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锦绣暮歌 > 第一章 离原,探险队

第一章 离原,探险队

小说:锦绣暮歌作者:匡宁字数:13760更新时间 : 2021-05-27 16:52:00
张开双翼,紫色大鸟将那一潭浅水整个拥进怀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慢慢围上来的竞争者,像是在护佑自己刚刚孵化出的幼崽一般。一只胆大的黑颈鼬肆无忌惮地冲到它跟前,伸着脑袋就要往水里扎。大鸟被激怒,只见它那蜷曲的脖子迅速弹开,那只愚蠢的家伙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整个吞了下去。

大鸟引颈向天,愤怒地发出一声唳叫,听上去与鹰鸣相近,夹带着些许白枭的阴冷腔调。但音量要大过这两者十数倍,迅风急雷般从口中激迸而出,有穿透耳膜之力,也能惊动最刚毅的心弦。果然,冲到最前头的沙鼠、蜥蜴、灵猫等小型动物率先逃之夭夭,鹰鹫鹭鸮们也都争先恐后地振翅飞升,它们在空中久久盘旋,留恋之意溢于言表,但再没有一只胆敢重新落地。唯独绿洲边缘的那三头赤狼,对这一警告置若罔闻,并大胆地以抵嚎做为回应,似乎在向大鸟解释它们的来意。

赤狼的兴趣的确不在水潭上,它们已经跟了端木雨大半个上午!

年迈的法贤灵宗一时还承受不了红石海中毒烈的骄阳,在走出阴森多雨的烟林之后,身体就开始不断地出现各种毛病。昨天,他终于被酷热击倒,先是高烧不退,随后又进入半昏迷状态,一直持续到日沉西山才有所好转。在刚刚能挪动腿脚的情况下,他就坚持要继续赶路,结果刚走出不到两里,就再也迈不动步子,只能和公明禾一样躺在两头犍骡之间的担架里。于是,计算里程和设置标识的任务就落到了端木雨的头上。

从走下西天梯开始,灵宗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行程,每六百六十步为一里,每隔三十里埋下一根铁杵作为标记,他解释说这是为了测量从绝壁到红崖的距离。端木雨不怀疑计步的精准性,相传,远古贝义奇先民就是用这种方法计量出额尔德克海岬到日月角之间的距离的,“一万三千六百三十三”这个数字早在几千年前就已被世界所公认。但那是个动用了几万人,耗时近百年的庞大工程。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法贤灵宗凭一人之力就能丈量出离原的南北宽度。谁能做到几十天如一日,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双脚上?他曾向灵宗提出过质疑,得到的回应只是淡然一笑。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亲自验证。结果,这三天里他得到的步数与灵宗的相差均超不过三十步!三十步的误差对于每天的两万步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说明法贤的确没有造假行为。他虽暗暗信服灵宗的毅力,但仍旧对这一做法充满不解。

“在烟林中,您又是怎么计步的?”有一天,他忍不住问道。烟林里的每一根树藤、每一眼地嘴、每一次野兽的攻击都会改变或打乱行进路线。他还记得碰到千足蚺那次,探险队围着一片庞大的鬼木林转了一个昼夜才脱身。

灵宗用他惯有的淡淡口吻解释道:“我没指望这件事能在我手里完成,不足之处就让后人来补上吧。”

“先生,您不是早就知道离原有多大了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劳心劳神?”端木雨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把内心的不满也一并爆露出来。一天只走三十里路程,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到达红崖。他对红崖之南的未知世界充满希冀,期盼之心越来越炽烈。

灵宗惨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在过去的六千年里,一共有八千六百九十位先辈进入迷方,可这些人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更没有一个返回锦绣世界,他们去了哪呢?”

一半死在烟林,另一半被这红色沙漠里的骄阳晒得尸骨无存,亦或在红崖之南找到了一方世外仙境。端木雨只在心里作答,没让一个字溜出嘴巴。

“我相信这么多天的经历已经给了你答案。”灵宗继续说,“任何一个人只要见识过烟林的雨和那些可怕的怪兽,多半都会明白继续往南走下去的下场,可他们还是选择了一往无前,为什么?”

端木雨沉吟半晌也没能找到可以说出口的答案。

“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法贤灵宗自答道,“相信你也是被这股力量送到这里的。我们人类对未知的希冀大过对苦难和死亡的恐惧,所以才有一代代的人前赴后继地来到这里。但他们所作的这一切到目前为止对我们和整个锦绣世界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没能帮我们找到一个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仙境,甚至连失败的经验都没留下。广目臻鸣之后的每一支探险队面对的都是一个崭新世界,我们亦然,我们全都是受语石上的那点信息的指引来到这里的。可它的可信性从未得到验证。”

“您是想证明语石上的说法?”

灵宗点头道:“不光语石,迷方也需要证明,如果我们能把这里的真实情况介绍给世人,我相信人类会改变对迷方的看法。”

“我懂了!”端木雨幡然醒悟,“您这也是在为归途做准备,对吗?”

