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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赴死

小说:和云翥作者:后来领秀字数:5530更新时间 : 2021-05-12 14:30:00
翌日,含章殿前雀鸟的啁鸣声点破晨雾,迎来久违了的粼粼金光。

朱色宫墙绵长高峻,一派深幽,却在尖峦处被朝阳染得暖融融一片。不多时,循着高墙所建的一重重楼阁殿宇也便升腾起照人的琉璃光色,如同一盏巨灯徐徐燃亮灯芯一般。

这建炎宫经历一夜剧变,此刻却泉水初盛般复归了往日的肃穆与生机。

而在高墙脚下,如笔墨轻点而成的一痕淡影正沿着浮壁往前走去。这人正是昨夜随安公给丞相送去膳食的小童,眼下受命去往含章殿料理事务。

从天封舍出来到现在,也着实走了一会儿功夫,这才越发觉得如此深宫高院是一幅展不尽的长卷,仿佛怎么走也望不见边际。想到这里,小侍童停下脚步,抬手拭去额头冒出的汗珠。

前头一气铺展开的石板甬道上已经扫净积雪,只在墙角处仍有些皑皑玉白堆积,与这飞龙描凤的帝王宫院衬起来正好是动人的画景。只是这一番景色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上演的却是血腥残杀——临出门时,小童听在宗正府中当差的人说起昨夜弘训宫中的惨状,连见惯了帝王家冷暖的他们也颇为唏嘘。

“太后一向待我们这些人很好。落得如此下场,连我们这些小吏也觉得不忍。”一个身穿低阶缁衣的人说。

另外一位细品一口茶水,似乎回想起了昨夜之景,微闭双眼叹惋着说:“太后一生刚强,亲生独子郧阳王被当庭赐死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却在母亲押送廷尉行刑时散发号泣,而且竟对皇后下跪求情。”

“唉,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话不假……”缁衣小吏道,随即向这小侍童问:“宝儿,你常常跟随安公,可知丞相对于弘训宫里的事作何反应?”

这名叫宝儿的小童却不即答,只是提起铜壶为两位前辈添上茶水,这才音色平常地说:“我呀,只要把丞相见上一面,便紧张得说不出、听不进了。为这,安翁翁总是笑我没定力,哪还能留意什么反应。”

两位司隶饮茶打趣,便也一笑置之。

“听闻太后遭难,丞相却不像以往那样声色点滴不露,反而一股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这其中大概又有一段我不知晓的故事罢。”宝儿抬起头,望一望两道逼仄高墙所割裂的天穹一角,出神想道。然后抻抻衣衫,继续往前走去。

他要走的这条宫道,还长得很。

不似昨夜那般冷清孤寂,崇化殿内此时奏鼓吹礼乐毕,维系大胤兴衰的当朝重臣已悉数列队,分站于两侧。

天子祁越身着星月冕服、戴旒冠,腰间系一条金蟒攒头玉带,尽显帝皇威仪,正端坐在主位御床之上。

只是近前站着一位俊朗的年轻侍臣更为引人瞩目。此人戴漆纱笼冠,着雍容朝服,手持书简以备天子顾问,却是皇后冯照的心腹。

祁越如今年近五旬,华夏历朝雄才帝王在这样的年纪正是一展宏图与抱负的时候。只是祁越自从被立为东宫便不怎么在意朝政,反倒是醉心书法墨画,一心访求古今中外的石碑与名帖,落得一个“丹青天子”的名号,而朝堂的政事大权便落到了一向有外戚僭越之心的皇后冯照手中。御床前的年轻侍臣卫无己,便是冯照安置在朝堂中全权代己的幕僚。

“陛下,这尚书令陈公上表改制天机营一事,不知圣意如何?”卫无己趋身问道。

只见祁越光彩奕奕,却是聚神在瞧手上一部楷法名家钟氏所撰的《贺捷表》。

“陛下。”卫无己又叫一声。

“嗯?卿有何事?”祁越目光却是不动,敷衍问道。

“陛下,尚书令上表奏事,欲改制天机营。”

“那很好。陈令君年高德劭,熟悉朝政,就依他的意思办吧。”祁越一面照着字帖比划,一面儿戏说道。

“陛下,天机营乃大胤先祖所创,百年根基,须臾不曾改变。今若变动,必然叫天下喧哗,是祸乱之本。望陛下三思。”

说话之人正是当朝大将军王铮。

祁越闻言,眉须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然后将手中书卷交给近旁殿侍,目光如炬地仔细端凝分列在阶下的公卿重臣。一时间殿内阒静无声。

御床左右,金兽香鼎焚香袅袅,在这静谧中悠然而起,随意环绕,如同历代胤朝国君的魂灵般俯瞰着殿内众生。

“大将军所言甚是,先祖制法自然不可轻易改换,”祁越正一正身形,嘘声道,“只是朕方才览阅陈令君上疏,亦十分切理。不知令君与大将军之说如何取个折中的法子?”

