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祭扫
建康郊外本是多山,那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似天宫飘洒下来的丝带,蜿蜒曲折地将阡陌隔开。在形态各异的低矮山脉中,有一处背靠青山面临河水的平凹之地,像一把舒服的软椅镶嵌在天地之间。这里,是代王为代王妃寻下的绝美栖息之所,也是他希望死后可以和那个女人相守的地方。
在坟地前方有一方刚刚挖凿好的池塘,援引的河水早已将池塘灌满,在隐约可见的池底,早已洒下满是怀念希望之情的莲子,期待着蛙声一片的仲夏能够收获一池娇艳的荷花!
此刻的天空中依旧是阴云密布,空气中密密地斜织着如毛细雨,泥泞了满山的歧路。不知道多少次举步来到这里,踏平了已经齐膝高的野草,掠平了恣意的枝叶,形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连接起了官道和那座原本孤单的坟茔。
相信有这样的代王的惦念,代王妃并不会感到孤单。
福禄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着代王刚刚在路边采来的花束和纸伞略显吃力地跟在代王的身后。主仆二人都没有打伞,细如牛毛的密雨已将二人的衣衫打湿,额头前散落的几缕头发也垂下了几滴水珠,水珠越结越大,越结越重,终禁不住重量顺着眉毛眼睛低落了下来,和那满身的雨水连成了一片。
代王毫不顾忌,任凭带着温度的雨水恣意地流淌,本是绿意正浓的初夏,可为什么身体却如临冰霜?
墓的周围被打扫地甚是利落,没有一片散落的叶子,墓碑上鲜红的字迹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格外的刺眼,只远远地那么一瞥就叫人浑身战栗。
福禄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什么,将手中的一捧鲜花轻轻地放在了坟前,又麻利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美食悉数端了出来。代王伫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如他这么多天以来的平静。
代王终究还是没能见到佟氏的最后一眼,在那个精心打扮的夜晚,佟氏就在她美轮美奂的梦境中离开了她热爱的王爷。待霁月发现的时候,一抹微笑已经僵在了佟氏的脸上,那是慧心的,满足的,没有遗憾的……
代王是在转天的早上回到王府的,当全府上下皆被素色炫白装裹的时候,这个刚刚开旋的王爷像是被人从头浇下来一瓢彻骨的冷水,可他没有哭,没有过度的悲伤跃然脸上。代王就像接受了一个早已知晓的现实,开始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府里的一切,神情肃穆地接待来往的唁客,不慌不乱地为佟氏挑选墓地,谨慎严肃地安排佟氏下葬。
自始至终,人们完全看不到那个对佟氏至真挚爱的王爷,他给人的只是一个冷面无双的绝情的人。
这样的王爷叫林氏姐妹稍有兴奋,她们乖巧地在代王身边忙来忙去,井井有条地配合着代王的各项安排,唯命是从地听从着代王的各项指令,因为,不论在林氏姐妹的眼中还是全府上下的眼里,林氏无疑将是下一个代王府的主人,成为王妃只是时间的问题。
霁月已经没有理由再待在代王府了,在操办完代王妃的丧事之后,霁月和傲雪悄声离开。整个代王府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的就像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一样!只是代王经常不在府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当然除了福禄。
雨依旧密密实实地下着,香很难点着,代王已经努力了几次可惜都失败了。福禄在周遭捡了粗壮一些的树枝临时搭成了一个避雨的小屋,代王将香点燃后插在了那里。
青色的香烟沿着小屋的空隙处溜出,在满是白雾的空中散去,王将袍子一撩,福禄赶忙将准备好的一个草席放在了代王的身下,待到代王坐下,又将准备好的油伞撑在了代王的头顶。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情景似乎很枯燥,可只有代王心里明白,如若可能,他希望在这坟前搭一个屋舍,长久地售后在此,陪伴着坟里的那个人说说话,诉诉衷肠。可现在,代王知道,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
代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几天的,他只觉得自己每天都很忙碌,可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忙些了什么。他恍惚中自己仍旧在北境的战场,这只是杀敌之前的短暂的宁静,他的心不能有半点的松弛,他要周密地部属,他要奋勇地杀敌,他要尽快结束战斗,他要开旋而归,他要……
代王的眼睛湿润了,只有在这样空旷的原野他才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那撕心裂肺地痛!这样的疼痛似曾相识却又有所不同,他冥思苦想似乎有了答案,那是九年前,他的哥哥被谋害之时,他感受到了断指的剧痛,可又有所不同,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身边有个人一直坚毅地站在他的身旁!
