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氏小君子
第一章 魏氏小君子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
不容魏斯多想，穿越都已经成了事实。他此时坐在水池边，呆呆看着池底，这个扎着角状发髻的少年，还是他吗？
事实就是魏斯真的穿越了，而且是春秋时期。
上挽的胫衣已被水浸湿，魏斯也毫不在意。
魏斯只知道穿越到了春秋时期，自己是晋国上卿魏驹之子，魏氏的少主。
当今晋国有四卿，四卿掌握着整个晋国的军队，就连晋国的话事人——晋出公也得看四卿的脸色行事。
“小君子，还是进屋取取暖才是！”
身后穿来软糯的声音，魏斯回头看去，此时虞奚正捧着袷衣站在他的身后，脸上还露出担忧之色。
虞奚是魏斯的贴身婢女，负责他的衣食起居，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
“父亲现在何处？”
见小君子站起了身，虞奚赶紧趋步走到跟前给魏斯穿上袷衣，动作十分娴熟。
“家主尚在绛囿与大夫们议事……”
虞奚给魏斯紧了紧束在腰间的革带，不紧不慢地说道。
“去绛囿！”
不等虞奚说完，魏斯夺过虞奚手里的交领深衣，阔步朝着门外走去。
“可是家主不曾让小君子去见礼！小君子的衣服还没穿好呢……”
虞奚刚想阻拦，看着魏斯小君子渐行渐远，也连忙追了上去。
绛囿是魏氏的庄园，是魏氏现任宗主魏驹所建，选址在晋都新绛以南三十里。
而晋都新绛以东三十里是魏氏卿城，绛囿以南便是魏氏的大本营——安邑。
魏驹将庄园绛囿建在晋都与安邑之间，颇有控制晋国公室、与卿城遥相呼应之势。
今年是晋出公十六年（公元前459年），冬月的冷风吹来，衣短褐的仆人们全身都在颤抖，粗糙的小脸上还粘着鼻涕印记，又哪里奢求一件保暖的袷衣？
“原来人生而不平等啊！”
魏斯心中暗暗感叹着，春秋时期的奴隶们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只能在公卿大夫家里做个仆隶，混一口饭吃就成，平不平等的对他们并不重要。
也就只有魏斯这种投了好胎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虚无缥缈的人权问题。
同样是人，为何有人是仆隶，魏斯却是晋国四卿之一的魏驹的儿子？
有仆隶抬头暼了魏斯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是啊，自己只是卑贱的仆隶，哪里有资格与少主对视呢！
出了门，府外有一辆驷马高车在等着，这是卿大夫的标准车驾。如果不是魏斯大病初愈，他可没资格坐父亲的驷马高车。
“近日族中可有大事？”
仆隶们分列两侧，其中一个婢女掀开帷裳，魏斯踩着车凳刚想上车，却转身问了虞奚这么一个问题。
虞奚思考了片刻，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
“听府里的人说，正卿催促家主快些做决定，说是要……”
只见魏斯眉头一紧，急忙反问道：
“是不是知氏提议知、魏、韩、赵四家瓜分范氏、中行氏的领地？”
虞奚只是一介仆人，这些国家大事她知道的很少，被魏斯这么一问，虞奚也不敢回答了。
见虞奚也不清楚，魏斯迅速钻进马车，催促着车驾赶紧去绛囿。
……
在晋国都城新绛以东三十里，坐落着一座小巧别致的卿城，这是上卿魏氏的采邑。夯土高台之上又分层构设木架，室寝庙宇的色彩熠熠生辉，山节藻棁，风头已然超过宫城。冬月十五，微弱的阳光投射到积雪上，发出片片光芒。
晋都新绛之中有四座卿城，分别隶属正卿知瑶、上卿魏驹、上卿韩虎、上卿赵无恤四人，赵氏的卿城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下宫。
四卿之中又以正卿知瑶为最，他身兼数职，作为晋国实际上的执政，一直以来都是假借晋出公操控魏、韩、赵三族。
经过这么多天的适应，魏斯已经确定了自己现在身处的时代，也明白了现在家族所面临的形势。
晋国是春秋时期的第一大国，最大功绩就是抵抗住夷狄的入侵，成功保护了中华文明兴起的火苗。晋国的疆域极其辽阔，占据今天山西全境，河北西部，河南西北部，陕西东部，山东西部。同时期的秦国又算的了什么？