这时尚书令陈叔平整一整冠服,走出臣列,步至天子阶下执珪启奏:“陛下,臣所思虑,正因为天机营乃先祖亲创,战功累累,是我大胤武运之魂,是以更要毙陋革新,开一派锐意图强的风气。如今天机营隶属大将军一人辖治,杀伐决断,唯大将军之命是从。臣以为如此并不是长久之策。”

“昨夜,偏将凌天道擅调天机营重兵屠灭司徒裴徕与右将军冯恢两门共百余口,虽妇孺不能幸免,杀声震天,百姓惶恐。我大胤国法明晰,律条具备。倘若禁中帝室有犯法者,应当交由宗正审理;若是朝中臣子失格,于法有违背处,自有御史依法惩办,岂能由军武之人越权宰杀。如若不将兵权加以节制,此例大开,人人自危,这才是妖魔逞乱、毁我根基的本源。”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理义皆备,使得大将军一派众臣哑口无言。

这尚书令陈叔平往日并不为丞相所用,乃朝中不争权名、安于自处的士族领袖。只是昨夜“还政”之变牵连太广,这些士族目睹裴徕、冯恢等人的惨景亦不免物伤其类,忧虑自身处境,于是联名上疏改制,图谋削弱王铮兵权。

这正是桓允之计的要义。

王铮心中明白此时处境,不可再将这些士族树立为敌,只能冷冷道:“令公此言,是明指我王铮僭越天威,私自用兵杀戮公卿。不如将私蓄死士、逼宫太后等一并入罪,如何?”

“陈某并无此意,”陈叔平颜色不改,作揖一拜后说,“大将军操劳为国,或者受小人忌恨也是有的。且朝中事务不论大小,大将军更是躬亲过问,恐怕于身体有伤。因此特请为大将军分担。”

此话一出,群公都有些躁动,嘁嘁察察互相低声言语。

这时未曾开口的司空朗终于出声道:“太后外戚专权干政,臣无所作为,实在有负先帝所托。昨夜之变,更有渎职失察之过,致使小人乘隙,屠害忠良。此非大将军之过,实是臣一人的糊涂。臣请自革职务,归还东山乡里,闲度余年。”

祁越还未发话,却是王铮抢先说道:“丞相说的好荒唐话。这朝堂上可以没有王铮,却不能没有丞相。”

殿内众公卿听了尽皆失色。

一是惊于王铮狂傲,竟然挡了天子的话;二是话语之间戾气显露无疑,公然发难于丞相。

司空朗欲待开口,却听得殿外传来惊雷般的一声。

“王阿虎,你好大胆子,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

阿虎本是王铮乳名,若非琅琊王氏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万万不敢称呼此名,因此王铮听闻之后脸色大变。转头看去,发现那虎虎生风、迈入殿中的正是化解昨夜危机的镇西大将军陆衡。

王铮凛色过去,瞬时又平复如初,说道:“原来是陆公。不知陆公何出此言?”

陆衡今日并未披甲,而是身穿云锦朝服,踏剑齿履,腰间坠一条御赐帛鱼。华发英姿,更胜过王铮方才的恢弘气势。

“王铮,自你从一员边疆守将入朝封侯,已有二十年光景。这二十年来你钻营权术,不惜卖妻求荣,换得仕途上平步青云。如今你已是带剑上殿,入朝不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要如何。难道想要效仿大司马桓冲舞八佾、加九锡、封异姓王不成!”

