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倩女
步至廊檐，陆沉屏退左右，叮咛刚才响箭的事万不可向母亲说起。
“妈妈年纪大了，给她知晓则又在心上加了一桩事情，总归对身体无益。或者只是哪家猎户的小儿跑来作怪也未可知。”
车儿猛把头点，拍拍胸脯说：“夫人廿载辛苦，把当年几间农舍经营成如今的陆府，实在是叫人敬佩。决不能再叫夫人劳心了。”
两人计较已定，迈步朝堂屋走去。
正堂房屋是寻常制式，且内中一概从简，不设绢帛缎匹等奢侈之物，只是略为高阔而已。里头桌椅之造，多是聘任村中木匠选用信手可得的水曲柳为料制成。茶碗用度皆是粗盏，与琼华百姓家中的瓷具并无区别，倒比一般富贾商户所藏的珍玩差上相当一截。
堂中两溜各备矮几待客，是实用之物。北首一具枣木桌案横在当央，依旧不饰雕刻，清雅淡香。桌上香炉袅袅，细毫与端砚皆备。却是几净窗明，一粒尘埃也不曾沾染。
桌案正空，高悬一块榉色厚重大匾，上书“众水咸见”四个大字。视之风尘沧桑，木轮荡漾。方明白这厅堂上下，唯有此物是陆氏一门荣辱兴衰的见证，沐岁月长河而久久不熄。
夫人起居处却不在此，而是与正堂相通的东边厢房。
走进那厢房，更是觉得淡素得不像候门高族的主母居所。
屋内置有一张四围小案，旁边放一对鼓腰圆凳。窗棂处插折花一枝，按四时之序遍历而采，余香隐绕，浸衣薄透。小案后面是主母卧榻，虽然不像建炎城中的贵妇那般雕龙刻凤、极尽珠光宝气的缀饰，可那半旧的锦缎、用竹丝细心绕织的小扇屏风，以及自家织就的半敛床帷自有南山采菊的一派悠然。
此时两少年自外头进来问安，陆衡远放西凉的侧室、如今的陆家主母何尺素正闲中不忘针织，将手里一块绸缎比照着眼前人裁量。
行过礼，何尺素招陆沉过去，不胜怜柔地轻抚着独生爱子的鬓发，询问道：“今日练枪的时辰如何比往常多了这许久？”
“夫人这就不知了，少爷练功完毕，不知怎地从天上掉下一支利箭来……”
车儿浑不经心，脱口便说了出来。
待看见陆沉一脸茫然失魂的神情，这才想起来门前之约，顿时面如白纸。
倒是何尺素微微一笑，道：“一支箭如何能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又不是前朝怪谈里的妖怪法术。”
这边陆沉尚未开口，车儿却忽然寻死觅活起来，哭嚎着欲待自撞南墙来谢罪。
“我、我又负了少爷了！这般没用的人，莫说助少爷光耀门楣，反倒拖累了他，活、活着还有甚用，这就驾鹤归西去！”
车儿一激奋，口喫的病症便现了原形，并且立便就要俯头往门柱上冲去。
陆沉司空见惯般一步赶上，手臂一伸擒住后心，似拎一只猫儿那样掂在半空，叹道：“自打相识起你便这样要死要活的，十数年来竟也不觉得厌烦。”
听闻此言，立在床榻边旁边之人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便是何尺素比量着要给其裁剪绸缎的那个少女。
“看，云若都在笑你了，”陆沉仗着身形魁梧，竟始终像集市上商贩秤准货品那样提拎着车儿道，“你这般驾鹤驾鹤的当众丢了脸皮，也不怕以后在云若跟前矮一截气势？”
这话一出，毕竟关心，那少年只好乖驯下来。两脚沾地后搜索枯肠半晌，才想出一个预备茶果的说辞，接着旋风似的逃离厢房。
那叫云若的少女朝门外望一眼，转而对陆沉笑道：“你这样捉弄他，当心明日不见了，看谁还许你去欺负。”
陆沉只是不答话，脸上故作肃容，步步欺近身前。
那少女却不甚在意，迎面笑道：“怎么，莫非一句话说恼了你，连我也要欺负？”
陆沉却从怀中掏出一物，趁少女开口时指如疾风般将那物点入盈盈朱唇。
云若一惊，回过神时口中已感觉到蜜糖似的甘甜。
“这是什么？”