灵宗意味深长的说:“也为后来者引路。”

“先辈们是否也做过与我们同样的努力?大概是我们没找到对吧?”

法贤灵宗脸色一凛,沉吟道:“或许是吧。”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陷入沉默。

自那以后,端木雨就主动揽下了埋杵设标的任务。至于计步,那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他自知还没那份毅力,担心会搞砸。再说,也承受不了那份枯燥。

栗云墨负责行李,歌舒延关照骡子和羊群,伺候两位病号的任务就落到了端木雨一个人肩上,由于忙乱和担忧,他把计步和设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灵宗问及才想起来。他只能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向灵宗先生道歉,并表示可以利用白天的时间重新丈量。

“不用那么麻烦。”灵宗虚弱地说,“我放心不下,一直注意着骡子的步伐,昨夜我们大概走了四十里,你往回走十里,找一块形似卧牛的石头就可以了。”

震惊之余,端木雨的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他吃惊于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的毅力,也被他脸上苍白的憔悴揪住了心。不知什么时候,灵宗已经成了他的身心寄托。

如果没有法贤灵宗的收留,自己很可能已经被父亲派出的爪牙找到,带回那个让他绝望的家。他宁可迷失在这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也不愿再面对父亲那张残酷的脸,父亲那颗心要比这红石海更加残暴可怕。而他却在这个认识还不到半年的高僧身上找到了从未尝到过的来之另一个男人的关怀,尽管与父爱尚有差别,但他的心已经被暖化了。

十里,即使步行也能在两个时辰内折返回来,不过他还是选了那匹最年轻的骡子做脚力,他打算趁此机会,稍稍往远处绕一些,说不定能找到新鲜水源。从逃出烟林算起,探险队已经四天没有补充饮水了。

离开营地没多久,端木雨就把行进方向向东稍稍偏移了一些。他满心欢畅,天地之宽阔能撑大人的胸怀,夜间行军的枯燥乏味得以完全释放。他纵骡狂奔,青色天空和红色大地组合成的景色即壮美又令人不安,足以抵消毒辣阳光带来的折磨。此处尚属戈壁边缘,偶有零星植被从身边掠过,但都是一些花棒、刺藤之类的耐旱植物构成的,只有长着仙人掌、沙冬青、生石花的地方才可能有积水潭。可他每一处都不愿轻易放过。总有例外,他告诉自己。

很快,他被东方天边一片紫杆柳攫住目光,十几株聚拢在一起分外扎眼,淡粉色花朵并没有失落于红色大地,被褐色污染的枝叶也没有被青天同化,倔强地嵌于青红天地之间。他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迎着刚刚从红色大地之腹生出的血红日轮奔去。那么大一片植物,需要多少水才能支撑它们的生长啊!

离绿洲尚有百十来丈远的时候,胯下的骡子冷不丁收住了四蹄,楔钉一般停在了一道沙沟边,无论怎么鞭挞催驱,都不肯再往前迈一步。端木雨立刻警觉起来,他太熟悉这种情况了。烟林中,每每遭到野兽时,总是这些牲口们最先发现。但是十几株矮小的紫杆柳和稀疏的浅草构成的这片小小绿洲里能藏住什么大型野兽呢?他可连一只鸟都没有看到。

他不甘心放弃,于是便把骡子留下,带上弓箭,步行过去。刚翻过沙沟,五条红色身影突然从绿洲后面的浅洼里窜出,顷刻间散成扇面,以极快的速度朝他围过来。

“是赤狼!”他大叫一声,慌忙转身,扑进了沙坑,可那匹骡子早已嘶叫着逃走了。“该死的畜生,给我回来。”他又惊又怒,一边大骂一边卸下背上的弓。惊慌中一连射出了四箭,却无一命中。但赤狼们显然被镇住了,速递锐减,一个个矮下身子,一边行进一边收拢队形。此时,左右两翼的狼已经接近沙沟,它们是想构成一个包围圈!

他总算用剩下的六支箭干掉了两头狼,剩下的三头就成了他的跟屁虫。它们一路相随,始终与他保持在五十丈左右距离,一直跟到这片仙人掌绿洲。他是被大鸟和水潭吸引来的,本打算使一招狐假虎威,利用它吓走三个讨厌的跟踪者,结果发现大鸟更加危险。好在他在大鸟到达水潭之前将自己藏了起来。

此时,端木雨正躲在一个浅小的沙坑里,周围有茂密的仙人掌丛做掩护。大鸟离他只有十来步远,能清晰地看到它那双淡褐巨眼中的墨黑色瞳仁,也可以听见呼吸时喉咙里的呼噜声。但他自己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像条蜥蜴似的将肚腹四肢紧贴在地面上,沙砾的灼热让人难以忍受,阳光像融化的黄金一样泼在脊背上,似乎筋骨已被晒成朽木,麻木和疼痛搅在一处,昏晕已经在脑中打起了漩涡,视线晦明不定。他感到,只要再过一刻钟,自己准成为一只烤熟的叫花鸡。