但是，曲沃代翼之后，小宗代替了大宗，一切都变了。
晋献公将公室子弟尽数罢免，所谓的“桓庄之族”全被诛杀，整个晋国就剩下了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十一个世族。
又经过了长时间的内斗，到现在晋国只剩下了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四家。
“邯郸氏之乱，赵氏大宗果然心狠手辣，因为卫国进献的五百户良民，直接引发了范氏、中行氏、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六卿之间的战争，最终也导致了范氏、中行氏被灭门。虽然五百户良民只是一个借口……”
魏斯想到这里，心里暗暗感叹道。
没有永远的朋友，仅有永远的利益！
这不，晋国没安稳几年，知瑶、魏驹、韩虎、赵无恤四卿，又为了范氏、中行氏的领土吵了起来——
昔日赵氏宗主赵鞅担任晋国正卿之时，他凭借着自己的威望，让知、魏、韩、赵四家以及晋公室达成了默契——
冻结范氏、中行氏的领地，保持现状一百年不变！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赵氏宗主赵鞅这边刚死，知、魏、韩、赵四家就大打出手，都想独吞了范氏、中行氏的领地。
晋出公——晋国名义上的老大，此时更是郁闷。
既然范氏、中行氏都被消灭了，那他们的领地为何不能回归晋国公室？
只不过四家都没有理会晋出公，私下里打打停停，一直折腾了十七年，到现在还没分完。
按照现在的理解，魏斯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计划，要想在晋国立族须先立足于家族，要想在家族立足须先解决掉眼前魏氏族人最关心的问题——
凭什么划给魏氏的领地那么少！
……
距离绛囿还有百米远，驾驶马车的御者便放缓了车速，看着冬日的阳光透过云朵，倾斜照在稀疏的树叶上，树上还有鸟儿在鸣叫，丝毫没有冬季固有的萧条之感。
“小君子，绛囿到了！”
御者躬身禀告，脑袋已经低的像颗豆芽，这是春秋时期下等的仆隶对主人最基本的礼仪。
“下去领赏吧。”
魏斯掀开车帘，看见路旁执戈的兵士来来往往，这些都是魏斯家的私兵。
看着这些兵士身上的皮甲，坐在前室地御者忍不住感叹道：
“宗主对这些兵士太好了吧，就连他们也有御寒的皮裘！”
车中的魏斯听见这话，笑笑也不说话。父亲魏驹之所以对卫队士兵这么好，用一句话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魏斯在心里想着：既然父亲喜欢以仁义、博爱的形象示人，待会见到他大可吹捧一番，虚名够了，那他不就答应让自己带兵了吗？
到了绛囿的门口，还没等御者驭停马车，魏斯便匆匆跳下来，阔步冲进庄园里。
由于绛囿是魏氏重镇，魏氏常在这里商议军国大事，所以为了保证魏氏族人的安全，守卫们经常会轮换。
看见魏斯穿着普通，行事冒失，有新来的卫兵想要拦住他盘问一番。
“这是小君子，莫要阻拦！”
老人们赶紧拦住那个新来的，大声斥责。
新来的听见这话，立刻恍然大悟，自己也只好退回迈出去的脚，颤抖着低下头不敢直视。
绛囿议事厅。
魏氏族人因为划分土地之事吵的脸红脖子粗，魏氏宗主魏驹控制不住局面，急火攻心就咳出了一口血痰。
“鸡泽以东之地悉数划与赵氏，未免太便宜了赵无恤那厮！”
说话者乃是梗阳大夫魏先，第一任梗阳大夫魏戊之孙。按照辈分，魏先是魏氏宗主魏驹的族兄。
赵氏得到鸡泽以东之地，领土就会增加一半。本来赵氏势力就强于魏氏，如此一来魏氏更加难与赵氏抗衡。因此，魏氏上下都不同意这点。
不过魏驹对魏先这位族兄可没一点好印象，甚至是很想弄死他。
日前知瑶和赵无恤联手进攻鲜虞中山国，赵无恤大军驻扎在晋阳，魏先这位梗阳大夫竟然只身入晋阳，说想要归顺赵无恤。
“年前赵氏宗主赵无恤曾送来一封信，说你魏先仰慕他，想要率土归顺赵氏。如今又借口离间我与赵氏的关系，意欲何为？”
魏驹一拍桌子，“噌”一声站起来便指着梗阳大夫魏先大骂。
“我……”
梗阳大夫魏先刚才还是不可一世，听魏驹翻旧账，急得当场结巴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事实也就是这样，魏先早有反叛之心，本想归顺赵无恤，谁知最后竟然被赵无恤摆了一道。
