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职工哗变
马元飞的奥迪Ａ６在汽修厂大门口遇到另外一辆奥迪Ａ６，车里坐着方维信和马大鹏。当然，这两批人互相并不认识。
方总跟马总的风格不同，他先到柳智豫办公室看资产评估报告。经过第三方权威机构审核整理过的资料一目了然，容易看到全貌。柳智豫没有对报告内容进行解释，而是安静的等方总看完提出问题。果然，方维信看完之后，又往回翻了一阵，反复看了其中几项重要数据之后，才就他感兴趣的内容提出疑问。
“从资产情况来看，是良性资产。你们单位可真舍得，怎么就作价而沽了呢？”
显然，马大鹏并没有跟方总交底。或者交底之后，方维信一定要从柳智豫口中得到答案。
“现在上级要求事企分离，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那厂里生产经营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
“生产经营倒是火爆，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活多的干不完。但是，潜在的问题有几个。”毕竟是准备长期合作的关系，柳智豫也不隐瞒，直接把三个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一摆明。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有马主任在，工程款的官司还愁吗？是不是，大鹏？”方维信趁机跟马大鹏打个趣。
“至于土地出让金嘛，能按几年前的价格拿地，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这哪里是问题，简直就是喜讯。集资款也不多，对你们厂是大事，对我们公司就摆不上台面喽。”说着，方总又发出了他招牌式的大笑来。
柳智豫看看马大鹏，又看看方维信，浅笑一下说：“中午在这里吃个便饭？”
马大鹏明白，这是合作愉快的节奏，马上接过来说：“这附近有家会所，叫什么华兰雅苑，是我一个小老妹开的，一直喊我过去品尝一下，中午正好一起去看看？”
方维信一直喜欢跟马大鹏开玩笑，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马上接口说：“要得要得，去看看弟妹，看看大鹏的二房。”故意模仿了四川方言的发音，三个人都嬉笑起来。
汽修厂是集体所有制企业，当年创办的时候，是用中心自有资金投资的，没有一分钱的财政投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心有一个能人，准确的说是从当时的商业厅调来一位大拿。他到中心后，以职工集资的形式筹措启动经费，利用商业厅的资源倒卖电视机、电冰箱、收录机等当时的紧俏商品，给单位赚取大量经费，改善全体干部职工的福利条件，还兴办劳动服务公司，解决大批干部职工家属就业问题。后来，又在劳动服务公司的基础上成立了食堂、汽修厂、印刷厂等集体企业。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了。
柳智豫与王岳苍商量，决定由省产权交易中心指定其下属会员单位的其中一家拍卖公司进行公示、拍卖。出售所得资金，用于该厂的改制工作，如有结余上缴中心。
“不过，拍卖还是有风险的。”尽管不知道担心的结果会不会出现，柳智豫还是要提前给王岳苍打好预防针。“如果响应的商家多，就进行拍卖；如果只有一家响应，就按评估值协议转让；如果没有商家响应，就要在原值的基础上下调10%—15%，再次挂牌，最多可以降价两次，如果第三次流拍，就宣告挂牌失败，再用别的方式处置资产。”
“这事不好说。市场的情况我们也不大了解，现在能做的，只有在挂牌前后加大宣传力度，再发动单位和上级机关的同志，多找些感兴趣的买家。只要有一家正式响应，我们不就成功了嘛。别但心，你是个福将，肯定能遇事呈祥。”王岳苍从地级市调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手下会有柳智豫这个干将。最近遇到不少事，解决得却都顺利得很，所以他总是相信自己运气好，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病树前头万木春，相信柳智豫是个福将。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柳智豫是不是福将不好说，但绝对是一员悍将。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难题都出现了，他硬是凭一己之力扛了下来，并且还都圆满解决了。
随着改制消息的不断透露和发酵，引起了全体职工的热议，各种负面情绪象瘟疫一样漫延开来。正式工此前所提出的待遇问题，上级领导没有给予答复，心理极为失落和恐惧——一旦改制，这些原本在他们心目中还有一线希望的历史遗留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结果了。聘用人员则关心改制会不会有他们的一杯羹，如果没有，这些年就白熬了，以后的工作也没有了保障，毕竟收购厂子的人是做什么的还是个未知数。
职工哗变是在一个燥热的下午爆发的。柳智豫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拍卖资料，扳金工徐师傅突然敲门，也不进来，直接在门口探个头，着急忙慌地说：“柳厂长，不好了！大家都不干活了，在休息室那边闹起来，准备找你要个说法。你快去看看吧！”
出现这种事，柳智豫是有心理准备的。到汽修厂工作的这一段时间，他发现了太多的问题和怨气。多年来，超时、高强度、低工资率的劳作，把他们的耐心和容忍度打磨殆尽；前途渺茫暗淡和家庭生活压力的交织叠加，使他们焦虑不堪。柳智豫在他们心目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用老姜的话来说，如果还是邵中华那个老东西当厂长，遇到改制这种事厂里早就炸锅了。
工人哗变的地方在厂房的正中间。汽修厂有六个车间，其中机修、电工、扳金、检测整装四个在大厂房里；油漆车间因为烤漆房需要通风，所以独立在厂房之外；柳智豫到厂以后，组织人员在厂房北侧新建了三间简易房，一间作为发动机维修车间——把发动机维修从机修车间分离出来，另外两间作为员工休息室和吸烟室。
