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传志
“凌天道！你忘了裴公赐名天道，是为了什么吗？雍和之耻尚未洗刷，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听完那个府兵的陈说，司空镜胸中如同烈火般烧灼，不禁怒斥昔日的挚友。
“司空镜！你与裴家大公子等人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便与京城公卿往来，与这些欺世盗名之徒假惺惺地你吹我捧，弄得什么中兴名士的头衔，可谓占尽了天地之间的便宜。纵使我才学武功胜于你们十倍，又能如何！”
凌天道猛然抬起长枪，直指司空镜。
“我父祖因是前朝降将，一生不得重用，郁郁死在边疆战场。裴徕老儿把我收在府中，名义上是师徒，却从未给我过学生之名。直至我十七岁拼死立下战功才能出仕为将。更教我不能放下的是，明明我先与燕然相爱得铭心刻骨！更请求平日里敬为父亲的老师为我与燕然请婚，不想这老儿却只是冷淡地说与我‘尊卑有别’四个字。”
“尊卑有别！”
凌天道仰天长啸一声，手上劲力猛发，将银枪枪柄顿地一杵。霎时尘飞石裂，催动云根，连擎举火把的身边一众兵士都微微一颤。
“好个‘尊卑有别’。我凌天道终究不是裴家嫡子，只能疆场上冲阵杀寇，为这裴家这百年士族添一笔功绩。燕然却最终离我而去，嫁作裴家嫡长、大胤散骑常侍的妻子。其中酸楚，你生在丞相府中又怎能明白。”
“你胡说！”
这时裴夜寒再也忍耐不住，站到凌天道面前对质。
“燕然嫂嫂一生清白，贞洁不染，绝不会跟你这畜生有什么私情。她与哥哥自从在凤池两相情悦，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男子。直到如今结为神仙眷侣，恩爱之心一如初见那刻，今生今世，情无所渝。正因如此，我裴夜寒敬她爱她，绝不容许有人毁她清誉。”
说罢裴夜寒眼中凛光一闪，拔剑飞身而出。那鬼魅的身形与镇守朱雀门前的汲黯俨然同出一脉。
凌天道微一惊诧，迅疾提枪来挡。却不料裴夜寒于欺近身前之时陡然急止，半转娇躯将剑身一颤，那柄利刃便像是绕指柔形般从左侧划出一道圆弧，斜斜刺来。
凌天道不及反应，急忙脚一踏地向后退去，却仍然被剑风扫中双手，顿时虎口破裂绽开，鲜血直流。
裴夜寒此刻双手举剑在侧，提过眉梢处直指敌寇。鬓边长发微松，为凛冽寒风带出一缕青丝，如唱如叹般缥缈蜿蜒在密密落下的白雪中，更与身上的白甲白靴映在一处，成为这血腥气与炬火熊熊燃烧的油烟交织中唯一一点冰洁。
“好个‘云中白鹤’裴仙子，总算替你窝囊的爹和兄长挽回几分裴家的脸面。”凌天道把手一握，伤口处顿时钻心发痛，咬牙狠狠说道。
这痛感，丝丝触动着凌天道烈火燃烧的心怀，一如刚才痛下杀手的那刻。
最初的呆怔过去，祁燕然已经恢复了总齐八方四海的郡主仪态。只见她款款步入厅堂之中，用雅致光艳的锦缎拭去裴瞻脸上的血污，然后将夫君轻轻抱入胸怀，不胜怜爱地替他合上犹自展露着惊疑的双眼。
“你杀了我的夫君，便是我祁燕然一生的仇敌了，”祁燕然抬起头，轻轻地道，“若今夜杀死燕然便了，否则今世余生，燕然定要守夫君报国孤志，寻仇于你这弑师杀兄的小人。”
“连你也要轻贱于我！为什么！”凌天道怒号道，“分明是我先遇着了你，我先钟情于你！”
祁燕然脸色苍白，缓缓摇了摇头，抱紧已经冷去的夫君尸首说，“你很好，可是我的心只有一个。你既杀了他，我的心便也随他去了。”
听罢这句话，凌天道脸上的狰狠渐渐被一股失望浇灭，既然恢复了方才的阴冷面孔。
“你既然矢志寻死，便成全了你。”
说完银光一闪，枪锋已经贯穿眼前娇弱的身躯。
祁燕然身子一动，微微含笑的嘴角流下一道血弯，喃喃道：“瞻郎，我这便到灵河岸边去寻你。”