当初因为邯郸氏五百户良民，六卿混战。在这场混战之中，知氏曾得罪过赵氏，赵无恤又是心直口快之人。如此一来，赵氏与知氏已成死对头。
当梗阳大夫魏先率土来归顺，赵无恤担心这是魏氏与知氏联盟灭赵之计，就没有答应，反而是书信一封向魏驹认错。
魏驹一直记恨魏先，但碍于魏先是梗阳大夫，梗阳是魏氏在北疆最为重要的县邑，所以一直以来没有追究魏先反叛之罪。
“好了好了，梗阳之事年前族中已有定论，宗主就莫要再旧事重提。”
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生怕魏氏一族再行分裂，这时候魏邑大夫连忙起身劝慰，让魏驹和魏先二人都先消消火。
魏邑大夫是魏驹的族叔父，德高望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魏驹就坡下驴，平复了下心情便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魏斯直接冲进议事厅，大声喊道：
“儿以为上党郡万万不可划与韩氏！”
喊完这一句，魏斯才扑地跪拜行礼。
“竖子敢尔！还不快快退下？”
魏驹本来就恼族人，现在又被傻儿子魏斯冲撞，心中更是气愤。
魏斯挠着头，呆呆看着涨红了脸的父亲魏驹，自己行的是稽首礼，是子拜父之礼，并没有失礼啊！
魏斯母亲卫夫人见儿子愣在哪里，生怕彻底惹恼夫君又受罚，赶紧搂住魏斯向魏驹解释：
“夫君莫恼，斯儿大病初愈，脑子还不甚清楚哩！”
魏斯不满母亲的阻拦，一把挣脱开来，上前一步，在众多族人的注视下继续慷慨陈词：
“知氏欺我太甚，疲我族人，霸我土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魏斯正有鸿鹄之志，当替父分忧，替我魏氏家族解难！”
魏驹听到这话更是憎恶，直接把怒火发泄到了夫人卫氏的身上：
“贱妇！你都教了逆子什么？竟让他在此胡言乱语？”
在魏驹这位父亲的眼里，大子魏斯一直是不成器，自己也不曾教授，儿子又哪里会懂得这些朝廷大事？今天这番话，定是夫人卫氏联合各邑大夫联合向自己发难，想要取自己而代之！
想到这里，魏驹迈出一步，挥手就要打夫人，手掌落在半空中却停住了。
魏斯在死死护着母亲卫夫人！
“魏驹，你个老不死的！你又要诬陷我，我看我还是死了算了！”
说着，卫夫人便哭哭啼啼地怒骂，双手还在撕扯着魏驹的头发，象极了中年夫妻吵架。
魏驹被夫人弄得没脾气，只好挣脱开卫夫人，直接闪到魏邑大夫的身后。卫夫人充分发挥了女性不抛弃、不放弃的特质，一直紧追着魏驹不放。
二人就这样反复在魏邑大夫身旁躲来躲去，卫夫人感觉自己被耍，就一巴掌挥去。
魏驹见状赶紧低头，这巴掌好巧不巧扇在了魏邑大夫的脸上。
“哎哟哟……”
魏邑大夫是魏驹的族叔父，年过七荀，被卫夫人这一巴掌扇去，当场就眼冒金星，痛苦地嚎叫。
“都别闹了，这是在公议！”
见卫夫人巴掌扇到了魏邑大夫的脸上，这魏邑大夫可是族中最年长者，德高望重，其他人赶紧开口劝架，还有的直接将卫夫人拉到了一边。
原来春秋时期的夫妻也会吵架啊！
魏斯见状赶紧跪下，紧紧抱住魏驹的小腿，眼泪汪汪地说道：
“儿空有替父分忧之志，怎乃父亲不相信儿。知瑶一介莽夫，安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魏驹被魏斯这句话逗到了，遂抚摸着魏斯的脑袋，笑盈盈问道：
“知瑶乃我晋国正卿，殚见洽闻，博古通今，为我晋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父亲有何资格敢与知正卿一决高下？”
见父亲魏驹面色转晴，魏斯心安了些，这下子可以切入正题了。
老实说，魏斯一开始是摸不准父亲的心理的，如今看来果真如自己猜测一番，父亲喜欢别人吹捧，爱虚名。
“知瑶鼠目寸光，挟晋公以令三卿，才疏志大，最终必定是自取灭亡！”
为了让父亲魏驹彻底接受自己，魏斯费了老半天劲，才想出对知瑶的评价。
魏驹此时怒意已消，听着十四岁儿子这番话，心里已经是乐开了花。既是为儿子成熟而开心，自己这个宗主之位迟早是要交给大子魏斯的。另一方面，见儿子对知瑶的评价与自己的评价相差无几，心中更是高兴。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整合魏氏族人的决心。