哗变的起因是几个正式工在休息室里聊到改制问题，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引起其它工人的围观，人数越聚越多，休息室里已经站不下了，于是转移到大厂房的中间空地上。围观人员又有新的需求和疑惑，四五十人自发地形成了两个团队，分别讨论着各自关心的话题。人的承受能力是有差异的，终于有人被话题的压力和恐惧引发了极度的焦虑，音调变得高了起来，音量陡然放大，随即就有人响应，场面随即就失控了。
在大厂房的东端，用钢结构分隔出来两层房子，一楼是仓库，二楼是办公区。柳智豫的厂长办公室在二楼靠后一排最里面一间，隔音效果比较好。出了办公室，才到楼梯口就听到厂房里人声鼎沸。柳智豫阴沉着脸，走到楼梯前，并没有急着下楼，而是手扶着栏杆，看着哗变的人群，停了几秒钟，突然笑了起来，冲着人群爽朗地大声说：“聊什么呢？我也来参加一下！”然后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到众人面前。
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本来就没有组织者，也不是班组活动，所以找不出个话事人来。柳智豫的目光一个一个地从他们脸上划过，见没有人挑头，只好点名。这种事，不解决问题是不行的，靠他在厂里这段时间建立起来的威望，现在吼一嗓子，“都给我回去干活去！”也未必就不能镇压下去，但那平息不了大家伙儿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柳智豫看到厂里年龄最大的秦伯明缩在人群的边缘，正想溜到旁边去，就笑着说：“秦师傅，您是厂里年龄最大的职工，平时说话做事最公正最实在，你就代表大家说说，有什么难题要解决的？”
老秦嚅嚅了半晌，说：“就是都在传，改制了大家就没工作了，这不是怕嘛，年龄大的，出去人家不要，年轻的技术还没学到手。大家在这个厂干了十几年，失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补偿啥的……”
柳智豫心里一本明帐：这些担心是长期的信息封闭和等级压制造成的。要把大家心里的石头撬开，光靠几句话可不行，必须得来真格的。话更不可以说满，越满越不可信。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这些年，大伙儿辛苦了！我当这个厂长，不敢说能改变什么，至少，在改制的过程中，给大家一个起码的公平！”
柳智豫看了一圈，发现工人都在安静地听着，心定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大家的问题多，我也不能一一回答，我先说三点，然后从明天开始，落实这三点，三天之内完成。大家先听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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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总跟马总的风格不同，他先到柳智豫办公室看资产评估报告。经过第三方权威机构审核整理过的资料一目了然，容易看到全貌。柳智豫没有对报告内容进行解释，而是安静的等方总看完提出问题。果然，方维信看完之后，又往回翻了一阵，反复看了其中几项重要数据之后，才就他感兴趣的内容提出疑问。
“从资产情况来看，是良性资产。你们单位可真舍得，怎么就作价而沽了呢？”
显然，马大鹏并没有跟方总交底。或者交底之后，方维信一定要从柳智豫口中得到答案。
“现在上级要求事企分离，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那厂里生产经营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
“生产经营倒是火爆，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活多的干不完。但是，潜在的问题有几个。”毕竟是准备长期合作的关系，柳智豫也不隐瞒，直接把三个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一摆明。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有马主任在，工程款的官司还愁吗？是不是，大鹏？”方维信趁机跟马大鹏打个趣。
“至于土地出让金嘛，能按几年前的价格拿地，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这哪里是问题，简直就是喜讯。集资款也不多，对你们厂是大事，对我们公司就摆不上台面喽。”说着，方总又发出了他招牌式的大笑来。
柳智豫看看马大鹏，又看看方维信，浅笑一下说：“中午在这里吃个便饭？”
马大鹏明白，这是合作愉快的节奏，马上接过来说：“这附近有家会所，叫什么华兰雅苑，是我一个小老妹开的，一直喊我过去品尝一下，中午正好一起去看看？”
方维信一直喜欢跟马大鹏开玩笑，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马上接口说：“要得要得，去看看弟妹，看看大鹏的二房。”故意模仿了四川方言的发音，三个人都嬉笑起来。
汽修厂是集体所有制企业，当年创办的时候，是用中心自有资金投资的，没有一分钱的财政投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心有一个能人，准确的说是从当时的商业厅调来一位大拿。他到中心后，以职工集资的形式筹措启动经费，利用商业厅的资源倒卖电视机、电冰箱、收录机等当时的紧俏商品，给单位赚取大量经费，改善全体干部职工的福利条件，还兴办劳动服务公司，解决大批干部职工家属就业问题。后来，又在劳动服务公司的基础上成立了食堂、汽修厂、印刷厂等集体企业。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了。
