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嘿，少年
“面具戴太久，
就会长到脸上。”
——那一代教科书里的鲁迅
人都爱丑事，丑事让人快乐。
万哥撸管的事儿，是在高一末尾的地理课上被发现的。
他可以对着黄土高坡的照片撸一发，脑袋贴在桌面上，嘿嘿的笑，手在下面忙活个不停。
但你不能说他傻，他的考试还都是在中游。若他是傻子，后面便还有小一千号“不如傻子”的。
可惜混孩子们并没想过这么粗浅的逻辑。一张小纸条飞速在周围几个桌子间传阅一遍后，男孩儿和女孩儿们便开始不时用手挡着脸偷偷望向这边，而后转回去捂着嘴笑。
梁续的成绩是垫底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参与这种欢乐。他把五毛一包的面巾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两头捏在一起，搓成蝌蚪的形状，丢到万哥的桌子下面。
“嘿，哥们！撸地上了！”
梁续往万哥那边低声喊了一句，音量控制的刚刚好，没引发晚自习的慌乱。
万哥把顶在桌上的额头一转，侧过身子低头去看。明白怎么回事之后，却也只是微微一愣，桌子下的□□并未减慢半分。片刻之后，茫茫然的表情褪去，又被欢愉的笑容取代。
他转过头，冲梁续笑了笑。
梁续看着万哥投来盈盈笑意的眯缝眼睛，突然在成就感以外，多了一点儿被猥亵的感觉。
虽然花重金才得以留在这所好高中，但梁续还是对学习提不起一丝兴趣。他每天最大的爱好便是画点儿漫画，看看小说，时不时在同学们身上找找开心。不穿校服的姿态和门门垫底的成绩，让他在这个“有前途”学校里活成了一个异类。每当月底要换座位的时候，经常有女生去和班主任耳语几句，他便又一个人坐了。
他倒无所谓，本来也没什么朋友，乐得清闲。可万哥出名之后，最令人惧怕的同桌就不再是他了。
果然，再换座位时，万哥的桌子如同有传染病一样，被学生们躲得远远的。该轮到坐他旁边的姑娘直接把书扔了，课间直接跑到了班主任那里去哭。
她说不出哭的理由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急的抽抽个不停。姑娘还是挺聪明的，若是多年之后的老公知道，自己媳妇的裤子曾经经常蹭上别的男人的JY，估计想报仇都难。
所以直到高二分班前，梁续才终于混上了个同桌，那个同桌矮矮小小的，看起来不怎么“开窍”。
与这班里“人人喊打”的两个不同，隔壁的班级里，有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叫原斌。
那时的原斌，每天活跃在篮球场上，顶着一头爆炸式的锡纸烫，清瘦的身材和干净的球衣，抱着书路过的女孩儿多半会停下看几眼。
原斌尚且还未感受到这种小姑娘未经雕琢的“质朴”，他眼里的这些土妞儿们真不咋地。一个个穿着窝囊的校服，额角蓬乱，嘴唇儿上拜各种激素营养品所赐，有的已经长出了黑色的绒毛。
这学校里只有一个姑娘能入他的眼，当然，这女生早就牵住了全校男孩的肾上腺素，她叫盖悦晖。
盖悦辉是学校里胆子最大的姑娘，她没穿过一天校服，只穿短裙，留长头发，会抽烟，在所有学生穿着校服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她会高高的站在天台上在看风景，而后向下撇出胜利者的微笑。
这样的姑娘，甚至不需要多漂亮，你会记住她。她像是嫁接在半死不活盆景上的一株草叶，撩拨着死水里的青春。她被多少人当成了夜间入睡前的幻想，那幻想里甚至有的还只是抱着她翻滚。
这种“风云男女”注定会相遇的，那是属于他们的圈子。
远距离审视了几天原斌之后，盖悦晖认定了原斌应该也是个“会玩儿”的，和那些小屁孩不一样，干脆大方的喊他晚上出来。
这让原斌很忐忑，他听过不少这女孩儿的传说，据他想，这姑娘是有那么点儿“坏”的。
所以当盖悦晖挑衅般的站到房檐边缘的时候，他还是迟疑的站住了。
这胆怯让人懊恼。他还记得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平房，多是间隔在老住宅楼间的空地上，做仓库用。每个居民院儿里，也都有上坡，下坡，跃层的小花园，和隔开它们的石头墙。