“仙树之果。正经是人间少有，千金难求，”陆沉洋洋自得，也喂与自己一颗道，“我跟常来天水的西域僧人苦求了大半年，才肯给我这几颗，稀罕得很。”
“呸呸，也不知洁与不洁便给人家吃，叫人讨厌。”云若斜睨一眼说道，却并未吐出，兀自掩口嚼动起来。
这少女双眸明净，眼梢微微入眉，如若旋舞胡姬之俏。眼眸一敛，便是韶光柔波一道。
只是眉目虽然略有胡人之媚，自庭眼看来却浑然是一个中原少女，唇齿粲然，顾盼生姿。加上此刻身上是颇为道地的小菱纹绛地锦锦衣，用料不菲却十分闲雅，且一头如瀑青丝绾成双环高髻，更显出华夏女子的半分雍容、半分精怪。
将那果子吃完，云若才朝榻上坐下，环住何尺素手臂嗔道：“姨妈快瞧沉哥哥，真真是个混世魔王，赶走了那个又要来欺负这个，拿着不知哪里的不洁之物逼迫人吃下去。”
“云若又在妈妈跟前讨巧了。”陆沉嘻嘻笑着说，凑到跟前另掏出几枚枣实形状的果子递给母亲。
“这是西域鬼戎国的商旅们在雪山绝境采摘药石草料时所得果类，尝着倒还入味。若是碰上迷途雪崩这等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可作充饥之用，所以又叫仙果。头几日一个与我相熟的鬼戎人恰巧来了集市，便朝他索取了些给家里带回来。”
何尺素用绢布在手掌上托起一颗，瞧了瞧后放入唇齿之间咬下小口，细细品了品滋味，似是被那味道勾起回忆似的微笑起来。
“不过是寻常野果，哪里有什么仙处了。倒是止渴生津，是长途商旅的佳品。”何尺素说道，然后又问起刚才箭矢的事。
“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练枪的时候忽然听见响动，接着看见头顶上飞过一支响箭，便顺手给截下来了。”
言罢，陆沉把怀中剩余几粒果子兜底倒在桌上，然后将侍女送来的滚茶倒入一只钵盂中，却并未即饮，只是又另外倒满一盏递与母亲，又说道：“这鸣镝本是军中用于警戒之物，想是误拦了官家的信使，明日还回去就是了。不然咱们家在这天水郡安生无事，又并无远亲，谁会传警信给咱们。”
何尺素接来那杯滚茶，微微吹拂，思虑片刻后点头称是。
自及笄之后纳与陆衡做妾，到如今已经十年又六。虽然不及正室那般尊贵，致使远赴雍州荒漠之地经营家业，渐渐又已花信年华不再，纵是夫君战死也未能睹遗容一面，更不必说闺房之好。
而今何尺素年过三十，柔婉依然，静守道心，于这绝域之塞年年望着心头那人。
“陆郎，灵河水寒，尚安好否？尺素自小属意于君，生愿与君同室，死愿与君同穴，岂会爱惜余年？只是门衰祚薄，幼子孱弱。哪日沉儿重振陆氏，扬名天下，我便可以安心去找你了。”
何尺素念及故人，轻叹着将茶饮毕，又询问了天水令张延礼来信之事。陆沉自然一一叙述，讲明诏封日期与预备前来拜贺之人。
“你长大了，也是一方诸侯要笼络的人了。我这一生，除去嫁入陆府为妇那一日，便数此刻最高兴了……”何尺素含笑说道。
一生心血未曾东流，终究盼来鲲鹏展翅的时日，眼中不免有些滚烫。
她今日穿了双鹤菱形阔袍锦袍，并未绾髻，而是作长辫顺垂脑后，只在中间松松绑成环状。加上此时这番语态，真是说不尽的仪态万方。
陆沉亦有所感怀，当即跪倒行叩首之礼，道：“我陆家一脉悠长，遭此劫难，牵连的何止千万人。母亲不辞辛苦，一力经营到现在，这其中劬劳，又何止在千万人之上。如今孩儿已经成人，自该接过重担，重振陆氏威名。”
何尺素微一点头，道：“如此我心甚慰。这样，趁传诏还有些日子，与冯公商议一下为你行了那陆门认归的举礼罢。”
陆沉点头称是，请母亲凭家中祖制定夺，却未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云若神情滞重，隐隐露出担忧之态。
“沉哥哥，你过来，”从内堂出来走至廊檐下，云若忽地叫住陆沉，“随我来房间一趟，有些要紧事说与你。”
