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风月无关
“世事无常，你我两不相欠。”
——莫凝（2017）
“还行。”
吴越从地上爬起身子，拍了拍手，“再试试吧。”
梁续用力的揉搓着脸，不服老不行了，浑身每一个骨头节都痛的厉害。
半小时前便有了征兆，每次眨眼之间经过的距离开始越来越长，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像开始进入他的视野，飞舞的虫子，路边坐着一袭白衣的人，细看却又消失了。有媳妇抱着孩子冲他哭泣的画面，有地上的隔离墩子和大坑，他晃晃脑袋。
然后车就进去了。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火星子，似乎感觉到车头和车尾之间折了九十度的直角。熄火了，一车人也随着这阵剧烈的颠簸清醒过来。
他很心疼这辆跟他一样命运多舛的小奔驰，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心里清楚，只要两颗炸弹往外一丢，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梁续揉着酸痛的眼睛，再次将车子启动，好在两个哆嗦之后，车子又再次轰鸣了起来。经历了两次让人肉疼刮底盘后，车子再次缓缓的回到了路面上。
“梁老师啊，”吴越有些担心，“你行不行？我来会儿吧。”
“唏——”梁续慢慢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确实是强撑着精神了，但刚才的一震倒是给他打了一针，那愤怒和懊悔再次升腾了起来。
“没事儿，不行了再叫你。”
后面隐隐传来了叫痛的“嘶嘶”声，梁续身子一哆嗦，好在仔细听来是原斌。
“疼疼，疼——”可能是因为再次的剧烈震动，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Sunny将手伸到前排的扶手箱上，拍了拍，“有皮筋儿什么的么？”
梁续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嘟囔道：“又怎么了？”
“擦干净了，我寻思拿纱布包上点儿。”
梁续想了想，又瞅了瞅前面的仪表盘，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要想找个买皮筋的也是不容易，“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吧。”
吃了刚才的教训，梁续将速度稍微减慢许多。交错的车子少了，多数都是停在路边，有的罩上了银色的罩子。窗外的风时不时将刚刚掉落下来的枯叶卷起，声音听着也有些凄凉。
“好了，”Sunny的声音传来，梁续不明所以的向后望望，却见Sunny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细看下来，原来是头发已披散开。那根扎头发用的皮筋儿，出现在了原斌的脑袋上。
“嘿嘿，”他缓缓的张开嘴，半哼半笑两声。吴越也扭回头看了看，这一顿折腾完事儿了之后，原斌的神色轻松了许多。
“好点儿了么？”Sunny习惯性的拢了拢头发，坐直了身子，看样子准备休息一会儿。
吴越将座位往后调了调，换了个看后面方便些的姿势，“当你——原大师死了呢，真他妈吓人。”
原斌努力挤出微笑，点点头，“企鹅。”
“企鹅？”Sunny有点没听明白。
吴越赶紧坐会身子，装作费解的样子，“什么企鹅，可能这会儿还糊涂呢，别刺激他了还是。”
原斌隐约想起些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头痴愣愣的看着Sunny，“我记得——我好像是被打了，是吧。”
他说着，慢慢抬起手够向痛处，却又被Sunny拦了下来。
“先别摸，手不干净，再感染了。”
“那个，”原斌又将眼睛闭上，似乎还有些痛苦，“我成功了——么？”
“呃，”Sunny搓了搓鼻子，这个傻傻的“喇嘛”，还真是让她心里很暖。
“没有，”她摇摇头，“但是没事儿的，大师，等一会儿我们就出去了，续哥不是说了么，那个吕老，一句话的事儿。”
原斌似没有听明白，不住的念叨着：
“吕老——吕老——老驴——”
随着这念叨，前面两个人的肩膀，不自觉的紧了。
“Sunny——”原斌继续如梦呓一般喃喃道：“你说——咋就这么巧呢，你偏偏叫Sunny——”
前面两个本来紧张的要死的人，差点儿乐出声来。吴越和梁续对了对眼神，用手在太阳穴旁边指了两下。这原斌应该还是有点儿迷糊，怎么把原来撩妹子的嗑儿都搞出来了。
“是赛男啦，”Sunny有些尴尬，用手指挽了挽头发，又摆出了那副招牌的客套笑容，“我爸给起的。”
