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日后,长乐殿。
“帝君,殿外有位女仙要见您,说是为了忘忧宴的事来的。”仙婢恭敬地对着眼前抚琴的男子禀告到。语气中满是兴奋之情。
殿外的女仙长得忒让人难忘了些,她在仙界服侍多年,却鲜少见过如此美得独特的女仙。一眼看过去,只觉她与寻常仙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仔细看着,尽管她努力压低自己的气场,周身收放自如的仙气和淡然素雅的气质却能让人对她过目不忘。
绵长的琴声倏止,云梵俊美绝伦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似有些自得的笑意,这一笑,使得他的眉眼更加动人起来,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请她进来。”
“是。”
片刻,白堕站在了云梵面前。
今日的她,身着一身与那日颜色并无不同的银白色长裙,微暖的阳光下,似乎闪闪发光。一头青丝只简单地用一根发带束起,眉目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她望着殿中抚琴的男子,那人脸上的笑,竟让她觉得恍若隔世。
不,他不是他,纵使他是,与她也再无半分干系了。甩甩头,她将紊乱的心绪抛开,说道:“我会替欢伯办好忘忧宴,替他任酒翁之职,直至你将他找回来。”
云梵低头抚琴,淡淡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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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酿房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白堕看着沿途的风景,不由得想起曾经。
太平殿、平阳殿、寻香阁、粗壮繁茂的梧桐树、炫目依旧的凤凰舞…一切是那么熟悉,却又好像离了很远很远。
她曾以为自己对所爱之人的离去已经能够淡然以对,这数万年的隐居多少也提高了她心性的沉稳,却不曾想,只消一点,哪怕是一丁点与以往美好有关的东西,便能叫她心生苦闷,难以释怀。
这是她自记事起便生活在这里的地方,三万年未见,这仙界的一草一木,她却仍记得分外清楚。与那人的相遇直至后来总总,一一在她眼前浮现。这是她所有感情的依托所在,再一次走在这里,仿佛已是隔世。不长的一段路,她却感觉像是走完了一生。
两人又走过一段迂回曲折的长廊,刚跨进院门上高挂着“曲生坊”三字的院子,眼前便浮现出一群参差错落的楼宇。只消一瞬间,院内的馥郁酒气便充盈在他们周围。原来,这里有一处结界将院内外隔开,从外表上看,它不过是一座普通甚至有些寒碜的仙界小院,但结界里的事物,却是能让神仙也陶醉其中的珍品。
院子并不张扬大气,古朴的院子里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被时代尘封的印记,平铺的青石板整洁淡雅,在仙界这么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显得略微朴素了些。西面是一株艳红色的花,一丝绿叶也无,只上面的一朵朵花开得张扬舞爪,似要将人吞噬,充满灵气一般,给这单调的小院增加了不少颜色。这是曼珠沙华,她最喜欢的花。她于数万年前在冥界寻得,这是为数不多的有灵性的一朵,原以为它早已凋零破败,没承想,欢伯却将它照顾得如此之好。
这院内的一事一物,她再熟悉不过,因那时她便是日日沉浸其中。走进酿房,大大小小的酒坛整齐地摆满一地。她蹲下身,抚摸陈旧的坛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里是否有个名为凰女的酿官?”片刻,她抬头问道。
“我对曲生坊并不太了解,只知共有酿官十二。此处的日常事务均是由酒翁欢伯一手主管,除了分配每日的贡酒,若非有其他事宜,曲生坊是不会让酿官以外的人进入的。上仙若是想见哪位酿官,我差人唤来便是。”
“如此甚好…等等,劳烦帝君把十二位酿官一同唤来吧。”
云梵看了看她,没再说话。
不消一会,十二名酿官便站在了白堕面前。他们均穿着灰色长服,一个个因欢伯的突然坐化而显得神情疲惫,无精打采。而在这十二名酿官里,只有一位是女的。
白堕看着他们,心头一阵阵的发苦,这十二位,均是欢伯座下弟子,是他所器重的人。他以前与她开玩笑时说:“我这一生自由随性惯了,有时竟也倍觉无聊寂寞。哪一天若我也定下来学人收徒,他们便是我在这世上认定的家人了,我若不在,你可得好生替我照顾他们,切莫像欺负我一般欺负他们啊。”
那时她是怎么回他来着?是了,她那时是笑得开怀:“有凰女一个你竟也不知足,依你的性子,要定下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且你若收了徒弟撂下担子走了,我可没那闲工夫替你管。”
那时不过玩笑,没想到却一语成谶。她离开后,人家不但收了徒弟,且还收了一打,最可气的是,他果真撂担子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她收拾。
欢伯欢伯,你走得倒是欢脱。这么大一家子你竟也狠心撇得下啊。