陆沉这时将发髻重新束起，铁枪也握在手中，一改往日两人相处时的嬉笑，正色说道：“这可难办了。我现下也有十分要紧的事。”
云若一听，颇有些悲色在脸上，颤声说道：“沉哥哥，你马上要赴任京城。这一去，咱们就要远隔万里了。我便是修书传信，那飞在天上的雁儿也要停停歇歇，漫过一月时光才能飞到彼处。此刻你就不愿和我多待一待吗？”
陆沉摇摇头，神色肃然说了事情要紧，不可怠慢，否则怕惹恼了那位重要人物。
云儿神情一黯，道了声好。
“沉哥哥身背家仇国恨，自来应以政事为重。只是今后无论你为官作宰还是黔首庶民，我只此一个哥哥，永不会变。既然你要我等，我安心等待便是了。”
独个回到西厢闺房，云若坐在圆凳上歇息一回，仍然有些怔怔的模样。
正在房中拾掇的婢女见了忙上来摆好果品，侍奉刚刚备下的新茶。
“小姐，你总跟我说烹茶之道在于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我便托集市上承运蔬果的阿毛到西域山中，拣那初春时才会化开的乳泉舀上几斛带回来，烹煮三沸之后才得这几碗茶水。我看比那天上龙涎还要珍贵了……小姐，小姐？”
婢女滔滔而论，却一眼瞥见云若手捧茶盏，无声滚下几颗泪珠，顿时慌了神采。
“不妨事，只是刚才瞌睡得很，打了哈欠，不当心挤出了眼泪。”云若连忙抬手擦拭，掩饰道。
“小姐可不要当我是傻子，这分明就是给人欺负了。”
这婢女名叫止柔，自四五岁起便陪侍云若，如今也还不到藏亲的年岁，依旧有一段俏丽可爱的女儿神态。且她出身胡地，从母亲身上带来折半的西域风情，因此更显得热情直爽。
“你又多心了，”云若笑道，“咱们家虽然不是侯门相府，却也算得上威赫一方、远近敬重的门户。哪里有人敢来欺负我。”
然后起身去橱柜中找出一方软席拿给止柔，说道：“成日叨扰人家阿毛，也没什么东西可送。这张龙须席是冯叔从武威郡买来的，你转赠阿毛，也算咱们一番心意。”
止柔接过看了看，叹息道：“阿毛那个傻小子，可配不上这好东西。况且这席子可以卷起来送人，我心匪席，却不能卷了丢掉。”
云若听出话里有话，不禁莞尔一笑说：“你最是个古灵精怪的，偏要用这些话来敲打我。”
“你是小姐之尊，我怎么敢造次。”
说着止柔走去打开窗扇，伸手折下一朵清菊，然后折回去插入云若鬓发中，又道：“咱们家既然是一方望族，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么能欺负了小姐的自然只有沉少爷了。只不过这就成了你两口的闺房中事，我外人自是不好强出头。”
“你才十来岁年纪，哪里听来这些个胡话。”云若气得笑道。
“《奇谈杂录》、《搜神志怪》，不过是这些抄本罢了。况且那些街巷的姑子婆子们也常常道长道短，总能听得到。”止柔狡黠一笑说。接着又正经道：“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愿小姐你有个好归宿。沉少爷长得这般俊俏，又是个风流少年，这一去只怕建炎城中多少侯门小姐都要巴望着嫁了。你总得心中有数。”
云若给说中心事，怅然道：“沉哥哥是一代天骄，无论如何不能绑在此处，终究要龙腾四海。况且他又是个磊落的人，待谁也是一般的光风霁月。在他心里，怕不是只将我当成了妹妹来看待。”
“我可不明白你们这些男女痴情，”止柔撩拨一下鬓发说道，“不过沉少爷倒与平日里所见的高门大族中那些纨绔子弟不同，从不摆少爷的款。待我与车儿也是如一胞同出的姊妹兄弟。就连平日叫他少爷也总不答应，说自己既是庶出，又未经族中长辈行举礼，算不得门面上的陆氏之后，一声‘少爷’且放一放。”
云若听了笑道：“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哪样人啊。”