这些复杂的高高矮矮，是原斌小时候的乐园。他喜欢在那些房顶间蹦蹦跳跳，矮树上蹿来蹿去。放鞭炮，挖陷阱，在水泥地上跑四驱车。
可如今那个姑娘就在那里，他却不敢走出半步。
“没意思。”
她说，她的双脚一直在房檐儿边溜达着。那是一双很直很瘦的腿，达不到现在一米二的标准。但在那个黄盘都不好找的年代，也已经让原斌心跳加速不少了。
“呵，”原斌尴尬的应了一声，“你小心点儿。”
说罢他将仅还剩一口的啤酒拿起来，空瓶的分量差不多，但他还是很豪迈的将瓶子整个倒在嘴上，让一点儿浮根直接流到喉咙里。而后咬了咬牙，索性还是站了起来，向盖悦晖的另一边走过去。
那是平房靠外的一侧，隔着栅栏是一个老居民区。他将空罐子狠狠抛出，绕过铁丝网丢向楼宇中，落地发出叮当几声脆响，几户人家的狗又叫了起来。他其实更想手一松之后，用脚把罐子踹出去，只是还没等撒手就打消了念想，他不想在今晚丢脸。
“没意思，”盖悦晖又说道，缓缓走到房檐的边上，似乎倒下去便会同黑色大丽花一般盛开。
“你来。”她扭头说。
原斌看看她的袜子，没出息的咽了口口水。那是刚开始流行，对于大部分女生来说还只存在于漫画之中的过膝黑色紧腿袜。上沿与淡绿格子裙之间还有那么十厘米的距离，是异性们不为人道的梦。
这有意的挑衅还没有终止，她将手一点儿点儿伸平，稻草人一般，感受着自己的极限。
原斌很想一把将她拉回来，拉倒在地上，彻底教训一下这个不停散发诱惑气息的小姑娘。可单是看这动作便倒吸了一口气，只好尽可能压抑着粗重的喘息，一步一步走到靠近房檐的位置。
离那纤细的腰肢近了，他心里暗自盘算，干脆聪明些，够着手就把她拉到怀里。这样既不露怯，也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本来嘛，这时间将他叫来，注定要发生些什么的。他能想象那触感，当两只手相交，该是是烫的。
可就在原斌马上就够到的一刹那，盖悦晖似乎背后有眼睛一般的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
原斌抓了个空，赶忙停下动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盖悦晖慢慢的蹲下，用手撑着房檐，将脚一只一只放了下去，坐在了房檐上。
这个姿势倒是还行，原斌慢慢学着也坐了下来。盖悦晖将一旁的万宝路烟拿起来，抽出来一支，熟练的夹在了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点上了火儿。
她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孩，原斌心想，连拿烟的姿势都不一样，每个细节都透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风情。黑暗中微弱的红点儿随着她的一口又一口亮了起来，映着她纤细又苍白的手指。
盖悦晖转头看了眼原斌，原斌知道那眼神里藏的东西，他将手伸到盖悦晖放烟盒的那一侧，将烟盒拿了过来。有那么一刻，原斌的脸离盖悦晖的胸部很近，仿佛能感受那里的温热。虽然有点儿平，但如果能将身体贴在上面，怕是脑子也会爆炸开来吧。
他能闻见盖悦晖身上，一种单纯的甜香气，让那些平日里身边的马尾辫儿土妞们相形见绌。
很久很久以后，他也嗅过不少女人的味道，可惜只有烟花柳巷，才与那时相似。
他嘴里叼着烟，连着抽了几口，想咳嗽，用清嗓子声音压了下去。赶忙又拿起了另一罐啤酒，打开，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盖悦晖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
“你从北京来的？”她问道。
看来流言都是双向的，原斌只好点点头。
“北京什么样子？”
“呃，”原斌一愣，他还从来没跟人讲过小时候的事情。
“还成吧，也没什么意思，吃的玩儿的多些，就那么回事儿。”他抽了口烟，这一口挺的时间长了些，表情装作陷入深沉的回忆。
“诶，你看他们，傻不傻？”盖悦晖突然用手指了指操场对面，几个营养品灌多了的住校学生，还在操场上跑圈儿。
“嗯——”原斌沉吟了一下，还是痛快的用烟台话笑了一声：“彪儿了。”
“你有没有时候觉得，这生活特不合理，特傻逼。”
