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魂回
“那怎么行，我在沉少爷的卧榻上歇息，岂不成了鸠占鹊巢。这万万不可！就算立刻驾鹤西去了也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陆府东厢软阁内，一名男子亢声叫嚷起来。音声之高，连栖息在池塘里的几只花背蟾蜍也张开迷怔睡眼，相对一觑，不知人间又有何愁何恨。
这一声高亢过去，接着便是一名女子的凌厉训斥从窗牖内吹刮出来：“你当人人愿意你睡在沉少爷的卧房？最后还不是我来伺候。我丑话说在前头，磨牙放屁这等丑事趁早给我收起来，憋回肚里。若弄脏了床帷布幔，可没人有那闲工夫捣洗衣裳去。”
几只蟾蜍给吓了个激灵，登时跳回水中，荡起一圈圈映照着银月之华的涟漪。
这样一唱一和，若是自家少爷与小姐在场，非得送这两人一句“夫唱妇随，伉俪情深”的八字考语。
原来自从冯车儿服过云若白日里调配的药剂，便陷入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得周遭不断闪过须弥幻境内的万般奇怪光景。
睁眼瞧去，时而有万重险峰在自己身下拔地而起，云遮雾绕，茫茫无际，烟雾升起处则有道道闪电化作流雷在云雾中轰然炸响，瞬时天地合弭，火舌沸腾；时而那座座山峦一齐荡然无踪无影，作一阵仙气卷向天边。
继而有三头猛虎、裂首雄狮等猛兽漫山遍野而来。其中更有周身长满獠牙的百足毒龙、婴儿脸庞下连着数丈肢体的蝼蛄巨虫、口吞山峰的腥臭恶蟒、以及通体赤红七窍生烟的嗜血狻猊游走穿梭。但见一张张血盆口中、一条条尖利足上，遍挂着无辜生民的碎裂脑浆、粉融血脉。
有那未死透的半截尸身被碾碎在巨掌之下，哀哀戚戚地嚎出微弱的呻吟之声；胸腹露出的脏腑尾垂在荆棘尖刺上，竟然仍旧勃勃跳动。
冯车儿颠簸在那些鬼物中间，只觉自己身形与鬼物的一趾相比犹自十不足一，不禁头晕目眩，骇然惧怕得颤抖如筛。
那恐怖的无数鬼物远去之后，脚下大地骤然裂成深渊峭壁，太古洪水携着霹雳流星般的山石滚滚而来。方才的座座山陵、险峰此时已经积成无边无际的汪洋一片。
身处之地无论远近，激流涌浪皆呈现滔天漫卷之势，几乎再没有方寸可以立足。灼人弱水亦从三界之外合围过来，将昆仑山上那座宏伟层城湮灭殆尽，又将东、西、南、北四方圣山上的生灵活物丝毫不漏地吞噬下血肉与骸骨。磨牙吮血，嚼遍软硬，只剩一股恶臭腥膻的黄汤与那冲天滔浪交融在一起，将天地染得污秽一片。
冯车儿站立不住，脚底一滑向那深渊巨潭坠落下去。
顿时腥臭汁液灌入耳鼻口中，只觉得恶心难当，不能喘息；手脚四足无所依附，纵然不停蹬挠依旧无济于事，朝着黢黑死寂的无底归墟缓缓下堕。
正当冯车儿觉得喉中、胸中憋闷得痛苦难捱，恐怕自己就此魂归地府时，这腥风血雨、满地狼犬的丑恶三界忽地裂开道道罅隙。接着乾坤灵光自缝而入，布撒下漫天光霖。那吉光片羽绕满天际，若飞鸟、似群莺，光痕点染之处，丑恶狞怪的鬼物与腌臜污秽的黄汤霎时灰飞烟灭，散做一缕烟霞飞升出去。
一座座刀刃险峰随之降作绵延碧绿的山陵，滔天洪水则收成了清澈潺潺的溪流。脚下站立之处正是浅草芳菲、花自飘零的世外桃源。
冯车儿脑中轰轰隆隆，如古琴的一把乱弦随意弹拨，一时间不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苦苦思索时，忽见那些光霖之鸟若有所示般绕林而飞。阵列忽高忽低、上下蹁跹，好似一篇篇字迹墨痕，须臾间已经书写了千万载春秋故事，让冯车儿心中有了一种身乘白马、浮生若梦的感觉。
光霖飞旋一阵，倏然聚拢一处，化作仙姿袅袅的白鹤几只，徐徐盘落地上。
鹤上一名老翁相貌不凡，眼含精光地向冯车儿问道：“千年一梦人生路，书临汉字弹指间。痴儿，你等千万里红尘苦苦寻觅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这繁言青史上的淡淡一笔。方才你已阅天机，可看清楚了自己的归宿？”
“竟是仙鹤么？坏了，这便要让我驾鹤归西了？”