沉思片刻之后，魏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
“斯儿，你对如今四卿领地有何看法？”
“涂水东南、崤山以东之地悉数归韩。灭范氏、中行氏，他们韩雉又有何功劳？”
魏斯直接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对魏氏来说，知氏是执政，不能得罪；赵氏实力强悍，不能得罪。
这么算来，还不能欺负弱小的韩氏了？
魏驹一言不发，他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儿子魏斯一番话真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去了。
看着父亲默语沉思，魏斯断定父亲已被自己说动，干脆又加了一把火：
“知瑶与赵无恤不和已是人尽皆知。父亲大可在知瑶与赵无恤之间谋取平衡，然后暗中积蓄力量，一鸣惊人！父亲莫要错过如今的大好时机啊！”
魏驹听见这句话，心里更是气愤，脸色也变得阴沉了。在晋国四卿之中，以知氏的势力为最，其次为赵氏，再次才是魏氏。
魏氏一直被知瑶和赵无恤压在脚下，虽然魏驹也很不爽，但是拳头没人家的大啊！
但是现在被儿子说破，魏驹的脸上还是挺挂不住的——
儿子这些话断然不能被知瑶那老不死的听见，不然知瑶又会找自己麻烦……
当然，垫底的韩氏是不足为惧的。魏驹本来也没拿韩氏当回事。
看着诸卿内斗，有卿氏湮灭于历史中，而知氏与赵氏的势力却越来越大，自然此二卿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大。
谁拳头大谁有理！
魏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消灭知氏和赵氏的威胁，重新夺得正卿的地位，为魏氏族人开拓新的生存空间。
紧接着，魏斯提出了一个更加让族人震惊的决定：
“朝歌附近的河间之地，我魏氏万万不可接受，反而应该索取北疆苦寒之地！如若我魏氏拥有北疆，则魏氏霸业可成。”
听见这话，族人纷纷开骂，就连魏驹的神情也变的古怪了。说起来河间之地也是沃土，还有朝歌这个大邑，在太行山与黄河夹击之下，乃是一块好地。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用河间之沃土换取北疆苦寒之地，小君子真是糊涂！”
“我看小君子真是烧糊涂了脑子，竟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魏氏本就弱于知、赵，小君子此举是想让我魏氏被撵回关中老家吗？”
……
族人们议论纷纷，梗阳大夫那个带路-党自然也没落下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在魏氏族人眼里，魏斯这个少主就是一个纨绔子弟，遛鸟把妹还挺行的，处理起国家大事就完全不行了。
“以后绝对不能让魏斯继任宗主，否则这大傻子会害死家族的！”
这是魏氏族人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斯儿，河间之地对我魏氏乃是万分重要，岂可轻易让与他人？此事莫要再提，你还是回卿城安心养病才是。”
魏驹没有表态，反而又敲打了魏斯，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一如往日那般败家。
说罢，他又起身对着低头生闷气的夫人卫氏道：
“还不将斯儿带下去？以后还望夫人好生看照才是，莫要再将他放出来如此胡言乱语才是！如若还有下次，吾定不饶你！”
魏斯看着这一幕，眼睛都傻了，没想到自己费半天口舌，父亲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啊。
眼见父亲就要愤而离去，魏斯索性将心一横，直接一把拽住父亲，甩出右脚将父亲别停：