盖悦晖将手放回来，撑在房檐上，楞楞的看着前方。
原斌沉默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听说过你爸。”
这是上次母亲参加完开学会回来时说的，盖悦晖的父亲曾是这地方有名的车贩子，神通广大。看好什么车了，大店里面卖多少钱，他这一半多点就能开回家。
赚了些钱，她妈妈就开个游泳馆，这在当时很轰动。作为一座沿海城市，大部分人心里的游泳只要夏天去海边扑腾两下也就够了。所以市里只有一个家游泳馆，起名就叫“游泳馆”。时间长了，白瓷砖，消毒水味，以及冲淋浴时直接面对的粗铁管子，让大家越来越无法忍受。
盖悦晖妈妈的游泳馆干净漂亮，干了两年，经营的不错，几乎成了城市里的一张名片。可就在盖悦辉中考那一年，俩孩子在水里打闹，拌着腿沉下去。有一个就再没上来。孩子家里闹到法院，说是监管不严引起的，盖悦晖妈妈怕事，直接躲去了澳洲，再没露过面。
盖悦晖却依旧在开学时准时出现在校园里，继续整日一个人呆着，继续留着长发，继续不穿校服。每次被老师叫去，回来也永远带着乖巧的甜美微笑，喜怒不形于色。不像班里其他的姑娘，趴在桌上哭的鼻涕泡直鼓。
原斌说着，不知哪来的感触，自顾自“唉——”了一声。
盖悦晖却没有回应，只是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原斌本以为这是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却不想捅错了锁眼。
“嘿嘿，”原斌掩饰尴尬的笑笑。
“算了，”一个城门楼子，一个胯骨轴子，盖悦晖将烟头掐灭在啤酒罐里，想起身离开。
“就是有的时候——”原斌赶忙接上话，“感觉什么都像假的。”
盖悦晖很喜欢他标准的普通话，和自己差不多，于是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俩酒窝。
“有时候很夸张的事情发生了，人便要死要活的。可能做的也只是继续吃饭，睡觉，过日子。也许太难过，那就哭一场，然后吃饭，睡觉，过日子。”
“你看这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差不多的，木偶一样。所有的人都拼了命的考出去，考个好大学，而那之后呢，生活就改变了么，也不是要一样的生活么。”
“呃，是哈。”原斌点点头。
“你现在是觉得我好，这儿的男孩儿都这么觉得，我看的出来。可出了这里，再过几年，谁又是谁呢？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感情，等待，思念，只是写东西的人一厢情愿罢了。”
她说道此处就停了，又点了一口烟，向上吹了吹齐刘海的发梢。
“人生嘛，什么事情都说不准的，”原斌抬手揉了揉后颈，慢吞吞的想着词儿：“我小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这不也在这了么，半点不由人。可就算日子再乱，总归有些感受是忘不了的吧。就好比现在，你看，我挺想在这和你坐到日出的。一晚上，整整看一晚上。我想这感觉我就忘不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就几十年么，能把你忘了，还能记住什么？”
盖悦晖突然笑了，“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说什么了？”
“说你特能耍帅。”
原斌脸一红，摇了摇头，“哪有。”
盖悦晖淡淡的笑着，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微凉的晚风吹动她胸前的黑色短袖，在初生月亮的余晖下画出一个漂亮的折角。而长长的头发垂在耳后，随着风飘动到原斌的胳膊上。
“文科？”
“嗯，分的八班，”原斌将身子又往后靠了靠，让盖悦辉的头发可以更多的触到他一些。
其实这倒也不必问，倘若不是知道自己接下来两年要和他在一个班级里，盖悦辉也不会找他来。
“走高考么？”她问道。
“考呗，”原斌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考咋整。”
“去哪呢？”
“还没想好，”原斌诚实的答道，“到时候看吧，你呢？”
