊唁也可以说是死得风光。
平阔的土地上新起了两个坟包，远远看去，和土包无异，不过它们注定孤独，注定无人前来祭扫。她们或许不会被人遗忘，不过注定也将成为人们痛恨的对象，并无半点同情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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