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压力与理想
“是楼上的亮亮哥，是他的声音……”涛涛首先反应过来，大大的眼睛闪了一下亮光，突然就暗了下来。他放下笔，快步跑到厨房门口，想去看看，却被智豫一把抱住，用身体挡住他的眼睛。
柳智豫家住在十二楼，亮亮家是十四楼，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想一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柳智豫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从脚底板升起，从小腿大腿到胸口脖子，迅疾升到头顶，一时间连思想似乎都冻结了。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摸着亮亮的头，那年轻而充满营养的发质带来的弹性感，仿佛还留在指间。亮亮说，“2.67秒，很快的。”智豫想起来，就钻心地疼——三十五米，就是十四楼的高度！
“别，别看！不可能是他！”柳智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自己眼前消逝。
智豫半抱半拉着，把涛涛从厨房门口拖到客厅。客厅是整个房子的中央，只有在这里，智豫才觉得他的儿子是安全的。陈文睫跑到窗口去看了一眼，立刻就缩了回来，转身背对着窗台脸色煞白。
“亮亮……”柳智豫一厢情愿的说法很快就被亮亮妈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扯碎了。
陈文睫听到亮亮妈的尖叫，身子突然一震，象被一把大铁锤击中头颅。她伸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溜出，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落，终于蹲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没过多大会儿，救护车、警车就鸣着笛开到楼下。小区里的人闻讯争相观望，两幢楼之间的空地上水泄不通。亮亮和他妈相继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着烦燥的笛声，缓缓驶离。柳智豫一家却没有下楼，他们的心情灰暗极了。
亮亮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文化课始终是年级前三名，小学五年级时，钢琴就过了专业九级，到德国参加过交流表演。最了不起的是，他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写得一手好书法，篮球也打得不错，据说还在全市小学生比赛中获了奖。陈文睫经常拿亮亮作为涛涛的参照系，涛涛也把亮亮作为自己的偶像。
亮亮的事给柳智豫一家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第二天陈文睫就打听到了亮亮的死因。这孩子是自杀的！他妈妈又一次情绪失控休克了，亮亮爸在医院守了一整夜，亮亮妈醒来以后就疯疯颠颠了。
几天以后，亮亮爸妈回到家，才在孩子的日记中找到了答案。可怜的女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抱着日记本，给每一个安慰她的人说，“我可怜的孩子哟，我不该逼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短短几天，头发已经花白而干枯，目光呆滞，连正在跟她说话的人也分不清她在看着哪里。
又过了好几天，邻居中传出来亮亮日记的内容：
我越是努力，你们的要求就越高。
有多少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哭失眠。
你们逼我去学那么多爱好，其实那是你们的爱好！
我不要写那么多作业！像个暗无天日的囚犯！！
我不要上那些兴趣班！我不想被你们押解着更换一个个监舍！！
我不想增加永远做不完的作业！！
你们的欲望我满足不了，我不够优秀，我好累好累，你们永远无法体会……
短短几句话，满满的血泪控诉，令人感受到一个十四岁孩子如陷囹圄、如加桎梏、孤独无助之苦。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段写出了对他爸妈的恨。
他们只是动动嘴，却要我拼着命做到！我装作懂事、乖巧、听话，装作一天到晚高兴的样子，取悦他们的欢心。就是因为他们给了我生命吗？
他们都没上过名牌大学，却非要逼我当学霸！
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听他们的话，看他们的脸色，挨他们的骂，难道他们生我就是为了要虐待我吗？！我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噤若寒蝉、隐忍不发……就只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为了满足他们在别人面前得到夸耀的虚荣心！
今天我反抗了，换来一顿毒打，还说是为我好。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不去做？
其实我好想像哪吒那样，把肉身还给他们，自己在天国，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