“父亲且慢，儿还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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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
不容魏斯多想，穿越都已经成了事实。他此时坐在水池边，呆呆看着池底，这个扎着角状发髻的少年，还是他吗？
事实就是魏斯真的穿越了，而且是春秋时期。
上挽的胫衣已被水浸湿，魏斯也毫不在意。
魏斯只知道穿越到了春秋时期，自己是晋国上卿魏驹之子，魏氏的少主。
当今晋国有四卿，四卿掌握着整个晋国的军队，就连晋国的话事人——晋出公也得看四卿的脸色行事。
“小君子，还是进屋取取暖才是！”
身后穿来软糯的声音，魏斯回头看去，此时虞奚正捧着袷衣站在他的身后，脸上还露出担忧之色。
虞奚是魏斯的贴身婢女，负责他的衣食起居，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
“父亲现在何处？”
见小君子站起了身，虞奚赶紧趋步走到跟前给魏斯穿上袷衣，动作十分娴熟。
“家主尚在绛囿与大夫们议事……”
虞奚给魏斯紧了紧束在腰间的革带，不紧不慢地说道。
“去绛囿！”
不等虞奚说完，魏斯夺过虞奚手里的交领深衣，阔步朝着门外走去。
“可是家主不曾让小君子去见礼！小君子的衣服还没穿好呢……”
虞奚刚想阻拦，看着魏斯小君子渐行渐远，也连忙追了上去。
绛囿是魏氏的庄园，是魏氏现任宗主魏驹所建，选址在晋都新绛以南三十里。
而晋都新绛以东三十里是魏氏卿城，绛囿以南便是魏氏的大本营——安邑。
魏驹将庄园绛囿建在晋都与安邑之间，颇有控制晋国公室、与卿城遥相呼应之势。
今年是晋出公十六年（公元前459年），冬月的冷风吹来，衣短褐的仆人们全身都在颤抖，粗糙的小脸上还粘着鼻涕印记，又哪里奢求一件保暖的袷衣？
“原来人生而不平等啊！”
魏斯心中暗暗感叹着，春秋时期的奴隶们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只能在公卿大夫家里做个仆隶，混一口饭吃就成，平不平等的对他们并不重要。
也就只有魏斯这种投了好胎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虚无缥缈的人权问题。
同样是人，为何有人是仆隶，魏斯却是晋国四卿之一的魏驹的儿子？
有仆隶抬头暼了魏斯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是啊，自己只是卑贱的仆隶，哪里有资格与少主对视呢！
出了门，府外有一辆驷马高车在等着，这是卿大夫的标准车驾。如果不是魏斯大病初愈，他可没资格坐父亲的驷马高车。
“近日族中可有大事？”
仆隶们分列两侧，其中一个婢女掀开帷裳，魏斯踩着车凳刚想上车，却转身问了虞奚这么一个问题。
虞奚思考了片刻，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
“听府里的人说，正卿催促家主快些做决定，说是要……”
只见魏斯眉头一紧，急忙反问道：
“是不是知氏提议知、魏、韩、赵四家瓜分范氏、中行氏的领地？”
虞奚只是一介仆人，这些国家大事她知道的很少，被魏斯这么一问，虞奚也不敢回答了。
见虞奚也不清楚，魏斯迅速钻进马车，催促着车驾赶紧去绛囿。
……
在晋国都城新绛以东三十里，坐落着一座小巧别致的卿城，这是上卿魏氏的采邑。夯土高台之上又分层构设木架，室寝庙宇的色彩熠熠生辉，山节藻棁，风头已然超过宫城。冬月十五，微弱的阳光投射到积雪上，发出片片光芒。
晋都新绛之中有四座卿城，分别隶属正卿知瑶、上卿魏驹、上卿韩虎、上卿赵无恤四人，赵氏的卿城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下宫。
四卿之中又以正卿知瑶为最，他身兼数职，作为晋国实际上的执政，一直以来都是假借晋出公操控魏、韩、赵三族。
经过这么多天的适应，魏斯已经确定了自己现在身处的时代，也明白了现在家族所面临的形势。
晋国是春秋时期的第一大国，最大功绩就是抵抗住夷狄的入侵，成功保护了中华文明兴起的火苗。晋国的疆域极其辽阔，占据今天山西全境，河北西部，河南西北部，陕西东部，山东西部。同时期的秦国又算的了什么？