话音甫一落下，听见门外响起陆沉的清朗声音。
“先前唤你不至，如今人家说些女儿的私密言语，怎么就来偷听了？”
云若并未卸下门闩，而是隔门递过话去，心儿却有些怦怦乱跳。想着刚才倾诉的心里话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去。
“这可把我冤枉了，”陆沉在外头颇为浮夸地拿腔捏调道，“本是处理着要紧事情，听见止柔夸奖，立刻便到了。”
“夸你是真，现在这般油滑也是真。”
止柔摇摇头道，到底还是上去将门打开。只是迎头看见的却是一身庖厨装扮，正手捧一盏金丝小碗立门而待。
云若瞧见了心中一震，继而涌出丝丝甜蜜。
“沉哥哥，这是？”
陆沉不待答话，两步跨入房内将碗盏放在案上，两手急急搓一搓耳垂道：“刚刚从釜中取出来的滚粥，须得趁热吃下。”
“原来你方才说的要事……”
陆沉脸色一正，说道：“自来到陆府，我便每年这个时候煮一碗杏酪粥给你，可曾有哪一年忘记过？”
“不曾……”云若喃喃道。
那一年，只得十岁的小云若自沧浪畔起，一路乘舟循汉水溯流而上。到了水泽不通处便改换舆马，披星戴月在那染满枯叶与尘泥的山道上苦行。纵是困乏歇息，也要拣那不起眼的驿站低声借宿一晚。屋里头油灯闪闪欲灭，破棉败絮的薄被子亦抵不住侵袭过来的霜寒，直冷得唇齿交战，脸色乌青。
终于抵达天水时，那可怜的小囡实是已经奄奄一息。
当时便是陆沉煮了一碗杏酪粥出来，一勺勺送入口中，这才将这幼女救活过来。
这会儿目睹此粥，往事不禁一幕幕浮入眼底。
“唉，沉少爷，你这美味的一盏杏酪，当真把云若小姐害深了一层。”
不待两位少主人反应，止柔抢先舀起一勺汤粥送入口中，品嚼一番后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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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儿猛把头点，拍拍胸脯说：“夫人廿载辛苦，把当年几间农舍经营成如今的陆府，实在是叫人敬佩。决不能再叫夫人劳心了。”
两人计较已定，迈步朝堂屋走去。
正堂房屋是寻常制式，且内中一概从简，不设绢帛缎匹等奢侈之物，只是略为高阔而已。里头桌椅之造，多是聘任村中木匠选用信手可得的水曲柳为料制成。茶碗用度皆是粗盏，与琼华百姓家中的瓷具并无区别，倒比一般富贾商户所藏的珍玩差上相当一截。
堂中两溜各备矮几待客，是实用之物。北首一具枣木桌案横在当央，依旧不饰雕刻，清雅淡香。桌上香炉袅袅，细毫与端砚皆备。却是几净窗明，一粒尘埃也不曾沾染。
桌案正空，高悬一块榉色厚重大匾，上书“众水咸见”四个大字。视之风尘沧桑，木轮荡漾。方明白这厅堂上下，唯有此物是陆氏一门荣辱兴衰的见证，沐岁月长河而久久不熄。
夫人起居处却不在此，而是与正堂相通的东边厢房。
走进那厢房，更是觉得淡素得不像候门高族的主母居所。
屋内置有一张四围小案，旁边放一对鼓腰圆凳。窗棂处插折花一枝，按四时之序遍历而采，余香隐绕，浸衣薄透。小案后面是主母卧榻，虽然不像建炎城中的贵妇那般雕龙刻凤、极尽珠光宝气的缀饰，可那半旧的锦缎、用竹丝细心绕织的小扇屏风，以及自家织就的半敛床帷自有南山采菊的一派悠然。
此时两少年自外头进来问安，陆衡远放西凉的侧室、如今的陆家主母何尺素正闲中不忘针织，将手里一块绸缎比照着眼前人裁量。
行过礼，何尺素招陆沉过去，不胜怜柔地轻抚着独生爱子的鬓发，询问道：“今日练枪的时辰如何比往常多了这许久？”
“夫人这就不知了，少爷练功完毕，不知怎地从天上掉下一支利箭来……”
车儿浑不经心，脱口便说了出来。