大鸟对赤狼的回应毫不理会,它开始低头喝水,长长的喙整个没进浅水中,先猛吸一口,然后重新恢复警戒状态,见三头赤狼没有挪动丝毫,于是就放下心来,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把水潭喝成了泥潭。

在烟林中,端木雨早已见惯了诸如双尾隼、巨雉、亥鹤等体型大如人的奇禽怪鸟,对千足蚺、鬼面蝎和剑齿虎这类身形有违常理的动物也已经见怪不怪。但眼前这只大鸟的巨大程度还是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它的体型足有雍洛野牦牛的三四倍大,浑身披着厚密的紫色羽毛,细长的脖颈挑着一颗草囷般大小的头颅,额上生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锐利尖角,与巨大的利喙上下呼应,如将脖子伸直,真是像极了一柄双股叉;它那粗壮的双腿就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般高,上面布满亮闪闪的鳞甲,六根长趾上的尖爪恰如六把布贺人使用的雪尔提弯刀。尤其是那对翅膀,张开后竟然把一汪直径至少十米的水潭完全笼盖,一片飞羽也有一张小床的大小!

大鸟喝完了水,并没有马上离开,它喙爪并用,不多时,就把泥潭挖成一个大坑,然后卧了进去,耐心十足地用嘴一点点将挖出的湿泥洒在身上。它把长颈蜷曲,尖喙往自己胸前的毳毛里一插,惬意地闭上了那双餐盘一样大的眼睛。

这畜生打算睡午觉?!可真会挑时候!若它真睡上半个时辰,自己非晒成肉干不可。端木雨很清楚自己哪怕动一动腿脚,都能把这个大家伙惊醒。天知道被搅了美梦的鸟会愤怒成什么样子!

他必须尽快脱身,就算被赤狼跟踪也好过被太阳晒死。箭壶虽已空空如也,但他还有一根两米长,手腕粗的铁杵,自保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设标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了,他真后悔没有叫上歌舒延,这个安丹人用起武器来比探险队里的任何人都在行!

脑子里的昏晕正在慢慢加重,他搜肠刮肚,也翻不出个脱身之计。大鸟离自己实在太近,只要这畜生挥一下左翅,就能将他拍成一个人形肉饼!而那三头赤狼又都成了胆小鬼,没有一个敢为填饱肚子冒险与大鸟一比高下的。这些窝囊废竟然舒舒服服地窝进浅草丛里,它们要等大鸟睡足后自动离开呢!

被大鸟吞下,或被太阳晒死,然后被狼分尸。他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他突然被大鸟紧闭的双目吸引住。如果我的动作够快,或许能在它完全从睡梦中清醒之前把铁杵戳进它的双眼!如果我还有足够的力量,铁杵够锋利,兴许能从眼睛里贯穿它的脑袋!哪怕是一条迷龙,失去双目,也不足为惧。

你们就当懦夫去吧!他愤怒的瞪着那三头赤狼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失败,被大鸟吞下,也好过成为你们这些窝囊废的餐点。他不禁想起了劳吉凡,这个勇悍的邾夏士兵就是被千足蚺整个吞下去的,就像刚才的那只黑颈鼬,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应该来不急感受痛苦就已经灵魂出窍了。如果死没有任何痛苦,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再瞧瞧公明禾,自己的这位伴读兼好友虽然还活着,但需要忍受的痛苦一定比死亡大千百倍,他那日夜不息的呻吟和惨叫声都能让一颗脆弱的心碎裂而亡。

一股无法言说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有悲壮也有狂躁,冲动和畏惧扭打成一团,惶惧最终败给了愤怒。最后,它们在心中酝结成一股力量,直冲脑际。这股力量运控着端木雨的右手,迅速抓住身边的铁杵,也将他的胆量撑大。

他猛跳起身,刚把铁杵举起来,突然发现那三头赤狼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惊慌失措的向南方疯狂逃窜,发出的哀嚎比春猫的叫声还要难听。于此同时,大鸟也开始出现异样,它仰着脖子向天空扫视,大眼睛里全是惊悸,狂躁不安地嘶叫着。

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焕焕如火,原本在空中流连不去的鸟儿们也在星散而去。除此而外空无一物。端木雨赶紧又将目光收回地面,惊讶的发现那三头奔逃中的赤狼同时倒地,十分突兀,就像被三个箭手同时射中一般。

这时候,大鸟已将双翅张开,高高举起,奋力拍击产生的气浪卷起沙砾如烟似雾,模糊了端木雨的视线。他急忙重新趴下,把自己的头抱在怀里,等待着翅膀拍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灵魂拍离肉体!