冯车儿看见那仙鹤与仙翁，以为大限将至，不禁大为恐惧，眼泪簌簌滚落下来。只是他并非畏惧死亡，而是想到无法亲眼看见陆沉收复中原洛都、重登大胤山陵，不禁在心中涌起莫大的遗恨。
“死无所苦，异界度日而已。你既不悟，可惜，可惜。”
那仙翁觑他一眼，垂首叹道。
然后将拂尘一挥，只见什么仙踪阆苑，什么清溪玉树，立时像镜花水月一般的幻景那样随着水波一荡而烟消云散。脚底与头上重新归于空洞无物、天地相接的白茫茫一片，混沌且无垠，不知几千万里，也不知伸向何处……唯有仙翁的绕梁之音在耳边游来荡去，久久不绝。
“凭吾所好，山海可欺；诸神一散，驾鹤归西。”
一身轻汗醒来时，守在身边的止柔脸上正是七分忧虑，两分恍惚，一分愁苦。
见了床榻上的男子睁开双眼，少女立刻现出半喜半怒的神情。欲待一拳砸朝胸口砸过来，想想不妥，终是收了回去，长叹一声，去榻边圆桌上端来一碗面鱼荷叶莲子羹来。
“这粥放了有些功夫，现下怕是不怎么热了，你可要吃？”少女板着脸问道。
冯车儿听见这温软声音，又想到方才所经历的凶险梦境、几世浮沉，忽然觉得人生正如幻梦一般，不过是天山群仙缥缈短暂的一呼一吸间，眼前这灵怪少女才是应该怜惜的至臻至贵。
“柔儿，我方才像是死了一遭，如今看见了你，心中真是无限欢喜。”冯车儿声息虚弱地说道。
听了这话，止柔再也撑不住，伏在冯车儿胸口纵声大哭起来。
冯车儿看见往日的豪爽少女如此担忧自己，一丝甜蜜不禁涌上心间，悄悄在缎被底下握住一只白嫩手掌。那玉质玲珑的小手略一挣扎，也就任他紧紧握住了。
这纵情释放的哭泣，实是连环锁链一般的种种情形所致。
先是沮渠姐弟领兵闯进府中，抛出血淋淋的青鸾“残躯”；接着在剑拔弩张之中冯车儿飞身挡下那不知何物的利刃，迸溅血肉；后面总算钳住了血脉，休息一阵并不见大碍，却被云若小姐察觉了利刃上的淬毒，当即煎药服食，陷入了沉沉昏睡之中；至此悠悠醒转，已经是夜半更深时分了。
现在那郁结在心中的淤泥般的焦急忧虑随眼泪一泄而出，连浑身的力气似乎也散去了。止柔只觉得男子的胸膛十分温暖安心，但愿就此下去不再分离。
良久，止柔撑起娇躯，一眼瞥见身下少年十分古怪的受用神情，不禁又急又窘。
冯车儿却忽然聪明了许多，顺势装疯卖傻，叫嚷着不肯鸠占鹊巢，招出来方才不许“放屁磨牙”的狠话。
外头陆沉和云若步至门前，听见里头的冤家斗嘴，不禁相视一笑。
推门进去，冯车儿立刻收敛仪态，十分定定地瞧着过来探视的一对璧人。
“云若，你的方子到底出了差池，怎么把咱们家的猴儿治成哑子了。连成日里念叨的‘驾鹤归西’也不见张嘴就提，可见是出了毛病。”
陆沉说着把餐盒放在桌上，将内里碗碟一一取出，倒像是勤于服侍的僮仆。
冯车儿却始终是那静逸的模样，似个闺阁中的避亲少女一般。脸上神情安娴若素，又如同顾念子女的人父人母。
这下惹得云若也大为讶异，走至榻前询问：“车儿哥哥，你的伤口可还疼着？别处可有哪里不适？”
“并没有哪里不适，”冯车儿说道，“只是看见你跟沉少爷出双入对，心里觉得欣慰。”
云若听了这话不禁双腮艳红，轻轻道：“怎地你也成了这样不正经的了，可见那箭毒没什么效力。”
倒是陆沉颇为新奇，因见冯车儿不再动辄拿捏尊卑之别，而且更是一别往日的莽撞跳脱，竟有些坐定不动的沉稳之感。
“这可奇了，莫不是中了两箭，连三魂七魄也给换了一遍？”
“魂魄不得变幻，人心可以常新。以前虽然时常说起来驾鹤归西、驾鹤归西的，可方才真要西去了，却十分舍不得。因为我要亲眼看着沉少爷步步踏入朝堂，取回咱们的中原。”冯车儿从容道。
虽然这番话断然不是平日里冯车儿的言谈之风，不过耳听得又冒出“驾鹤归西”四个字，心便安然放下了。
陆沉随即又调笑车儿一回，催促他趁热把端来的菜肴剿灭干净。
“这旋煎白肠的滋味，怕是正经的钱塘吴地都享受不到。”陆沉起誓道。
冯车儿深重地拜谢一回，言语认真地祈愿陆沉早日荣登高位。
出了内堂，两人循着幽径踏入庭院。
院落里依依青草吐露沾裳，凌波横塘映出一轮霜月。那高绝处松枝疏疏，时而引来习习温风，时而又静逸得万籁无声。
当此情景，云若将牵挽陆沉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两相依偎，草木招摇。虽无言辞，这一刻就十分美好。
只是想到诏封已下，陆沉不日便会启程赶赴江左，一颗心又禁不住下沉了一些。