“我啊，”盖悦辉凝视着远方，黝黑的眸子，似能把这黑夜都吸进去，又好像从来便在这黑夜中一般。
“我想去个很远的地方，离开这，”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超级——超级——远——”那手指竟降落在了原斌的爆炸头上面。
“诶，你知道么——你这个其实特土，挡着眼睛呢。”她用手指的间隙夹起几缕，轻轻拨弄开，又搓了几下，揉弄回去，撅着嘴看着，“为啥啊，又不丑，挡着干嘛？”
原斌看着盖悦晖撅起的嘴唇，紧张的脖子都不敢动。
“嗯——习惯了。”他撒了个谎，其实是为了上高中新烫的。
“剃了得了，”她做了个搞怪的表情，用手比做剪刀状。
“那能行么，”原斌傻傻笑笑，“那多难看。”
盖悦晖无聊的叹了口气，向后躺倒在屋顶上，“为我剪了也不行？”
“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许久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已经跟这座小城昏黄的夜色融为一体。原斌还是亲了盖悦晖的脸颊。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肯定还是要回家，母亲第一次起夜之前，他会轻手轻脚的进门，脱鞋，洗脸，这样麻烦最好能换得到些什么。
原斌以为这些东西是有些象征意义的，可自始至终，直到原斌的嘴从她苹果般的脸颊上移开，她都没有动，表情倒比刚才聊天时漠然。
这让原斌略感惶恐，他又点了一根烟，而后尽可能的聊了一些自己熟悉的领域。比如最近火了的南拳妈妈和陶喆，盖悦晖说她没听过，原斌便答应了回来帮盖悦晖的MP3下一些。
“我觉得你最好别看贴吧了，那里面人挺傻的。”临走的时候，原斌说道，他知道关于盖悦晖，校园的贴吧里总有些不大好的想法，甚至有人讨论能不能睡到她，臆想着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既然自己亲过了，应该关系近了一步吧，还是有些关照的好。
“人说的话，不能当回事的。”
“呵，我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呢？”盖悦晖稍稍皱了下眉头，将脸转向一边，“我只是我罢了。”
原斌听了有些扫兴，原以为这话足以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却让自己感到羞愧。只好慢慢站起身子，跺了跺有些麻了的脚。
“跳下去？”盖悦晖仰头看着他。
原斌瞬间慌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作何应对。盖悦晖倒又笑了，笑的样子很像个小孩子：
“逗你的，拉我起来。”
她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转身说：“总有一天有个傻逼会为了我跳下去，哈哈，你等着看吧。”
盖悦晖的小恶作剧，让原斌还是感觉自己被小瞧了。于是他伸手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他转过身，然后当着她的面，大步走到屋檐旁，用力喊了一声：
“啊——”
声音迅速在操场上如涟漪般迅速的传开，他们隐约听到操场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和一串零碎的“操操操操——”
这让他有点儿后怕。
“走吧，”原斌回过头，有些紧张的说。
“切——”
他回班级拿自己的包，因为有住校生，所以晚自习后的教室，还大多没有锁门。
原斌从路过的一扇扇窗户里撇过去，几间亮灯的里面，剩下的都是三三两两闲聊的学生。
一个身影有些特别，他穿着校服，独自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偷偷的抬着头，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原斌对他有些印象，黑黑胖胖，好像是从县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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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不能说他傻，他的考试还都是在中游。若他是傻子，后面便还有小一千号“不如傻子”的。