翅膀真的落了下来,但毫无力道,就像母亲将一条庞大的棉被盖在儿子身上一样动作轻柔,爱意沉厚。

他睁开双眼,大鸟就在眼前,正瞪着自己,只是浅褐色的眼珠已经浑浊无光。他自己被红沙埋住,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巨大的翅膀将自己完全掩盖。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们靠过来,眨眼功夫就站在了大鸟跟前。它只有大鸟一半的身量,也生着双翅,浑身披着洁白如雪的甲片,一张酷似雄狮的脸上生着两只火红的眼睛,恰似两颗燃烧的火炭。

白色飞兽瞥了端木雨一眼,只觉得一股寒凉的气波迎面袭来,直冲进他的大脑,脑子里顿时刮起狂暴的旋风。在自己的意识彻底被风暴摧毁之前,他终于明白了大鸟和赤狼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个外表极其美丽的畜灵仅凭一双眼睛就能将比自己还要庞大的对手制服!莫非它是神兽……

醒来时,已是午后。端木雨依旧被埋在红沙下,那只大鸟还在,只不过胸口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应该是被掏走了心脏。赤狼只是成了尸体,而他自己竟然毫发无伤!

这是碰到了一个挑食的猎食者,对人肉不敢兴趣?他来不及多想,拼尽全力,一口气跑出二三里,直到筋疲力尽,胸口即将因喘息而濒临炸裂时,才敢躲在一块大石的背阴处稍作休息。

他足足躺了大半个时辰,把自带的水喝了个精光,心神才得以安宁。将要离开时,他惊喜出现了,原来为自己遮挡阳光的正是法贤灵宗所说的那块石头,它果真像一头卧着的耕牛,仰头遥望着渐渐下落的太阳!

端木雨埋好铁杵,返回宿营地时太阳已经只剩下半张脸露在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一个正要离乡的游子对故乡最后的回眸一望,留恋之意染红了小半个天空。余晖依旧热情,只要瞥一眼就能叫人浑身冒汗,那股子灼热能一直钻进骨头缝里。

法贤灵宗应该还在帐篷里休息,只有歌舒延和栗云墨在外面吃饭,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声。他惊讶的发现,那头临阵脱逃的骡子竟然自己回来了!

“蠢货,不能再往前走了,”栗云墨斩钉截铁地喝道,“剩下的东西还能支撑我们走回绝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把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羊肋骨掰断,吮吮里面的骨髓,随后右手一扬,准确无误地把它扔进了火堆里,迸溅起一蓬星火,哔剥直响。火上架着锅,里面的汤咕嘟嘟地沸腾着。端木雨只在汤水里捞到一只干瘦的羊蹄子,躲在一边,无滋无味地啃着。遭遇凶险早已司空见惯,他并没有提大鸟的事。

歌舒延吃得满嘴油光,他瞪圆了双眼呜呜噜噜道:“那怎么成……”

“怎么就不成了!”栗云墨没让歌舒延说下去,“出发时一共三十二人,瞧瞧现在还剩几个!还嫌死得不够吗?”这位邾夏御医的嗓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粗犷过,雅语说得依旧很糟糕。他在愤怒,窄瘦的小脸看起来比以前更丑了。端木雨一边啃着羊蹄一边饶有兴味地想,他怎么能当上御医?让这么一个丑八怪给自己看病,即便此人医术再高超也无济于事,那张酷似老鼠的脸足以让任何灵丹妙药通通失灵无效。

歌舒延不甘示弱,伸手抹了一把嘴上的油,也提高了嗓门。“你知道就好,回去!?那他们就白死了啊!”

栗云墨抬手指着南方吼起来,“安丹蠢牛,睁开你的牛眼好好看看那些都是什么?沙子,石头,还有火一样的阳光,这种鬼地方连根草都长不出来,我们还能往前走多远?”

是啊,还能走多远呢?这个问题问到了端木雨的心坎里。法贤灵宗说过,根据语石上的信息,他估算出了离原的大概面积:从最北边的南极绝壁到南缘的红崖,至少有一千八百里。自己刚刚埋下的铁杵才是第二十四根,这表示在出发至今的两个月里他们只往南行进了不到八百里。这还不到全程的一半。剩下的一千多里路就淹没在眼前这片被灵宗称作“红石海”的暗红色戈壁滩的沙砾之中。他说红石海深处生命绝迹,寸草不生,热烈的骄阳能把石头晒碎,让细沙成粉。展眼远望,满眼红沙犹如来自地狱的岩流,空气本身就像无色的大火,连夜色也无法将其熄灭、冷却。即便能穿过这片死亡之海抵达红崖,那红崖之南又是什么呢?灵宗说所有语石研究资料上都只有离原的信息,离原之南仍然是一片未知之地。或许是另一片戈壁,也可能是另一座烟林!

是啊,端木雨也想找个人问问,往前还能走多远?

