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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拦路抢人

小说:明月谣作者:农夫天书字数:5072更新时间 : 2020-11-06 22:36:00
春风熏熏,杨柳茵茵。

午后,去往大同府的官道旁,陈轩宇衔着片竹叶,倚着路边的老树,看着一旁的骡子摇着尾巴,嚼着鲜嫩的草叶。他比骡子悠闲。

远处有车马行来。为首的大汉年约四旬,身材魁梧,背着把长刀,骑在高头大马上,浓密的络腮胡打理得整齐,隐隐可见左脸上有一道伤疤,顾盼之间颇有气势。陈轩宇暗赞一声,见那大汉身后车上挂着“平顺镖局”的旗号,心道:“平顺镖局,阵势不小。跟他们搭个伙,路上也热闹。”

那大汉也留意到陈轩宇,长衫方巾书生打扮,腰间别着把剑,习惯使然生了两分警惕,拱手问道:“小兄弟可知此去大同府还有多少里程?”

“这个…”陈轩宇起身还礼,刚一开口就犯了难,不知该如何自称,该称“在下”吧,这词他从未用过,还陌生地说不出口;若称“学生”或“晚生”,他自诩江湖人多过读书人,索性直截了当,“我也不大识得路。”

那大汉又问道:“小兄弟这是去哪儿啊?”

“赴京赶考。”

“左近一带并不太平。我看小兄弟独自出行,还配着剑,可练过武?”

陈轩宇不愿说谎,于是“如实相告”道:“曾跟着县里的衙役学过几手,总被他嫌弃……”他继续道:“大叔若不介意,咱们路上搭个伴。你给我讲讲江湖事,我也能说说诗词文章。遇上豺狼虎豹什么的,也好有个照应。”

那大汉听了,心中好笑:“这小子读书多了,见识也短了。一路官道哪来的什么豺狼虎豹?”他看陈轩宇形貌讨喜,也愿结个善缘,就答应了,互通了姓名。

那大汉正是平顺镖局的戚嵩,如今意气风发,与当年在雅栖客栈中的落魄天壤之别。四年前平顺镖局濒临绝路,许是上天眷顾,天无绝人之路,镖局竟绝处逢生时来运转,这四年来境况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声势远超往昔,已算得上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镖局。

戚嵩一行镖师、趟子手共十余人,其中二男一女年纪与陈轩宇相仿。一人五短身材,形容木讷,背微有些驼,走起路来带着外八字。陈轩宇和他聊了几句,也只是陈轩宇在说,那人只报了姓名,“狄秋”二字,再不发一言。另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间配着长剑。剑像是好剑,至少从剑鞘上看是的。他冷冷瞥了陈轩宇一眼,神情傲然;但和身边的女子说话时又是另一番模样,殷勤乃至卑微。那女子叫江婉月,生得容色标致,面带风霜,凭添了几分韵味。她向陈轩宇歉然笑道:“我们家叶大哥外冷内热,看着不近人情,但心肠很好的。若有失礼,我代他陪个不是。”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别有一般滋味。陈轩宇听得心中一荡,道了声“不敢”。那高傲青年叶彬,听江婉月说“我们家叶大哥”,喜得脸上堆了笑,对陈轩宇也友善起来。陈轩宇心中暗笑,跟着客套了两句。

途中陈轩宇陆续听说平顺镖局之事,道是四年前,戚嵩、范辰二人走镖回程的路上救了个重伤垂死之人。那人姓严单名一个庄字,为报救命之恩加入了平顺镖局。平顺镖局的发迹也因此人而起。几年里,此人大败无数黑道绿林,令镖局声名远播。今日平顺镖局之兴盛,可与万通镖局、三合镖局分庭抗礼,在江北的地界仅比远泰镖局为逊。

陈轩宇更好奇那位严庄的来历武功,却没有问,也不便问。他就算问,镖局众人也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会实说,说了他自己也未必会信。

天色渐晚。

戚嵩见前方有一人站在路中。车马驶近,那人依旧站着,站得笔直。戚嵩发令,车众止步。陈轩宇看那拦路之人,衣衫褴褛,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总而言之,从头到脚;言而总之,总脚到头;一言以蔽之——很丑。那人虽丑,丑又何妨?何况那人虽丑,看着却英气勃勃,可称得上“英丑”。他腰间别着一柄残破的短刀,锈迹斑斑。刀刃已有些卷,还有两处豁口。

戚嵩开口笑道:“劳驾兄弟行个方便,移下尊步。”镖师走镖奉行“三分保平安”,带三分笑,让三分礼,饮三分酒。遇事以笑迎人,以礼待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手。

陈轩宇想着那人多半会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一套。怎知那人惜字如金地冷声道:“这是官道。”    

“当然是官道。”戚嵩说道。

“你们能走,老子也能站。”那人冷笑道,“你说老子挡了你的路。在老子看来,你们扰了我看夕阳的兴。”

戚嵩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人的话,乍一听无理又无礼,可仔细想想呢?