眼前浮现出祁燕然死前之景，凌天道心中的酸悲化为仰天大笑，向司空镜与裴夜寒一干人道：“你们十数百人，难道还能救得下大胤满朝文武？丞相府邸已被我派去重兵，破门只在瞬息之间。‘云中白鹤’纵有百人之敌，我倒要看看你在这天机营万千精兵中的本事！”
朱雀关下。
身负玄甲黑剑的“鬼奴”重兵将窄窄门洞围得如金汤铁桶般没有丝毫缝隙，却迟迟不能攻入关内。门关阴影中传来铮铮的兵刃相击之声，而在声音所传之处数米内，三四具“鬼奴”士兵横尸左右，颇为狼狈。且均是体外无痕，剑过肌理而无血。
见前方久攻不下，另一员副将进言道：“地形狭小，将士所蓄狂力施展不开，反被那叫汲黯的剑客占尽辗转腾挪的灵巧。不如取来四羽笴，凭对面武艺如何出神入化，决不能抵挡三箭。”
头目将领目光倾注在战局中，毫无所动地说：“愚蠢。若是在战场上，自然无所顾忌。然则现下咱们是在天子宫廷，‘朱雀门’三字更是陛下御笔所题，你难道没听过投鼠忌器的道理？四羽笴威力奇大无比，倘若毁坏了什么、波及了什么，只怕我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正说话间，一柄黑剑断刃嗖地自城门处飞出，直取头目面门。
这汉子也不闪避，在断刃近身的电光石火间以手臂上的玄甲将其截住。黑甲黑剑相击，正是矛与盾的抗衡，其力道之大连四围空中的雪片都被荡开。然而这般碰撞之下，却几乎没有声息传出。想来是因为用以锻造的奇异材料所致。
数息之后，门下复归平静，只见汲黯衣袂无缺地负剑走出来，步至阵前。
虽然面前玄甲兵士之多不见头和尾，如同黑云压城一般气势窒人，汲黯却只是像看些嬉闹的儿童似的不甚着意，而后更是略有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献计四羽笴的副将眼见对方甚为张狂，不禁心头火起，便要前去一较高下。
被奉为头目的高大汉子略一抬手，阻拦道：“这钴铁玄甲虽然能挡天下万般兵器，却不能覆盖周身，仍有窄窄的接缝。以我方才所观，那个汲黯所用长剑纵是貌不惊人，却极为坚韧，必是名家所铸。而且剑身极薄，以至招式缥缈不定，剑锋所袭的方向刁钻难测，因而能穿透玄甲接缝，击破鬼兵。你武艺虽然不错，却破不了那鬼魅的剑招，贸然上去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那这局如何可破？堂堂鬼兵岂能被这单枪匹马的匹夫挡住去路。”副将忿忿道。
“不妨，我已调遣通晓五行之术的方士前去宫中禀报。大将军自有定夺。”高大汉子目不转视地说。
一时间，方才还在刀光剑影中喋血厮杀的对局静了下来，宛如激战过后死寂的疆场。唯有西风阵阵吹拂过来，旌旗凋败，死灵无声。
汲黯站在这“疆场”中央，念及孤身入殿的丞相，一丝隐忧缠绕于心口；还有同门师妹裴夜寒，她心性刚强却绝重情义，总有一段婉转不舍拖累了那身本领，且与司空家长子的痴情苦恋埋下了太多悲孽，恐怕终是难以善了；而在弘训宫中，自己亲见那平日里万方威仪、端庄慈蔼的皇太后被剥去凤冠华袍，竟至于由那些素日里谄媚的宫娥侍女和刀笔吏驱赶得乱发委地、赤脚而行。
自己空负一身蔑视天下的功夫，却不能出剑斩杀这些手持一纸御诏的恶人。
丞相教诲过如此一番话：“这人心的向背，恶善的定夺，并不能仗着武力一杀了事。纵是他王大将军，面对天下喧哗与指责也不得逆势而行，否则便要失了人心。朝堂，终究是人的朝堂。”
汲黯越过眼前宛如黑潮涌动的万千“鬼奴”，向更远处的楼宇田园眺去，心道无论朝堂与草野，这天下始终不会断绝的便是算计与恩仇，丝丝缕缕，上到天子公卿，下至黎元蒸民，都逃不过这具罗网。
“虽然满目山河仍在，我心中只存着你的一鸿碧影。念夕，一别十年，不知你今在何处……”
汲黯声借心传，眼前浮起巧笑倩兮的那位女子。
“汲郎，汲郎，相见有日，务多保重……”
