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幕后之手
马元飞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既没有举牌，也没有说话，槌音落下，就越过自己的牌子直接离场了。柳智豫非常不理解他的怪异行为。另外两家，据后来姜鹏飞说，也是邵小华找来的，都是行业的熟人，他认识的。也许是早上方维信的策略发挥了作用吧，直接让四家没有举牌。但是，一切胜利与成就对于柳智豫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姜鹏飞拉拢庞栖梧入股，不过是报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是希望事成之后自己能靠着老同学的关系当上厂长，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失落。
柳智豫在拍卖文书上签完字就回中心的办公室了，只觉得全身的能量耗尽，大脑里仿佛留声机电力不足发出断断续续的噪音，午饭也没有吃，在长条沙发上睡了一下午。
体检报告放在柳智豫的办公桌上。空腹血糖11.6，糖尿病复诊。
村上春树说过：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这一天，他感到体内某处有一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从那一天开始，身体各部位不如以前那般灵活，甚至思想也不如以前那般新鲜、那般灵光四射，而是趋向于沉稳了，这时他才知道，那“铮”地一声断掉的是连接壮年和衰老的生命线。
直到拍卖完成两个月之后，在新汽修厂遇到一系列难题的时候，柳智豫才搞清楚“棒球帽”这匹黑马的来历。
“棒球帽”名叫周天宇，早年在深圳起步，打出一片天地之后回到大湖名城发展。他与胞兄周天毅一起创办了七十多家公司。这次用来收购汽修厂用的是其中一家的名义——百润文化饰品有限公司。收购汽修厂据说是为了给喜欢改装车的周天毅玩玩。
拍卖款转到中心帐上以后，柳智豫就没有再去汽修厂。他回到中心的办公室，把李东芳也借调过来，安排中心的主办会计肖卫兰带着李东芳完善改制细节，对汽修厂每个人的工龄买断作出精准的测算，自己则在办公室里研究《糖尿病人饮食注意事项》。周天宇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了。电话里也不说什么事，问明了柳智豫办公室地点之后，就要过来登门拜访。
两个月前，按照资产出售方——也就是中心的要求，周天宇与汽修厂愿意继续留下的全部员工都签了合同，新的汽修厂也开业了。平时是周天毅在经营，运行了一个多月，就发现有许多问题非常棘手。偏偏周天宇去了美国有要事处理，也顾不上这些小事体。直到他回来，才发现事态相当严重了。
因为是承债式收购，所以新厂运营后，隐性的债务浮现出来——客户单位的驾驶员拿着大量的白条来兑现。询问老姜，他说了两句话不着边际的话：白条是一直存在的真实帐单；他过去不分管财务，不清楚。白条上都是邵中华的签字，周天毅本意准备置之不理，但是又不知道会有哪些后遗症；他不是直接买受人，又不好问柳智豫，只好不停地催弟弟回来解决。
据周天宇后来介绍，他们兄弟俩是两个极端。从小周天毅喜欢调皮捣蛋打架斗殴，高中毕业就去当了兵；周天宇则是学霸出身，名校毕业。但是老大退伍回来安置，老二大学毕业就业却双双在父母单位——电力科研院。单位里的工作，烦闷而疲累，就如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西西弗，永远都在往山上推那块推上去滚下来，再推上去再滚下来的石头，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谈不上成功，也谈不上失败。兄弟二人干脆一起辞职去了深圳。老二负责动脑子，老大负责出力气，还真的闯出了一片天空来。
“刚跑了趟美国，去给女儿打前站。明年准备让她在美国上小学，所以提前把房子买好。位置还不错，在长岛，宋美龄故居的隔壁，当地人都住老房子，我买的这一栋是法国人设计的，从前面看是两层，从后面看是三层，其实进去一看是五层。你要是带家人到长岛去玩，可以住在我家里。”
周天宇是开着他的保时捷918跑车来的，他说他喜欢小跑车，必须是软敞的，不喜欢卡宴，太招摇。进门之后，漫不经心地聊起他到美国购买豪宅的奇遇：在美国买房必须要律师才能办理，而表姐给他找的律师居然摆谱——礼拜天坚决不出来工作，引得他勃然大怒，于是如何如何跟美国的律师发了一通火，如何如何在美国律师面前炫耀自己手上持有近八百套房产等等等等。絮絮叨叨的说完，柳智豫笑而不应，终于等他表演到无聊，开始切入正题。