那人又说道,“要老子让路,也成。有个条件。”

“但请吩咐。”

“赔给我刚才那抹夕阳。”那人说道,“或者,把货留下。”

此言一出,连陈轩宇也意识到,兜兜转转了一圈,终是拦路劫镖。一众镖师戒备起来。他们这一行,只有寥寥数人能闻达天下;渴求并致力于名扬江湖的,也是少数;更多的,不过是些平常人,平常的本事,平常的想法。他们唯一的企盼,就是安安稳稳地走镖,踏踏实实地赚上个几两数钱的银子,勉强糊口,凑合养家。若是遇到强人劫镖,他们会拼命,甚至也会丧命。因为他们选择了这一行,或者,他们本就没有选择。

这就是江湖,镖师的江湖。

戚嵩也曾是这类人。他曾是,而如今不再是了。如今他有着自己的抱负,有着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敢问兄台名号?”

“常德志。”那人破刀一横,志气满满。

陈轩宇没听过常德志这名字,但看此人这副尊容,怎也不像是“得志”的模样。戚嵩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当然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况且对方单枪匹马面对他们人多势众却毫无惧色,想来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他留意到常德志腰间别着一片竹叶,更是心中打鼓。那片竹叶青翠欲滴,但在戚嵩看来,如同判官的夺命符。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忐忑:“不知常兄与竹林帮常帮主怎么称呼?敝镖局对贵帮向来景仰,从不敢有失礼得罪之处……”

“什么长帮主短帮主的?”常德志不待戚嵩说完,不耐地打断道,“老子没工夫跟你盘道,亮家伙吧!”

戚嵩老成持重,没有冒然出手。而叶斌年轻气盛,已然按捺不住,出言喝道:“先试过我的剑!”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下马,一步抢上,身随剑至。一纵一跃间未必有多迅捷,但干净利落。常德志滑步向侧,避开剑锋,呼地还了一刀,斩向叶斌肩头。叶斌一矮身向前窜去,自常德志袖底钻过,回削一剑,径取对方背心。常德志兵行险招,全不顾叶斌这一剑,反手抡刀,横劈对方腰肋。

叶斌不想对方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出手竟似搏命一般,不由心中生怯,翻身后跃。待得刀锋掠过,叶斌才敢飞身上前,长剑挑出,呈三分攻势,留七分余地;而常德志顶肘横刀,搠向长剑,却是运足了力。怎料叶斌一剑竟是虚晃,待常德志反应过来,已收势不及;叶斌左腿横扫,正中膝弯。常德志踉踉跄跄跌出数步,方才拿桩站稳。他虽输了一招,仍不惧不馁,挺刀再上,与叶斌激斗开来。

二人刀来剑去拆了数招。平顺镖局众人再不复如临大敌的样子,甚至说有笑起来。就连戚嵩也舒展了眉头,大感心安。陈轩宇更是大感失望,本期待这二人间会有一场大战,怎料竟是这般光景。在他看来,常德志的武功,用“人如其貌”来形容倒也恰如其分,亦或许,他的相貌比起武功,还要俊了几分;至于叶斌,剑法虽属上乘,但修为尚浅,使将出来华而不实,快而不稳,与江婉月口中的“剑法高超的少年英豪”相差甚远。

陈轩宇看得无趣,向狄秋问道:“狄大哥,刚才戚大叔说到什么竹林帮,好像颇有些忌讳。那竹林帮是什么来头?”

狄秋只是“嗯”了一声,陈轩宇更无趣了。好在江婉月回答了这个问题,“江湖中最大的绿林帮派。绿林你知道吧?”

“打家劫舍的强人。”陈轩宇指了指常德志继续道,“这位仁兄不正是他们的人么?”

“绿林帮会,都有各自的规矩,说了你也不懂。总之,那常德志不是竹林帮的人。”江婉月别了别发钗说道。

陈轩宇更好奇了,又问道:“那竹林帮的帮主也是姓常?”

“常德胜,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江婉月倒是耐心。

“常德胜,常德志,听这名字就知道,明显是两兄弟嘛。”陈轩宇笑道。

江婉月摇头笑笑,再不说话。陈轩宇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打斗的二人。

叶斌早已看出常德志的武功大不如己,少了顾虑,越打越是顺手,高跃低蹿,攻势渐涨;而常德志已是力渐衰竭,原先尚能勉力支撑,此时已是应接不暇,破绽连连。他回刀护住左翼,右侧门户大开。叶斌看清,“着!”地一声叱,手腕轻挑,长剑自右杀至,正中常德志手臂,鲜血长流。

叶斌一招得手,气势更盛,精妙剑招滚滚而出。陈轩宇不禁心中暗赞,此人却非自己先前所想那般中看不中用,这几招劲力收发拿捏地恰到好处,换做自己应对起来也绝不容易。至于常德志,更是全然辨不出虚实来去,只觉剑光闪闪,看得头昏脑涨。

片刻功夫,常德志连中数剑,眼前一黑,向前跪倒而去。常德志一发狠,蓦地单刀称地,滚跌在地,鲜血沾了尘泥,满身皆是,更显得他的神情狰狞可怖。他深吸一口气,却提不起力,瘫坐在地。