如此想念之下，耳畔似是响起分别那日女子的轻呼声，空中丝丝风雪也像随声而起，吹动鬓发和耳缘。
“念夕，你虽不在身边，却仍然护佑着我吗？”汲黯轻声道，然后抬手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
下一刻，于身后艮位处破风而来一道暴虐的戾气，紧随其后便是一根缠纹长枪化作离弦箭飞空突刺，直取后心。
汲黯左右不动，以左腿斜出踏地，微一弓身，将剑身探至背后，铮地一声滴水成冰，将飞来长枪弹开。
长枪之主随即以风暴之势追上，把力一卸接住枪身。
来人正是受王铮之命火速赶来的贾士良。
“丞相果然识人。你到底还是堕入邪道，做了王铮的爪牙。”汲黯转身过来，将剑收入鞘中说道。
“说的好轻巧话，”束白发、披黑甲，眼神冰冷无情的贾士良亦收拢枪身说，“剑无正邪，只待明主。今后我愿化作大将军手中斩龙剑，沐滚烫之血，功盖九州；更要这声名上彻穹顶，满天星宿也要为我贾士良虚位长明，世人从此再不能视我为庶出。就算千夫所指又算得了什么。”
“此子可怜，”汲黯摇头道，“虽然有这样的野心，却没有周载河山的胸怀。看来丞相所说的‘不世少年郎’并不是你。”
说罢径直往门楼走去。撞肩而过时汲黯目无转动地说：“你既然来到此处，看来丞相所布设的计谋并无差错。如何叫这些奴兵退去，便看你的施展了。他们武艺虽然不精，却颇有些屁话，实在烦人得很。”
贾士良更不接话，走到鬼奴阵中威视一遍，然后说道：“我乃贾公之子、大将军新拜的龙骧将军，赐名士良。现在奉大将军之令，命你等立刻离宫回府。”
头目汉子听完心里一惊，问道：“我等听大将军虎符调遣才星夜赶来，入宫助大将军行事。为何这时又要撤回？”
“将军不要信了这短毛卵蛋的混账话。”那位副将赶上来骂道。虽然地位不及头目，却更加高大壮硕，是个暴炭脾性。“你道自己是什么龙马将军，可有凭证？”
“喂，是龙骧将军，”这时远在几丈之外、靠在城壁上的汲黯喊话过来，“我虽不学，字倒是认得几个。大将军府上总不会都是你这等目不识丁的蠢货罢？”
副将顿时暴跳如雷，咒喊回去。头目汉子却微微惊异，心道那人几丈之外竟然能有如此耳力，果然并非寻常的山野武夫。
贾士良面无波澜地说：“并无凭证，亦无需凭证。我身上所披铠甲便可斯证。”
这身玄甲乃特别锻造的焰纹异甲，配以冰丝银衫，确实只有大将军府中位登高阶的将材方可穿戴。只不过虎符已合，进兵之事不能儿戏。昔日雁荡山之战，一部鬼奴因雨天迟滞一个时辰，大将军便轻挥袖袍，将部中八百将士全部斩下头颅，串于绳索上一字荡开，布在山谷军营中示众全军。
那一幕，纵是杀戮无情的“鬼奴”也有几分寒噤，自此再无有违军令之事出现。
头目汉子正待说出心中的忧虑，副将却等待不得，急躁地叫嚣：“管你是龙是马，不见大将军本尊，决不能善罢……”
话没说完，贾士良已经在副将面门斜划一枪，声音也便戛然而止。只见那副将大汉头颅缓缓裂开，斜分为二坠落下来，将雪地瀑染一片赤红。剩下的一只眼睛犹自惊得瞪如铜铃。
“兵贵神机决断，不可有二话。还有多言的，这便是下场。”
说完贾士良便枪背身后，头也不回地往鬼奴们分开的道路中走去。
头目汉子亲见了那杀伐决断的冷静神态，自此信服这是大将军看中的人，于是果决地收拢士兵，列队撤出宫道。
汲黯背倚高墙，抱臂在前，远望那如同潮退的一片黑甲，用丹田之力送出并不高亢、却清晰可闻的话音：“贾士良，须得提些脚程往阴曹地府赶去，自此阳间正道上怕是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崇化殿西南，天封舍内。
老侍安公取来窄底纹边铜盆放了些温水进去，用粗绢布沾湿了些，细细擦拭着皱纹已然盘根错节的衰老面容。
盥洗毕，安公揭开铜镜，映着那打磨得有些粗粝的镜面整束冠容，穿起打理得毫无一丝褶痕的衣袍。接着燃起铜炉，烹煮上一斛羊酪，盛入碟盏中，并唤来童侍打理所需物具。