“兄弟，你的资产评估报告有些不实啊，现在有一大票人，拿着前任厂长，哦不，是前前任厂长签名的白条来厂兑现，评估报告里没有这事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面带微笑，始终直视着智豫。
柳智豫莞尔一笑，“报告里当然不会有了。潜规则层面的东西怎么会在正式的报告里体现呢？这个事情特别简单：厅局机关里开车的都是些老油条，给领导开车，有时候违章也未必是本意所为，所以在修车的时候多开点票，变了现放在汽修厂，以后交个罚款呀吃个便饭呀之类的小事，从里面开支。我上任之后就改了这个规矩，但是老邵的白条实在太多了，我帮他处理掉一部分，还留个尾巴。你现在的选择很简单，如果继续做汽修，不想丢了客源，那估计要吃个哑巴亏；但是你如果不买他们账，那白条就是张废纸，不理他就是了。”
“那就把这些大爷们给得罪了！你这是给我挖了一个坑啊——我还没办法找你麻烦。”周天宇苦笑。
“我也是无奈。本来也不是我挖的呀，只是我任职时间太短，来不及填平而已。再说了，这在汽修厂是常态呀，你们参加拍卖之前没打听打听？是你自己举牌子接的呀……到现在了，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当时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的价钱把这个厂买下来？”有了前面的铺垫，柳智豫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并不显得太唐突。
“嗨！别提了！”周天宇把身子往前探过来，棒球帽长长的帽檐几乎碰到柳智豫的脸上，故作神秘的小声说：“我们有一套软件，可以监控各地的都市报，还有其他一些经常刊登国有资产出售公告的小纸媒。一般来说，在小报上发公告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黑幕交易。我们过去一找一个准儿。遇到跟我们竞争的，都是拿到内幕的，所以只要他敢喊，我就比他多两万，从来没有吃过亏。这次遇到兄弟你，我是栽了。我有两条没想到，没想到你的评估报告居然往高了评，没想到拍卖会上的托儿胆子那么大……”
周天宇说着说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兄弟，拍卖会上那哥们儿，是你的人吧？我现在就奇怪一点，如果七百万我没有跟，被他拍去了，这么大的损失谁来承担？”
柳智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谁拍谁承担！我是诚信做生意的卖家，买家硬要出高价，有损失可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还有一件事是汽修厂办公楼的产权资料不齐全。周天宇的手下有一套班子在为办理整栋办公楼房产证的事情高速运转，已经到有关部门盖了37个章了，还差28个。现在这剩下的28个章所需材料缺失很多。柳智豫说：“这事我没有经手过。我去的时候，办公楼已经竣工一年了。我可以给你提供邵中华的所有联系方式。但是，你要找个情商高点的人跟他好好沟通。至于我，从汽修厂出来的时候，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半张纸片儿。”两人四目相对，一起尴尬苦笑，随即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周天宇临走，柳智豫突然想到一个传闻，就八卦了一下，“听说全国四大隐形富豪，其中之一就在咱们大湖名城。你刚才说的，使用专业软件收购国有资产的事情……听这意思，你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不敢不敢……”周天宇难得谦虚一次，“我充其量也就算个马仔。不说了，今天也算没白来，跟老兄你重新认识了一下，长见识了！行，房产资料的事，如果能帮上忙还请请多多关照。其他的事也怪不上你，就此告辞了。”周天宇是个明白人，知道死缠烂打也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也无从追究柳智豫的个人责任，不如和气生财。