柳智豫与王岳苍商量，决定由省产权交易中心指定其下属会员单位的其中一家拍卖公司进行公示、拍卖。出售所得资金，用于该厂的改制工作，如有结余上缴中心。
“不过，拍卖还是有风险的。”尽管不知道担心的结果会不会出现，柳智豫还是要提前给王岳苍打好预防针。“如果响应的商家多，就进行拍卖；如果只有一家响应，就按评估值协议转让；如果没有商家响应，就要在原值的基础上下调10%—15%，再次挂牌，最多可以降价两次，如果第三次流拍，就宣告挂牌失败，再用别的方式处置资产。”
“这事不好说。市场的情况我们也不大了解，现在能做的，只有在挂牌前后加大宣传力度，再发动单位和上级机关的同志，多找些感兴趣的买家。只要有一家正式响应，我们不就成功了嘛。别但心，你是个福将，肯定能遇事呈祥。”王岳苍从地级市调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手下会有柳智豫这个干将。最近遇到不少事，解决得却都顺利得很，所以他总是相信自己运气好，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病树前头万木春，相信柳智豫是个福将。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柳智豫是不是福将不好说，但绝对是一员悍将。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难题都出现了，他硬是凭一己之力扛了下来，并且还都圆满解决了。
随着改制消息的不断透露和发酵，引起了全体职工的热议，各种负面情绪象瘟疫一样漫延开来。正式工此前所提出的待遇问题，上级领导没有给予答复，心理极为失落和恐惧——一旦改制，这些原本在他们心目中还有一线希望的历史遗留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结果了。聘用人员则关心改制会不会有他们的一杯羹，如果没有，这些年就白熬了，以后的工作也没有了保障，毕竟收购厂子的人是做什么的还是个未知数。
职工哗变是在一个燥热的下午爆发的。柳智豫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拍卖资料，扳金工徐师傅突然敲门，也不进来，直接在门口探个头，着急忙慌地说：“柳厂长，不好了！大家都不干活了，在休息室那边闹起来，准备找你要个说法。你快去看看吧！”
出现这种事，柳智豫是有心理准备的。到汽修厂工作的这一段时间，他发现了太多的问题和怨气。多年来，超时、高强度、低工资率的劳作，把他们的耐心和容忍度打磨殆尽；前途渺茫暗淡和家庭生活压力的交织叠加，使他们焦虑不堪。柳智豫在他们心目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用老姜的话来说，如果还是邵中华那个老东西当厂长，遇到改制这种事厂里早就炸锅了。
工人哗变的地方在厂房的正中间。汽修厂有六个车间，其中机修、电工、扳金、检测整装四个在大厂房里；油漆车间因为烤漆房需要通风，所以独立在厂房之外；柳智豫到厂以后，组织人员在厂房北侧新建了三间简易房，一间作为发动机维修车间——把发动机维修从机修车间分离出来，另外两间作为员工休息室和吸烟室。
哗变的起因是几个正式工在休息室里聊到改制问题，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引起其它工人的围观，人数越聚越多，休息室里已经站不下了，于是转移到大厂房的中间空地上。围观人员又有新的需求和疑惑，四五十人自发地形成了两个团队，分别讨论着各自关心的话题。人的承受能力是有差异的，终于有人被话题的压力和恐惧引发了极度的焦虑，音调变得高了起来，音量陡然放大，随即就有人响应，场面随即就失控了。
在大厂房的东端，用钢结构分隔出来两层房子，一楼是仓库，二楼是办公区。柳智豫的厂长办公室在二楼靠后一排最里面一间，隔音效果比较好。出了办公室，才到楼梯口就听到厂房里人声鼎沸。柳智豫阴沉着脸，走到楼梯前，并没有急着下楼，而是手扶着栏杆，看着哗变的人群，停了几秒钟，突然笑了起来，冲着人群爽朗地大声说：“聊什么呢？我也来参加一下！”然后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到众人面前。
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本来就没有组织者，也不是班组活动，所以找不出个话事人来。柳智豫的目光一个一个地从他们脸上划过，见没有人挑头，只好点名。这种事，不解决问题是不行的，靠他在厂里这段时间建立起来的威望，现在吼一嗓子，“都给我回去干活去！”也未必就不能镇压下去，但那平息不了大家伙儿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柳智豫看到厂里年龄最大的秦伯明缩在人群的边缘，正想溜到旁边去，就笑着说：“秦师傅，您是厂里年龄最大的职工，平时说话做事最公正最实在，你就代表大家说说，有什么难题要解决的？”
老秦嚅嚅了半晌，说：“就是都在传，改制了大家就没工作了，这不是怕嘛，年龄大的，出去人家不要，年轻的技术还没学到手。大家在这个厂干了十几年，失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补偿啥的……”
柳智豫心里一本明帐：这些担心是长期的信息封闭和等级压制造成的。要把大家心里的石头撬开，光靠几句话可不行，必须得来真格的。话更不可以说满，越满越不可信。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这些年，大伙儿辛苦了！我当这个厂长，不敢说能改变什么，至少，在改制的过程中，给大家一个起码的公平！”
柳智豫看了一圈，发现工人都在安静地听着，心定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大家的问题多，我也不能一一回答，我先说三点，然后从明天开始，落实这三点，三天之内完成。大家先听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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