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山人不识
<p>东琅国南境，苍翠的碧色连绵千里，群山叠落，万树丛森。盛茂葱郁的叶林如涛，幽深的水脉在此逶迤交汇。春日已末，正是入夏时节，草木发荣，烟聚萝缠，时有落雨，山中云迷雾锁。</p>
<p>松州城乃边境唯一一城，城池岁华远久，古朴无华，也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之地。然此城之名，即便远在国都京池听来，俱是如雷贯耳，妇孺皆知。</p>
<p>只因此城中有一王家氏族，是商贾营利的世家。王家人丁凋零，正当家的家主是家中最幼的子弟。年岁虽小，手段却颇为老练。十年间王门之势席卷扩散，敛万贯家财，藏倾国之势。</p>
<p>浩渺的烟雾弥漫，昨夜落雨方歇，王氏匾额上尚悬聚着泠泠水滴。这府邸倒无甚特别，不过寻常古雅清绝之色，与大方之家别无二致。</p>
<p>“门主，尉迟胥已入山两日。我们一路引导，他已接近温家地界。不知他的残余部队，门主打算如何处置？”着黑色劲装的燕绝报告了最近的消息。</p>
<p>“杜良和江羽领长齐军进山中寻他去了，他的庆安军不是还有孙嵇么？不必处置，随他们去吧。”说话的乃是一名年方二十的少年，正坐在木制轮椅上，穿着素白宽袍，蒲纹银簪将乌发盘成一个髻。</p>
<p>此人便是王家门主，名唤王亦阙，字珩之。</p>
<p>“是。另有一事，庞都领人已进了山，正在四处搜寻尉迟胥，属下担心他在山中碰见温家人，许会打乱您的计划。”燕绝道。</p>
<p>“龙背广袤，凭他的资质，寻不到那深山中。静待十数日，再做打算。温家过了十年太平日子，已足够了。”王亦阙垂目，理了理叠皱的纨素广袖。</p>
<p>距松州城近百里之外，有一处野地，名曰龙背。龙背地势狰狞，壮阔无边，万山野林密密匝匝，高处俯瞰竟无一处秃地。叠山之骨貌若虬龙的脊背，因而得名。此地因道路崎岖，又弥漫浓厚山雾，采药捕猎者皆避让不及，故而人迹罕至。</p>
<p>可就在这深山中，竟然住有一户人家。</p>
<p>温龄午后小憩正躺在床上，人虽眠着，神色却仓惶恐惧。她双眉颦蹙，额上薄汗连连，坠入离迷惝恍的梦境，无可自拔。</p>
<p>梦中她来到一处富丽巍峨的珠玉之城，城中车水马龙，行人比肩接踵，袂云汗雨。举头即可望见，城门上方的“京池”二字。忽而四方骤起号角鼓声，人群奔窜。她身后似有一人，面貌凶恶狰狞，手举铮亮利刀向她扑来。</p>
<p>她一身寒栗，惊叫一声，猛然睁眼。</p>
<p>又是这个梦……温龄望着头顶青帐，稍作喘息，抹去额上汗珠。舒缓片刻后，起身出门去。</p>
<p>温家隐居深山已经十年，日子虽过的乏善无味，却安定和乐。她家中祖上本姓万，祖先万月攻于制陶，桃李遍及天下，温家便是其中一脉。待到这手艺承袭到了她曾祖母那辈时，万家弟子竟以陶制人，争相攀比。陶人一行便蒸腾而上，成为了时下最新鲜的门业。</p>
<p>“来怡你醒了？父亲正召集我们去正厅，应是有要事。你随我一同去吧。”温龄刚刚开门，便碰见前来通知的三姐。</p>
<p>温龄，表字来怡。</p>
<p>她随着三姐一同来到正厅，厅中三个姊妹已经到齐，偏少了最小的幼弟。温龄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他人。</p>
<p>“飞谷呢？”她低声问一旁的六姐。</p>
<p>“我哪里知道？方才五姐在家中找遍了，都不见他半点踪影。许是贪玩，忘了时辰。”老六馥玉道。</p>