她又恨又气,也不知怎的眼眶发热起来。她一个个地看着眼前十二张年轻稚气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那张似想哭却又拼命忍住的娇俏容颜上。
“凰女。”她轻轻招手,“过来。”
唯一的那名女酿官强忍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扑进白堕的怀里,近半个月来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出口,她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及平日里在别人眼里表现的稳重成熟的模样。
“呜呜…师父是对的,娘娘您果真没死,那么多年您都去哪了?您不知道,师父他为了找您,孤身一人下界去了,没承想…没承想…这一去,就、就…他们都说师父坐化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凰女,对不起,都怪我当初太自私,一声不响地离开。你别怕,欢伯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就这样丢下你的。这次,无论生死,我绝不再撇下你们,我一定带他回来,相信我,好不好?”她轻抚凰女瘦弱的双肩,嗓子像压了块大石一样,分外沉重。一阵一阵的愧疚向她袭来。
凰女这丫头以前性子最是欢脱,整日没心没肺地笑,一不开心了就跟他们撒娇哭闹,就像个孩子。但看她刚刚那样子和其他几位酿官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忍了多久没那样失态,数万年来,她坦率纯真的性子却也变得沉稳内敛…
怪她,都怪她啊…固执到自私地一走了之,自大地以为这样是对她爱的人最好的选择,殊不知自己对他们造成了多少伤害。
云梵神色未变,目光一如既往的睿智清亮,他低咳了声,开口问道:“上仙唤所有酿官来,可是有何事要告知?”
白堕敛了敛心神,对凰女宽慰一笑,回头对那十一位欢伯的弟子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欢伯所爱护之人,心性纯良,自身酿术也有过人之处。如今欢伯不在,我替他暂任酒翁之职,曲生坊大小事宜,便由我说了算。忘忧宴七七四十九种酒,欢伯约莫也酿了个大概,你们便商量着把它们酿好便是。欢伯看重的,向来不会太差。”
她话音刚落,弟子们心里便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情,师父做事从来有条不紊,按足了时间来完成,以往酿下一届七七四十九种佳酿也是他日常最主要的事情,他们大多只负责每日的贡酒,偶尔才能帮一下师父的忙。如今师父不在了,他们这些平日里并不操劳的人也要排上用场,替师父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一想到这里,他们既为师父的不在而伤心难过,但同时责任感也油然而生。
白堕看他们个个由一开始的无精打采慢慢变成双眼发亮,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缓缓道:“我这样做,既是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直至欢伯回来,你们都是这曲生坊里最主要的成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欢伯的名声好差,就全在你们这帮徒弟身上了。若是你们不负欢伯所望,他日他回来时定也十分欣慰”
她语气中自信满满,似乎从来不信欢伯坐化的消息,仿佛他只是与平常一样,不过下界取水,很快便能回来。
“上仙说得是。只是,帝君说…说…师父已经坐化了…”一个模样稍显成熟的弟子低声开口,大弟子成远,他的声音满是悲痛。
白堕看了看边上站着的那人,淡淡开口:“帝君说是帝君说,我说欢伯会回来,他便一定会回来。”
云梵听得她似较劲的声音,嘴角微微一笑。
在列的弟子不知怎的,心里似乎放松了些,师父于他们有大恩,这半个多月来,他们皆是夜不能寐。酿起酒来也毫无心思。帝君索性给他们放了半个月假。眼前这清丽动人的女子,听说是前帝后,没准师父真的还在,没准,她真的有什么办法把师父带回来呢…
这么一想,他们紧绷的神经也缓了下来,但还是有些顾虑,另一位模样俊秀的酿官开了口:“帝…上仙,为了不负师父厚望,我们定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只是这四十九种佳酿倒好,那每届所出的忘忧酒,秘方只师父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白堕微微一笑:“这些你们无须担心,只按我吩咐的做了便是。我酿忘忧酒期间,曲生坊大小事宜由凰女说了算,四十九种酿法在欢伯的《酿术》里均有记载,你们多加研读便可。若有不懂的,便向凰女讨教。”
“是。”
云梵看着他们一扫初闻欢伯坐化时的倦容,一个个神采飞扬,不由得对身旁的女子多看了两眼。
她目光灵动,欣慰又有些调皮地朝凰女笑开来,夺目得竟叫他离不开眼睛。
不,她可是前帝后。他定了定神。只是…为何他,总觉得与她似曾相识?这是为何?
他丧失的记忆,又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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