走到塘边，陆沉奇怪道：“今日不说沮渠家闹来的荒唐事。车儿苏醒过来的言谈举止总是怪怪的。母亲更是不似往日那样慈蔼镇静，一副冰冷思虑的样子。虽然箕行轨想要铲除沮渠家取而代之，那时必定州郡大乱。只是更大的乱子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地步。”
“无论家仇还是国难，姨母常常独自担负，不愿为外人道，是个让人钦佩的刚强女子，”云若宽慰陆沉道，“我所识得的人物中，只有司空丞相之配、一代娇侠凝之夫人，以及凝之夫人胞妹之女夜寒姐姐可与姨母相提并论，当得起女中豪杰的名号。况且姨母伴随姨爹大半生，心中对于权谋攻取、纵横捭阖这些朝堂之术早已驾驭得炉火纯青。她既有所谋划，定然是天罗地网般周密……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云若正滔滔而论，忽然瞥见陆沉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羞得晕染腮边。
陆沉强忍着笑，正经起来说：“人道是贵为颍川名门荀氏之后，云若小姐自小禀赋柔脆、婉转娇弱，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天水郡多少男子想要一睹芳容、一听仙音而不得，心中定想着这位小姐乃承教化遗风的淑女，谁曾想到竟是个熟知权谋、热肠侠义的女英雄。”
“这么说来，沉哥哥是觉得我不遵四德，做不成贤良淑妻了。”云若故意板着面孔问道。
“岂敢岂敢，”陆沉煞有介事地朝着佳人拜了一拜，道，“妹妹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况且待人温柔，才艺俱佳，必得盖世绝伦的少年英才为配。”
云若掩袖一笑，也不理他信口胡诌，自己就着月光拣了一块青石坐下。
甫一落座，便觉得群裾所触之地温软宜人，像是坐进了锦绣貂裘中一般，不禁“咦”的一声惊讶出来。
“沉哥哥，你又来捉弄云若了。莫非又是什么吓人的物件？”云若嗔怪道。
“这是托难陀国几位专管秘府买卖的草莽豪杰从会稽郡贩运过来的玉簟。”陆沉好不得意地指着铺就在青石上的方席说道，“将这玉簟置于座椅上，冬日里温润生暖，夏日却凉爽沁脾。是钱塘一带了不得的特产宝贝。”
“什么叫做‘秘府’？”云若颇为不解，眨眨眼睛问道。
“‘秘府’么，是先帝所创的官署，其作用在于司掌咱们大胤九州各地的珍宝稀物、古籍文书。”
“那如你所说，西域诸国的这些个草莽豪杰把大胤的宝物到处贩卖，岂不是有违典律了。”云若着急道。
“云若妹妹当真是大胤的好儿女，时时刻刻想着国体。”陆沉抚一抚少女的发髻，不慌不忙道。
“净给你取笑了。”
虽然嘴上责怪，给心上人这样一抚到底心中甜润，那清丽的脸上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来。
这时一轮孤月已升过丛丛树梢，高悬在宛若一池静水的天穹中央。清辉照映，粼粼流光，布撒在这一对少年男女身上显得煞是动人。
“云若，我是要复兴大胤的人，又怎会做那些卖国敛财的肮脏勾当呢，”陆沉正经起来说道，“所谓堵不如疏。既有这样的暴利生意，那些往来买卖的人是捉不尽的。我与那些难陀草莽交好，正是要卖他们一些恩情，理清楚其中的门道。如此一来，倘若有散佚在外头的镇国之宝重新现身，我也好听到风声，想法子叫它物归原主。另外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借着他们周游九州列郡的买卖，嘱托他们代为探问风俗地理、主政长官斤两深浅。所以如此经年累月，别瞧我年岁不长，却已经将浩荡九州完完本本地拓印在心中了。”
说到奥妙之处，陆沉脸上现出描摹不尽的少年意气。
有这一股少年英雄气在，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华贵的衣履，却将粗布粗衫抻展得风姿伟岸，连这庭院中的浓浓夜色都淡然了几分。
云若一双灵眸瞧着少年，眼中柔波流转，怜爱无限。
