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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座山

小说:不知先生少年行作者:不知老先生字数:6200更新时间 : 2021-03-09 17:18:00
“希望你可以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

  

  ——蒋甜给吴越的那本村上春树

  

  只有吴越再见过他一次。

  之所以没和梁续提,是因为那次的事情,有些不大开心。

  

  其实每日都是不开心的,在这座小城里混事情,并没有梁续口中的那般容易。

  他们高中时代,烟台曾来过一任市长,来烟台的第一天,便爆出了轰动性新闻。原来上任的途中经过烟台的郊区,“碰巧”便发现了路边的一处火情,这市长二话不说便亲自上阵,用一个苍蝇拍大小的树枝子前去扑灭火苗。而“碰巧”又有一位热心的市民,手持单反相机,将这珍贵的一幕记录了下来,成为了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

  

  比A4纸还大的照片里,小树枝在飞舞着,仰视的角度下看领导义正言辞的脸,倒是没有那么像雷政富了。火苗子拍的倒是不真切,图片整个右下角都红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热心市民”也是挺危险。

  

  好兆头啊好兆头,所有的报纸都选择了“开门红”,“新官上任一把火!”“烟台要火了!”这样的标题。而民众间却成了笑谈,梁续还曾经撅过小树枝模仿这动作给吴越和原斌等人看,学的特别像。

  这位被人人夸赞的火爆市长,果然不出三年便被调到了旁边儿更发达的青岛市任职。烟台瞬间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

  从此铁打的班子,流水的市长。各个来了便喊口号,这个说要修个区,那个说要建个港,搞了一堆的政绩工程,而后带着丰功伟业向祖国的中心走去。

  

  到了近两年,财政的亏空已拉的豁大,“死工资”真的变成了“死工资”。待到“职级并行”了,小公务员索性各自偷偷摸摸搞起副业,才能勉强补贴家用。

  吴越的办公室里,有往外倒卖苹果的,也有卖乳山海蛎子的,还有女孩儿干微商卖起了化妆品。前两年莫名其妙来的学音乐的小徐,后来也搞起了儿童教育。据说十个学生有六个是自己家亲戚,但仅凭剩下的四个,也能赚钱。当然,这些亲戚家的要负责哄着别的同学们上下去。

  

  吴越“优秀”了半辈子,到这时候却发现自己啥也不会干,只能继续埋头干活儿,慢慢的,就熬成了老大哥。几次有点儿“外心”,都被父亲呵斥了回来。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吴越倒也听得进去,每天早到晚走,打水扫地,为领导马首是瞻。

  领导呢,偏偏还真就是上次婚礼时冷落了的“朱主任”,朱主任提拔的快极了,心中隐隐不安的吴越只得加倍奉承。

  比如上下班,他接送朱主任已是办公室心照不宣的秘密。多数时候是对面的小办公室门一响,吴越便跟收到信号一般急匆匆的收拾东西下楼等着。

  上了车,朱主任架子便放下很多,坐到后排最“安全”的位置之后,便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聊天的内容,无非是这官场里名的暗的关系,谁是谁的姘头,谁是谁的连襟,谁又站错了队。

  吴越大部分对于酒和“餐桌”礼仪的了解,也是来自于此。

  “你爸挺好的?”他时常会这么问。

  每当这种时候,吴越便会连连微笑点头。起先会多说两句,后来发现这只是一种“客套”,便也不再多说了。

  “还有你这个喝可乐啊,你喝这个太甜了,我看网上那图,一瓶可乐,三分之一都是糖。年轻人,有空研究研究酒,酒桌上明白了,日子就混开了。努努力,将来还得带你出去打硬仗呢。”

  被颐指气使惯了,吴越甚至能在这种话中也听出“好”,心中也暗暗期盼着那出头之日。

  

  可等了两年,到头来往市里调的名额却给了“赏心悦目”的小徐。

  这事儿吴越心里犯了别扭,难受了好几天,回家躺床头上跟媳妇一顿唠。

  “妈的伺候两年,好容易来个机会又从下面提了,什么意思这是!”

  “你就是傻,”媳妇圆圆说,“别人都不听他的,就你好使唤。说啥是啥的,你走了他回家都没人接,不多用你两年才怪!”

  “这叫什么话,那跟我爸都认识,我还能不管他?再说了你这是什么逻辑,对他好他不提拔,提拔那对他不好的?”

  “没准儿上面说了要女的呢?”

  

  “呃,”吴越想了想,“不至于吧。难不成,还因为婚礼的事儿吃劲儿呢?”