但是，曲沃代翼之后，小宗代替了大宗，一切都变了。
晋献公将公室子弟尽数罢免，所谓的“桓庄之族”全被诛杀，整个晋国就剩下了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十一个世族。
又经过了长时间的内斗，到现在晋国只剩下了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四家。
“邯郸氏之乱，赵氏大宗果然心狠手辣，因为卫国进献的五百户良民，直接引发了范氏、中行氏、知氏、魏氏、韩氏、赵氏六卿之间的战争，最终也导致了范氏、中行氏被灭门。虽然五百户良民只是一个借口……”
魏斯想到这里，心里暗暗感叹道。
没有永远的朋友，仅有永远的利益！
这不，晋国没安稳几年，知瑶、魏驹、韩虎、赵无恤四卿，又为了范氏、中行氏的领土吵了起来——
昔日赵氏宗主赵鞅担任晋国正卿之时，他凭借着自己的威望，让知、魏、韩、赵四家以及晋公室达成了默契——
冻结范氏、中行氏的领地，保持现状一百年不变！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赵氏宗主赵鞅这边刚死，知、魏、韩、赵四家就大打出手，都想独吞了范氏、中行氏的领地。
晋出公——晋国名义上的老大，此时更是郁闷。
既然范氏、中行氏都被消灭了，那他们的领地为何不能回归晋国公室？
只不过四家都没有理会晋出公，私下里打打停停，一直折腾了十七年，到现在还没分完。
按照现在的理解，魏斯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计划，要想在晋国立族须先立足于家族，要想在家族立足须先解决掉眼前魏氏族人最关心的问题——
凭什么划给魏氏的领地那么少！
……
距离绛囿还有百米远，驾驶马车的御者便放缓了车速，看着冬日的阳光透过云朵，倾斜照在稀疏的树叶上，树上还有鸟儿在鸣叫，丝毫没有冬季固有的萧条之感。
“小君子，绛囿到了！”
御者躬身禀告，脑袋已经低的像颗豆芽，这是春秋时期下等的仆隶对主人最基本的礼仪。
“下去领赏吧。”
魏斯掀开车帘，看见路旁执戈的兵士来来往往，这些都是魏斯家的私兵。
看着这些兵士身上的皮甲，坐在前室地御者忍不住感叹道：
“宗主对这些兵士太好了吧，就连他们也有御寒的皮裘！”
车中的魏斯听见这话，笑笑也不说话。父亲魏驹之所以对卫队士兵这么好，用一句话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魏斯在心里想着：既然父亲喜欢以仁义、博爱的形象示人，待会见到他大可吹捧一番，虚名够了，那他不就答应让自己带兵了吗？
到了绛囿的门口，还没等御者驭停马车，魏斯便匆匆跳下来，阔步冲进庄园里。
由于绛囿是魏氏重镇，魏氏常在这里商议军国大事，所以为了保证魏氏族人的安全，守卫们经常会轮换。
看见魏斯穿着普通，行事冒失，有新来的卫兵想要拦住他盘问一番。
“这是小君子，莫要阻拦！”
老人们赶紧拦住那个新来的，大声斥责。
新来的听见这话，立刻恍然大悟，自己也只好退回迈出去的脚，颤抖着低下头不敢直视。
绛囿议事厅。
魏氏族人因为划分土地之事吵的脸红脖子粗，魏氏宗主魏驹控制不住局面，急火攻心就咳出了一口血痰。
“鸡泽以东之地悉数划与赵氏，未免太便宜了赵无恤那厮！”
说话者乃是梗阳大夫魏先，第一任梗阳大夫魏戊之孙。按照辈分，魏先是魏氏宗主魏驹的族兄。
赵氏得到鸡泽以东之地，领土就会增加一半。本来赵氏势力就强于魏氏，如此一来魏氏更加难与赵氏抗衡。因此，魏氏上下都不同意这点。
不过魏驹对魏先这位族兄可没一点好印象，甚至是很想弄死他。
日前知瑶和赵无恤联手进攻鲜虞中山国，赵无恤大军驻扎在晋阳，魏先这位梗阳大夫竟然只身入晋阳，说想要归顺赵无恤。
“年前赵氏宗主赵无恤曾送来一封信，说你魏先仰慕他，想要率土归顺赵氏。如今又借口离间我与赵氏的关系，意欲何为？”
魏驹一拍桌子，“噌”一声站起来便指着梗阳大夫魏先大骂。
“我……”
梗阳大夫魏先刚才还是不可一世，听魏驹翻旧账，急得当场结巴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事实也就是这样，魏先早有反叛之心，本想归顺赵无恤，谁知最后竟然被赵无恤摆了一道。