推开门，风雪已经停歇，只是穹顶之上仍然阴云盘桓。虽是钟过寅时，东边的星辰却依旧沉在遥远彼端，望之不见。
安公踏步走在宫道上，转头问身边的小童：“你今年几岁，入宫多长时间了？”
身旁手提食盒、作总角装扮的小童嫩声回答：“昨天满了十岁，安翁翁。入宫只才三个月。”
“因何入宫啊？”安公一面伛偻向前一面问。
小童想了想，答道：“宗族一门都没什么人物，只有我还伶俐些。因此父亲殷殷期盼，望我有些出息。”
“那这些日子可学到了出息之途？”
“恩，”小童羞涩地说，“丞相是全天下都景仰的名公。等年纪大些，希望能追随丞相左右，实现收复中原的抱负。”
安公笑着道：“好，好，咱们大胤有你这样的生力军，何愁不兴。”
只是说完又喃喃叹息：“原先，他也曾是你这样的好孩子。毕竟人心，离合无常，离合无常……”
这样说着，一老一幼渐渐走入夜色雾霭之中。
大殿之中，司空朗枯坐依旧，几个时辰以来未曾动上丝毫。现下，那具箭蟒攒金的丞相襟袍已然被寒夜之露所浸染。
“来者可是安公？”
感念到殿门被推开，司空朗自暗影中发出一声溢满疲惫的讯问。
安公步步蹒跚地趋近殿内，把已经几次被大雪湿气所侵灭的油灯点上，然后打开盛放宫膳的木盒，取出热气犹自袅袅的羊酪，恭敬置于案上说：“自昨日卯时起丞相便滴水未进，请用些膳罢。”
司空朗觑视一眼面前粗拙质朴的五盏碟，问道：“这可是北地之酪？”
安公这时郑重一揖，答说：“丞相念旧，老臣素知。这是常年游走洛中旧地的一位客商进献上来的几斛鲜酪。虽然是北人吃惯了的东西，可如今国家南渡十数载，连当今太子都已经习惯了这江东之地的吃食，怕是早已不再想念此物。”
司空朗用下一匙，细细品来。北地故都的繁华盛景应这滋味一一袭上心头。十年不觉一梦，自己苦心维持的中原之志却始终未能寸进。
大将军王铮离宫之前，曾将一白子拈离棋枰，落入袖袍中。
“丞相嘉谋，果然不是我这莽夫所能敌手。我空有屠龙之势，却不能一扫障碍，迫丞相投子，实在是惭愧。只不过经这一夜，不知丞相还能困守多久。这一子暂且存于老夫，且看后来的胜负罢。”
一招暗度陈仓，总算将“守志者”的薪火堪堪保存下来一星半束。只是有太多忠良和儿辈倒在了这场借“还政”之名上演的血腥屠戮中。
“可知太后如何？”司空朗问。
安公斟酌一回，答道：“这时辰，怕是已经发往金墉城了。”
司空朗若同困乏一样微闭起双目，良久才开口：“安公，朗一生所求唯有克复中原，是否错了？”
“前朝曾有位复姓东方的高士，他最是懂得入世治国之术。可旁人问道于他，却只回答‘谈何容易’四字，”安公斟满一杯滚酒，徐徐说道，“丞相站立的地方，是咱们大胤的绝高之处，这样才能一览天下，谋划国策。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丞相的处境，又岂是‘谈何容易’四字所能说明白的。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司空朗睁开眼，露出一丝憔悴的笑容说：“若非绝境穷途，万不敢劳烦安公教诲。这一席话，朗必当谨记于心。”
安公连忙伏拜在地，说：“老臣一时想到，便随口说了出来，实在造次得很。”
“安公不必如此，这等超然物外的智慧，正是大胤的瑰宝。”
司空朗站立起来，步至洒入淡淡幽光的高大殿门前，举头望着苍穹说道：“老夫始终是先帝留下的孤臣，已没有那番心力与智勇去收复山河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天边星落，终将赐我大胤英才，化作那位不世少年郎，重塑我九州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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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那个府兵的陈说，司空镜胸中如同烈火般烧灼，不禁怒斥昔日的挚友。