  “要我说你还是去一趟,拿点儿东西,随便儿找个理由,看看老人啥的。”

  “啧,拉倒吧,天天都在一块儿,搞这个不就远了么,说出去不好听的。”

  “不好听你还少搞了?一天天的,我都多少天没坐过咱家车了。一上车就是一股烟味,我都怀疑这要不上孩子啊,都是他这二手烟呛的。”

  “诶呀说什么呢——”

  “呵,吴越,去就趁早去,别天天跟我眼前儿这个那个的。我天天上那破班儿还不够糟心的,有本事想去,没本事死去。”

  

  心中虽有些别扭,过了几天,吴越还是去振华买了两箱的进口水果和一箱牛奶,又从父母家拿了盒茶叶两条烟,凑了四样儿。

  朱主任的表情却似等了好久一般,吴越战战兢兢的进了门,战战兢兢的喝了茶,战战兢兢的提出来对于这回选拔事情的种种猜想。

  

  “嗨——”朱主任一拍大腿,“你咋不早说,这本来我第一选择就是你,后来看你也没说,以为你心不在那儿,我就让小徐去了。她前段儿时间找我,说是要求进步来着。早知道你要去,真是真是……”

  吴越虽觉得事情还有些不对,但也赶紧见好就收的拍起大腿,表示出这事儿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说到。

  

  临走的时候,朱主任死活让吴越把东西拿走,吴越再三往回推,推到第四次,朱主任便不推了。只是临走时候提醒他:

  “多吃点儿海蛎子,对生孩子有帮助。”

  

  一切似乎终于开始往好了发展,可吴越心里明白,最开始的那颗想“做点儿事”的心,早已长满了杂草。

  每天的开会材料,每星期的领会精神,每个月的领导公示,每顿饭站起来之后的言辞慷慨,成了他所有生活的重心。

  一年过去,孩子还是没要上,腰围却又胖了一圈。于公于私,自己终于混成了往上走的最佳人选。

  可没想到,又因为两瓶酒误了事。

  

  省里的领导下来调研,作为吴越的份内事儿,自然是要陪好。快下班的时候,朱主任给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递了根烟给他:

  “上我家拿一下酒,我去接王市长,晚上他也要参与。拿到了别给我打电话,直接去饭店。”

  这可是能见到正处级和正厅级领导的大事,吴越自然是一阵窃喜,诺诺的应允。王市长可是现在市里的重要人物,在他面前把客人陪好了,前途无量。

  回忆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没白熬。他急匆匆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推开吱呀呀响的木门,便又成了同事们暗暗观察的对象。

  

  这是一间老办公室,比宿舍大点儿,层高也就两米上下,竟然安排下了六张桌子和各种杂物,门口堆了一米多高的报纸,都是永远领会不完的精神,讲不完的政治,有只是都没有被翻开过。

  靠着墙是一排市里统一采购的银灰色金属漆柜,里面满满的堆满了蓝色的文件夹子,一本又一本。这样的柜子共有四个,对面的墙上还有两个。多数时间是不用打开的,大家安善良民,单位里自然麻烦不多。

  他的办公桌是一张老木头桌子,塞在缝隙里,毫无款式。多数的抽屉拖动时声音并不比门小,那是没轨道的板材抽屉独有的音色。穿插在办工桌中间的是一个每天至少要换两桶水的饮水机,似乎咕噜咕噜的声音是随着机器自带的,倘若是办公室里半天没有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吴越便会抬头看一眼自己是不是又该去换水了。

  墙上是不知道哪一年的两面锦旗,一张能看时间的装饰山水画。吴越将车钥匙从那本儿侯卫东下面扒拉出来,一旁的小刘赶忙如同上课时说悄悄话般的递过脑袋:

  “咋啦?”

  

  吴越先是将还有的半杯的绿茶一饮而尽,而后用有些自豪的声音说道:“陪客!”

  客字说的是三声,这是当地的说法。他大些声音自由原因,身处舆论中心,工作上得让大家心服口服,陪客的任务不但说明自己劳苦功高,还能暗暗表示出身份不同,毕竟王市长不是谁都能见的。

  

  傍晚时分,先是在单位食堂的正经工作餐,上面来的几个领导比比画画,夸咱们食堂有水平,有特色。王市长频频发言,讲的是地区发展,特色民俗。

  山东规矩的三圈儿说完,朱主任赶紧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对几位领导的到来表示感谢,这是咱们的工作。但是我个人呢,还略备水酒,这是咱们自己朋友的。另外我听说您和王市长是老同学,咱们私下吃口便饭。”

  话说至此,吴越便明白了,赶忙下去把车备好,接几个人向名不见经传的山庄去了。

  

  到了山庄楼下,朱主任送客人上楼,吴越赶紧去后备箱拿酒。正这时王市长却过来了。

  “拿的什么?”王市长问道。

  “朱主任准备的茅台。”

  “你先打开一个!”