陆衡一番话高亢嘹亮,听得满朝公卿无不骇然。昔日大司马桓冲权倾朝野,已经封无可封,而后冒天下之大不韪威逼先帝进封自己为鹿公,已是裂土封王的逆行,引起举国震怒。这才有了河间、兰陵、汝南、成都、昆仑、琅琊六王讨逆之事,直至陈兵中原,战得遮天蔽日。也为后来的雍和之乱埋下祸根。

此时再提往事,已是不留情面地指控王铮有谋逆之心。

王铮仰天大笑,慷慨说道:“铮一生所图,皆为大义;心如明镜,扰之不浊!既然列位朝公都觉得我王铮大逆不道,那么弃官明志,又有何难。况且‘还政’的本心便是欲请圣上总理朝政一切大事。”

接着便奏明胤帝,愿改易兵制,将天机营划入天子直辖,并自请废除大将军之位,将调兵职权划拨二皇子、骠骑将军祁渊。

祁越沉吟片刻,似是不知该如何定夺。侍臣卫无己在一旁低声道:“陛下不必踌躇,答应无妨。皇后自有计较。”

祁越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便代朕宣读吧。”

卫无己领命上前,朗声宣谕道:“念大将军心忧劳苦,躯体日损,特拜为太傅,持节,加封辅政大臣……”

“且慢!”

王铮忽然出声,环视列位朝臣那各自肚肠的面孔后,转向祁越说道:“老夫不才,无力再为大胤鞠躬尽瘁。只是虽然意欲就此卸甲,不再过问兵事,却始终惦念着克复中原的抱负。如今北伐所需辎重人才都已准备妥当,而王某此刻又放下了战场之事,那便还要劳烦丞相物色一员大将,授命收复北地。”

司空朗面色一动,却是叹惋一样合上双目。

“哈哈哈哈,王阿虎,你又何必拐弯抹角。老夫虽然年迈,却仍有万夫不当之勇。北伐之任,舍我其谁!”

陆衡纵声大笑说道,然后向前伏拜天子,请命北伐总帅。

群臣之中,尚书令陈叔平看出了其中图谋,心有不忍地上奏道:“老将军壮心犹在,常思报效国家,是我等为臣的楷模。只是如今游国兵强马壮,更占据江夏河口,拨大军驻扎。我朝历次北伐均在此地死伤惨重,折损名将无数。眼下天时地利尚未具备,还请陛下斟酌。”

“令君此言差矣,”王铮面含笑容驳斥道,“陆公名号‘天下第一枪’,英雄奇谭传遍九州,想来游族蛮夷也熟知心中。这次以陆公为帅,必然叫那些蛮族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况且老将军镇守西北荒漠,经历战事不多,龙虎之躯必定威猛尚在……”

“王阿虎,你可知羞耻!”陆衡听他说起镇边之事,忽然怒发冲冠。

“玉门关一战,我父亡兄死,至今不能忘记。这三十年间,膝下三子也前后战死疆场,从此再无陆家嫡传血脉。这份忠志,岂能由你诬蔑!”

说着身形一闪,已欺近身前,拔出王铮佩剑。这一突变引得在殿内站守的侍卫纷纷挺枪欲进。

只是陆衡脚下没有再动,却是奋臂向空中刺出一剑。挥舞之间力透剑端,发出嗡嗡之声。

那声息,沛然如同清越的游龙之吟,绕梁而走,怒冲宇霄,使得这崇化殿里的文武百官无不为之脸色一变。

“赤霄名剑,千古传诵!上卫明君,下斩奸佞。如今却明珠暗投,可惜,可惜。哈哈哈哈!”

说罢,陆衡将剑掷还过去,对胤帝行跪拜之礼,沧声说道:“老臣今年六十又六,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人。此次出征边关,山长水远,又有强敌环伺,怕是再难见到陛下、畅叙我君臣之情了。臣这一去,只愿陛下励精图治,圣体康安,万岁万万岁;愿先祖气脉长存,庇佑苍生,万岁万万岁;愿我大胤与天不老,山河永在,万岁万万岁!”