此地还只是烟林与红石海相交地带,他们就已经见识到太阳的威力了。大地的颜色由黑而黄又变成暗红,就像一块放在火上的巨大铁板,他们做饭时其实根本无需生火,随便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就能在上面做油煎羊肉。一路走来,植被的减少更是迅速,头天晚上还要用砍刀在茂密的荆棘丛中开路,第二天就已经见不到大树的身影了。草地蜕化成零星碎片,枯瘦稀疏的小灌木和荆棘在烈日下蔫头耷脑,不管是今天遇到的仙人掌还是紫杆柳,它们全都不再是熟悉的翠绿色,仿佛是为了抵抗烈日暴晒而换上了褐色外衣。人根本受不了这种暴晒,白天只能躲在帐篷里休息,夜晚赶路。最要命的是水,烟林里的连天阴雨开始让人怀念,他们已经连续四天没有找到新的水源了,今天好不容易撞上一个水潭还被那大鸟抢了先。

这期间又有三十二头羊被晒死或喝死,如果再找不到水源,这次探险恐怕真要提前结束了。

还剩下多少东西?昨日扎营时端木雨作过一次统计:四桶腌猪肉、一百零六张因受潮而开始霉变的干面饼,再加上驮着这些东西的三匹犍骡和二十二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活羊。这些东西本来足够保证五个人远行两千里无虞,只不过沿途要有充足的水源保障才行。红石海中,毫无遮挡的烈日比烟林中的巨蝎和剑齿虎更加危险,它会毫不留情地掠夺任何水分,而且速度快得惊人。你刚喝进肚子里一壶水,立马就成了汗,明晃晃挂在脸上,在胸前流淌。在走出烟林前所遭受的最后一次野兽攻击中他们就损失了四十多头羊和五匹犍骡,还有骡背上驮着的储水工具。现在就剩下三只水囊和五只木水桶了,把它们通通装满又能供五个人撑几天呢?

他们还在吵,栗云墨嚷道:“那是在找死,笨蛋!”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们的使命,只要一息尚存就得继续坚持……”说话间看见法贤灵宗从自己的帐篷里钻出来,歌舒延像看见救星似的,说话都不磕巴了,“别忘了,你可是受了你们那个天王陛下的旨意的。”

灵宗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见到端木雨,轻声问了一句:“还顺利吗?”

端木雨只轻轻的点了点头,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遇险的事。

栗云墨只蹬了蹬眼睛,没再理会歌舒延,他起身把自己坐的芦草垫子让给了法贤灵宗。“法贤先生,要是咱们能活着返回去是不是也算创造了历史?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去就算史无前例的巨大贡献了,您说呢?”他的声调平缓了许多,收去怒容的脸顺眼了一些,那双又小又圆的眼睛里似乎也没有了凶光,眼神中充满期盼,好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盯着一锅还没煮熟的肥肉。

他说得没错。从广目臻鸣开始,传说中的三百一十九支探险队,已有八千多人进入迷方,还没有一个人活着返回南极岭。他们全都如泥牛入海,鱼沉雁杳一般,至今也没有任何音讯。除了广目臻鸣留下的十二片语石上风格简明的图画和已被破解的符文之外,人类对于南极之南这片神秘的异域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那些先辈们到底遭受了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返回?是全体遇难还是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方仙境,就此留在了那里不愿离开?这成了无法解答的谜团,这谜团随着一次又一次有去无回的探险逐渐增大,并吸引后来人不惧必死的结果而勇敢地投入到对迷方的探索中。“迷方”这个出现在语石上的名称也成了最为神秘的词汇。不管是在雅文、布贺文还是邾夏文中它都和恐怖、神秘、未知等同,但同时也可充当魅力和希望的代名词。如果能把这七十一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带回去,这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贡献,这将比发现语石更能让世人为之疯狂。但端木雨可不愿意原路返回,不管红崖之南是什么,他都要去看一看,哪怕那里是一片死亡之地,也好过令人绝望的锦绣世界。

法贤灵宗吃下半块肉汤泡面饼之后才又开口说话,他已经错过了四顿饭。“上一个探险队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等了老半天却是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栗云墨满脸嫌恶地摇着脑袋,“我哪知道,您这什么意思啊?又要给我们上历史课吗?”

“尚云灵宗的队伍是狮子纪一一五六年冬十月二十日出发,距离现在七十一年零七十一天。”法贤灵宗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把眉头却拧成了两个疙瘩,好像这个答案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带来了更多困惑。

栗云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您到底想说什么?”