当初因为邯郸氏五百户良民，六卿混战。在这场混战之中，知氏曾得罪过赵氏，赵无恤又是心直口快之人。如此一来，赵氏与知氏已成死对头。
当梗阳大夫魏先率土来归顺，赵无恤担心这是魏氏与知氏联盟灭赵之计，就没有答应，反而是书信一封向魏驹认错。
魏驹一直记恨魏先，但碍于魏先是梗阳大夫，梗阳是魏氏在北疆最为重要的县邑，所以一直以来没有追究魏先反叛之罪。
“好了好了，梗阳之事年前族中已有定论，宗主就莫要再旧事重提。”
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生怕魏氏一族再行分裂，这时候魏邑大夫连忙起身劝慰，让魏驹和魏先二人都先消消火。
魏邑大夫是魏驹的族叔父，德高望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魏驹就坡下驴，平复了下心情便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魏斯直接冲进议事厅，大声喊道：
“儿以为上党郡万万不可划与韩氏！”
喊完这一句，魏斯才扑地跪拜行礼。
“竖子敢尔！还不快快退下？”
魏驹本来就恼族人，现在又被傻儿子魏斯冲撞，心中更是气愤。
魏斯挠着头，呆呆看着涨红了脸的父亲魏驹，自己行的是稽首礼，是子拜父之礼，并没有失礼啊！
魏斯母亲卫夫人见儿子愣在哪里，生怕彻底惹恼夫君又受罚，赶紧搂住魏斯向魏驹解释：
“夫君莫恼，斯儿大病初愈，脑子还不甚清楚哩！”
魏斯不满母亲的阻拦，一把挣脱开来，上前一步，在众多族人的注视下继续慷慨陈词：
“知氏欺我太甚，疲我族人，霸我土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魏斯正有鸿鹄之志，当替父分忧，替我魏氏家族解难！”
魏驹听到这话更是憎恶，直接把怒火发泄到了夫人卫氏的身上：
“贱妇！你都教了逆子什么？竟让他在此胡言乱语？”
在魏驹这位父亲的眼里，大子魏斯一直是不成器，自己也不曾教授，儿子又哪里会懂得这些朝廷大事？今天这番话，定是夫人卫氏联合各邑大夫联合向自己发难，想要取自己而代之！
想到这里，魏驹迈出一步，挥手就要打夫人，手掌落在半空中却停住了。
魏斯在死死护着母亲卫夫人！
“魏驹，你个老不死的！你又要诬陷我，我看我还是死了算了！”
说着，卫夫人便哭哭啼啼地怒骂，双手还在撕扯着魏驹的头发，象极了中年夫妻吵架。
魏驹被夫人弄得没脾气，只好挣脱开卫夫人，直接闪到魏邑大夫的身后。卫夫人充分发挥了女性不抛弃、不放弃的特质，一直紧追着魏驹不放。
二人就这样反复在魏邑大夫身旁躲来躲去，卫夫人感觉自己被耍，就一巴掌挥去。
魏驹见状赶紧低头，这巴掌好巧不巧扇在了魏邑大夫的脸上。
“哎哟哟……”
魏邑大夫是魏驹的族叔父，年过七荀，被卫夫人这一巴掌扇去，当场就眼冒金星，痛苦地嚎叫。
“都别闹了，这是在公议！”
见卫夫人巴掌扇到了魏邑大夫的脸上，这魏邑大夫可是族中最年长者，德高望重，其他人赶紧开口劝架，还有的直接将卫夫人拉到了一边。
原来春秋时期的夫妻也会吵架啊！
魏斯见状赶紧跪下，紧紧抱住魏驹的小腿，眼泪汪汪地说道：
“儿空有替父分忧之志，怎乃父亲不相信儿。知瑶一介莽夫，安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魏驹被魏斯这句话逗到了，遂抚摸着魏斯的脑袋，笑盈盈问道：
“知瑶乃我晋国正卿，殚见洽闻，博古通今，为我晋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父亲有何资格敢与知正卿一决高下？”
见父亲魏驹面色转晴，魏斯心安了些，这下子可以切入正题了。
老实说，魏斯一开始是摸不准父亲的心理的，如今看来果真如自己猜测一番，父亲喜欢别人吹捧，爱虚名。
“知瑶鼠目寸光，挟晋公以令三卿，才疏志大，最终必定是自取灭亡！”
为了让父亲魏驹彻底接受自己，魏斯费了老半天劲，才想出对知瑶的评价。
魏驹此时怒意已消，听着十四岁儿子这番话，心里已经是乐开了花。既是为儿子成熟而开心，自己这个宗主之位迟早是要交给大子魏斯的。另一方面，见儿子对知瑶的评价与自己的评价相差无几，心中更是高兴。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整合魏氏族人的决心。