可惜混孩子们并没想过这么粗浅的逻辑。一张小纸条飞速在周围几个桌子间传阅一遍后，男孩儿和女孩儿们便开始不时用手挡着脸偷偷望向这边，而后转回去捂着嘴笑。
梁续的成绩是垫底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参与这种欢乐。他把五毛一包的面巾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两头捏在一起，搓成蝌蚪的形状，丢到万哥的桌子下面。
“嘿，哥们！撸地上了！”
梁续往万哥那边低声喊了一句，音量控制的刚刚好，没引发晚自习的慌乱。
万哥把顶在桌上的额头一转，侧过身子低头去看。明白怎么回事之后，却也只是微微一愣，桌子下的□□并未减慢半分。片刻之后，茫茫然的表情褪去，又被欢愉的笑容取代。
他转过头，冲梁续笑了笑。
梁续看着万哥投来盈盈笑意的眯缝眼睛，突然在成就感以外，多了一点儿被猥亵的感觉。
虽然花重金才得以留在这所好高中，但梁续还是对学习提不起一丝兴趣。他每天最大的爱好便是画点儿漫画，看看小说，时不时在同学们身上找找开心。不穿校服的姿态和门门垫底的成绩，让他在这个“有前途”学校里活成了一个异类。每当月底要换座位的时候，经常有女生去和班主任耳语几句，他便又一个人坐了。
他倒无所谓，本来也没什么朋友，乐得清闲。可万哥出名之后，最令人惧怕的同桌就不再是他了。
果然，再换座位时，万哥的桌子如同有传染病一样，被学生们躲得远远的。该轮到坐他旁边的姑娘直接把书扔了，课间直接跑到了班主任那里去哭。
她说不出哭的理由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急的抽抽个不停。姑娘还是挺聪明的，若是多年之后的老公知道，自己媳妇的裤子曾经经常蹭上别的男人的JY，估计想报仇都难。
所以直到高二分班前，梁续才终于混上了个同桌，那个同桌矮矮小小的，看起来不怎么“开窍”。
与这班里“人人喊打”的两个不同，隔壁的班级里，有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叫原斌。
那时的原斌，每天活跃在篮球场上，顶着一头爆炸式的锡纸烫，清瘦的身材和干净的球衣，抱着书路过的女孩儿多半会停下看几眼。
原斌尚且还未感受到这种小姑娘未经雕琢的“质朴”，他眼里的这些土妞儿们真不咋地。一个个穿着窝囊的校服，额角蓬乱，嘴唇儿上拜各种激素营养品所赐，有的已经长出了黑色的绒毛。
这学校里只有一个姑娘能入他的眼，当然，这女生早就牵住了全校男孩的肾上腺素，她叫盖悦晖。
盖悦辉是学校里胆子最大的姑娘，她没穿过一天校服，只穿短裙，留长头发，会抽烟，在所有学生穿着校服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她会高高的站在天台上在看风景，而后向下撇出胜利者的微笑。
这样的姑娘，甚至不需要多漂亮，你会记住她。她像是嫁接在半死不活盆景上的一株草叶，撩拨着死水里的青春。她被多少人当成了夜间入睡前的幻想，那幻想里甚至有的还只是抱着她翻滚。
这种“风云男女”注定会相遇的，那是属于他们的圈子。
远距离审视了几天原斌之后，盖悦晖认定了原斌应该也是个“会玩儿”的，和那些小屁孩不一样，干脆大方的喊他晚上出来。
这让原斌很忐忑，他听过不少这女孩儿的传说，据他想，这姑娘是有那么点儿“坏”的。
所以当盖悦晖挑衅般的站到房檐边缘的时候，他还是迟疑的站住了。
这胆怯让人懊恼。他还记得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平房，多是间隔在老住宅楼间的空地上，做仓库用。每个居民院儿里，也都有上坡，下坡，跃层的小花园，和隔开它们的石头墙。
这些复杂的高高矮矮，是原斌小时候的乐园。他喜欢在那些房顶间蹦蹦跳跳，矮树上蹿来蹿去。放鞭炮，挖陷阱，在水泥地上跑四驱车。
可如今那个姑娘就在那里，他却不敢走出半步。