车内被原斌的撩妹嗑，重新打回了沉默。Sunny却似乎想起了心事，喃喃自语道：
“其实也挺怪，我爸上过高中，在我们那还挺有名的，没啥人说他不好。可就是这么个人啊，似乎最嫌弃的就是我。”
听着话题有转，梁续不敢再打断，任由她低声嘀咕着。
Sunny似乎是有些累了，神情更加放松了些，将身子斜倚在窗边，用手比划着。
“诶就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重男轻女是愚昧的表现，当时啊，全班的眼睛，刷刷刷的就看过来了。”
“所以我自己出来之后，就一直让别人叫我Sunny了，”她将一缕发梢捏在指尖，来回的玩弄着，哑然笑了笑：
“——我记得上回解释这事儿，还是和——那个人。”
“那个人？”吴越回过头。
“呃——”Sunny玩弄着发梢，“前夫吧应该算，如果那也叫结婚的话。”
“那会儿就是觉得吧，突然被人看的起了，就是，所有人都是逢场作戏，只有那个傻子当真了，我就特感动。当时就觉得，只要抓住了他，人生一定是会好起来的。”
“但谎言就是谎言啊，很多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我甚至都没敢带那个男人给我奶奶看过，总觉得那片林子，太可怕了。只要他去，肯定会吓到，会后悔的。现在想想，老天那会儿好像真的向着我。你看，我奶奶没的那年，我认识的他，我本来啥也没有，奶奶没了，合同换了嫁妆。你们说，这不就是命么。”
“你奶奶——呃，”吴越小心的张了嘴，“是怎么没的啊。”
“嗨——”Sunny的声音小了很多，“老人家嘛，脑子不是很清楚了，据说是烧炉子的时候没看好，熏过去了。山里又没人知道，一直到好久，”Sunny轻叹一声，“好久才发现，就不行了。”
“前年吧，”Sunny将手伸到前面，拿起扶手台上的那盒烟，“前年立春那会儿。”
她说完，熟练的点上，而后将手放在膝盖上，痴愣愣的吸着。
“所以说，”吴越还是想尝试一下，“所以说，那块地已经帮过你一次了——”
“其实，”没等他说完，Sunny突然打断了，继续说了下去。
“我可能不大孝顺吧，也可能是那会儿满心结婚的事情。知道信儿的那天，我还真没有特难受。这不应该的，对么，我奶也不容易，也对我挺好的，小时候天天带着我在林子里转悠，教我各式各样的土方子。”
“可是我越了解吧，就越觉得这不是我该干的事儿。所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我终于和那里再也没有关系了，我一直觉得，我就该生活在城市里的，这里更适合。”
“其实城市这东西吧，”吴越想起梁续一贯的说辞，“也没那么——”
“我都想好了，”Sunny再次打断了他，将烟头丢到窗外，双手摩挲了一把脸，“我都想好了，这次要是能再要出些钱来，我就也搬到北京来生活。这儿多好啊，我总觉得，这儿空气都是香的。小吴哥，续哥说的那个吕老，真的很厉害是么，他是不是一句话就能帮我把钱要回来？”
“呃，”吴越本来准备的说辞，被堵了回去。
他坐回身子，心中越发疑惑：说到底，无非是钱的事儿。他甚至不知道“那帮人”在怕什么。三番两次的交涉里，事情仿佛并不如她说的般简单。
好在，他俩的目的只是把她“框”出北京罢了，离这个谎言的必然露馅儿，也就剩几个小时了。
这个美梦就再让她做一会儿吧，他又偷眼看向梁续，毕竟那张脸上凝重的吓人。
“嗯，一定能的。”
Sunny满脸憧憬的坐回椅背上，叹了口气，又看向原斌，“这个大师人真的太好了，我都感动了。等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可惜啊——”
“可惜？”梁续一挑眉毛。
Sunny偷偷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凑到他俩的耳边：
“可惜就是丑了点——要是再瘦一点儿，帅一点儿就好了。”
梁续反应半天，还是微微撬动嘴唇干笑了半声，他还真没想到，原斌竟也有这么一天。不知道是赖现在这幅尊容，还是该赖Sunny这并不高明的品味。
“涮锅的，”原斌似刚睡醒一般，有气无力的吭叽道。
吴越和Sunny吓了一跳，赶紧做回身子。
但原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窗外：“这是不是海淀？”
梁续本还沉浸在Sunny的忧伤中，听到这里无奈的搓了搓额头。这老小子看来早就又迷糊着了，压根也没听Sunny说什么。扭头看看导航，分明是东三环外。
“甭管了，应该快出去了。”梁续拧了拧脖子，轻叹了口气。
“我记得我被人打了来着，”原斌小心翼翼的扭动起身子，再一次说道。
“涮锅的？”Sunny疑惑的看着吴越，“什么涮锅的？”
“啃——”吴越脑袋飞速的转着，“呃——什么涮锅的，你听错了吧。”
原斌的□□却并未停止。
“——看着眼熟，我好像有印象。是不是我家啊。”