“司空镜！你与裴家大公子等人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便与京城公卿往来，与这些欺世盗名之徒假惺惺地你吹我捧，弄得什么中兴名士的头衔，可谓占尽了天地之间的便宜。纵使我才学武功胜于你们十倍，又能如何！”
凌天道猛然抬起长枪，直指司空镜。
“我父祖因是前朝降将，一生不得重用，郁郁死在边疆战场。裴徕老儿把我收在府中，名义上是师徒，却从未给我过学生之名。直至我十七岁拼死立下战功才能出仕为将。更教我不能放下的是，明明我先与燕然相爱得铭心刻骨！更请求平日里敬为父亲的老师为我与燕然请婚，不想这老儿却只是冷淡地说与我‘尊卑有别’四个字。”
“尊卑有别！”
凌天道仰天长啸一声，手上劲力猛发，将银枪枪柄顿地一杵。霎时尘飞石裂，催动云根，连擎举火把的身边一众兵士都微微一颤。
“好个‘尊卑有别’。我凌天道终究不是裴家嫡子，只能疆场上冲阵杀寇，为这裴家这百年士族添一笔功绩。燕然却最终离我而去，嫁作裴家嫡长、大胤散骑常侍的妻子。其中酸楚，你生在丞相府中又怎能明白。”
“你胡说！”
这时裴夜寒再也忍耐不住，站到凌天道面前对质。
“燕然嫂嫂一生清白，贞洁不染，绝不会跟你这畜生有什么私情。她与哥哥自从在凤池两相情悦，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男子。直到如今结为神仙眷侣，恩爱之心一如初见那刻，今生今世，情无所渝。正因如此，我裴夜寒敬她爱她，绝不容许有人毁她清誉。”
说罢裴夜寒眼中凛光一闪，拔剑飞身而出。那鬼魅的身形与镇守朱雀门前的汲黯俨然同出一脉。
凌天道微一惊诧，迅疾提枪来挡。却不料裴夜寒于欺近身前之时陡然急止，半转娇躯将剑身一颤，那柄利刃便像是绕指柔形般从左侧划出一道圆弧，斜斜刺来。
凌天道不及反应，急忙脚一踏地向后退去，却仍然被剑风扫中双手，顿时虎口破裂绽开，鲜血直流。
裴夜寒此刻双手举剑在侧，提过眉梢处直指敌寇。鬓边长发微松，为凛冽寒风带出一缕青丝，如唱如叹般缥缈蜿蜒在密密落下的白雪中，更与身上的白甲白靴映在一处，成为这血腥气与炬火熊熊燃烧的油烟交织中唯一一点冰洁。
“好个‘云中白鹤’裴仙子，总算替你窝囊的爹和兄长挽回几分裴家的脸面。”凌天道把手一握，伤口处顿时钻心发痛，咬牙狠狠说道。
这痛感，丝丝触动着凌天道烈火燃烧的心怀，一如刚才痛下杀手的那刻。
最初的呆怔过去，祁燕然已经恢复了总齐八方四海的郡主仪态。只见她款款步入厅堂之中，用雅致光艳的锦缎拭去裴瞻脸上的血污，然后将夫君轻轻抱入胸怀，不胜怜爱地替他合上犹自展露着惊疑的双眼。
“你杀了我的夫君，便是我祁燕然一生的仇敌了，”祁燕然抬起头，轻轻地道，“若今夜杀死燕然便了，否则今世余生，燕然定要守夫君报国孤志，寻仇于你这弑师杀兄的小人。”
“连你也要轻贱于我！为什么！”凌天道怒号道，“分明是我先遇着了你，我先钟情于你！”
祁燕然脸色苍白，缓缓摇了摇头，抱紧已经冷去的夫君尸首说，“你很好，可是我的心只有一个。你既杀了他，我的心便也随他去了。”
听罢这句话，凌天道脸上的狰狠渐渐被一股失望浇灭，既然恢复了方才的阴冷面孔。
“你既然矢志寻死，便成全了你。”
说完银光一闪，枪锋已经贯穿眼前娇弱的身躯。
祁燕然身子一动，微微含笑的嘴角流下一道血弯，喃喃道：“瞻郎，我这便到灵河岸边去寻你。”
