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
<p>戴莹芳要留志远一起吃午饭，还说志远的作文好，下午要把他的作文，在课堂上当是范文宣读，邀志远旁听下午的第一堂课。</p>
<p>志远怦然心动，自己的作文被宣读，那是多么有面子的事！</p>
<p>但他还是坚决的婉拒了。</p>
<p>戴老师刚才说要让他下午去旁听一节课，就已经有别的老师说了，这不合适，志远不是正式学生，还穿得那么破烂，戴老师班上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孩子，其中颇有几个专横跋扈、盛气凌人的，怕到时会起争端。</p>
<p>虽然他们是走到边上小声说的，可志远还是多少听到了。</p>
<p>“为什么？”戴莹芳奇怪了。</p>
<p>“我不要戴老师，为我为难！”志远的声音很轻，还怕戴莹芳心里不自在，面露微笑道：“今天，我作了文，老师也帮我批改了，我也当了一回洋学生，老师，我真的很开心，很知足了。”</p>
<p>戴莹芳惊诧的看着他，志远神情里没有埋怨，只有真诚。小小年纪，就会为别人着想，这让她一时颇为感慨。</p>
<p>“没事的，你只管留下来，去上课！” 戴莹芳坚定的说。</p>
<p>哼，班上那几个混小子，要敢捣蛋，她一定会为志远出头的。</p>
<p>“谢谢老师，我真的要回去了，我石头哥还在外面等我。”志远站起来要走。</p>
<p>之前兴奋点全在戴莹芳和作文上，这会子，才想起还有一哥们！石头和他约了在陡坡下见，这么会子不见他，石头肯定急坏了。</p>
<p>更重要的是，爹爹还在家里等他，他要是回去晚了，爹爹会担心的。</p>
<p>戴莹芳拗不过他，就把那单行簿送给他，然后扶着他，慢慢走向校门，一边问了他的名字，和住在哪里。</p>
<p>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志远家里家访，如果志远家里确实困难，她也有了资助他部分学费的打算。</p>
<p>“老师，你问我家在哪里，是要到我家里去吗？”志远轻声的问，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p>
<p>“是的，我准备和那个数学老师一起去，劝你的家长，让你到城里来读书。” </p>
<p>戴莹芳停下脚步，很认真的对志远说：“你心算的才能，不是人人都有的，不敢说是万里无一，但千里无一，百里无一，是敢说的，你要不上学，可惜了！老师留过洋，像你这样早慧的孩子，在外国，那可是要保送到最好的学校，由国家出钱培养的呢。”</p>
<p>志远忽闪着他那漂亮的长长的睫毛，犹豫好一会，在快要走出校口时，停下脚步，对着戴莹芳恭敬的一躬身：“老师，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是，您能不能，不要去我家？”</p>
<p>“为什么？”戴莹芳被志远的一本正经样子吓到了。</p>
<p>志远只低了头，双手扭着衣角，没说话。</p>
<p>“你不喜欢上学？”戴莹芳问。</p>
<p>可不用志远说，她都知道答案，一个不喜欢上学的孩子，怎么可能总是爬上那么高的土坡，冒着生命危险，扒着窗子听课？！</p>
<p>志远抬眼看着她，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冲口而出：“不是……”</p>
<p>“你家里人不喜欢你上学？”戴莹芳感觉这个才是最可能的原因，穷家小户，有多少人家，能出得起每年二十五个大洋的学费啊！志远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忍不住安慰他说：“放心吧，如果在学费上为难，我会和校长说，让他帮你减免一些，如果实在还不够，我和几个老师，再帮你凑一凑。”</p>
<p>“也不是……”志远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p>
<p>好一会，志远才抬起头，对戴莹芳道：“我爹爹，倒是巴巴的想要送我来上学，只是，我不愿意。”</p>
<p>“为什么？”戴莹芳奇怪了。</p>
<p>“我家，还欠人家很多债。”</p>
<p>“……”</p>
<p>果然，还是钱的问题。</p>
<p>“我爹说，债可以慢慢还，可我读书不可以耽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爹爹让我过两年再来念书。我家就我和爹两人，我要是上学了，家里杂事就得爹爹来做了，爹爹已经做两份工了，早出晚归，再做家务的话，爹只怕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p>
<p>竟然是志远自己不想上学，这就让人奇怪了。</p>
<p>从志远的语气里，听得出他对他父亲的心疼，这孩子多懂事啊，戴莹芳赞许的轻轻点点，听志远继续说下去。</p>
<p>“爹爹一心只想早点重开我家的医馆，这是为了我爷爷，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家房子被火烧过，要好多的钱，重修才能开医馆。医馆没开起来，家里没还清债，我都不会上学！而且，这也不光是钱的事——”</p>
<p>“老师，我真的喜欢上学，但我更愿意，我爹爹教我认字读书，我喜欢和爹爹在一起，和爹爹在一起——”志远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对我来说，一刻就值千金！”</p>