“沉哥哥，你一直以来都时时向往着江左之地，是不是？”云若出声问道。
陆沉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也不曾说不是，只站起来舒展一下腰身道：“我这个混世魔王，自出娘胎那天便在雍州天水，这一十六载时光也未尝有过一天不长在天水。虽然江左建炎城俯瞰天下，定是奢华已极的地方，我却只把天水郡这一方小城当做家乡。”
云若听了却是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陆沉不解问道。
“许你笑我，我便不能笑你么？”云若笑得眉眼俱弯、如新月之痕般说道。
“好，好，这就是现世报么。”陆沉亦笑着说。
少男少女相对而视，一个温柔缱绻，一个豪情爽快，直是一副姹紫嫣红的画卷。
而后云若也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望着那寒潭中飘摇的花影说道：“沉哥哥，你是那困不住的凤凰，是不能被人豢养在笼中的。纵然是多么精雕玉琢好看笼子，也不可以。你的志向是那三足金乌也飞不到的至高之处，穷山距海，不可限制。咱们大胤终有一天要倚靠着你重新问鼎中原，教那寰宇万国都过来朝觐。沉哥哥，你只管放心去往江左。陆府和雍州百姓有我跟姨母在这里守着。”
一番话殊不似这文弱少女平日里的口吻，却又说得大义凛然，教人无法辩驳。
陆沉又是有些怜惜，又是有些感怀，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凑近了那娇弱少女。
“那是什么？”云若有些疑惑道。
待她向鬓发上摸一摸，发现原来是一枚龙钺金笄，乃建炎城中权势女眷们中风靡一时的饰物。因形状略似各式各样的兵器，所以又叫做“五兵佩”。
“此物佩戴在云若妹妹身上，比那些趋炎附势的贵妇们好看得多。”陆沉十分满意道。
不必说，这同样是与那些西域盗寇们交换来得来的物事。
想到建炎城，云若忽然心中一动。十多年前的往事如琉璃光盏般旋转投映，点点浮在心中。
贼人奸笑，火光漫起，至亲血溅，暗夜匍匐。
那建炎城是天子龙城，却也是堆叠着无数尸身与冤魂的权欲之城。什么春风照面处，什么血浪滔天时，都只在辗转之间而已。
“沉哥哥，我始终是相信你的……你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云若不知该怎样回礼，便给你跳一支舞吧。”
说着云若水袖翻动，露出星月璀璨的皓然玉腕，宛如一道光痕逸出了沉沉幽夜。
“父亲……父亲他与母亲情深意笃，是我生平仅见的恩爱夫妻。”
云若长袖轻挥，忆起往事道：“父亲位居太傅时，曾有一次宴请宾客，筵席上召来众多身段窈窕的歌伎献上妙舞。席散之后，父亲兴致未去，要重新唤上来歌伎再舞一次。母亲却婉言拒止，恐怕有伤父亲盛名，于是将我们这些孩儿屏退，自己给父亲舞了一曲。那时我躲在屏风后，窥视了母亲的绝世舞姿，便暗自羡慕，心想倘若自己日后有了喜爱的人，也要这般给他献舞。”
说罢，舞姿由缓转急，如一柄玉伞翕张，又似几点转蓬飞旋。双足微起玉臂转空，既见胤朝女子的轻柔，又备西域胡姬的飒然。
燕投，步踏，便在凉凉夜色中描出个娇然可人的轮廓来。
此舞若何？名曰《耀夜》。
在这恢恢笼罩的无垠长夜中，一泓天宫阆苑中才能望见的仙灵碧影翩然舞动。足尖点处，泛起一轮又一轮的墨色涟漪。
随这仙灵般的舞姿溯源而上，仿佛依稀可见当时汉水之滨、沧浪亭畔那个小小孩童澄澈无瑕的瞳眸。
陌上桑，陌上桑，佳人如玉，一片冰心。若君情从来不负，妾心亦至死不渝。
一阵急促圆转过后，云若忽地踏定圆心，倏然而止。
柔指化作兰花蕊，缓缓移向粉颊；藕臂舒展春风，如同裹上那透光的蝉翼。
足起，便是萦尘集羽，纷纷繁繁落下漫天星雨；手约，则为折腰翘袖，锦绣玉带披翻万点红浪。
这一舞，连夜半的晦暗也遮掩不得。
陆沉望着这娇柔少女的舞姿，心中暗暗起誓，无论如何要记得这一刻，纵然世间年年岁岁，花开花落。