“没意思。”
她说，她的双脚一直在房檐儿边溜达着。那是一双很直很瘦的腿，达不到现在一米二的标准。但在那个黄盘都不好找的年代，也已经让原斌心跳加速不少了。
“呵，”原斌尴尬的应了一声，“你小心点儿。”
说罢他将仅还剩一口的啤酒拿起来，空瓶的分量差不多，但他还是很豪迈的将瓶子整个倒在嘴上，让一点儿浮根直接流到喉咙里。而后咬了咬牙，索性还是站了起来，向盖悦晖的另一边走过去。
那是平房靠外的一侧，隔着栅栏是一个老居民区。他将空罐子狠狠抛出，绕过铁丝网丢向楼宇中，落地发出叮当几声脆响，几户人家的狗又叫了起来。他其实更想手一松之后，用脚把罐子踹出去，只是还没等撒手就打消了念想，他不想在今晚丢脸。
“没意思，”盖悦晖又说道，缓缓走到房檐的边上，似乎倒下去便会同黑色大丽花一般盛开。
“你来。”她扭头说。
原斌看看她的袜子，没出息的咽了口口水。那是刚开始流行，对于大部分女生来说还只存在于漫画之中的过膝黑色紧腿袜。上沿与淡绿格子裙之间还有那么十厘米的距离，是异性们不为人道的梦。
这有意的挑衅还没有终止，她将手一点儿点儿伸平，稻草人一般，感受着自己的极限。
原斌很想一把将她拉回来，拉倒在地上，彻底教训一下这个不停散发诱惑气息的小姑娘。可单是看这动作便倒吸了一口气，只好尽可能压抑着粗重的喘息，一步一步走到靠近房檐的位置。
离那纤细的腰肢近了，他心里暗自盘算，干脆聪明些，够着手就把她拉到怀里。这样既不露怯，也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本来嘛，这时间将他叫来，注定要发生些什么的。他能想象那触感，当两只手相交，该是是烫的。
可就在原斌马上就够到的一刹那，盖悦晖似乎背后有眼睛一般的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
原斌抓了个空，赶忙停下动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盖悦晖慢慢的蹲下，用手撑着房檐，将脚一只一只放了下去，坐在了房檐上。
这个姿势倒是还行，原斌慢慢学着也坐了下来。盖悦晖将一旁的万宝路烟拿起来，抽出来一支，熟练的夹在了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点上了火儿。
她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孩，原斌心想，连拿烟的姿势都不一样，每个细节都透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风情。黑暗中微弱的红点儿随着她的一口又一口亮了起来，映着她纤细又苍白的手指。
盖悦晖转头看了眼原斌，原斌知道那眼神里藏的东西，他将手伸到盖悦晖放烟盒的那一侧，将烟盒拿了过来。有那么一刻，原斌的脸离盖悦晖的胸部很近，仿佛能感受那里的温热。虽然有点儿平，但如果能将身体贴在上面，怕是脑子也会爆炸开来吧。
他能闻见盖悦晖身上，一种单纯的甜香气，让那些平日里身边的马尾辫儿土妞们相形见绌。
很久很久以后，他也嗅过不少女人的味道，可惜只有烟花柳巷，才与那时相似。
他嘴里叼着烟，连着抽了几口，想咳嗽，用清嗓子声音压了下去。赶忙又拿起了另一罐啤酒，打开，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盖悦晖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
“你从北京来的？”她问道。
看来流言都是双向的，原斌只好点点头。
“北京什么样子？”
“呃，”原斌一愣，他还从来没跟人讲过小时候的事情。
“还成吧，也没什么意思，吃的玩儿的多些，就那么回事儿。”他抽了口烟，这一口挺的时间长了些，表情装作陷入深沉的回忆。
“诶，你看他们，傻不傻？”盖悦晖突然用手指了指操场对面，几个营养品灌多了的住校学生，还在操场上跑圈儿。
“嗯——”原斌沉吟了一下，还是痛快的用烟台话笑了一声：“彪儿了。”
“你有没有时候觉得，这生活特不合理，特傻逼。”
盖悦晖将手放回来，撑在房檐上，楞楞的看着前方。
原斌沉默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听说过你爸。”