<p>温龄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去处：“我知道他在何处！你请叫大家稍待片刻，我去把他逮来。”说罢便疾步奔出门去。</p>
<p>温家家宅建在龙背深山的一处山谷中，虽已经入夏，可山中沁凉回寒之感劲烈，家中兄弟姊妹都嫌。一旦得了空闲，就三三两两约至后山凉池晒日。</p>
<p>飞谷最是喜欢凉池之水，虽碰不得，在一旁看一看也分外高兴。</p>
<p>幽幽深谷，清清凉池。</p>
<p>凉池边上有一株古木老树，那棵树挺拔参天，苍老坚韧，年岁已经不可追溯。</p>
<p>温龄飞身而上，伏在老树茂密葱郁的枝叶间，整个凉池尽收眼底。只见炙热明媚的日光从疏漏的枝丫间投下，在凉池清水的荡漾下波光流转，宛如圆润清透的黄琥珀，私藏在碧色的玉盒中。</p>
<p>飞谷正在池边徘徊私语，似在犹豫什么。不等温龄唤他，他便纵身投入水中。</p>
<p>“飞谷！”温龄身影一动，顷刻间来到水边，从水里捞出幼弟，立刻将他的衣裳全数脱了，解下外衣给他擦拭透湿的身子。</p>
<p>幸而救得及时，飞谷的身体只是起了皱痕，腿部的肌肤脱下了一块瓷。</p>
<p>“阿姊我好疼……”飞谷逐渐苏醒，看向温龄的眼中委屈隐忍。</p>
<p>温龄怫然愠怒道：“知道疼你还入水！真是把姐姐的话当成耳旁风了！”</p>
<p>她家中姊妹兄弟都是陶人，均是祖辈上留下来的子弟。到了她父亲这一代，不知他为何就改了行，不再制陶人，只专于研究陶人医术，成了个十成十的陶医。</p>
<p>家中本有十几个子女，随着年月渐而破土碎去。父亲又不肯新添，所以仅剩下他们四个。</p>
<p>飞谷不同。他是温龄再三恳求，终得父亲同意，与父亲一同捏制的新人。有了这样亲密的联结，她与飞谷之间总有一种幽微柔和的情感。</p>
<p>温龄嘴上虽厉害，但是心里也疼的紧。陶人的疼痛是常人的数倍，掉了这块瓷，等于常人剥掉整条腿的皮。</p>
<p>“忍一忍，阿姊带你回去。”温龄将外衫裹在他身上，一把将他背在背上。</p>
<p>“这半月山外有战，你们不必去采药了……”温龄背着飞谷尚未踏入正厅，便听到父亲正在交代琐务。</p>
<p>母亲正对着门口，倒先看见他们，立即起身迎上来，面色焦急：“这是怎么了？”</p>
<p>温如松看了两人一眼，神色微厉，怒道：“还能怎么？不过碰了水。这小子这样乖张，痴恋无形无色之物，当真是无可救药！”</p>
<p>有其女必有其父，温如松虽肃厉，咄嗟间已从温龄手中接过儿子，带进药房去了。温龄尚不及与母亲解释，便跟着父亲走了。</p>
<p>温龄在药房中忙碌，多年陪伴父亲左右，苦学训练，她的手艺已经娴熟利落。温如松渐渐脱手，只在一旁指引她。</p>
<p>“我温家也算是出了一个得意的后人。你祖母最是疼爱你，如今也算是瞑目了。”温如松甚为欣慰。</p>
<p>温龄是温家制陶业唯一的传人，是温家世代中最为敏悟聪慧的弟子。她为人温雅坚韧，处事熨帖周到。时年十六，已将祖上医术与技艺学了八成。</p>
<p>“谢爹爹夸赞。”温龄虽这样说着，心中自然也是高兴。</p>
<p>只是分心片刻，她又陷入了深思：“爹，今日飞谷之事，叫我想起了曾祖《陶经》中有一章，其中说以果叶皮，冶精华于骨瓷，可隔绝水湿。飞谷喜水，常在水边逗留，恐有意外，我愿一试。”</p>
<p>温如松点头，予以应允：“精益求精，不错。许你小暑之后再出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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