眼前浮现出祁燕然死前之景，凌天道心中的酸悲化为仰天大笑，向司空镜与裴夜寒一干人道：“你们十数百人，难道还能救得下大胤满朝文武？丞相府邸已被我派去重兵，破门只在瞬息之间。‘云中白鹤’纵有百人之敌，我倒要看看你在这天机营万千精兵中的本事！”
朱雀关下。
身负玄甲黑剑的“鬼奴”重兵将窄窄门洞围得如金汤铁桶般没有丝毫缝隙，却迟迟不能攻入关内。门关阴影中传来铮铮的兵刃相击之声，而在声音所传之处数米内，三四具“鬼奴”士兵横尸左右，颇为狼狈。且均是体外无痕，剑过肌理而无血。
见前方久攻不下，另一员副将进言道：“地形狭小，将士所蓄狂力施展不开，反被那叫汲黯的剑客占尽辗转腾挪的灵巧。不如取来四羽笴，凭对面武艺如何出神入化，决不能抵挡三箭。”
头目将领目光倾注在战局中，毫无所动地说：“愚蠢。若是在战场上，自然无所顾忌。然则现下咱们是在天子宫廷，‘朱雀门’三字更是陛下御笔所题，你难道没听过投鼠忌器的道理？四羽笴威力奇大无比，倘若毁坏了什么、波及了什么，只怕我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正说话间，一柄黑剑断刃嗖地自城门处飞出，直取头目面门。
这汉子也不闪避，在断刃近身的电光石火间以手臂上的玄甲将其截住。黑甲黑剑相击，正是矛与盾的抗衡，其力道之大连四围空中的雪片都被荡开。然而这般碰撞之下，却几乎没有声息传出。想来是因为用以锻造的奇异材料所致。
数息之后，门下复归平静，只见汲黯衣袂无缺地负剑走出来，步至阵前。
虽然面前玄甲兵士之多不见头和尾，如同黑云压城一般气势窒人，汲黯却只是像看些嬉闹的儿童似的不甚着意，而后更是略有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献计四羽笴的副将眼见对方甚为张狂，不禁心头火起，便要前去一较高下。
被奉为头目的高大汉子略一抬手，阻拦道：“这钴铁玄甲虽然能挡天下万般兵器，却不能覆盖周身，仍有窄窄的接缝。以我方才所观，那个汲黯所用长剑纵是貌不惊人，却极为坚韧，必是名家所铸。而且剑身极薄，以至招式缥缈不定，剑锋所袭的方向刁钻难测，因而能穿透玄甲接缝，击破鬼兵。你武艺虽然不错，却破不了那鬼魅的剑招，贸然上去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那这局如何可破？堂堂鬼兵岂能被这单枪匹马的匹夫挡住去路。”副将忿忿道。
“不妨，我已调遣通晓五行之术的方士前去宫中禀报。大将军自有定夺。”高大汉子目不转视地说。
一时间，方才还在刀光剑影中喋血厮杀的对局静了下来，宛如激战过后死寂的疆场。唯有西风阵阵吹拂过来，旌旗凋败，死灵无声。
汲黯站在这“疆场”中央，念及孤身入殿的丞相，一丝隐忧缠绕于心口；还有同门师妹裴夜寒，她心性刚强却绝重情义，总有一段婉转不舍拖累了那身本领，且与司空家长子的痴情苦恋埋下了太多悲孽，恐怕终是难以善了；而在弘训宫中，自己亲见那平日里万方威仪、端庄慈蔼的皇太后被剥去凤冠华袍，竟至于由那些素日里谄媚的宫娥侍女和刀笔吏驱赶得乱发委地、赤脚而行。
自己空负一身蔑视天下的功夫，却不能出剑斩杀这些手持一纸御诏的恶人。
丞相教诲过如此一番话：“这人心的向背，恶善的定夺，并不能仗着武力一杀了事。纵是他王大将军，面对天下喧哗与指责也不得逆势而行，否则便要失了人心。朝堂，终究是人的朝堂。”
汲黯越过眼前宛如黑潮涌动的万千“鬼奴”，向更远处的楼宇田园眺去，心道无论朝堂与草野，这天下始终不会断绝的便是算计与恩仇，丝丝缕缕，上到天子公卿，下至黎元蒸民，都逃不过这具罗网。
“虽然满目山河仍在，我心中只存着你的一鸿碧影。念夕，一别十年，不知你今在何处……”
汲黯声借心传，眼前浮起巧笑倩兮的那位女子。
“汲郎，汲郎，相见有日，务多保重……”
如此想念之下，耳畔似是响起分别那日女子的轻呼声，空中丝丝风雪也像随声而起，吹动鬓发和耳缘。