此花一盛开，世间更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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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东厢软阁内，一名男子亢声叫嚷起来。音声之高，连栖息在池塘里的几只花背蟾蜍也张开迷怔睡眼，相对一觑，不知人间又有何愁何恨。
这一声高亢过去，接着便是一名女子的凌厉训斥从窗牖内吹刮出来：“你当人人愿意你睡在沉少爷的卧房？最后还不是我来伺候。我丑话说在前头，磨牙放屁这等丑事趁早给我收起来，憋回肚里。若弄脏了床帷布幔，可没人有那闲工夫捣洗衣裳去。”
几只蟾蜍给吓了个激灵，登时跳回水中，荡起一圈圈映照着银月之华的涟漪。
这样一唱一和，若是自家少爷与小姐在场，非得送这两人一句“夫唱妇随，伉俪情深”的八字考语。
原来自从冯车儿服过云若白日里调配的药剂，便陷入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得周遭不断闪过须弥幻境内的万般奇怪光景。
睁眼瞧去，时而有万重险峰在自己身下拔地而起，云遮雾绕，茫茫无际，烟雾升起处则有道道闪电化作流雷在云雾中轰然炸响，瞬时天地合弭，火舌沸腾；时而那座座山峦一齐荡然无踪无影，作一阵仙气卷向天边。
继而有三头猛虎、裂首雄狮等猛兽漫山遍野而来。其中更有周身长满獠牙的百足毒龙、婴儿脸庞下连着数丈肢体的蝼蛄巨虫、口吞山峰的腥臭恶蟒、以及通体赤红七窍生烟的嗜血狻猊游走穿梭。但见一张张血盆口中、一条条尖利足上，遍挂着无辜生民的碎裂脑浆、粉融血脉。
有那未死透的半截尸身被碾碎在巨掌之下，哀哀戚戚地嚎出微弱的呻吟之声；胸腹露出的脏腑尾垂在荆棘尖刺上，竟然仍旧勃勃跳动。
冯车儿颠簸在那些鬼物中间，只觉自己身形与鬼物的一趾相比犹自十不足一，不禁头晕目眩，骇然惧怕得颤抖如筛。
那恐怖的无数鬼物远去之后，脚下大地骤然裂成深渊峭壁，太古洪水携着霹雳流星般的山石滚滚而来。方才的座座山陵、险峰此时已经积成无边无际的汪洋一片。
身处之地无论远近，激流涌浪皆呈现滔天漫卷之势，几乎再没有方寸可以立足。灼人弱水亦从三界之外合围过来，将昆仑山上那座宏伟层城湮灭殆尽，又将东、西、南、北四方圣山上的生灵活物丝毫不漏地吞噬下血肉与骸骨。磨牙吮血，嚼遍软硬，只剩一股恶臭腥膻的黄汤与那冲天滔浪交融在一起，将天地染得污秽一片。
冯车儿站立不住，脚底一滑向那深渊巨潭坠落下去。
顿时腥臭汁液灌入耳鼻口中，只觉得恶心难当，不能喘息；手脚四足无所依附，纵然不停蹬挠依旧无济于事，朝着黢黑死寂的无底归墟缓缓下堕。
正当冯车儿觉得喉中、胸中憋闷得痛苦难捱，恐怕自己就此魂归地府时，这腥风血雨、满地狼犬的丑恶三界忽地裂开道道罅隙。接着乾坤灵光自缝而入，布撒下漫天光霖。那吉光片羽绕满天际，若飞鸟、似群莺，光痕点染之处，丑恶狞怪的鬼物与腌臜污秽的黄汤霎时灰飞烟灭，散做一缕烟霞飞升出去。
一座座刀刃险峰随之降作绵延碧绿的山陵，滔天洪水则收成了清澈潺潺的溪流。脚下站立之处正是浅草芳菲、花自飘零的世外桃源。
冯车儿脑中轰轰隆隆，如古琴的一把乱弦随意弹拨，一时间不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苦苦思索时，忽见那些光霖之鸟若有所示般绕林而飞。阵列忽高忽低、上下蹁跹，好似一篇篇字迹墨痕，须臾间已经书写了千万载春秋故事，让冯车儿心中有了一种身乘白马、浮生若梦的感觉。
光霖飞旋一阵，倏然聚拢一处，化作仙姿袅袅的白鹤几只，徐徐盘落地上。
鹤上一名老翁相貌不凡，眼含精光地向冯车儿问道：“千年一梦人生路，书临汉字弹指间。痴儿，你等千万里红尘苦苦寻觅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这繁言青史上的淡淡一笔。方才你已阅天机，可看清楚了自己的归宿？”
“竟是仙鹤么？坏了，这便要让我驾鹤归西了？”
冯车儿看见那仙鹤与仙翁，以为大限将至，不禁大为恐惧，眼泪簌簌滚落下来。只是他并非畏惧死亡，而是想到无法亲眼看见陆沉收复中原洛都、重登大胤山陵，不禁在心中涌起莫大的遗恨。