“家？”Sunny皱起眉头，“大师哪儿人啊？”
“呃——对啊，”吴越点点头，“大师嘛，四海为家。”
“——是不是快到公主坟了？企鹅，我记着这儿呢，翠微路。”
“大师你歇会儿吧，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吴越提高了音量，试图压住这该死的“胡话”。
“我来过，”原斌话中多了些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傲慢语气。见前面两个人都不再搭言，便扭头看着Sunny的方向叨念起来：
“你走慢点儿，我瞅瞅。我看看他们睡了没。”
原斌在找他们。
一个忘记了他存在的家庭。
那辆大凯迪拉克，似乎是这几年之中他和那个家庭唯一的联系。即便价格不菲，也从没有填满那长久的空白。
其实初中的时候，他便想过改姓，这个姓氏像一道羞耻的烙印。每一次被人提到时，都不怎么愉快，可是母亲却不想他多事。
那个“小北京”的外号，终于成了他最不敢回忆的伤疤。他甚至不敢幻想自己出生之前，父母恩爱的样子，那让他酸楚。
所有的一切，他即是果，又是因，所有的不幸。他努力的逃避着关于那个家庭的一切，但他们就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即使那个将自己匆忙带到世界上的人，已经快没了消息。
他们还好么，若是幸福，他该开心么，还是截然相反，他不知道。
即便剃了个了却凡尘的寸头，时时绕开那一片区域。最终做出来北京的选择时，也明白自己多多少少混进了一些“碰巧”再见他们一眼的杂念。
也许是脑后伤所带来的迟滞，竟让他迷迷糊糊的又说了出来。
除了那个姓氏，其他的关联，无非是钱。这钱本也还够，但对孟晓滨家平摊的赔偿，让母子两个人几年来攒下来的积蓄急转直下。
眼瞅原斌就要开启“留学”之旅，靠着父亲每个月的“旧情”，和姥姥姥爷的退休金，想养活个大学生是不大可能的。
于是在原斌离开狼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妈妈为了日后的长久打算，开启了自己麻将以外的第二个生意。
就如同那一场股票潮一样，零八年前后，全狼台的民众们又开始打起了海参的主意。即便是那个给原斌“剃头”的“标志”理发店老板，也时常和老主顾们聊聊其中的生意经和育苗法。
那些天每天晚上原斌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妈妈守在那台他的电脑前面，一点儿一点儿的算计着。
一次中午妈妈回到家，急匆匆的将一个小本子摊在他面前。用手掌将纸压平，指着上面的几行加减乘除，算给原斌看：
“就算是再出问题，我算它一年折了一半儿进去，还有六十多万。”妈妈低头用笔指着，用有节奏的语气说道。
原斌自然是点头的，平日里与母亲的交流已经少了很多，这种时候问到他肯定也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况且听着也着实不错。
即使是隔着茶色眼镜，妈妈满脸的喜悦还是显露出来。他开始听母亲研究起收苗，育苗，雇人等诸多事情，忙的不亦乐乎。
他也时不时做起关于突然摇身一变富二代的白日梦，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和妈妈开着豪车，一路来到北京。把那几千块钱的存折，用弹弓射进那扇狭窄的小窗户里。
那年夏天，原斌去看过那片养参的池子，那里看不出是海的样子，村民们用土将海滩分割成如庄稼地一般的方块儿，租给这些老板们搞养殖用。
原斌在土堆积的坝上走了一圈儿，这些行为经常会引得周围几个池子的“保安”们汪汪吠叫。雇工们没见过他，都会对这个并不认识的“小东家”盘问上几句。
剩下的时间，他会去到北边儿尽头的房间里，那是几个合伙人商量生意和看监控的地方。沙发的两头儿，一边摆着财神龛，一边儿堆满了饲料。虽然咸腥刺鼻，但玩儿手机也不被人打扰，从这里望出去，阳光下的墨色水域反着金光，像是有希望的样子。
也许是老天不让这高级补品变得廉价，一场病灾，把这城市的发财梦又一次捅了个窟窿。猛子们从水里把头探出来，摇摇脑袋，母亲便知道大势已去。
个月之间，那片海滩上便人迹罕至了，连那个发廊老板也没了踪影。
“我就是没有那个财运。”
妈妈在电话里自怨自艾的说道。那时原斌已经在大连待到了快要高考，母亲感慨完了还不忘了提醒他不要分心，好好复习，上了大学才能赚大钱。
原斌挂断电话，心中有些难过，他在电话里联系了两个狼台的“混混”，让他们去堵了那个娘们唧唧的发廊老板，给了他一板砖。
他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投钱进去，那里面有些事情，是他这个做儿子的羞于启齿的。