这是上次母亲参加完开学会回来时说的，盖悦晖的父亲曾是这地方有名的车贩子，神通广大。看好什么车了，大店里面卖多少钱，他这一半多点就能开回家。
赚了些钱，她妈妈就开个游泳馆，这在当时很轰动。作为一座沿海城市，大部分人心里的游泳只要夏天去海边扑腾两下也就够了。所以市里只有一个家游泳馆，起名就叫“游泳馆”。时间长了，白瓷砖，消毒水味，以及冲淋浴时直接面对的粗铁管子，让大家越来越无法忍受。
盖悦晖妈妈的游泳馆干净漂亮，干了两年，经营的不错，几乎成了城市里的一张名片。可就在盖悦辉中考那一年，俩孩子在水里打闹，拌着腿沉下去。有一个就再没上来。孩子家里闹到法院，说是监管不严引起的，盖悦晖妈妈怕事，直接躲去了澳洲，再没露过面。
盖悦晖却依旧在开学时准时出现在校园里，继续整日一个人呆着，继续留着长发，继续不穿校服。每次被老师叫去，回来也永远带着乖巧的甜美微笑，喜怒不形于色。不像班里其他的姑娘，趴在桌上哭的鼻涕泡直鼓。
原斌说着，不知哪来的感触，自顾自“唉——”了一声。
盖悦晖却没有回应，只是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原斌本以为这是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却不想捅错了锁眼。
“嘿嘿，”原斌掩饰尴尬的笑笑。
“算了，”一个城门楼子，一个胯骨轴子，盖悦晖将烟头掐灭在啤酒罐里，想起身离开。
“就是有的时候——”原斌赶忙接上话，“感觉什么都像假的。”
盖悦晖很喜欢他标准的普通话，和自己差不多，于是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俩酒窝。
“有时候很夸张的事情发生了，人便要死要活的。可能做的也只是继续吃饭，睡觉，过日子。也许太难过，那就哭一场，然后吃饭，睡觉，过日子。”
“你看这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差不多的，木偶一样。所有的人都拼了命的考出去，考个好大学，而那之后呢，生活就改变了么，也不是要一样的生活么。”
“呃，是哈。”原斌点点头。
“你现在是觉得我好，这儿的男孩儿都这么觉得，我看的出来。可出了这里，再过几年，谁又是谁呢？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感情，等待，思念，只是写东西的人一厢情愿罢了。”
她说道此处就停了，又点了一口烟，向上吹了吹齐刘海的发梢。
“人生嘛，什么事情都说不准的，”原斌抬手揉了揉后颈，慢吞吞的想着词儿：“我小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这不也在这了么，半点不由人。可就算日子再乱，总归有些感受是忘不了的吧。就好比现在，你看，我挺想在这和你坐到日出的。一晚上，整整看一晚上。我想这感觉我就忘不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就几十年么，能把你忘了，还能记住什么？”
盖悦晖突然笑了，“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说什么了？”
“说你特能耍帅。”
原斌脸一红，摇了摇头，“哪有。”
盖悦晖淡淡的笑着，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微凉的晚风吹动她胸前的黑色短袖，在初生月亮的余晖下画出一个漂亮的折角。而长长的头发垂在耳后，随着风飘动到原斌的胳膊上。
“文科？”
“嗯，分的八班，”原斌将身子又往后靠了靠，让盖悦辉的头发可以更多的触到他一些。
其实这倒也不必问，倘若不是知道自己接下来两年要和他在一个班级里，盖悦辉也不会找他来。
“走高考么？”她问道。
“考呗，”原斌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考咋整。”
“去哪呢？”
“还没想好，”原斌诚实的答道，“到时候看吧，你呢？”
“我啊，”盖悦辉凝视着远方，黝黑的眸子，似能把这黑夜都吸进去，又好像从来便在这黑夜中一般。
