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寒人心
<p>石屋中的交谈却尚未结束。</p>
<p>“那公子可曾去过京池城？”温龄忽然之间高兴起来。</p>
<p>尉迟胥看了看她，道：“未曾。”</p>
<p>“那从他人口中听来，京池城是何样的风貌？”虽然听闻尉迟胥不曾去过京池，却丝毫未泼熄温龄的好奇。</p>
<p>少女言笑盈盈，眸光熠熠生辉，鲜活的芳华秀色在屋中曼衍。尉迟胥不知为何，竟受了几分感染，眉目间藏着愉悦的笑意：“京池城乃是东琅的都城，富丽雄壮，瑰丽繁华。城中分作十二坊，各坊众妙毕集，各有千秋……”</p>
<p>“那平日里城中是否会吹奏号角或击鼓？”温龄打断了他。</p>
<p>尉迟胥疑惑：“自然不会，边角鼓声乃是战事所需。庆典时虽也奏鸣，可声不远扬，只及王宫，不及外坊。”</p>
<p>“战事……”温龄沉吟片刻，“那十年前京池城可有战事？”</p>
<p>她殷切的看着尉迟胥，尉迟胥却不答话。天色已黛，尉迟胥幽深的眼中透着重重疑问，无可躲藏的逼视着温龄。</p>
<p>他的口吻转而冷漠：“你问了我这么多，是否也要答我一问……温姑娘为何要问起京池之事？可是去过京池城，可是在京池城见闻了什么了不得之事？”</p>
<p>“此事我也尚不清楚，公子还是不知为好。”温龄凝看他一会，感觉到他的戒备抵触，却不知自己怎么犯了他的逆鳞。可她心中大方坦荡，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闪躲，并不惧怕他莫名的揣测质疑。</p>
<p>她的眼眸幽深，足可析人，目光却清透澄澈，不畏压迫。</p>
<p>尉迟胥竟有几分心虚与歉疚，他反省自己是否过于有疑，她只是山中的一个大夫，且年方尚幼，又会有什么图谋。只是现下发生的诸事，他都觉得蹊跷。</p>
<p>只是片刻的思索，尉迟胥视线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温龄立刻觉得周身轻了许多，罩在身上的千斤重瞬间消失。</p>
<p>“男人心，海底针。”温龄幽微地讽了他一句，起身吹亮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p>
<p>尉迟胥哑然失笑。非但不觉得无礼，竟颇有些受用。</p>
<p>她将油灯放在尉迟胥身边的矮桌上，又端了个木头坐墩过来，凑着油灯昏暗的光，雕刻着一支木簪。</p>
<p>油灯如豆，尉迟胥盯看她手中的簪片刻，便觉得眼目干涩，却见她顾自的精雕细琢，便开口道：“温姑娘……灯光幽暗，当心坏了眼睛。”</p>
<p>温姑娘……她姓温。尉迟胥幡然意识到这一点，看着她清丽的侧脸，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p>
<p>温龄道：“小暑过后我六姐及笄，这是我的赠礼。”</p>
<p>“你还有其他家人在这深山中？”尉迟胥明知故问。</p>
<p>温龄吹了吹簪上的木屑，“自然有的，否则我一人在这山中，岂不憋闷？”</p>
<p>“既然憋闷，为何不出山小住？”尉迟胥试探地问。</p>
<p>“我也这样说过。偏我那个爹，性子执拗跟一头牛似的。别说出山了，提都不许提。”说罢，温龄又咕哝一句，“他还说飞谷乖张，我觉着他才是……”</p>
<p>尉迟胥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p>
<p>温龄见他沉默了，不悦道：“公子问了我，倒不说自己。所谓礼尚往来，你来我往才能延续，否则这话说来有什么意趣？”</p>