他讨厌这种感觉，一次一次将所有的未来规划的如此美好，而后听着它慢慢破碎掉。
那变成了原斌最想联系他爸爸的一天。
他知道只有钱，只要有钱，母亲还会再开心起来，哪怕是做些小本儿买卖呢，一切就都是有希望的。碎银几两，可解烦恼万千。
他犹豫着还是给父亲拨了过去，可还没等说出这电话的目的，便在父亲说话的间隔里听到了另一个久违的声音：
“你还管他干什么！要不是因为他，艺航用跑到韩国去？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在那一刻原斌终于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尴尬局面，他没有说出心中的需求，匆匆吱呜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倒在宿舍的床上，死死的盯着上铺的床板，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挂满了同学们的内衣内裤和日本明星的海报。同学的篮球鞋踢在一边，而他的床下塞了只塞了两个颜色不一样的盆和一个简易的烟灰缸。
他突然明白了他同别人的区别，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他生来，便是要品这苦果的。他突然明白了盖悦晖的话，这生活最无奈的地方，往往就是经历了大喜大悲，时间却无论如何分秒不差的走着。将所有痛苦，真真切切的印刻在记忆之中。
他将床下的易拉罐拿了出来，又从枕头底下摸了根烟点上。烟气辣的眼睛更加酸楚，可他又不愿在宿舍里露出这种可耻的难过。于是坐起身子，打开门，出去这所大连学校里一个号称“来者不拒”的姑娘，他知道那姑娘也一直也觊觎着自己。
他将姑娘压倒在床上，吻了很久，而后眼泪就止不住的滴落，滴落在那廉价的枕套之上。当时的他兴许只是想找个“露水情缘”缓缓心神吧，他尚且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和这个叫“莫凝”的姑娘纠缠不清。
带着那姑娘的一脸疑惑，他跑到了附近野草丛生的海滩上，对着那片海，想象着另一边自己背离的故乡，哭了很久。
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的青春是这样的，不知道这吊轨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总之自那之后，狂蜂浪蝶之中他再也没真心待过，他越来越因已度的人生感到恶心。
“一，二，三，四……”
原斌痴痴的看着窗外的不知哪一栋楼，脑海中仿佛还有当初那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少年。慢慢的，越数声音越小，他又慢慢的昏睡了过去。
这段让人胆战心惊却又不知所云的碎碎念，终于告一段落。
天亮了。
周围的一切又隐隐约约的浮现了出来，阳光刺在梁续的眼皮上，将他唤醒。
他看着前面，吴越和Sunny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疲惫的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他看向周围，才明白在他短暂的休息中，发生了什么。
堵车了。
吴越死盯着眼前的长龙，一筹莫展，看梁续醒了，赶紧拧回身子。
“怎么办？”
梁续心凉了半截，这种临出京前的堵车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他提起一丝攒了许久的力气，够到原斌的身子上。
“帅逼——大师，醒醒！”
原斌的身子随着吴越的手轻轻摆动着，连呼吸都丝毫没有被干扰。这让梁续彻底慌了，原本为了顺利出关准备的方案，此刻明显是不好用了。
若是临检时被纠缠，梁续想到这里，心中更大的恐慌才浮现出来，赶紧伸手透过隔板的夹缝，捅了捅那不知死活的男人。
好在，还有一丝热气。
“怎么办？”梁续自顾自的嘟囔着，“这能出去么？这怎么办啊？”
吴越咬了咬牙，心中已确定了那本万不得已才会使用的计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看看吧。”
看看吧，梁续一愣，反复砸么着这三个字，反光镜里的吴越，让他觉得陌生了很多。
一种不合时宜的猜想萦绕上了他的心头，若是真的威胁到自己身家性命，他能不能交付在这个人身上呢，十几年里他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眼前这条出京之路，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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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凝（2017）