倒是周天宇跟隐形富豪的关系令智豫觉得特别有意思——原以为一个身价过亿，随便在长岛买别墅的人，会有多牛，搞了半天也是别人的马仔，也是别人用一套软件牵线遥控之下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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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鹏飞拉拢庞栖梧入股，不过是报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是希望事成之后自己能靠着老同学的关系当上厂长，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失落。
柳智豫在拍卖文书上签完字就回中心的办公室了，只觉得全身的能量耗尽，大脑里仿佛留声机电力不足发出断断续续的噪音，午饭也没有吃，在长条沙发上睡了一下午。
体检报告放在柳智豫的办公桌上。空腹血糖11.6，糖尿病复诊。
村上春树说过：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这一天，他感到体内某处有一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从那一天开始，身体各部位不如以前那般灵活，甚至思想也不如以前那般新鲜、那般灵光四射，而是趋向于沉稳了，这时他才知道，那“铮”地一声断掉的是连接壮年和衰老的生命线。
直到拍卖完成两个月之后，在新汽修厂遇到一系列难题的时候，柳智豫才搞清楚“棒球帽”这匹黑马的来历。
“棒球帽”名叫周天宇，早年在深圳起步，打出一片天地之后回到大湖名城发展。他与胞兄周天毅一起创办了七十多家公司。这次用来收购汽修厂用的是其中一家的名义——百润文化饰品有限公司。收购汽修厂据说是为了给喜欢改装车的周天毅玩玩。
拍卖款转到中心帐上以后，柳智豫就没有再去汽修厂。他回到中心的办公室，把李东芳也借调过来，安排中心的主办会计肖卫兰带着李东芳完善改制细节，对汽修厂每个人的工龄买断作出精准的测算，自己则在办公室里研究《糖尿病人饮食注意事项》。周天宇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了。电话里也不说什么事，问明了柳智豫办公室地点之后，就要过来登门拜访。
两个月前，按照资产出售方——也就是中心的要求，周天宇与汽修厂愿意继续留下的全部员工都签了合同，新的汽修厂也开业了。平时是周天毅在经营，运行了一个多月，就发现有许多问题非常棘手。偏偏周天宇去了美国有要事处理，也顾不上这些小事体。直到他回来，才发现事态相当严重了。
因为是承债式收购，所以新厂运营后，隐性的债务浮现出来——客户单位的驾驶员拿着大量的白条来兑现。询问老姜，他说了两句话不着边际的话：白条是一直存在的真实帐单；他过去不分管财务，不清楚。白条上都是邵中华的签字，周天毅本意准备置之不理，但是又不知道会有哪些后遗症；他不是直接买受人，又不好问柳智豫，只好不停地催弟弟回来解决。
据周天宇后来介绍，他们兄弟俩是两个极端。从小周天毅喜欢调皮捣蛋打架斗殴，高中毕业就去当了兵；周天宇则是学霸出身，名校毕业。但是老大退伍回来安置，老二大学毕业就业却双双在父母单位——电力科研院。单位里的工作，烦闷而疲累，就如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西西弗，永远都在往山上推那块推上去滚下来，再推上去再滚下来的石头，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谈不上成功，也谈不上失败。兄弟二人干脆一起辞职去了深圳。老二负责动脑子，老大负责出力气，还真的闯出了一片天空来。
“刚跑了趟美国，去给女儿打前站。明年准备让她在美国上小学，所以提前把房子买好。位置还不错，在长岛，宋美龄故居的隔壁，当地人都住老房子，我买的这一栋是法国人设计的，从前面看是两层，从后面看是三层，其实进去一看是五层。你要是带家人到长岛去玩，可以住在我家里。”
周天宇是开着他的保时捷918跑车来的，他说他喜欢小跑车，必须是软敞的，不喜欢卡宴，太招摇。进门之后，漫不经心地聊起他到美国购买豪宅的奇遇：在美国买房必须要律师才能办理，而表姐给他找的律师居然摆谱——礼拜天坚决不出来工作，引得他勃然大怒，于是如何如何跟美国的律师发了一通火，如何如何在美国律师面前炫耀自己手上持有近八百套房产等等等等。絮絮叨叨的说完，柳智豫笑而不应，终于等他表演到无聊，开始切入正题。