待看见陆沉一脸茫然失魂的神情，这才想起来门前之约，顿时面如白纸。
倒是何尺素微微一笑，道：“一支箭如何能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又不是前朝怪谈里的妖怪法术。”
这边陆沉尚未开口，车儿却忽然寻死觅活起来，哭嚎着欲待自撞南墙来谢罪。
“我、我又负了少爷了！这般没用的人，莫说助少爷光耀门楣，反倒拖累了他，活、活着还有甚用，这就驾鹤归西去！”
车儿一激奋，口喫的病症便现了原形，并且立便就要俯头往门柱上冲去。
陆沉司空见惯般一步赶上，手臂一伸擒住后心，似拎一只猫儿那样掂在半空，叹道：“自打相识起你便这样要死要活的，十数年来竟也不觉得厌烦。”
听闻此言，立在床榻边旁边之人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便是何尺素比量着要给其裁剪绸缎的那个少女。
“看，云若都在笑你了，”陆沉仗着身形魁梧，竟始终像集市上商贩秤准货品那样提拎着车儿道，“你这般驾鹤驾鹤的当众丢了脸皮，也不怕以后在云若跟前矮一截气势？”
这话一出，毕竟关心，那少年只好乖驯下来。两脚沾地后搜索枯肠半晌，才想出一个预备茶果的说辞，接着旋风似的逃离厢房。
那叫云若的少女朝门外望一眼，转而对陆沉笑道：“你这样捉弄他，当心明日不见了，看谁还许你去欺负。”
陆沉只是不答话，脸上故作肃容，步步欺近身前。
那少女却不甚在意，迎面笑道：“怎么，莫非一句话说恼了你，连我也要欺负？”
陆沉却从怀中掏出一物，趁少女开口时指如疾风般将那物点入盈盈朱唇。
云若一惊，回过神时口中已感觉到蜜糖似的甘甜。
“这是什么？”
“仙树之果。正经是人间少有，千金难求，”陆沉洋洋自得，也喂与自己一颗道，“我跟常来天水的西域僧人苦求了大半年，才肯给我这几颗，稀罕得很。”
“呸呸，也不知洁与不洁便给人家吃，叫人讨厌。”云若斜睨一眼说道，却并未吐出，兀自掩口嚼动起来。
这少女双眸明净，眼梢微微入眉，如若旋舞胡姬之俏。眼眸一敛，便是韶光柔波一道。
只是眉目虽然略有胡人之媚，自庭眼看来却浑然是一个中原少女，唇齿粲然，顾盼生姿。加上此刻身上是颇为道地的小菱纹绛地锦锦衣，用料不菲却十分闲雅，且一头如瀑青丝绾成双环高髻，更显出华夏女子的半分雍容、半分精怪。
将那果子吃完，云若才朝榻上坐下，环住何尺素手臂嗔道：“姨妈快瞧沉哥哥，真真是个混世魔王，赶走了那个又要来欺负这个，拿着不知哪里的不洁之物逼迫人吃下去。”
“云若又在妈妈跟前讨巧了。”陆沉嘻嘻笑着说，凑到跟前另掏出几枚枣实形状的果子递给母亲。
“这是西域鬼戎国的商旅们在雪山绝境采摘药石草料时所得果类，尝着倒还入味。若是碰上迷途雪崩这等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可作充饥之用，所以又叫仙果。头几日一个与我相熟的鬼戎人恰巧来了集市，便朝他索取了些给家里带回来。”
何尺素用绢布在手掌上托起一颗，瞧了瞧后放入唇齿之间咬下小口，细细品了品滋味，似是被那味道勾起回忆似的微笑起来。
“不过是寻常野果，哪里有什么仙处了。倒是止渴生津，是长途商旅的佳品。”何尺素说道，然后又问起刚才箭矢的事。
“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练枪的时候忽然听见响动，接着看见头顶上飞过一支响箭，便顺手给截下来了。”
言罢，陆沉把怀中剩余几粒果子兜底倒在桌上，然后将侍女送来的滚茶倒入一只钵盂中，却并未即饮，只是又另外倒满一盏递与母亲，又说道：“这鸣镝本是军中用于警戒之物，想是误拦了官家的信使，明日还回去就是了。不然咱们家在这天水郡安生无事，又并无远亲，谁会传警信给咱们。”