“还行。”
吴越从地上爬起身子，拍了拍手，“再试试吧。”
梁续用力的揉搓着脸，不服老不行了，浑身每一个骨头节都痛的厉害。
半小时前便有了征兆，每次眨眼之间经过的距离开始越来越长，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像开始进入他的视野，飞舞的虫子，路边坐着一袭白衣的人，细看却又消失了。有媳妇抱着孩子冲他哭泣的画面，有地上的隔离墩子和大坑，他晃晃脑袋。
然后车就进去了。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火星子，似乎感觉到车头和车尾之间折了九十度的直角。熄火了，一车人也随着这阵剧烈的颠簸清醒过来。
他很心疼这辆跟他一样命运多舛的小奔驰，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心里清楚，只要两颗炸弹往外一丢，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梁续揉着酸痛的眼睛，再次将车子启动，好在两个哆嗦之后，车子又再次轰鸣了起来。经历了两次让人肉疼刮底盘后，车子再次缓缓的回到了路面上。
“梁老师啊，”吴越有些担心，“你行不行？我来会儿吧。”
“唏——”梁续慢慢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确实是强撑着精神了，但刚才的一震倒是给他打了一针，那愤怒和懊悔再次升腾了起来。
“没事儿，不行了再叫你。”
后面隐隐传来了叫痛的“嘶嘶”声，梁续身子一哆嗦，好在仔细听来是原斌。
“疼疼，疼——”可能是因为再次的剧烈震动，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Sunny将手伸到前排的扶手箱上，拍了拍，“有皮筋儿什么的么？”
梁续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嘟囔道：“又怎么了？”
“擦干净了，我寻思拿纱布包上点儿。”
梁续想了想，又瞅了瞅前面的仪表盘，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要想找个买皮筋的也是不容易，“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吧。”
吃了刚才的教训，梁续将速度稍微减慢许多。交错的车子少了，多数都是停在路边，有的罩上了银色的罩子。窗外的风时不时将刚刚掉落下来的枯叶卷起，声音听着也有些凄凉。
“好了，”Sunny的声音传来，梁续不明所以的向后望望，却见Sunny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细看下来，原来是头发已披散开。那根扎头发用的皮筋儿，出现在了原斌的脑袋上。
“嘿嘿，”他缓缓的张开嘴，半哼半笑两声。吴越也扭回头看了看，这一顿折腾完事儿了之后，原斌的神色轻松了许多。
“好点儿了么？”Sunny习惯性的拢了拢头发，坐直了身子，看样子准备休息一会儿。
吴越将座位往后调了调，换了个看后面方便些的姿势，“当你——原大师死了呢，真他妈吓人。”
原斌努力挤出微笑，点点头，“企鹅。”
“企鹅？”Sunny有点没听明白。
吴越赶紧坐会身子，装作费解的样子，“什么企鹅，可能这会儿还糊涂呢，别刺激他了还是。”
原斌隐约想起些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头痴愣愣的看着Sunny，“我记得——我好像是被打了，是吧。”
他说着，慢慢抬起手够向痛处，却又被Sunny拦了下来。
“先别摸，手不干净，再感染了。”
“那个，”原斌又将眼睛闭上，似乎还有些痛苦，“我成功了——么？”
“呃，”Sunny搓了搓鼻子，这个傻傻的“喇嘛”，还真是让她心里很暖。
“没有，”她摇摇头，“但是没事儿的，大师，等一会儿我们就出去了，续哥不是说了么，那个吕老，一句话的事儿。”
原斌似没有听明白，不住的念叨着：
“吕老——吕老——老驴——”
随着这念叨，前面两个人的肩膀，不自觉的紧了。
“Sunny——”原斌继续如梦呓一般喃喃道：“你说——咋就这么巧呢，你偏偏叫Sunny——”
前面两个本来紧张的要死的人，差点儿乐出声来。吴越和梁续对了对眼神，用手在太阳穴旁边指了两下。这原斌应该还是有点儿迷糊，怎么把原来撩妹子的嗑儿都搞出来了。
“是赛男啦，”Sunny有些尴尬，用手指挽了挽头发，又摆出了那副招牌的客套笑容，“我爸给起的。”