寥寥几句话,饱含了一个忠志之臣的一生宏愿,也是一位历经华夏震裂者那无以复加的翘首之盼。

胤帝祁越听罢,眼睛望着殿中的雕梁画栋,久久不能言语。

方才大将军与丞相两派在朝堂上相争不下的种种曲绕,他岂能不知。只是这风雨飘摇的王朝,纵是帝王也深深无力于士族门阀与权臣党派那无休无止的攻伐,甚至于连皇后外戚安置在眼前的这位侍臣都要让自己忌惮三分。

只是在这人心离散,各怀不轨的危亡之际,仍然有陆公这等烈士甘心赴国,明知不可而为之。如此方为国士无双。

于是众目睽睽中,祁越走下御阶,将跪伏着的陆衡扶起,然后以国君之尊还一躬礼。

“陛下,不可!”卫无己见祁越不顾礼教,竟降尊拜一臣子,大惊制止道。

这一回,祁越天子一怒,冷冷道:“汝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

卫无己即刻跪下,自请失言之罪。

祁越向陆衡还礼毕,恭敬说道:“陆公,你是先帝留给朕的股肱之臣。如今国家衰弱,是朕过失;中原祖地,却是朕夙夜思念之事。现在北伐是人心所向,我大胤便应雷霆一击,铲除游国外族,夺还故地。如今陆公愿领北伐重任,那便是君臣一体;公之所向,便为朕之手眼。公这一去虎啸中原,威震夷狄;朕亦愿在这崇化殿披甲持枪,待公凯旋。”

陆衡听罢老泪纵横,再跪而拜,叩首道:“天佑大胤,陛下圣明。”

群臣百官此时亦一同跪倒,同声高呼:“天佑大胤,陛下圣明!”王铮无法,只得一起跪了。

崇化殿外,这余音如出海蛟龙般在浮云中轰鸣滚滚,正酝酿着破光的一刻。

景龙门阙,北面寥廓。城楼之上,司空朗与陆衡并肩伫立,望那山岳纵横、平原坦荡的北地极目而眺。

“阿龙,上次与你这样一起凭栏北望,还是许久之前的事吧?”陆衡负手问道。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年轻得很。”司空朗微微一笑,忆起两人热血峥嵘的年岁。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陆衡悠悠地道,“这回,我总该先你一步了吧?”

司空朗无语凝望天穹,望着那如蒸的绚烂云霞,耳边响起桓允稚嫩却铿锵的话语。

“经此一夜,朝中士族必定肯为我所用,合力削弱王铮一党在朝堂上的势力。只是要王铮平白无故地交出兵权,却不容易。咱们这边须得自断一臂,送出饵食,才能叫王铮骑虎难下。”少年桓允献策道。

“那这饵食如何才能做得?”司空玄不解地问。

“王铮一生戎马,出将入相,最为看重的是军兵功勋。我们若要对他言语相激,引他入瓮,只能由一位功盖大胤的名将出马。”

司空玄追问是谁,桓允却摇头不肯再答。

这时司空朗忽然罕有地厉声斥责:“允儿,你放肆!”

那青涩少年走至司空朗身前伏拜谢罪,却沉静非常地说:“桓允固是放肆,却是据实而言。丞相知我,绝无私心。倘若光复大胤需桓允永生入夜而栖,那桓允也惟愿长夜从此不白。”

“哈哈哈哈,好个无畏小儿,说的老夫心中澎湃难忍啊,”须发斑驳的暮年将军走入内堂,豪情不减地大笑道,“既然昨夜已经出手,老夫便没想过独活下来。便是要做饵食,大丈夫也要燃于星微爝火,燃至绚烂夺目,燃彻广阔苍穹!老夫这一辈子戎机年月,临去地府,更要在那疆场上举起咱们大胤的帅旗。”

接着对那少年又说:“小儿,你神机百变,是大胤的鬼才。且让老夫做你这一计的锁匙。他日收复山河,中原归胤,你亲自来老夫碑前祭拜即可。”

桓允双手交握,举至眉间,恭敬一拜道:“桓允谨记此誓。”

而此时司空朗站在景龙楼阙之上,回忆这一幕,却是感觉到无以言说的孤寂。

天下枪首,一代名将,踏在那长长的宫道上,如这滴血残霞般朝着落日逐晖而去,直至那身影融于尽头。

“陆兄,你是国家再不能得到的栋梁。此去泉台,却是谁人可以替代?”司空朗喃喃自语道。

千里之隔,陇右绝塞。在那疏疏草原上,手擎一杆锈蚀铁枪的少年眉横目立,神俊如叹,同样凝望着红日落下的方向。

“沉哥哥,姨母在唤你了。”这时一道纤细的女音自远处传来。

过去半晌,那少年才回道:“听得了,这就往回走。”

说罢转身曳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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