“平顺镖局,不是你能动的。”叶斌冷声说了一句。他看着常德志,静静地看着,眼神中有冷漠,有嘲弄,有不屑。这是胜者居高临下的姿态。

镖师与绿林,如同一枚铜钱的两面,不论如何翻转,终是对立的。

叶斌傲然转身,昂首阔步。他太年轻,年轻得忽略了身后的危险。成长往往要付出代价。

常德志挣扎着站起身来,追上叶斌,斩出一刀,带着恨,带着痛。

“斌儿小心。”戚嵩急声喝道。

常德志收起了刀,挥出了拳。一拳狠狠打在叶斌背上。叶斌只觉背后一阵剧痛,飞跌出去,咳出一口血痰。他困惑、愤怒、羞耻。

常德志一刀劈了上去,虎虎生风。

看着常德志的刀,叶斌出剑。他感到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不再有困惑、愤怒、羞耻,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年前。

“把我当成敌人,出手。”严庄不着喜怒。

叶斌诚惶诚恐地摇头。

“出手。”

叶斌咬牙,出剑。他从心里敬畏着严庄。正是此人,改变了平顺镖局,改变了叶斌的人生轨迹。这一剑很快,很厉。从前他连想都不敢想。他欣喜,激动。

而严庄倏然伸出两指,将叶斌引以为豪的一剑夹在指尖,纹丝不动,稳如磐石。他失望地问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叶斌认真答道:“剑始于身,无眼耳鼻舌身意;剑行于念,无色香声味触法;剑出于心,以眼界至意识界十八届皆空。”

“什么是‘空’?”

叶斌若有所悟地问道:“严二叔的意思,出招之时心如止水吧。”

严庄摇头道:“无蕴剑法,五蕴无心。既然无心,又何所谓心如止水。”

叶斌似懂非懂。



剑光盖过了晚霞。

常德志倒地。

戚嵩大感欣慰,频频点头;江婉月美目中异彩连连;一众镖师彩声如雷。

而叶斌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他沉浸在此刻这奇妙的平静中。此刻他比往常看得更明,听得更敏,感觉得更清楚。他只盼能留住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愈来愈淡。

至于常德志,又有谁还在意?平顺镖局的一行车众,辚辚萧萧,伴着夕阳渐行渐远。

常德志痛苦,屈辱。他没有流泪,因为他看到面前有个青年端详着自己。男人不在人前流泪。

“臭小子,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常德志冷声道。

“我为什么要杀你?又为什么要滚?”自然是陈轩宇,他觉得常德志的话莫名其妙,就像常德志觉得他也一样。

“那你想怎么着?”常德志不禁来气。

“救你啊。”陈轩宇理所当然地答道,“你受的是外伤,不轻,也不重。”他又胡乱吹嘘道:“药到病除,手到擒来。你别不信,上好的金疮药。”他说着,摸向怀中,却寻不到。他恍然地拍了拍脑门,讪讪笑道:“在包裹里,稍等啊。”

常德志无奈,看着陈轩宇从行囊中取出个小瓷瓶,又见他捋起左袖,拔剑,在臂上拉出一道口子,血汨汨流出。常德志愕然,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陈轩宇笑道:“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最后那一剑,我本想相救的,但看得太入神了……而且我也没那本事。再说也试试这药效。”伤药是吴盛配置的,灵药。陈轩宇挑了些药粉,涂在伤口上,瞬时只感一阵清凉,疼痛顿轻,只有些许麻痒,想要轻轻搔挠。

他向常德志笑道:“忍着点,别叫。”常德志哼了一声,不予理睬。陈轩宇边上着药边说道:“从背后出手偷袭,这行径不大见得光。”

“你很不耻吧?”

“有点,”陈轩宇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但你收刀出拳,也没那么碍眼了。”

常德志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就忍不住出手。”他身在绿林,虽说同样是做没本钱的买卖,劫财,杀人,但绿林不是盗贼,不是匪寇,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不牵连无辜之人,不欺凌女流之辈,不沾染红白之财……也不在暗处偷袭。

常德志不愿多说,好在陈轩宇也没有追问。

“你武功不济,身子骨倒也硬朗。”陈轩宇上完了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你这件衣服脏烂地不成模样了,我这身你就凑合着穿吧。我包袱里倒是有件新衣裳,可那是我娘亲手缝制的,不好给你,见谅。这匹骡子也留给吧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又流了这么多血。好了,后会有期。”

常德志听着陈轩宇絮絮叨叨着,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更有感动。

刚走出不远,陈轩宇又折了回来,“差点忘了,这伤药也留给你。”

“不敢受。”常德志拒绝道。

“就你这身手,都敢单枪匹马劫人家镖,倒不敢收下一瓶药?再说,这东西我用不大上,你就不一样了。你干这行,手上功夫又那么潮。有备无患。再会!”

常德志看着陈轩宇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夕阳中。

夕阳如血,如官道上残留的点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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