车内被原斌的撩妹嗑，重新打回了沉默。Sunny却似乎想起了心事，喃喃自语道：
“其实也挺怪，我爸上过高中，在我们那还挺有名的，没啥人说他不好。可就是这么个人啊，似乎最嫌弃的就是我。”
听着话题有转，梁续不敢再打断，任由她低声嘀咕着。
Sunny似乎是有些累了，神情更加放松了些，将身子斜倚在窗边，用手比划着。
“诶就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重男轻女是愚昧的表现，当时啊，全班的眼睛，刷刷刷的就看过来了。”
“所以我自己出来之后，就一直让别人叫我Sunny了，”她将一缕发梢捏在指尖，来回的玩弄着，哑然笑了笑：
“——我记得上回解释这事儿，还是和——那个人。”
“那个人？”吴越回过头。
“呃——”Sunny玩弄着发梢，“前夫吧应该算，如果那也叫结婚的话。”
“那会儿就是觉得吧，突然被人看的起了，就是，所有人都是逢场作戏，只有那个傻子当真了，我就特感动。当时就觉得，只要抓住了他，人生一定是会好起来的。”
“但谎言就是谎言啊，很多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我甚至都没敢带那个男人给我奶奶看过，总觉得那片林子，太可怕了。只要他去，肯定会吓到，会后悔的。现在想想，老天那会儿好像真的向着我。你看，我奶奶没的那年，我认识的他，我本来啥也没有，奶奶没了，合同换了嫁妆。你们说，这不就是命么。”
“你奶奶——呃，”吴越小心的张了嘴，“是怎么没的啊。”
“嗨——”Sunny的声音小了很多，“老人家嘛，脑子不是很清楚了，据说是烧炉子的时候没看好，熏过去了。山里又没人知道，一直到好久，”Sunny轻叹一声，“好久才发现，就不行了。”
“前年吧，”Sunny将手伸到前面，拿起扶手台上的那盒烟，“前年立春那会儿。”
她说完，熟练的点上，而后将手放在膝盖上，痴愣愣的吸着。
“所以说，”吴越还是想尝试一下，“所以说，那块地已经帮过你一次了——”
“其实，”没等他说完，Sunny突然打断了，继续说了下去。
“我可能不大孝顺吧，也可能是那会儿满心结婚的事情。知道信儿的那天，我还真没有特难受。这不应该的，对么，我奶也不容易，也对我挺好的，小时候天天带着我在林子里转悠，教我各式各样的土方子。”
“可是我越了解吧，就越觉得这不是我该干的事儿。所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我终于和那里再也没有关系了，我一直觉得，我就该生活在城市里的，这里更适合。”
“其实城市这东西吧，”吴越想起梁续一贯的说辞，“也没那么——”
“我都想好了，”Sunny再次打断了他，将烟头丢到窗外，双手摩挲了一把脸，“我都想好了，这次要是能再要出些钱来，我就也搬到北京来生活。这儿多好啊，我总觉得，这儿空气都是香的。小吴哥，续哥说的那个吕老，真的很厉害是么，他是不是一句话就能帮我把钱要回来？”
“呃，”吴越本来准备的说辞，被堵了回去。
他坐回身子，心中越发疑惑：说到底，无非是钱的事儿。他甚至不知道“那帮人”在怕什么。三番两次的交涉里，事情仿佛并不如她说的般简单。
好在，他俩的目的只是把她“框”出北京罢了，离这个谎言的必然露馅儿，也就剩几个小时了。
这个美梦就再让她做一会儿吧，他又偷眼看向梁续，毕竟那张脸上凝重的吓人。
“嗯，一定能的。”
Sunny满脸憧憬的坐回椅背上，叹了口气，又看向原斌，“这个大师人真的太好了，我都感动了。等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可惜啊——”
“可惜？”梁续一挑眉毛。
Sunny偷偷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凑到他俩的耳边：
“可惜就是丑了点——要是再瘦一点儿，帅一点儿就好了。”
梁续反应半天，还是微微撬动嘴唇干笑了半声，他还真没想到，原斌竟也有这么一天。不知道是赖现在这幅尊容，还是该赖Sunny这并不高明的品味。
“涮锅的，”原斌似刚睡醒一般，有气无力的吭叽道。
吴越和Sunny吓了一跳，赶紧做回身子。
但原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窗外：“这是不是海淀？”
梁续本还沉浸在Sunny的忧伤中，听到这里无奈的搓了搓额头。这老小子看来早就又迷糊着了，压根也没听Sunny说什么。扭头看看导航，分明是东三环外。
“甭管了，应该快出去了。”梁续拧了拧脖子，轻叹了口气。
“我记得我被人打了来着，”原斌小心翼翼的扭动起身子，再一次说道。
“涮锅的？”Sunny疑惑的看着吴越，“什么涮锅的？”
“啃——”吴越脑袋飞速的转着，“呃——什么涮锅的，你听错了吧。”
原斌的□□却并未停止。