“死无所苦，异界度日而已。你既不悟，可惜，可惜。”
那仙翁觑他一眼，垂首叹道。
然后将拂尘一挥，只见什么仙踪阆苑，什么清溪玉树，立时像镜花水月一般的幻景那样随着水波一荡而烟消云散。脚底与头上重新归于空洞无物、天地相接的白茫茫一片，混沌且无垠，不知几千万里，也不知伸向何处……唯有仙翁的绕梁之音在耳边游来荡去，久久不绝。
“凭吾所好，山海可欺；诸神一散，驾鹤归西。”
一身轻汗醒来时，守在身边的止柔脸上正是七分忧虑，两分恍惚，一分愁苦。
见了床榻上的男子睁开双眼，少女立刻现出半喜半怒的神情。欲待一拳砸朝胸口砸过来，想想不妥，终是收了回去，长叹一声，去榻边圆桌上端来一碗面鱼荷叶莲子羹来。
“这粥放了有些功夫，现下怕是不怎么热了，你可要吃？”少女板着脸问道。
冯车儿听见这温软声音，又想到方才所经历的凶险梦境、几世浮沉，忽然觉得人生正如幻梦一般，不过是天山群仙缥缈短暂的一呼一吸间，眼前这灵怪少女才是应该怜惜的至臻至贵。
“柔儿，我方才像是死了一遭，如今看见了你，心中真是无限欢喜。”冯车儿声息虚弱地说道。
听了这话，止柔再也撑不住，伏在冯车儿胸口纵声大哭起来。
冯车儿看见往日的豪爽少女如此担忧自己，一丝甜蜜不禁涌上心间，悄悄在缎被底下握住一只白嫩手掌。那玉质玲珑的小手略一挣扎，也就任他紧紧握住了。
这纵情释放的哭泣，实是连环锁链一般的种种情形所致。
先是沮渠姐弟领兵闯进府中，抛出血淋淋的青鸾“残躯”；接着在剑拔弩张之中冯车儿飞身挡下那不知何物的利刃，迸溅血肉；后面总算钳住了血脉，休息一阵并不见大碍，却被云若小姐察觉了利刃上的淬毒，当即煎药服食，陷入了沉沉昏睡之中；至此悠悠醒转，已经是夜半更深时分了。
现在那郁结在心中的淤泥般的焦急忧虑随眼泪一泄而出，连浑身的力气似乎也散去了。止柔只觉得男子的胸膛十分温暖安心，但愿就此下去不再分离。
良久，止柔撑起娇躯，一眼瞥见身下少年十分古怪的受用神情，不禁又急又窘。
冯车儿却忽然聪明了许多，顺势装疯卖傻，叫嚷着不肯鸠占鹊巢，招出来方才不许“放屁磨牙”的狠话。
外头陆沉和云若步至门前，听见里头的冤家斗嘴，不禁相视一笑。
推门进去，冯车儿立刻收敛仪态，十分定定地瞧着过来探视的一对璧人。
“云若，你的方子到底出了差池，怎么把咱们家的猴儿治成哑子了。连成日里念叨的‘驾鹤归西’也不见张嘴就提，可见是出了毛病。”
陆沉说着把餐盒放在桌上，将内里碗碟一一取出，倒像是勤于服侍的僮仆。
冯车儿却始终是那静逸的模样，似个闺阁中的避亲少女一般。脸上神情安娴若素，又如同顾念子女的人父人母。
这下惹得云若也大为讶异，走至榻前询问：“车儿哥哥，你的伤口可还疼着？别处可有哪里不适？”
“并没有哪里不适，”冯车儿说道，“只是看见你跟沉少爷出双入对，心里觉得欣慰。”
云若听了这话不禁双腮艳红，轻轻道：“怎地你也成了这样不正经的了，可见那箭毒没什么效力。”
倒是陆沉颇为新奇，因见冯车儿不再动辄拿捏尊卑之别，而且更是一别往日的莽撞跳脱，竟有些坐定不动的沉稳之感。
“这可奇了，莫不是中了两箭，连三魂七魄也给换了一遍？”
“魂魄不得变幻，人心可以常新。以前虽然时常说起来驾鹤归西、驾鹤归西的，可方才真要西去了，却十分舍不得。因为我要亲眼看着沉少爷步步踏入朝堂，取回咱们的中原。”冯车儿从容道。
虽然这番话断然不是平日里冯车儿的言谈之风，不过耳听得又冒出“驾鹤归西”四个字，心便安然放下了。
陆沉随即又调笑车儿一回，催促他趁热把端来的菜肴剿灭干净。
“这旋煎白肠的滋味，怕是正经的钱塘吴地都享受不到。”陆沉起誓道。
冯车儿深重地拜谢一回，言语认真地祈愿陆沉早日荣登高位。
出了内堂，两人循着幽径踏入庭院。
院落里依依青草吐露沾裳，凌波横塘映出一轮霜月。那高绝处松枝疏疏，时而引来习习温风，时而又静逸得万籁无声。
当此情景，云若将牵挽陆沉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两相依偎，草木招摇。虽无言辞，这一刻就十分美好。
只是想到诏封已下，陆沉不日便会启程赶赴江左，一颗心又禁不住下沉了一些。