  吴越心中一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赶忙从盒子里抽出来一瓶。茅台一开,酒香瞬间在幽暗的停车场消散开来,没想到王市长却眉头一皱,用瓶盖倒出来一点儿尝了一口。

  “胡闹!”王市长把瓶盖一甩,像泼脏水一般泼到了草地上。

  “怎么做事的!”他用眼一瞪吴越。还没等吴越反应过来,王市长将手机掏出来,打电话从一家烟酒商店要了两瓶酒,吩咐快点儿送来。

  吴越自始至终的脸陪着笑,“不能吧,这朱主任从家拿的。”

  王市长却没有理他,转身上去了,连那要来的两瓶酒谁掏钱都没说。吴越再下面一直等到酒来了,才胆战心惊的走上去,饭桌上一直偷眼观察王市长的表情。

  还好,毕竟大人物,再没有为难吴越的地方。吴越也尽量好好表现,待到该发言了,便开始引经据典,先是代表小的一辈儿接风,而后是单对单的欢迎,词儿都不重样的。再后面是希望任务圆满完成,到第四圈就开始各种衷心祝愿了。

  

  总算是将诸位领导送回了各自要去的地方,吴越才拖着一身疲惫往家走,他再车上便早早的将领口和袖口的扣子松了,将衬衫从腰带里抽出来。

  进到电梯,他突然闻见了一股味道,那是一股女人香水遗留的味道。细细品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味道,只是三四十岁女人常用的香味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气味是那么凶猛,像是带着强烈的忧伤情绪向他袭来,他感觉自己的鼻子似乎好久没有工作过了。每天喝不完的酒和茶水,似乎已经占据了感官的大半。而这突如其来,并不精致的香气,让他有些病态的放松。

  他将身子靠在狭窄的电梯墙上,贪婪的吸吮着,任凭酒精和困倦在身体里转着周天。

  他终于觉出了这“一眼望到头”的绝望感,原来父辈们口中循循善诱的“稳定”,竟是这般滋味。稳定的钱没有什么不好,只是那稳定的不甘心与不开心,才真正的磨人。

  看到哪里,都是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期盼着命运的青睐,还要小心被身边的人超过去。被琢磨,被盯着,又被期待着,如芒在背的生活,机械性又不能犯错。每天假装自己一副正事的样子,到底在做什么啊。

  也许真的到有一天自己夹菜没人敢转桌子,就熬出来了吧。那些领导们确实看着确实更舒坦一些,时不时可以摆摆姿态,吆五喝六,喝的鼻尖酒红了占占女下属的便宜。

  

  可这,就是他寒窗苦读十几载换来的未来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的,自欺欺人的幸福?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朱主任自己打了车回家,没有给他发信息。

  

  吴越看着楼下独自上了出租的朱主任,心中开始忐忑不安。难不成是那句“从朱主任家拿的”惹来的祸患,他暗自盘算着。

  若是因为这事儿让朱主任在王市长的心中不好了,那朱主任难免会记恨自己吧。他想起那些送的礼,那些跑的腿儿,若只是被这么一件事便抹去了所有的努力,自己还要等几年呢。

  他烦闷起来,窗外的这座城市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霾。空气里透着水汽,更凉了几分,只是这一次他感到绝望。

  这破事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谁也不能说,父母要是知道了,只能是瞎担心,估计又要他第二天就上门负荆请罪去。同事们若是知道了,只怕这一杯茶水也没了。而妻子呢,怕是又要责怪自己的笨拙与无能,两个人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对要孩子的热情,越来越互相看不顺眼,还是别平添祸端了。

  

  正这时,消失了许久的原斌发来了信息。

  吴越心中一喜,匆匆的拿上包,走出了办公室。

  此时距离原斌消失已经一年了,对这事儿来说,心里最别扭的便是吴越。当初这个招商公司的活计,可是吴越用了父亲的关系才帮他争取到的,烟台市的拆二代们打着灯笼都寻不着。

  而原斌却干着干着,人没了。

  

  起初的时候,吴越还拖关系打听过他去了哪里。办公室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说那年过年后一个下雪天,他曾经回来过,和所有人报以友善的微笑,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将水杯冲刷干净,便又消失了。