“——看着眼熟，我好像有印象。是不是我家啊。”
“家？”Sunny皱起眉头，“大师哪儿人啊？”
“呃——对啊，”吴越点点头，“大师嘛，四海为家。”
“——是不是快到公主坟了？企鹅，我记着这儿呢，翠微路。”
“大师你歇会儿吧，好吧？你再休息一会儿。”吴越提高了音量，试图压住这该死的“胡话”。
“我来过，”原斌话中多了些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傲慢语气。见前面两个人都不再搭言，便扭头看着Sunny的方向叨念起来：
“你走慢点儿，我瞅瞅。我看看他们睡了没。”
原斌在找他们。
一个忘记了他存在的家庭。
那辆大凯迪拉克，似乎是这几年之中他和那个家庭唯一的联系。即便价格不菲，也从没有填满那长久的空白。
其实初中的时候，他便想过改姓，这个姓氏像一道羞耻的烙印。每一次被人提到时，都不怎么愉快，可是母亲却不想他多事。
那个“小北京”的外号，终于成了他最不敢回忆的伤疤。他甚至不敢幻想自己出生之前，父母恩爱的样子，那让他酸楚。
所有的一切，他即是果，又是因，所有的不幸。他努力的逃避着关于那个家庭的一切，但他们就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即使那个将自己匆忙带到世界上的人，已经快没了消息。
他们还好么，若是幸福，他该开心么，还是截然相反，他不知道。
即便剃了个了却凡尘的寸头，时时绕开那一片区域。最终做出来北京的选择时，也明白自己多多少少混进了一些“碰巧”再见他们一眼的杂念。
也许是脑后伤所带来的迟滞，竟让他迷迷糊糊的又说了出来。
除了那个姓氏，其他的关联，无非是钱。这钱本也还够，但对孟晓滨家平摊的赔偿，让母子两个人几年来攒下来的积蓄急转直下。
眼瞅原斌就要开启“留学”之旅，靠着父亲每个月的“旧情”，和姥姥姥爷的退休金，想养活个大学生是不大可能的。
于是在原斌离开狼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妈妈为了日后的长久打算，开启了自己麻将以外的第二个生意。
就如同那一场股票潮一样，零八年前后，全狼台的民众们又开始打起了海参的主意。即便是那个给原斌“剃头”的“标志”理发店老板，也时常和老主顾们聊聊其中的生意经和育苗法。
那些天每天晚上原斌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妈妈守在那台他的电脑前面，一点儿一点儿的算计着。
一次中午妈妈回到家，急匆匆的将一个小本子摊在他面前。用手掌将纸压平，指着上面的几行加减乘除，算给原斌看：
“就算是再出问题，我算它一年折了一半儿进去，还有六十多万。”妈妈低头用笔指着，用有节奏的语气说道。
原斌自然是点头的，平日里与母亲的交流已经少了很多，这种时候问到他肯定也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况且听着也着实不错。
即使是隔着茶色眼镜，妈妈满脸的喜悦还是显露出来。他开始听母亲研究起收苗，育苗，雇人等诸多事情，忙的不亦乐乎。
他也时不时做起关于突然摇身一变富二代的白日梦，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和妈妈开着豪车，一路来到北京。把那几千块钱的存折，用弹弓射进那扇狭窄的小窗户里。
那年夏天，原斌去看过那片养参的池子，那里看不出是海的样子，村民们用土将海滩分割成如庄稼地一般的方块儿，租给这些老板们搞养殖用。
原斌在土堆积的坝上走了一圈儿，这些行为经常会引得周围几个池子的“保安”们汪汪吠叫。雇工们没见过他，都会对这个并不认识的“小东家”盘问上几句。
剩下的时间，他会去到北边儿尽头的房间里，那是几个合伙人商量生意和看监控的地方。沙发的两头儿，一边摆着财神龛，一边儿堆满了饲料。虽然咸腥刺鼻，但玩儿手机也不被人打扰，从这里望出去，阳光下的墨色水域反着金光，像是有希望的样子。
也许是老天不让这高级补品变得廉价，一场病灾，把这城市的发财梦又一次捅了个窟窿。猛子们从水里把头探出来，摇摇脑袋，母亲便知道大势已去。
个月之间，那片海滩上便人迹罕至了，连那个发廊老板也没了踪影。
“我就是没有那个财运。”
妈妈在电话里自怨自艾的说道。那时原斌已经在大连待到了快要高考，母亲感慨完了还不忘了提醒他不要分心，好好复习，上了大学才能赚大钱。
原斌挂断电话，心中有些难过，他在电话里联系了两个狼台的“混混”，让他们去堵了那个娘们唧唧的发廊老板，给了他一板砖。
他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投钱进去，那里面有些事情，是他这个做儿子的羞于启齿的。
他讨厌这种感觉，一次一次将所有的未来规划的如此美好，而后听着它慢慢破碎掉。
那变成了原斌最想联系他爸爸的一天。