走到塘边，陆沉奇怪道：“今日不说沮渠家闹来的荒唐事。车儿苏醒过来的言谈举止总是怪怪的。母亲更是不似往日那样慈蔼镇静，一副冰冷思虑的样子。虽然箕行轨想要铲除沮渠家取而代之，那时必定州郡大乱。只是更大的乱子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地步。”
“无论家仇还是国难，姨母常常独自担负，不愿为外人道，是个让人钦佩的刚强女子，”云若宽慰陆沉道，“我所识得的人物中，只有司空丞相之配、一代娇侠凝之夫人，以及凝之夫人胞妹之女夜寒姐姐可与姨母相提并论，当得起女中豪杰的名号。况且姨母伴随姨爹大半生，心中对于权谋攻取、纵横捭阖这些朝堂之术早已驾驭得炉火纯青。她既有所谋划，定然是天罗地网般周密……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云若正滔滔而论，忽然瞥见陆沉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羞得晕染腮边。
陆沉强忍着笑，正经起来说：“人道是贵为颍川名门荀氏之后，云若小姐自小禀赋柔脆、婉转娇弱，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天水郡多少男子想要一睹芳容、一听仙音而不得，心中定想着这位小姐乃承教化遗风的淑女，谁曾想到竟是个熟知权谋、热肠侠义的女英雄。”
“这么说来，沉哥哥是觉得我不遵四德，做不成贤良淑妻了。”云若故意板着面孔问道。
“岂敢岂敢，”陆沉煞有介事地朝着佳人拜了一拜，道，“妹妹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况且待人温柔，才艺俱佳，必得盖世绝伦的少年英才为配。”
云若掩袖一笑，也不理他信口胡诌，自己就着月光拣了一块青石坐下。
甫一落座，便觉得群裾所触之地温软宜人，像是坐进了锦绣貂裘中一般，不禁“咦”的一声惊讶出来。
“沉哥哥，你又来捉弄云若了。莫非又是什么吓人的物件？”云若嗔怪道。
“这是托难陀国几位专管秘府买卖的草莽豪杰从会稽郡贩运过来的玉簟。”陆沉好不得意地指着铺就在青石上的方席说道，“将这玉簟置于座椅上，冬日里温润生暖，夏日却凉爽沁脾。是钱塘一带了不得的特产宝贝。”
“什么叫做‘秘府’？”云若颇为不解，眨眨眼睛问道。
“‘秘府’么，是先帝所创的官署，其作用在于司掌咱们大胤九州各地的珍宝稀物、古籍文书。”
“那如你所说，西域诸国的这些个草莽豪杰把大胤的宝物到处贩卖，岂不是有违典律了。”云若着急道。
“云若妹妹当真是大胤的好儿女，时时刻刻想着国体。”陆沉抚一抚少女的发髻，不慌不忙道。
“净给你取笑了。”
虽然嘴上责怪，给心上人这样一抚到底心中甜润，那清丽的脸上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来。
这时一轮孤月已升过丛丛树梢，高悬在宛若一池静水的天穹中央。清辉照映，粼粼流光，布撒在这一对少年男女身上显得煞是动人。
“云若，我是要复兴大胤的人，又怎会做那些卖国敛财的肮脏勾当呢，”陆沉正经起来说道，“所谓堵不如疏。既有这样的暴利生意，那些往来买卖的人是捉不尽的。我与那些难陀草莽交好，正是要卖他们一些恩情，理清楚其中的门道。如此一来，倘若有散佚在外头的镇国之宝重新现身，我也好听到风声，想法子叫它物归原主。另外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借着他们周游九州列郡的买卖，嘱托他们代为探问风俗地理、主政长官斤两深浅。所以如此经年累月，别瞧我年岁不长，却已经将浩荡九州完完本本地拓印在心中了。”
说到奥妙之处，陆沉脸上现出描摹不尽的少年意气。
有这一股少年英雄气在，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华贵的衣履，却将粗布粗衫抻展得风姿伟岸，连这庭院中的浓浓夜色都淡然了几分。
云若一双灵眸瞧着少年，眼中柔波流转，怜爱无限。
“沉哥哥，你一直以来都时时向往着江左之地，是不是？”云若出声问道。