  信息不回,时不时打过去电话,也没人接。

  

  本来准备当他死了算了,没想到还有脸回来,吴越越想越气,恨不得抓住他好好扇几个嘴巴。

  他按地址找到了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店,在门前的人群中逛了半天也没找到。打电话过去也不接,他心中懊恼急了,准备待会儿找到了对着他屁股一顿踹。

  直到他发现,一直最显眼的那个穿褐袍子的胖子,竟是原斌。

  也许是因为这让人诧异的造型,也许是原斌身边儿围着的几个市商务局的领导,吴越的那一脚终没能如愿。

  

  原斌没有吃饭的意思,只是寒暄了几句,吴越问他回来干什么,原斌说:

  替和尚卖梳子。

  吴越呆住了,又在旁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才慢慢明白,原斌真的只是回来时顺便“看看”他。

  他早早的出来了,却又不想在请了假的晚上,早早回家。他买了两瓶许久没有喝的可乐,将车子开到了一个叫开花石的小山包上。

  

  得益于早年家里的条件,吴越小学的每一个假期,似乎都是在全家旅游中度过的。他们去过内蒙,去过黄山,去过韩国,去过北京。而后来有一次老师组织春游,说去开花石。吴越回去翻遍了世界地图,竟不知道是哪里。

  班里同学嘲弄他说,开花石,就是学校后身的那座小山包。他们笑他净去大城市了,连自己的家乡都不了解。

  从那以后,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便会来转转,一开始走着上来,后来便成了开车上来。这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凌乱的大石头,山下的地看似是土地,往下插一下便会发现,也是石头。

  

  那些石头上有着各个年月的痕迹,有的甚至有绿色油漆涂写的“FL大法好,TD保平安”这类标语。这里除了孩子会当作野营的地方,其他时间还真没什么人,标语竟然也一直留在了上面。

  

  他坐在车盖上,拆了一包烟,抽了起来。夜色沉了,山里面潮湿而阴冷。他看向远处的房子,那里橘色的光让他想起,小时候车窗外转瞬即逝的万家灯火。

  曾经他觉得有一天世界都会是自己的,原来十多年了,只走到了这里。

  他将外套从车里拿出来,还有刚买的可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小卖铺冰柜里的冷气还在,沙沙的向喉咙传递着痛感。风景看的有些无聊了,他便又摆弄起手机,他想了想,还是发了条语音给原斌。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啊,忙完了没有?”

  说完他赶忙打开了抖音刷了起来,他不想再在对话框里等待,他不想发现自己再次被原斌无视。

  

  然而十分钟过去了,竟然就真的没有回过来。吴越又点开了微信,带着一丝咒骂的语气吼道:“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啊,出家?疯了吧你,你跟谁商量过?”

  几秒钟之后,屏幕块儿的上方显示起了“对方正在输入…”,可继续等待了两分钟之后,又变回了人名字,再没有跳动起来。

  也许是原斌终于要开口了,吴越感觉心里平静了一些,他又打字发了一条:

  “刘主任知道么?”

  

  这是他心里一直隐隐担心的事情,刘主任是当初给原斌安排事儿的“中间人”。若是原斌真的走的“不合适”,只怕自己也会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光想想回家解释便头疼。

  “知道。”

  几秒之后便回了过来,吴越看了看这两个字,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靠在车门上,突然感觉很疲倦,久久的凝视着那黑的并不纯粹的山坳,扭头将手机丢回了车座上。

  

  他有些忧伤,倒不是原斌的不辞而别有多伤人,而是为什么原斌可以这么不管不顾,这么洒脱。是嫉妒占了大半吧,那一分选择时的自由。不像自己,似乎从没有做错什么,可万般不由人。

  他搓搓脸,那又如何呢,还是要回家继续这死水一般的生活。索性匆忙的将手里的可乐一饮而尽,丢向山谷。

  

  于是这一年,他果然又没有得到那个往上走的机会。

  从这一轮开始,他成了整个办公室岁数最大的人。他只感觉越来越累,越来越懒,越来越颓丧,也越来越小心。似乎一切都在将他推向与“成熟地狱”间的波谷,可他能做得却只有等待。

  

  好在,他终于还是又等到了:

  十一的拦人任务,本应该是朱主任亲自去的,可朱主任之前早定好了和小三去云南的机票。

  吴越想都没想,主动请缨把事情揽了下来,把媳妇的旅游计划推到了一边。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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