他知道只有钱，只要有钱，母亲还会再开心起来，哪怕是做些小本儿买卖呢，一切就都是有希望的。碎银几两，可解烦恼万千。
他犹豫着还是给父亲拨了过去，可还没等说出这电话的目的，便在父亲说话的间隔里听到了另一个久违的声音：
“你还管他干什么！要不是因为他，艺航用跑到韩国去？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在那一刻原斌终于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尴尬局面，他没有说出心中的需求，匆匆吱呜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倒在宿舍的床上，死死的盯着上铺的床板，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挂满了同学们的内衣内裤和日本明星的海报。同学的篮球鞋踢在一边，而他的床下塞了只塞了两个颜色不一样的盆和一个简易的烟灰缸。
他突然明白了他同别人的区别，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他生来，便是要品这苦果的。他突然明白了盖悦晖的话，这生活最无奈的地方，往往就是经历了大喜大悲，时间却无论如何分秒不差的走着。将所有痛苦，真真切切的印刻在记忆之中。
他将床下的易拉罐拿了出来，又从枕头底下摸了根烟点上。烟气辣的眼睛更加酸楚，可他又不愿在宿舍里露出这种可耻的难过。于是坐起身子，打开门，出去这所大连学校里一个号称“来者不拒”的姑娘，他知道那姑娘也一直也觊觎着自己。
他将姑娘压倒在床上，吻了很久，而后眼泪就止不住的滴落，滴落在那廉价的枕套之上。当时的他兴许只是想找个“露水情缘”缓缓心神吧，他尚且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和这个叫“莫凝”的姑娘纠缠不清。
带着那姑娘的一脸疑惑，他跑到了附近野草丛生的海滩上，对着那片海，想象着另一边自己背离的故乡，哭了很久。
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的青春是这样的，不知道这吊轨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总之自那之后，狂蜂浪蝶之中他再也没真心待过，他越来越因已度的人生感到恶心。
“一，二，三，四……”
原斌痴痴的看着窗外的不知哪一栋楼，脑海中仿佛还有当初那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少年。慢慢的，越数声音越小，他又慢慢的昏睡了过去。
这段让人胆战心惊却又不知所云的碎碎念，终于告一段落。
天亮了。
周围的一切又隐隐约约的浮现了出来，阳光刺在梁续的眼皮上，将他唤醒。
他看着前面，吴越和Sunny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疲惫的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他看向周围，才明白在他短暂的休息中，发生了什么。
堵车了。
吴越死盯着眼前的长龙，一筹莫展，看梁续醒了，赶紧拧回身子。
“怎么办？”
梁续心凉了半截，这种临出京前的堵车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他提起一丝攒了许久的力气，够到原斌的身子上。
“帅逼——大师，醒醒！”
原斌的身子随着吴越的手轻轻摆动着，连呼吸都丝毫没有被干扰。这让梁续彻底慌了，原本为了顺利出关准备的方案，此刻明显是不好用了。
若是临检时被纠缠，梁续想到这里，心中更大的恐慌才浮现出来，赶紧伸手透过隔板的夹缝，捅了捅那不知死活的男人。
好在，还有一丝热气。
“怎么办？”梁续自顾自的嘟囔着，“这能出去么？这怎么办啊？”
吴越咬了咬牙，心中已确定了那本万不得已才会使用的计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看看吧。”
看看吧，梁续一愣，反复砸么着这三个字，反光镜里的吴越，让他觉得陌生了很多。
一种不合时宜的猜想萦绕上了他的心头，若是真的威胁到自己身家性命，他能不能交付在这个人身上呢，十几年里他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眼前这条出京之路，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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