陆沉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也不曾说不是，只站起来舒展一下腰身道：“我这个混世魔王，自出娘胎那天便在雍州天水，这一十六载时光也未尝有过一天不长在天水。虽然江左建炎城俯瞰天下，定是奢华已极的地方，我却只把天水郡这一方小城当做家乡。”
云若听了却是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陆沉不解问道。
“许你笑我，我便不能笑你么？”云若笑得眉眼俱弯、如新月之痕般说道。
“好，好，这就是现世报么。”陆沉亦笑着说。
少男少女相对而视，一个温柔缱绻，一个豪情爽快，直是一副姹紫嫣红的画卷。
而后云若也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望着那寒潭中飘摇的花影说道：“沉哥哥，你是那困不住的凤凰，是不能被人豢养在笼中的。纵然是多么精雕玉琢好看笼子，也不可以。你的志向是那三足金乌也飞不到的至高之处，穷山距海，不可限制。咱们大胤终有一天要倚靠着你重新问鼎中原，教那寰宇万国都过来朝觐。沉哥哥，你只管放心去往江左。陆府和雍州百姓有我跟姨母在这里守着。”
一番话殊不似这文弱少女平日里的口吻，却又说得大义凛然，教人无法辩驳。
陆沉又是有些怜惜，又是有些感怀，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凑近了那娇弱少女。
“那是什么？”云若有些疑惑道。
待她向鬓发上摸一摸，发现原来是一枚龙钺金笄，乃建炎城中权势女眷们中风靡一时的饰物。因形状略似各式各样的兵器，所以又叫做“五兵佩”。
“此物佩戴在云若妹妹身上，比那些趋炎附势的贵妇们好看得多。”陆沉十分满意道。
不必说，这同样是与那些西域盗寇们交换来得来的物事。
想到建炎城，云若忽然心中一动。十多年前的往事如琉璃光盏般旋转投映，点点浮在心中。
贼人奸笑，火光漫起，至亲血溅，暗夜匍匐。
那建炎城是天子龙城，却也是堆叠着无数尸身与冤魂的权欲之城。什么春风照面处，什么血浪滔天时，都只在辗转之间而已。
“沉哥哥，我始终是相信你的……你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云若不知该怎样回礼，便给你跳一支舞吧。”
说着云若水袖翻动，露出星月璀璨的皓然玉腕，宛如一道光痕逸出了沉沉幽夜。
“父亲……父亲他与母亲情深意笃，是我生平仅见的恩爱夫妻。”
云若长袖轻挥，忆起往事道：“父亲位居太傅时，曾有一次宴请宾客，筵席上召来众多身段窈窕的歌伎献上妙舞。席散之后，父亲兴致未去，要重新唤上来歌伎再舞一次。母亲却婉言拒止，恐怕有伤父亲盛名，于是将我们这些孩儿屏退，自己给父亲舞了一曲。那时我躲在屏风后，窥视了母亲的绝世舞姿，便暗自羡慕，心想倘若自己日后有了喜爱的人，也要这般给他献舞。”
说罢，舞姿由缓转急，如一柄玉伞翕张，又似几点转蓬飞旋。双足微起玉臂转空，既见胤朝女子的轻柔，又备西域胡姬的飒然。
燕投，步踏，便在凉凉夜色中描出个娇然可人的轮廓来。
此舞若何？名曰《耀夜》。
在这恢恢笼罩的无垠长夜中，一泓天宫阆苑中才能望见的仙灵碧影翩然舞动。足尖点处，泛起一轮又一轮的墨色涟漪。
随这仙灵般的舞姿溯源而上，仿佛依稀可见当时汉水之滨、沧浪亭畔那个小小孩童澄澈无瑕的瞳眸。
陌上桑，陌上桑，佳人如玉，一片冰心。若君情从来不负，妾心亦至死不渝。
一阵急促圆转过后，云若忽地踏定圆心，倏然而止。
柔指化作兰花蕊，缓缓移向粉颊；藕臂舒展春风，如同裹上那透光的蝉翼。
足起，便是萦尘集羽，纷纷繁繁落下漫天星雨；手约，则为折腰翘袖，锦绣玉带披翻万点红浪。
这一舞，连夜半的晦暗也遮掩不得。
陆沉望着这娇柔少女的舞姿，心中暗暗起誓，无论如何要记得这一刻，纵然世间年年岁岁，花开花落。
此花一盛开，世间更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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