陈文睫是在把涛涛支到小区的健身场去跳绳的时候，才敢心有余悸地低着头对柳智豫复述她打探来的消息。说完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举棋不定地问：“咱们是不是也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柳智豫也听得心里怦怦地跳。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始说话：“这孩子承受压力呀，就像气球。不吹点气吧，它不够饱满，没有活力；但是再好的气球，都有它的极限。气球的那层胶皮，就像是孩子的自尊，可得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喽。吹猛了，它就爆了。呯！”柳智豫表情严肃故作夸张地发出响亮的爆破声，吓得陈文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意识到是智豫故意在调节气氛，她伸拳朝他胸口擂了几下，佯装生气道：“这种玩笑能开吗！”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又说：“是得改改教育方法了。你平时的沟通方式比我好一点，我真要收敛收敛脾气了。”
转眼开学已经一个月了。
晚饭前涛涛就已经写完了作业，吃过饭，陈文睫忙着安排涛涛刷课外习题。智豫打扫完厨房，从背后扶着涛涛稚弱的肩膀，俯下身子，用脸颊轻轻地蹭着涛涛充满弹性的短发。
“涛儿，我们不写额外的作业了，出去玩儿吧。”智豫学着父亲的语调，轻柔而坚定地说。
“说得轻松，你以为我想逼他？不加倍刷题，他根本跟不上班里的其他同学。这次月考有两道题失分，问题严重哟……跟别的同学比，差距大着呢！你以为别的孩子都在玩，他们一个比一个努力！智商不行还不勤奋，到考试的时候哭都没有眼泪！”陈文睫斜着眼睛带睬不睬地看着柳智豫，一副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感觉。
“相比起学习，我更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智豫怜惜地看着涛涛因为用力握笔而有些僵硬的小手。他想到了亮亮的日记，却不敢提，生怕引起陈文睫和涛涛的联想。越是不说，心里却越是加倍地想，他甚至觉得，每多写一个字，就会让涛涛向亮亮靠近一步。
“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为我不心疼他？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不努力怎么上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怎么考得上好大学？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以后吃什么？你养他一辈子？”陈文睫顿了一下，接着发飙：“我每天绞尽脑汁给他辅导，你倒在这说风凉话，玩能玩出个北大清华来，我也愿意让他去玩！”
“不可理喻……”柳智豫小声嘀咕着，拎起垃圾袋下楼去了。
涛涛偷偷抬眼看了看爸爸的背影，又低下头来刷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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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智豫家住在十二楼，亮亮家是十四楼，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想一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柳智豫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从脚底板升起，从小腿大腿到胸口脖子，迅疾升到头顶，一时间连思想似乎都冻结了。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摸着亮亮的头，那年轻而充满营养的发质带来的弹性感，仿佛还留在指间。亮亮说，“2.67秒，很快的。”智豫想起来，就钻心地疼——三十五米，就是十四楼的高度！
“别，别看！不可能是他！”柳智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自己眼前消逝。
智豫半抱半拉着，把涛涛从厨房门口拖到客厅。客厅是整个房子的中央，只有在这里，智豫才觉得他的儿子是安全的。陈文睫跑到窗口去看了一眼，立刻就缩了回来，转身背对着窗台脸色煞白。
“亮亮……”柳智豫一厢情愿的说法很快就被亮亮妈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扯碎了。
陈文睫听到亮亮妈的尖叫，身子突然一震，象被一把大铁锤击中头颅。她伸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溜出，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落，终于蹲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没过多大会儿，救护车、警车就鸣着笛开到楼下。小区里的人闻讯争相观望，两幢楼之间的空地上水泄不通。亮亮和他妈相继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着烦燥的笛声，缓缓驶离。柳智豫一家却没有下楼，他们的心情灰暗极了。
亮亮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文化课始终是年级前三名，小学五年级时，钢琴就过了专业九级，到德国参加过交流表演。最了不起的是，他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写得一手好书法，篮球也打得不错，据说还在全市小学生比赛中获了奖。陈文睫经常拿亮亮作为涛涛的参照系，涛涛也把亮亮作为自己的偶像。
亮亮的事给柳智豫一家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第二天陈文睫就打听到了亮亮的死因。这孩子是自杀的！他妈妈又一次情绪失控休克了，亮亮爸在医院守了一整夜，亮亮妈醒来以后就疯疯颠颠了。