何尺素接来那杯滚茶，微微吹拂，思虑片刻后点头称是。
自及笄之后纳与陆衡做妾，到如今已经十年又六。虽然不及正室那般尊贵，致使远赴雍州荒漠之地经营家业，渐渐又已花信年华不再，纵是夫君战死也未能睹遗容一面，更不必说闺房之好。
而今何尺素年过三十，柔婉依然，静守道心，于这绝域之塞年年望着心头那人。
“陆郎，灵河水寒，尚安好否？尺素自小属意于君，生愿与君同室，死愿与君同穴，岂会爱惜余年？只是门衰祚薄，幼子孱弱。哪日沉儿重振陆氏，扬名天下，我便可以安心去找你了。”
何尺素念及故人，轻叹着将茶饮毕，又询问了天水令张延礼来信之事。陆沉自然一一叙述，讲明诏封日期与预备前来拜贺之人。
“你长大了，也是一方诸侯要笼络的人了。我这一生，除去嫁入陆府为妇那一日，便数此刻最高兴了……”何尺素含笑说道。
一生心血未曾东流，终究盼来鲲鹏展翅的时日，眼中不免有些滚烫。
她今日穿了双鹤菱形阔袍锦袍，并未绾髻，而是作长辫顺垂脑后，只在中间松松绑成环状。加上此时这番语态，真是说不尽的仪态万方。
陆沉亦有所感怀，当即跪倒行叩首之礼，道：“我陆家一脉悠长，遭此劫难，牵连的何止千万人。母亲不辞辛苦，一力经营到现在，这其中劬劳，又何止在千万人之上。如今孩儿已经成人，自该接过重担，重振陆氏威名。”
何尺素微一点头，道：“如此我心甚慰。这样，趁传诏还有些日子，与冯公商议一下为你行了那陆门认归的举礼罢。”
陆沉点头称是，请母亲凭家中祖制定夺，却未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云若神情滞重，隐隐露出担忧之态。
“沉哥哥，你过来，”从内堂出来走至廊檐下，云若忽地叫住陆沉，“随我来房间一趟，有些要紧事说与你。”
陆沉这时将发髻重新束起，铁枪也握在手中，一改往日两人相处时的嬉笑，正色说道：“这可难办了。我现下也有十分要紧的事。”
云若一听，颇有些悲色在脸上，颤声说道：“沉哥哥，你马上要赴任京城。这一去，咱们就要远隔万里了。我便是修书传信，那飞在天上的雁儿也要停停歇歇，漫过一月时光才能飞到彼处。此刻你就不愿和我多待一待吗？”
陆沉摇摇头，神色肃然说了事情要紧，不可怠慢，否则怕惹恼了那位重要人物。
云儿神情一黯，道了声好。
“沉哥哥身背家仇国恨，自来应以政事为重。只是今后无论你为官作宰还是黔首庶民，我只此一个哥哥，永不会变。既然你要我等，我安心等待便是了。”
独个回到西厢闺房，云若坐在圆凳上歇息一回，仍然有些怔怔的模样。
正在房中拾掇的婢女见了忙上来摆好果品，侍奉刚刚备下的新茶。
“小姐，你总跟我说烹茶之道在于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我便托集市上承运蔬果的阿毛到西域山中，拣那初春时才会化开的乳泉舀上几斛带回来，烹煮三沸之后才得这几碗茶水。我看比那天上龙涎还要珍贵了……小姐，小姐？”
婢女滔滔而论，却一眼瞥见云若手捧茶盏，无声滚下几颗泪珠，顿时慌了神采。
“不妨事，只是刚才瞌睡得很，打了哈欠，不当心挤出了眼泪。”云若连忙抬手擦拭，掩饰道。
“小姐可不要当我是傻子，这分明就是给人欺负了。”
这婢女名叫止柔，自四五岁起便陪侍云若，如今也还不到藏亲的年岁，依旧有一段俏丽可爱的女儿神态。且她出身胡地，从母亲身上带来折半的西域风情，因此更显得热情直爽。
“你又多心了，”云若笑道，“咱们家虽然不是侯门相府，却也算得上威赫一方、远近敬重的门户。哪里有人敢来欺负我。”
然后起身去橱柜中找出一方软席拿给止柔，说道：“成日叨扰人家阿毛，也没什么东西可送。这张龙须席是冯叔从武威郡买来的，你转赠阿毛，也算咱们一番心意。”