“三百多个探险队,七八千人,竟然没有发现他们留下一点痕迹,你们觉得奇怪吗?”也只有端木雨能明白灵宗的话,他代为答道。同时,他也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贤灵宗点头不语,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块黑亮的石片,边角上全是缺口,有手掌那么厚,碟子般大小,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刻纹。昏暗的暮色里,端木雨无法看清那些纠结成团的线条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就是闻名遐迩的语石!据说它来自天界,带着神的印记,是一块会“说话”的石头,所以才叫“语石”。法王上师能允许法贤灵宗带一块出来!这事至今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法贤一直将这块语石带在身上,很少见他当众拿出来。端木雨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到,只知道上面画着简略的地图和稀奇古怪的文符。出乎意料的是法贤灵宗竟然把它递了过来。“端木,我知道你一直想看看。”他说。

它的形状很像一片枫叶,通体黝黑发亮,捧在手里倒像是一滩随时都会流动起来的粘稠液体,并有一股激烈的寒凉直往皮肉里钻。端木雨根本看不懂。“我看不懂。”他赶紧递还过去。法贤灵宗没有接,“那不是地图。”他提示道。

歌舒延也凑了过来,端木雨刚要再看,语石却被栗云墨一把夺走。邾夏御医扬着胳膊作出要往火堆里扔的架势。“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破石头,快做决定,不然我就把它给毁了。”

“老混蛋,快放下。”歌舒延火了,他的右手握住腰里的佩刀。

栗云墨好像没听见一样,对歌舒延的咆哮和威胁毫不理会。他向法贤灵宗问道:“我知道你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你想青史留名、万古流芳,这没问题,但你不能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我是邾夏人,没有你们的天皇上帝保佑,你们死了上天界,我可进不去,也不想去。”

一抹紧张在法贤灵宗的脸上快速掠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说:“你不用这么着急,等端木看完,他会告诉你答案的。”

栗云墨蓦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绝望中找不到出路又枯干了泪之后的无奈的苦笑。这笑来得突然,去得也毫无余地。笑声停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大骂:“你这个老混蛋,我真是受够了,你是不是念经念坏了脑袋,一句话你总得先扯出一百句毫不相干的,然后才回到正点上。你又不是没长嘴,你能不能痛痛快快的告诉我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前进,就这么简单。”他每个字都像直接从肺管中喷射出来的,根本没经过喉咙和口腔。也一定没有经过大脑吧?他边吼边跳,像个被夺了香蕉的猴子。

歌舒延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过去,栗云墨往一旁闪开。就在这当口歌舒延已扑了过去,他魁伟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如果真要扑到栗云墨身上,这个干瘦的老头不被压死也得落得个骨断筋折。只见栗云墨不慌不忙,只一侧身就躲过了歌舒延粗壮有力的双手,原地一个转身,人已经到了对手身后,抬腿在对方屁股上踹了一脚,却像踹在石头上似的。歌舒延抡起胳膊向身后一扫,拳头正打在栗云墨头上,他直挺挺侧倒在地上。

从歌舒延抄起石头到栗云墨被打倒在地,时间极短。端木雨冲过去本是劝阻,结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干瘦老头倒下。他忙俯身去试探他是否还有气息,确定只是晕倒之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轻唤了两声,不见反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醒转了。

法贤灵宗严厉地训斥了歌舒延一顿,并让他把栗云墨送回帐篷。

“又得浪费一个晚上。”灵宗叹了口气,愁云把那张苍老而慈祥的脸扭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歌舒延忙活得满头大汗,灵宗勉强挤出些微笑容,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毕竟这个大块头年轻人是在维护一位灵宗的尊严。如果栗云墨也是个元教徒的话,如此辱骂灵宗,要了他的命也不为过。

三人重新来到帐篷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亮很大,星星稀疏,天空像捅出无数窟窿的墨玉色暗室穹顶,没有风,和白天一样热,并且还多了一份滞闷之感。

灵宗先开口说:“端木,你也发现了,才七十年,刀剑铁锅不至于这么快腐化消失。  连康町的沙漠都能让尸体保存几千年不腐,这红石海应该也可以吧。我想先辈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设过标记。可它们在哪?真的是我们没有找到吗?我不相信。”

“您的意思是他们留下的标记有可能被人给毁了?”端木雨早就该意识到这点。如果说六千年前广目臻鸣留下的标记会被岁月抹去,那么七十一年前的尚云灵师就算是埋下一段树桩也总该留下点朽屑吧。何至于踪迹全无?

“很可能是这样。”灵宗把那块语石重新递给端木雨。“你仔细看那些线条,我刚才说过那不是地图。”

月光明洁,足以看清黑色语石上的刻痕。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些线条杂乱无章,就像顽童随意的涂鸦。仔细分辨方才发现它们不但有粗细之分,而且还十分规整有序。端木雨很快意识到连粗细也有一定的规律,同样粗的线条数量虽不尽相同,但绝对没有单独的。他梳理出六个类别,但数量似乎远远不止这些。他豁然开朗,兴奋得把旁边的法贤灵宗和歌舒延都忘了,似乎世界都不存在了。他先试着将其它部分忽略,只把一组线条组合起来,得出的不是图形而是一个一奇怪的字,笔画十分繁复,结构前所未见。

他用手指把这个字写在沙地上,接着按照同样的方法以从粗到细的顺序一一组合。六个,七个,十个,一共拼出十二个字。他都写了下来,却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候才想起法贤灵宗。