沉思片刻之后，魏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
“斯儿，你对如今四卿领地有何看法？”
“涂水东南、崤山以东之地悉数归韩。灭范氏、中行氏，他们韩雉又有何功劳？”
魏斯直接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对魏氏来说，知氏是执政，不能得罪；赵氏实力强悍，不能得罪。
这么算来，还不能欺负弱小的韩氏了？
魏驹一言不发，他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儿子魏斯一番话真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去了。
看着父亲默语沉思，魏斯断定父亲已被自己说动，干脆又加了一把火：
“知瑶与赵无恤不和已是人尽皆知。父亲大可在知瑶与赵无恤之间谋取平衡，然后暗中积蓄力量，一鸣惊人！父亲莫要错过如今的大好时机啊！”
魏驹听见这句话，心里更是气愤，脸色也变得阴沉了。在晋国四卿之中，以知氏的势力为最，其次为赵氏，再次才是魏氏。
魏氏一直被知瑶和赵无恤压在脚下，虽然魏驹也很不爽，但是拳头没人家的大啊！
但是现在被儿子说破，魏驹的脸上还是挺挂不住的——
儿子这些话断然不能被知瑶那老不死的听见，不然知瑶又会找自己麻烦……
当然，垫底的韩氏是不足为惧的。魏驹本来也没拿韩氏当回事。
看着诸卿内斗，有卿氏湮灭于历史中，而知氏与赵氏的势力却越来越大，自然此二卿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大。
谁拳头大谁有理！
魏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消灭知氏和赵氏的威胁，重新夺得正卿的地位，为魏氏族人开拓新的生存空间。
紧接着，魏斯提出了一个更加让族人震惊的决定：
“朝歌附近的河间之地，我魏氏万万不可接受，反而应该索取北疆苦寒之地！如若我魏氏拥有北疆，则魏氏霸业可成。”
听见这话，族人纷纷开骂，就连魏驹的神情也变的古怪了。说起来河间之地也是沃土，还有朝歌这个大邑，在太行山与黄河夹击之下，乃是一块好地。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用河间之沃土换取北疆苦寒之地，小君子真是糊涂！”
“我看小君子真是烧糊涂了脑子，竟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魏氏本就弱于知、赵，小君子此举是想让我魏氏被撵回关中老家吗？”
……
族人们议论纷纷，梗阳大夫那个带路-党自然也没落下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在魏氏族人眼里，魏斯这个少主就是一个纨绔子弟，遛鸟把妹还挺行的，处理起国家大事就完全不行了。
“以后绝对不能让魏斯继任宗主，否则这大傻子会害死家族的！”
这是魏氏族人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斯儿，河间之地对我魏氏乃是万分重要，岂可轻易让与他人？此事莫要再提，你还是回卿城安心养病才是。”
魏驹没有表态，反而又敲打了魏斯，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一如往日那般败家。
说罢，他又起身对着低头生闷气的夫人卫氏道：
“还不将斯儿带下去？以后还望夫人好生看照才是，莫要再将他放出来如此胡言乱语才是！如若还有下次，吾定不饶你！”
魏斯看着这一幕，眼睛都傻了，没想到自己费半天口舌，父亲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啊。
眼见父亲就要愤而离去，魏斯索性将心一横，直接一把拽住父亲，甩出右脚将父亲别停：
“父亲且慢，儿还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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