止柔接过看了看，叹息道：“阿毛那个傻小子，可配不上这好东西。况且这席子可以卷起来送人，我心匪席，却不能卷了丢掉。”
云若听出话里有话，不禁莞尔一笑说：“你最是个古灵精怪的，偏要用这些话来敲打我。”
“你是小姐之尊，我怎么敢造次。”
说着止柔走去打开窗扇，伸手折下一朵清菊，然后折回去插入云若鬓发中，又道：“咱们家既然是一方望族，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么能欺负了小姐的自然只有沉少爷了。只不过这就成了你两口的闺房中事，我外人自是不好强出头。”
“你才十来岁年纪，哪里听来这些个胡话。”云若气得笑道。
“《奇谈杂录》、《搜神志怪》，不过是这些抄本罢了。况且那些街巷的姑子婆子们也常常道长道短，总能听得到。”止柔狡黠一笑说。接着又正经道：“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愿小姐你有个好归宿。沉少爷长得这般俊俏，又是个风流少年，这一去只怕建炎城中多少侯门小姐都要巴望着嫁了。你总得心中有数。”
云若给说中心事，怅然道：“沉哥哥是一代天骄，无论如何不能绑在此处，终究要龙腾四海。况且他又是个磊落的人，待谁也是一般的光风霁月。在他心里，怕不是只将我当成了妹妹来看待。”
“我可不明白你们这些男女痴情，”止柔撩拨一下鬓发说道，“不过沉少爷倒与平日里所见的高门大族中那些纨绔子弟不同，从不摆少爷的款。待我与车儿也是如一胞同出的姊妹兄弟。就连平日叫他少爷也总不答应，说自己既是庶出，又未经族中长辈行举礼，算不得门面上的陆氏之后，一声‘少爷’且放一放。”
云若听了笑道：“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哪样人啊。”
话音甫一落下，听见门外响起陆沉的清朗声音。
“先前唤你不至，如今人家说些女儿的私密言语，怎么就来偷听了？”
云若并未卸下门闩，而是隔门递过话去，心儿却有些怦怦乱跳。想着刚才倾诉的心里话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去。
“这可把我冤枉了，”陆沉在外头颇为浮夸地拿腔捏调道，“本是处理着要紧事情，听见止柔夸奖，立刻便到了。”
“夸你是真，现在这般油滑也是真。”
止柔摇摇头道，到底还是上去将门打开。只是迎头看见的却是一身庖厨装扮，正手捧一盏金丝小碗立门而待。
云若瞧见了心中一震，继而涌出丝丝甜蜜。
“沉哥哥，这是？”
陆沉不待答话，两步跨入房内将碗盏放在案上，两手急急搓一搓耳垂道：“刚刚从釜中取出来的滚粥，须得趁热吃下。”
“原来你方才说的要事……”
陆沉脸色一正，说道：“自来到陆府，我便每年这个时候煮一碗杏酪粥给你，可曾有哪一年忘记过？”
“不曾……”云若喃喃道。
那一年，只得十岁的小云若自沧浪畔起，一路乘舟循汉水溯流而上。到了水泽不通处便改换舆马，披星戴月在那染满枯叶与尘泥的山道上苦行。纵是困乏歇息，也要拣那不起眼的驿站低声借宿一晚。屋里头油灯闪闪欲灭，破棉败絮的薄被子亦抵不住侵袭过来的霜寒，直冷得唇齿交战，脸色乌青。
终于抵达天水时，那可怜的小囡实是已经奄奄一息。
当时便是陆沉煮了一碗杏酪粥出来，一勺勺送入口中，这才将这幼女救活过来。
这会儿目睹此粥，往事不禁一幕幕浮入眼底。
“唉，沉少爷，你这美味的一盏杏酪，当真把云若小姐害深了一层。”
不待两位少主人反应，止柔抢先舀起一勺汤粥送入口中，品嚼一番后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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