<p>尉迟胥白日见她，觉得她温顺文雅，心思细致深邃。现在瞧见了她的不同，又觉得可爱俏丽。</p>
<p>“我家中原有两个兄弟，一个亲姊。后来家道中落，亲姊远嫁，兄弟……远行了。”尉迟胥敛了眉目，将脸容隐在黑暗里。</p>
<p>温龄听了他的话，手中动作渐停，偏转头看着他，眸中似有一抹凄惋同情之色，却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p>
<p>她扬起温暖笑脸道：“我也送你一支簪可好？”</p>
<p>火热的夏日，如同在沸水中翻煮一般。尉迟胥披散着长发，也觉得十分不便，便颔首同意了。</p>
<p>“我这簪十分珍重，是我祖母亲手所制，已经跟随我十余年了……你先将眼睛闭上。”温龄煞有介事地说道。</p>
<p>尉迟胥不觉有他，合上双眼。</p>
<p>温龄悄无声息的从筷筒中抽出一支筷子，绕到尉迟胥身后，素手刚刚拢了他的长发，他立时睁眼，按住了她的手。</p>
<p>“姑娘，我自己来吧。”尉迟胥顺着她的手握住了那根筷子。</p>
<p>“你一只手能挽发？啧啧啧，委实身残志坚，简直令听者不平，闻者落泪。”温龄没有松手，似乎感人肺腑地哀叹了一句，又道，“若我要杀你何苦救你，何故多此一举？”</p>
<p>尉迟胥也不愿忸怩作态，只好作罢。</p>
<p>温龄为他挽好了长丝，手持铜镜拿到他跟前，轻笑一声：“又俊朗了几分，这簪子你喜不喜欢？”</p>
<p>尉迟胥左右临照片刻，摸了摸头上的筷子，不动声色的喟叹一声：“实在我也并不想接受，但又不想你这么得意。”说罢拔下头上的筷子。</p>
<p>“这簪子你既赠予我了，便是我的了。温姑娘可千万，千万不能反悔。”尉迟胥将筷子拔下藏进袖中。</p>
<p>温龄愣了愣，又气又笑道：“见你伤怀，我本想戏弄你，取乐一番，没成想反倒被你戏弄……看来明日要用手吃食了。”</p>
<p>铜镜里映照着温龄一脸的无可奈何，尉迟胥得意地笑了笑。</p>
<p>之后又过了两日，经由尉迟胥，温龄又知道了一些世事。</p>
<p>居东有东琅，幅员辽阔，物产丰饶，沃土丰田，极尽得天独厚之势。东琅国中正时新制陶之业，这陶业不是其他，正是以陶制人的术业。在东琅朝廷的支持下，陶业百家争芳斗艳，相争问鼎巅峰的势头盛况空前。</p>
<p>只可惜，东琅两代君主均非善类，制陶人只是为了国之利，罔顾民怨，暴虐无度，巧取暴利。现今的这一位更是变本加厉，制陶人供战，以据天下。所制陶人须有知有觉，方能如同常人作战，才可旗开致胜。伤残疾病无需医治，以土石充填。凡能行走，必要参战。</p>
<p>温龄闻此，泪如川决，轻轻合上双眼。</p>
<p>时松州城等南境大片疆土，均是东琅以陶人为战，从叶林部族手中夺来。</p>
<p>西又有西粦国，西边土地贫瘠，黄土高山连绵不断，沙尘漫漫，时常不见天日。西粦国弱，又受东琅制约，威逼压迫，终已濒临国破家亡的地步。</p>
<p>至于所提及的叶林部落，已在十余年前消亡殆尽，残余后裔继续向南，在野山中寻得一方安隅。只是维存艰难，常以物资前往边境的潼嘉关换取一二钱粮。</p>
<p>话毕之时，和煦的日光投照进来，浮尘碎屑在那浅金色的灿芒下漂浮游荡，石屋内正阴凉宜人，可温龄却如坠冰窟，寒锥刺骨，竟在烈火暑日，遍觉十里冬霜。</p>
<p>可见山外也并不是怎样的好去处。</p>
<p>她却吞吐难平，心中气息翻涌澎湃，似有千万只野鸿在残红落日下齐鸣，声声嘶血。乍然山崩地裂，穿云裂石，无处可着，纷纷扑飞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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