“念夕，你虽不在身边，却仍然护佑着我吗？”汲黯轻声道，然后抬手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
下一刻，于身后艮位处破风而来一道暴虐的戾气，紧随其后便是一根缠纹长枪化作离弦箭飞空突刺，直取后心。
汲黯左右不动，以左腿斜出踏地，微一弓身，将剑身探至背后，铮地一声滴水成冰，将飞来长枪弹开。
长枪之主随即以风暴之势追上，把力一卸接住枪身。
来人正是受王铮之命火速赶来的贾士良。
“丞相果然识人。你到底还是堕入邪道，做了王铮的爪牙。”汲黯转身过来，将剑收入鞘中说道。
“说的好轻巧话，”束白发、披黑甲，眼神冰冷无情的贾士良亦收拢枪身说，“剑无正邪，只待明主。今后我愿化作大将军手中斩龙剑，沐滚烫之血，功盖九州；更要这声名上彻穹顶，满天星宿也要为我贾士良虚位长明，世人从此再不能视我为庶出。就算千夫所指又算得了什么。”
“此子可怜，”汲黯摇头道，“虽然有这样的野心，却没有周载河山的胸怀。看来丞相所说的‘不世少年郎’并不是你。”
说罢径直往门楼走去。撞肩而过时汲黯目无转动地说：“你既然来到此处，看来丞相所布设的计谋并无差错。如何叫这些奴兵退去，便看你的施展了。他们武艺虽然不精，却颇有些屁话，实在烦人得很。”
贾士良更不接话，走到鬼奴阵中威视一遍，然后说道：“我乃贾公之子、大将军新拜的龙骧将军，赐名士良。现在奉大将军之令，命你等立刻离宫回府。”
头目汉子听完心里一惊，问道：“我等听大将军虎符调遣才星夜赶来，入宫助大将军行事。为何这时又要撤回？”
“将军不要信了这短毛卵蛋的混账话。”那位副将赶上来骂道。虽然地位不及头目，却更加高大壮硕，是个暴炭脾性。“你道自己是什么龙马将军，可有凭证？”
“喂，是龙骧将军，”这时远在几丈之外、靠在城壁上的汲黯喊话过来，“我虽不学，字倒是认得几个。大将军府上总不会都是你这等目不识丁的蠢货罢？”
副将顿时暴跳如雷，咒喊回去。头目汉子却微微惊异，心道那人几丈之外竟然能有如此耳力，果然并非寻常的山野武夫。
贾士良面无波澜地说：“并无凭证，亦无需凭证。我身上所披铠甲便可斯证。”
这身玄甲乃特别锻造的焰纹异甲，配以冰丝银衫，确实只有大将军府中位登高阶的将材方可穿戴。只不过虎符已合，进兵之事不能儿戏。昔日雁荡山之战，一部鬼奴因雨天迟滞一个时辰，大将军便轻挥袖袍，将部中八百将士全部斩下头颅，串于绳索上一字荡开，布在山谷军营中示众全军。
那一幕，纵是杀戮无情的“鬼奴”也有几分寒噤，自此再无有违军令之事出现。
头目汉子正待说出心中的忧虑，副将却等待不得，急躁地叫嚣：“管你是龙是马，不见大将军本尊，决不能善罢……”
话没说完，贾士良已经在副将面门斜划一枪，声音也便戛然而止。只见那副将大汉头颅缓缓裂开，斜分为二坠落下来，将雪地瀑染一片赤红。剩下的一只眼睛犹自惊得瞪如铜铃。
“兵贵神机决断，不可有二话。还有多言的，这便是下场。”
说完贾士良便枪背身后，头也不回地往鬼奴们分开的道路中走去。
头目汉子亲见了那杀伐决断的冷静神态，自此信服这是大将军看中的人，于是果决地收拢士兵，列队撤出宫道。
汲黯背倚高墙，抱臂在前，远望那如同潮退的一片黑甲，用丹田之力送出并不高亢、却清晰可闻的话音：“贾士良，须得提些脚程往阴曹地府赶去，自此阳间正道上怕是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崇化殿西南，天封舍内。
老侍安公取来窄底纹边铜盆放了些温水进去，用粗绢布沾湿了些，细细擦拭着皱纹已然盘根错节的衰老面容。
盥洗毕，安公揭开铜镜，映着那打磨得有些粗粝的镜面整束冠容，穿起打理得毫无一丝褶痕的衣袍。接着燃起铜炉，烹煮上一斛羊酪，盛入碟盏中，并唤来童侍打理所需物具。