“我想去个很远的地方，离开这，”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超级——超级——远——”那手指竟降落在了原斌的爆炸头上面。
“诶，你知道么——你这个其实特土，挡着眼睛呢。”她用手指的间隙夹起几缕，轻轻拨弄开，又搓了几下，揉弄回去，撅着嘴看着，“为啥啊，又不丑，挡着干嘛？”
原斌看着盖悦晖撅起的嘴唇，紧张的脖子都不敢动。
“嗯——习惯了。”他撒了个谎，其实是为了上高中新烫的。
“剃了得了，”她做了个搞怪的表情，用手比做剪刀状。
“那能行么，”原斌傻傻笑笑，“那多难看。”
盖悦晖无聊的叹了口气，向后躺倒在屋顶上，“为我剪了也不行？”
“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许久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已经跟这座小城昏黄的夜色融为一体。原斌还是亲了盖悦晖的脸颊。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肯定还是要回家，母亲第一次起夜之前，他会轻手轻脚的进门，脱鞋，洗脸，这样麻烦最好能换得到些什么。
原斌以为这些东西是有些象征意义的，可自始至终，直到原斌的嘴从她苹果般的脸颊上移开，她都没有动，表情倒比刚才聊天时漠然。
这让原斌略感惶恐，他又点了一根烟，而后尽可能的聊了一些自己熟悉的领域。比如最近火了的南拳妈妈和陶喆，盖悦晖说她没听过，原斌便答应了回来帮盖悦晖的MP3下一些。
“我觉得你最好别看贴吧了，那里面人挺傻的。”临走的时候，原斌说道，他知道关于盖悦晖，校园的贴吧里总有些不大好的想法，甚至有人讨论能不能睡到她，臆想着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既然自己亲过了，应该关系近了一步吧，还是有些关照的好。
“人说的话，不能当回事的。”
“呵，我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呢？”盖悦晖稍稍皱了下眉头，将脸转向一边，“我只是我罢了。”
原斌听了有些扫兴，原以为这话足以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却让自己感到羞愧。只好慢慢站起身子，跺了跺有些麻了的脚。
“跳下去？”盖悦晖仰头看着他。
原斌瞬间慌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作何应对。盖悦晖倒又笑了，笑的样子很像个小孩子：
“逗你的，拉我起来。”
她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转身说：“总有一天有个傻逼会为了我跳下去，哈哈，你等着看吧。”
盖悦晖的小恶作剧，让原斌还是感觉自己被小瞧了。于是他伸手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他转过身，然后当着她的面，大步走到屋檐旁，用力喊了一声：
“啊——”
声音迅速在操场上如涟漪般迅速的传开，他们隐约听到操场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和一串零碎的“操操操操——”
这让他有点儿后怕。
“走吧，”原斌回过头，有些紧张的说。
“切——”
他回班级拿自己的包，因为有住校生，所以晚自习后的教室，还大多没有锁门。
原斌从路过的一扇扇窗户里撇过去，几间亮灯的里面，剩下的都是三三两两闲聊的学生。
一个身影有些特别，他穿着校服，独自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偷偷的抬着头，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原斌对他有些印象，黑黑胖胖，好像是从县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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