几天以后，亮亮爸妈回到家，才在孩子的日记中找到了答案。可怜的女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抱着日记本，给每一个安慰她的人说，“我可怜的孩子哟，我不该逼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短短几天，头发已经花白而干枯，目光呆滞，连正在跟她说话的人也分不清她在看着哪里。
又过了好几天，邻居中传出来亮亮日记的内容：
我越是努力，你们的要求就越高。
有多少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哭失眠。
你们逼我去学那么多爱好，其实那是你们的爱好！
我不要写那么多作业！像个暗无天日的囚犯！！
我不要上那些兴趣班！我不想被你们押解着更换一个个监舍！！
我不想增加永远做不完的作业！！
你们的欲望我满足不了，我不够优秀，我好累好累，你们永远无法体会……
短短几句话，满满的血泪控诉，令人感受到一个十四岁孩子如陷囹圄、如加桎梏、孤独无助之苦。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段写出了对他爸妈的恨。
他们只是动动嘴，却要我拼着命做到！我装作懂事、乖巧、听话，装作一天到晚高兴的样子，取悦他们的欢心。就是因为他们给了我生命吗？
他们都没上过名牌大学，却非要逼我当学霸！
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听他们的话，看他们的脸色，挨他们的骂，难道他们生我就是为了要虐待我吗？！我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噤若寒蝉、隐忍不发……就只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为了满足他们在别人面前得到夸耀的虚荣心！
今天我反抗了，换来一顿毒打，还说是为我好。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不去做？
其实我好想像哪吒那样，把肉身还给他们，自己在天国，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
陈文睫是在把涛涛支到小区的健身场去跳绳的时候，才敢心有余悸地低着头对柳智豫复述她打探来的消息。说完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举棋不定地问：“咱们是不是也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柳智豫也听得心里怦怦地跳。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始说话：“这孩子承受压力呀，就像气球。不吹点气吧，它不够饱满，没有活力；但是再好的气球，都有它的极限。气球的那层胶皮，就像是孩子的自尊，可得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喽。吹猛了，它就爆了。呯！”柳智豫表情严肃故作夸张地发出响亮的爆破声，吓得陈文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意识到是智豫故意在调节气氛，她伸拳朝他胸口擂了几下，佯装生气道：“这种玩笑能开吗！”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又说：“是得改改教育方法了。你平时的沟通方式比我好一点，我真要收敛收敛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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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前涛涛就已经写完了作业，吃过饭，陈文睫忙着安排涛涛刷课外习题。智豫打扫完厨房，从背后扶着涛涛稚弱的肩膀，俯下身子，用脸颊轻轻地蹭着涛涛充满弹性的短发。
“涛儿，我们不写额外的作业了，出去玩儿吧。”智豫学着父亲的语调，轻柔而坚定地说。
“说得轻松，你以为我想逼他？不加倍刷题，他根本跟不上班里的其他同学。这次月考有两道题失分，问题严重哟……跟别的同学比，差距大着呢！你以为别的孩子都在玩，他们一个比一个努力！智商不行还不勤奋，到考试的时候哭都没有眼泪！”陈文睫斜着眼睛带睬不睬地看着柳智豫，一副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感觉。
“相比起学习，我更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智豫怜惜地看着涛涛因为用力握笔而有些僵硬的小手。他想到了亮亮的日记，却不敢提，生怕引起陈文睫和涛涛的联想。越是不说，心里却越是加倍地想，他甚至觉得，每多写一个字，就会让涛涛向亮亮靠近一步。
“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为我不心疼他？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不努力怎么上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怎么考得上好大学？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以后吃什么？你养他一辈子？”陈文睫顿了一下，接着发飙：“我每天绞尽脑汁给他辅导，你倒在这说风凉话，玩能玩出个北大清华来，我也愿意让他去玩！”
“不可理喻……”柳智豫小声嘀咕着，拎起垃圾袋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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