推开门，风雪已经停歇，只是穹顶之上仍然阴云盘桓。虽是钟过寅时，东边的星辰却依旧沉在遥远彼端，望之不见。
安公踏步走在宫道上，转头问身边的小童：“你今年几岁，入宫多长时间了？”
身旁手提食盒、作总角装扮的小童嫩声回答：“昨天满了十岁，安翁翁。入宫只才三个月。”
“因何入宫啊？”安公一面伛偻向前一面问。
小童想了想，答道：“宗族一门都没什么人物，只有我还伶俐些。因此父亲殷殷期盼，望我有些出息。”
“那这些日子可学到了出息之途？”
“恩，”小童羞涩地说，“丞相是全天下都景仰的名公。等年纪大些，希望能追随丞相左右，实现收复中原的抱负。”
安公笑着道：“好，好，咱们大胤有你这样的生力军，何愁不兴。”
只是说完又喃喃叹息：“原先，他也曾是你这样的好孩子。毕竟人心，离合无常，离合无常……”
这样说着，一老一幼渐渐走入夜色雾霭之中。
大殿之中，司空朗枯坐依旧，几个时辰以来未曾动上丝毫。现下，那具箭蟒攒金的丞相襟袍已然被寒夜之露所浸染。
“来者可是安公？”
感念到殿门被推开，司空朗自暗影中发出一声溢满疲惫的讯问。
安公步步蹒跚地趋近殿内，把已经几次被大雪湿气所侵灭的油灯点上，然后打开盛放宫膳的木盒，取出热气犹自袅袅的羊酪，恭敬置于案上说：“自昨日卯时起丞相便滴水未进，请用些膳罢。”
司空朗觑视一眼面前粗拙质朴的五盏碟，问道：“这可是北地之酪？”
安公这时郑重一揖，答说：“丞相念旧，老臣素知。这是常年游走洛中旧地的一位客商进献上来的几斛鲜酪。虽然是北人吃惯了的东西，可如今国家南渡十数载，连当今太子都已经习惯了这江东之地的吃食，怕是早已不再想念此物。”
司空朗用下一匙，细细品来。北地故都的繁华盛景应这滋味一一袭上心头。十年不觉一梦，自己苦心维持的中原之志却始终未能寸进。
大将军王铮离宫之前，曾将一白子拈离棋枰，落入袖袍中。
“丞相嘉谋，果然不是我这莽夫所能敌手。我空有屠龙之势，却不能一扫障碍，迫丞相投子，实在是惭愧。只不过经这一夜，不知丞相还能困守多久。这一子暂且存于老夫，且看后来的胜负罢。”
一招暗度陈仓，总算将“守志者”的薪火堪堪保存下来一星半束。只是有太多忠良和儿辈倒在了这场借“还政”之名上演的血腥屠戮中。
“可知太后如何？”司空朗问。
安公斟酌一回，答道：“这时辰，怕是已经发往金墉城了。”
司空朗若同困乏一样微闭起双目，良久才开口：“安公，朗一生所求唯有克复中原，是否错了？”
“前朝曾有位复姓东方的高士，他最是懂得入世治国之术。可旁人问道于他，却只回答‘谈何容易’四字，”安公斟满一杯滚酒，徐徐说道，“丞相站立的地方，是咱们大胤的绝高之处，这样才能一览天下，谋划国策。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丞相的处境，又岂是‘谈何容易’四字所能说明白的。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司空朗睁开眼，露出一丝憔悴的笑容说：“若非绝境穷途，万不敢劳烦安公教诲。这一席话，朗必当谨记于心。”
安公连忙伏拜在地，说：“老臣一时想到，便随口说了出来，实在造次得很。”
“安公不必如此，这等超然物外的智慧，正是大胤的瑰宝。”
司空朗站立起来，步至洒入淡淡幽光的高大殿门前，举头望着苍穹说道：“老夫始终是先帝留下的孤臣，已没有那番心力与智勇去收复山河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天边星落，终将赐我大胤英才，化作那位不世少年郎，重塑我九州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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