“兄弟，你的资产评估报告有些不实啊，现在有一大票人，拿着前任厂长，哦不，是前前任厂长签名的白条来厂兑现，评估报告里没有这事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面带微笑，始终直视着智豫。
柳智豫莞尔一笑，“报告里当然不会有了。潜规则层面的东西怎么会在正式的报告里体现呢？这个事情特别简单：厅局机关里开车的都是些老油条，给领导开车，有时候违章也未必是本意所为，所以在修车的时候多开点票，变了现放在汽修厂，以后交个罚款呀吃个便饭呀之类的小事，从里面开支。我上任之后就改了这个规矩，但是老邵的白条实在太多了，我帮他处理掉一部分，还留个尾巴。你现在的选择很简单，如果继续做汽修，不想丢了客源，那估计要吃个哑巴亏；但是你如果不买他们账，那白条就是张废纸，不理他就是了。”
“那就把这些大爷们给得罪了！你这是给我挖了一个坑啊——我还没办法找你麻烦。”周天宇苦笑。
“我也是无奈。本来也不是我挖的呀，只是我任职时间太短，来不及填平而已。再说了，这在汽修厂是常态呀，你们参加拍卖之前没打听打听？是你自己举牌子接的呀……到现在了，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当时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的价钱把这个厂买下来？”有了前面的铺垫，柳智豫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并不显得太唐突。
“嗨！别提了！”周天宇把身子往前探过来，棒球帽长长的帽檐几乎碰到柳智豫的脸上，故作神秘的小声说：“我们有一套软件，可以监控各地的都市报，还有其他一些经常刊登国有资产出售公告的小纸媒。一般来说，在小报上发公告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黑幕交易。我们过去一找一个准儿。遇到跟我们竞争的，都是拿到内幕的，所以只要他敢喊，我就比他多两万，从来没有吃过亏。这次遇到兄弟你，我是栽了。我有两条没想到，没想到你的评估报告居然往高了评，没想到拍卖会上的托儿胆子那么大……”
周天宇说着说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兄弟，拍卖会上那哥们儿，是你的人吧？我现在就奇怪一点，如果七百万我没有跟，被他拍去了，这么大的损失谁来承担？”
柳智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谁拍谁承担！我是诚信做生意的卖家，买家硬要出高价，有损失可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还有一件事是汽修厂办公楼的产权资料不齐全。周天宇的手下有一套班子在为办理整栋办公楼房产证的事情高速运转，已经到有关部门盖了37个章了，还差28个。现在这剩下的28个章所需材料缺失很多。柳智豫说：“这事我没有经手过。我去的时候，办公楼已经竣工一年了。我可以给你提供邵中华的所有联系方式。但是，你要找个情商高点的人跟他好好沟通。至于我，从汽修厂出来的时候，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半张纸片儿。”两人四目相对，一起尴尬苦笑，随即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周天宇临走，柳智豫突然想到一个传闻，就八卦了一下，“听说全国四大隐形富豪，其中之一就在咱们大湖名城。你刚才说的，使用专业软件收购国有资产的事情……听这意思，你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不敢不敢……”周天宇难得谦虚一次，“我充其量也就算个马仔。不说了，今天也算没白来，跟老兄你重新认识了一下，长见识了！行，房产资料的事，如果能帮上忙还请请多多关照。其他的事也怪不上你，就此告辞了。”周天宇是个明白人，知道死缠烂打也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也无从追究柳智豫的个人责任，不如和气生财。倒是周天宇跟隐形富豪的关系令智豫觉得特别有意思——原以为一个身价过亿，随便在长岛买别墅的人，会有多牛，搞了半天也是别人的马仔，也是别人用一套软件牵线遥控之下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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