灵宗也在写字,那是用雅文写的一段话。“得神庇佑,我族荣威,神命万钧,惟令是从,得神恩赏,血脉犹存,绝壁之南,火林以北,人鬼莫入,入必屠戮。”其中有命、莫、以南、以北这些字都被圈了起来。

“这是?”端木雨已猜到就是对语石上奇怪文字的翻译,但他只得出了十二个,而灵宗却写了四十个,因而不敢肯定。

他猜对了。灵宗说:“这应该是一种太古文字,比古籍记载的最古老的楚亚虫文还要久远许多,所以它们一直被误认为神秘的图形。这些文字和我们现在使用的雅文完全不是一个体系,没法一对一翻译出来。它的一个字符翻译成雅文最多时需要八个字才能把意思表达完整。这些只是大概语义。”

“那些圈起来的呢?”端木雨问。

“有些我也不认识。”法贤灵宗说:“破解它们我用了三十三年,那些是我最近几年才推测出来的,并没有任何根据。”

“法王怎么允许你把它带出来呢?”这个问题端木雨一直想问,现在终于问出了口。

“是我偷出来的。”灵宗惨然回道,声音像从远处飘来一般微小散漫。

偷!这怎么可能!?端木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语石更难偷盗的东西了!

据说语石是十二颗天星的陨石,被视为来自神的礼物,现世六千年来,由它引发的战争不可计数。目前,两块下落不明、宋下城的明诚灵道寺里有一块,五块在芹溪学宫,其余的侧藏在邾夏国的凤凰宫中,成为天王的私有藏品。这些地方不是圣地就是皇宫大内,想要把它偷出来,绝对比穿越眼前这片红石海更加艰难。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靖虚子法王曾经想用云然的四座城池换邾夏的四块语石,而定武天王的要价是四国。法贤灵宗把这样一件宝物偷出来,就算带着不世之功回去也无法逃脱鼎镬之刑。端木雨惊思难平,他意识到,也许灵宗跟自己一样,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去吧!

“这里还有其他人,是这意思吧?”歌舒延瞪大眼睛问,“我的意思是还有探险队以外的人。”这个安丹世族公子好像没听见灵宗说的“偷”字。

法贤灵宗微微颔首,“极有可能。”

“《神记》上面明明说南极之南没有人类,难道它在撒谎……”歌舒延被自己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吓到了似的,如果能看清楚的话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一定变回了原有的颜色,只不过是惨白罢了。

灵宗没有在意歌舒延的话,他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他们防范的似乎不只是我们,还有……”

这时突然从端木雨的帐篷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断了法贤灵宗的话。端木雨率先从地上爬起来往帐篷跑去。

只见公明禾抱着右臂正满地打滚,右臂掉在地上,地上到处都是血。他光着身子,沙子合着血和汗裹满全身,头发被汗水湿透乱哄哄纠缠在头上,把脸都裹在里面。端木雨和歌舒延扑过去,没想到两个人都没法让他停下来。哀嚎像要把喉咙撕破一般。

“快叫醒栗云墨……”端木雨大喊。

歌舒延跑出去,很快返回。“叫不醒啊,我出手太重……”

法贤灵宗慌忙去找药匣子,拿过来才发现所有药瓶都一样,而且还没有标签。端木雨想骂人,此刻栗云墨的自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他讨厌了。这个该死的邾夏蛮子是凭味道分辨药类的。灵宗把药瓶打开,一瓶瓶地闻,结果只找出了麻沸散。

三人费了半天功夫,用勺子撬开公明禾的嘴把一整瓶麻沸散都灌进去,浓烈的怪味熏得端木雨直掉眼泪,粘稠的淡黄色药液多半都被公明禾又吐了出来。药力很快就起了作用,他浑身像被捅了无数窟窿一般往外冒汗,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断在地上的右臂肿得像大腿一样粗,老伤口上又长出了手掌那么大的肉芽,周围的肉腐烂成乌黑色,有红黄色液体不停地往外冒,一股股恶臭让人难以忍受,看一眼都能把人的胃搅得翻江倒海。好在栗云墨有的是石灰散,才没有生出蛆虫。

“这……这才一天,怎么又长这么大了?”歌舒延瞪着那一团令人作呕的乳白色怪物,脸上挂着惊惧和难以置信。

断口处还在不停流血,端木雨用一件衣服帮公明禾按住。“必须想办法把栗大夫叫醒。”他再次吼起来。

歌舒延扭身又跑了出去。

公明禾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小,如蝇如蚊。“大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君侯和夫人肯定会……”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你先别说话,栗大人马上就来,他可是御医,是专门给他们的天王陛下看病的。”端木雨轻声安抚,按在伤口上的衣服很快被血浸透。

公明禾吃力的摇了摇头。“我受够了……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自愿跟来的,是夫人……是夫人背着君侯吩咐我跟着……还给了我娘一千两银子,够她花一辈子的……夫人要我照顾你……”他再次住了声,双眼忽而紧闭忽而圆睁,喘得更厉害了。