他还依稀记得那晚佳人的温存叮咛,他还记得自己答应早归的信誓旦旦,可没想到那一分别竟成了永别。
远处的迷茫白雾中隐约地走过来两个人,一身素色,手持油伞,一个人的手中也是提着食盒,
一个人的怀中捧着花束。
眼尖的福禄早就看出了那是霁月和傲雪,他轻声地提醒,“王爷,沈小姐和傲雪姑娘来了。”代王怔怔的眼神从飘渺的天际收了回来,掠过层层叠叠的峦嶂看向那两个迷雾中的倩影。走在前面的是一袭白裙,油伞遮住了半张脸,伞下是粉面桃花的颜色,粉红的纯色在这灰蒙的天气里尽是柔和,入眼带着些许的温暖。那曼妙的身子迈着款款的步伐,刹那间恍惚了代王的眼,他使劲儿眨了眨,终于分辨出那终究不是他的若儿。
“霁月见过王爷!”走近了,霁月将伞掷在地上,齐腰的秀发只竖起了一半,上面别着一只粉红色的簪子,和那粉红色的唇色相得益彰。
“这样的天气你怎么来了?”代王悠悠地抬眼观看,只那一眼便在霁月的头上愣住了神色。
“今天是代王妃的头七,我怎会不来?”霁月将手中的花束放在了已有的花束旁边,接过傲雪手中的食盒依次轻轻地打开,一一将里面的食物悉数摆出,那头上的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代王似乎出了神,他没有听清霁月说什么,只是抬起一只手踟蹰地移向霁月的头顶,在那晃动的簪珠面前尴尬地停住。
福禄尴尬地蹲在了代王的面前道,“王爷,地上太潮了,还是起来吧!”一句话惊醒了代王,他瑟瑟地收回了自己无礼的手,眼神仍不舍离开那枚簪子。
霁月摆得出神,浑然不知身后的这些动作,待她翩然转身,代王已经立在了她的身后。“几日不见王爷瘦了。”一句话,霁月鼻子一酸差点儿没流出泪来。“人死不能复生,纵算有千般不舍万般思念,也应该为自己细作打算!更何况,王妃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王爷如此颓废的模样!”
“为自己?我这辈子似乎最恨得就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若儿不会害得一身的病;如果不是自己,若儿不会颠沛流离;如果不是自己,若儿不会心惊胆寒;如果不是自己,若儿也不会这么早地就撒手而去!”代王的脸上陡然地动了几下,他转向霁月的眼眸已经满是伤心的泪水,只是这脸上已经沾满了雨水,叫人分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雨。
“人生起起伏伏,这些又岂是王爷自愿?记得王妃走得时候脸上挂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满足。虽然这辈子她不能陪伴王爷终老,可她仍不遗憾陪王爷此生!”霁月微肿的双眼迎向代王,本以为可以互相激励,却没想到只有泪千行。
“你头上的簪子是她的?”代王轻飘飘地问。
“霁月只是暂时代王妃保存,现在也应该物归原主。”霁月微微一笑,她是故意带上的,此刻伸手欲拔那枚簪子。
“既然是她送你的就已经是你的了,何必要还于我?”听闻代王此言,霁月的手在那里愣了半晌,终究还是垂了下来。
“其实我今天来……还是想跟……王爷……说声……对不起!”霁月平静的脸色难忍内心的翻滚,她自责起来,“早知道进宫会有如此劫难,霁月应当誓死劝诫才是!”
“都是命中注定又与你何干?”代王一声叹息。
“承蒙王爷不怪,可如果我要是能再细心些,再周到些,或许……”霁月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她的喉咙发出了低沉的啜泣。
“或许……”代王苦涩一笑,眼前是任何或许都解释不了的现实,在命运面前,就算是驰骋沙场的英雄也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回京多日,代王一直顶着酷若寒霜的表情,冰冷的就像一块寒冰,惹得府中上下都不敢贸然接近,对于代王妃的病情,代王知道的也是偶感疟疾不治身亡,可对于其他的还未来得及知晓,下人也没有机会仔细告知。
霁月自然也是憋闷在心,今天在此一见,她决定据实相告,不论代王怎样的惩罚,她都毫无怨言。
“你们进了宫?”代王眼眸中喷射出熊熊的烈火。
“只是进宫看望昭仪的时间到了,看着王妃的身子大好,我也就没有深加阻拦,谁知道?”
代王的拳头在宽大的衣袖内攥紧,此刻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击得粉碎。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代王若要惩罚,草民毫无怨言!”霁月双膝一跪,吓得旁边的傲雪和福禄一个激灵。
“王爷不能怪我们家小姐,况且进宫的又不是王妃一人,我们大家都没事,要不是王妃她……”傲雪想要替霁月申辩。
“住嘴!”霁月怒吼,傲雪没了声色。
“她说得对,这事与你何干?”代王咬紧了牙关。
“不是草民为自己辩解,只是草民自己也觉得王妃染病确有蹊跷……只是……只是……草民现在还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知道哪里?”代王嘴角咧了咧,远处的迷雾中已然出现了两张怪戾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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