<p>戴莹芳惊诧了，这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实在让她感到意外。</p>
<p>那是一种多么深厚的感情！</p>
<p>“看得出，你很爱你爹。” 戴莹芳感叹道。</p>
<p>“没有我爹，根本就没我！老师，谢谢你的好意，我家里，请您……不要去，好吗？”</p>
<p>四目相对，两人的双眼都是亮晶晶的。</p>
<p>“你别动，就在这等我一下！” 戴莹芳说着，扭头就快步走了回去，不一会，从办公室里出来，把手里拿的东西塞在志远手上。</p>
<p>“这是我的钢笔，你会用了吧，这是钢笔用的墨水，你每次用完记得拧紧；这是最新的《学生字典》，你那么聪明，有这个，可以自学好多生字。还有这个，这是唐诗宋词精选。这些东西，都送给你！”</p>
<p>“老师……”志远又吃惊又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p>
<p>“不准推辞！都收着！” 戴莹芳严肃的说。</p>
<p>然后在志远面前半蹲下来，双手放在志远肩上，带着爱怜，很认真的对志远说：“老师答应你，不去你家了，你也要答应老师，不论多难，都要坚持学习，不要放弃你的理想，将来做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p>
<p>志远抱着一堆东西，突然就哽咽了，说不出话来，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p>
<p>他突然觉得戴莹芳很可亲，很想扑在她怀里大哭一场，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p>
<p>石头就在学校门外等着，知道志远崴了脚，忙将买的日杂移放在一个箩筐里，空出一个箩筐，把志远放进去坐好。</p>
<p>两人与戴莹芳别过，石头就挑着担子上路了。</p>
<p>“石头哥，等心急了吧，忘了先出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志远对石头充满歉意，何况自己还崴了脚，要辛苦石头把自己像货物一样，挑回家去。</p>
<p>“哈哈，我才不心急呢，你知道不，那个女老师，抱你回学校时，我就远远的看到你们了。”</p>
<p>“那你怎么不叫我？”志远奇怪道。</p>
<p>“哈哈”石头一笑，眉飞色舞的说：“我正准备大喝一声：‘那鸟婆娘抱我兄弟那里去!’，就瞧见你小子，睡在人家怀里，乖得像个小猫似的，那个舒服！哈哈！知道你小子正得意儿，就不叫你了，只在学校大门那里等你。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p>
<p>“我那里有！”志远连忙辩解，脸却刷的就红了，看得石头哈哈大笑。</p>
<p>两人一路说笑，到快要出城时，志远叫石头把他放下来。</p>
<p>石头依言停下脚步，放下担子，就见志远眼睛看着路边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小女孩子，在行乞。</p>
<p>那女孩子兴许太饿了，在啃一个已经没有玉米粒子的玉米芯棒子。</p>
<p>“我们带的干粮，还有吗？”志远扶着石头，从箩筐里站起来，问石头。</p>
<p>“我的那份已经吃了，你的那两个饼子，还给你留着呢。”</p>
<p>石头只当志远饿了，把干粮袋子和水壶拿出来，交给志远。</p>
<p>志远打开干粮袋子，拿出一张荞麦面饼子，又小心翼翼的掏出包钱的布包，从中抽出两张两分的分票，想走过去，给那老太太和小女孩，可崴了脚，行动不便，就把东西递给石头：“石头哥，帮我拿过去，给她们吧。”</p>
<p>石头好生不解，志远以前可从来不施舍的。他一向把一个钱都看得斗大。这不但是给饼子人家，还给钱，而且还是四分钱之多，倒腾两斤鸡蛋，才能赚到四分钱，还要被老女人们又是捏又是摸的！之前拉他去看三分钱的洋片，这家伙都死活不肯去！</p>
<p>石头摸摸志远的额头：“你是崴了脚？还是脑子被驴踢了？不会是烧糊涂了吧，给她们？你真给？”</p>
<p>“嗯！”</p>
<p>志远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石头担心的看着他：“你没事吧，怎么被个女人抱了一抱，性子都变了？！你不是把每一个钱都看得很重的吗？你不是每一个钱，都只给你爹的吗？！”</p>
<p>志远看石头一眼，很认真的说：“我没事。石头哥，帮我给她们吧，你看那个妹妹，饿成那样，那老太太，眼都没神了，再没东西吃，只怕要出人命了。”</p>
<p>看着石头大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志远又加一句：“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p>
<p>石头惊诧的看着志远，再想不出志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看那两人，又看看志远，对志远挑起了大拇指。</p>
<p>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别人竖大拇指。</p>
<p>石头从自己身上摸出包钱的布包，从中也拿出一张两分的分票，和志远那四分放在一起，然后小心收好钱包，把那饼子和一共六分的分票，拿在手上，向那行乞的老太太和小女孩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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