“别说了,快别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既然我知道了,这不算欺骗,天皇上帝也不会怪罪你的。”端木雨只觉得眼窝发热,弄不清是为了母亲还是公明禾。

“不对……不对……,天帝惩罚我……了,不然长人脸的巨蝎不会咬到我……”公明禾也开始流泪,泪水和脸上的汗水混成一团,还有血,但脸没有一丝血色。

“君侯是您的父亲,您不该……那件事是过了头……仆人和武士们也都这么说……”话又被一阵剧烈的抽搐打断了,他双眼圆睁,眼窝里流出的泪变成了粉红色,苍白皴裂的嘴唇被他咬破却没有血流出来。他紧紧抓住端木雨的胳膊,长时间没有修剪的指甲抠进皮肉里,端木雨并没有感觉到疼,因为他的心已被公明禾的剧烈抽搐搅得天翻地覆。

“歌舒延,你好了没有。”端木雨吼了起来,“用水泼,用火烫,再不然也把他胳膊卸一条下来,总之你他妈的一定要把他弄醒……”

“没想到你也会骂人啊,我一直觉得你还不错,原来你比他们更混蛋。”栗云墨一边骂一边在端木雨面前蹲下来,蛮横地把他还按在断臂伤口上的手和衣服拨开,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端木雨这时才发现栗云墨的右半边脸肿得比馒头还大,歌舒延那一拳真是不轻。

栗云墨皱眉的样子更难看。他轻轻地摇着头站起来转身要出去,猛然发现自己的药箱顷翻在地上,药瓶子洒得满地都是,并且全部开了盖,药沫药液五颜六色像打翻了颜料桶……顿时就变了脸色,怒气比地上的药味还要浓烈。这个邾夏天王的御医对自己的药箱有一种近乎变态的爱惜,不但不允许任何人碰,甚至连看一眼都能惹来他的一通数落。不过那只药箱确实不一般,黄金和龙骨石这样的昂贵材料就不用说了,关键在于它还是邾夏的先君,永靖天王御赐之物。现在却躺在肮脏的血沙里,御医要发作也是可以理解。法贤灵宗满脸窘迫,看样子还没有想好如何道歉。栗云墨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着,小圆眼睛里闪烁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像被捕鼠夹夹着尾巴的老鼠。端木雨担心他会说出更加过分的话让法师难堪,盘算着要如何把御医的愤怒转移到自己身上。没想到御医只是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没事,没事……也不值什么了……”

令端木雨奇怪的是,他突然对这个自己一直都不喜欢的御医产生了一丝同情。他有什么可怜的地方呢?除了高明的医术,再也没有值得让人称道的地方了。

栗云墨每捡起一只瓶子都会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找到一只小瓶,闻了闻,又轻轻摇了摇,把眉头摇成了两个疙瘩。“这怎么够……”他嘟囔了一句。

“这只能让他死得舒服些,以后再有人受伤生病就只能祷告你们的天皇上帝和各路神明了。”给公明禾灌下去之后,栗云墨冷冰冰的扔下这一句就出去了,他的药匣子还翻在地上。端木雨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对御医产生了一丝同情: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人,被他的君王派到这样的地方来与充军发配没什么两样呢!

公明禾没能熬过这个夜晚,当大齐星在东方的天空亮起的时候,他在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中断了气。弥留之际,他不停地呼唤着母亲和那个叫宋下的遥远城市。

端木雨毫无睡意,打算守上一夜。公明禾是他的伴读,朋友,侍从,一个甚至比自己弟弟端木风还要亲密的伙伴。他死了,曾经死亡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尽管这一路上不停的死人,被巨蟒吞下的、被剑齿虎撕碎的、被地嘴吞没的、还有自杀的,以及被大雨淋透了骨肉的……这些虽然也很恐怖,却没有让他觉得死离自己太近。他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是那二十七个死去的人和自己的距离太远。而公明禾却大不一样,他们同一天出生,在同一个灵道寺里被同一位先生命名;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惹祸,一起受罚,或许他们还应当一起死去……结果他却被一只从未听说过的怪物的毒一点点要了命。那只像蝎子一样的人脸怪物如果没有被歌舒延及时砍掉脑袋,公明禾恐怕当时就被吃掉了。他竟然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熬过了半个烟林,熬败了大多数健全的人。

端木雨没有哭,死对于公明禾是一种解脱,痛苦结束了,现在他终于能安静的睡去了。

走出帐篷,外面静悄悄的,大齐星仿佛一个碗大的夜明珠挂在东方的天空,那里开始变亮。从南方吹来的热浪让人浑身发干。人呢?夜晚一般都不会睡在帐篷里,可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端木雨心头立刻腾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紧张感。他慌忙冲进旁边的帐篷,歌舒延和栗云墨都不在,赶紧又去找法贤灵宗。这才得知御医跑了,还带走全部三匹犍骡,给他们留下的只有那群羊和三只水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g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g9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