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云压城（四）
赛虎冲在最前面，岳文龙和杨允文也紧紧地追着那个黑影。但那歹人三步并两步，身轻如燕般熟练地爬上墙，头也不回地翻身下去，瞬间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落地也无声无息，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赛虎冲刺到了歹人跳墙的地方，左嗅嗅右闻闻，仔细地探索着，又紧接着坐在原地，吐着舌头摆着尾巴，长吠了一声。岳文龙立即明白了，马上打开了后院的门，“赛虎，去追上他！”赛虎又如同离弦之箭，飞奔出去，奔向了黑暗中。
“浣羽，红豆姑娘，你们没事吧？”文悲予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奔了过来，却发现，浣羽满身是血地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的是鲜血淋漓的红豆。
“我没有受伤，只是红豆妹妹……”浣羽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文悲予半跪在地上，仔细检查红豆的头，只见红豆的前额被钝器豁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文悲予急火攻心，瞬间，头上的伤口痛如彻骨。他慌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堵住红豆头上的伤口，却发现殷红的鲜血立马浸湿了黑色的外衣，“老二，老三，来个人，你们谁过来！”
“大哥，人没有找到……”两个人赶来，却被眼前这场景惊呆了。
“快过来帮帮我，血要止不住了！”
“我这里有金疮药！”杨允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文悲予一把夺过去，用嘴咬去了瓶上的红绸，将灰色的粉末全都倾倒在了红豆的伤口处，覆在患处的粉末顷刻间变成了猩红色，血也立刻停止了涌出。
“血止住了！你这药太灵了！”文悲予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如雷鸣一般可怕的声音。他的脸憋得通红，仿佛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因为紧张而流出的汗，把他的头发沾在了额头上，显得十分凌乱。他轻轻拍了拍红豆的脸颊，低声呼唤道：“红豆姑娘？醒一醒，红豆姑娘？”
红豆依旧紧闭双目，脸色如铁一般紫青，紧一口慢一口地吞吐气息。刹那间，红豆的气息停住了。
文悲予又慌了神，一时冲动，后脑的伤口再次复发，疼得他痛不欲生。他心中一急，挥动左臂狠狠一击，猛地击中了红豆胸口，红豆“咔”得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浓血，又紧接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吐气。
“你，快去取一些干净的麻布来！你，去打些热水来！管家，快去隔壁杜衡郎中家，请他来。”岳文龙左右吩咐着丫鬟；又吩咐了一声管家，管家便小跑着出去请大夫了。
管家刚一打开院门，忽然有一条细长的黑影从他的腿间穿过，吓得他直接跳起来。但仔细看时，才发现是赛虎。
赛虎嘴里衔着一个小包裹，送到了众人面前。
“赛虎，这是歹人遗留下来的吗？”岳文龙问道。赛虎把小包裹放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尾巴如同扫帚一样，掠着地上的土。
杨允文捡起包裹，打来一看，里面是几锭碎银。
“里面装的什么，可有什么线索？”
杨允文把包裹递给岳文龙，俯下身子，拍了拍赛虎的头说道：“我还以为这个小狗跑出去，是要抓歹人呢，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还有些贪财。”
赛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唔”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坐下，歪着头，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意。
“这应该就是歹人留下的。”
“这也没有什么线索啊。”
“有。”岳文龙举着包裹，在灯下仔细端详着，只见这个包裹大约有一巴掌大小，由紫色绸子做成，上面还绣有几处花纹，“这个包裹上面，有肖氏钱庄的印记。包裹里还有一块扁扁的木板，木板上用朱砂色写着‘肖氏钱庄庄据 凭号支取 天字肆拾壹号’。”
“这是什么？”
“庄据，”岳文龙说道，“银两沉重，携带不便，所以人们经常会去钱庄换取银票，亦或是拿银票换回银两。钱庄登记人的姓名和住址，并且发给他一个庄据。要持庄据和银票，才能去钱庄兑换银两。”
“这是肖氏钱庄的庄据？”杨允文问道，“就是南渚城最大的那个钱庄？”
“没错……”
岳宅的大门忽得打开了，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少爷，杜郎中来了！”
“快请！”
杜衡大约四五十岁，却已经满头白发，他身着一身青色短衫，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众人簇拥着他来到红豆这里，岳文龙说道：“杜郎中，这是我的表妹。今夜外出，被人所伤，烦请救她一命！”杜衡俯下身子，仔细观瞧伤口，说道：“实为钝器所伤，所幸，未伤性命。”
接着，杜衡轻轻揉按了红豆伤口附近的头骨，又用手指抹了点金疮药的残粉在手上，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道：“头骨开裂，血流如注，恐怕已伤内脑，万幸有这上等的金疮药止血，恐怕早有性命之虞。烦请管家取灯笼来。”
管家把灯笼提来，杜衡拨开了红豆的眼皮，又提起红豆的右手把着脉搏，说道：“重伤颅脑，双目无主，气息紊乱。虽然可活，但是，却将落下个木僵的毛病。”
“大夫，恕我愚钝：可否解释一下‘木僵’为何意？”
杜衡站起身来，捻着胡须，说道：“木僵之人：虽双眼可视，双耳可听。但不吃不喝，无知无觉，不动不语。僵同枯木。故此病名‘木僵’。”
“这……”众人愣住了，文悲予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红豆，问道：“杜大夫，可有什么办法，让她变回正常人？”
“哎，”杜衡叹了一口气，“我只能写几处药方，回复她的气血。若运气好，几天之内其意识就可清醒；若运气不好，恐怕到死也不会恢复……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看她的造化了。管家，求一幅纸笔来，我写几服药留下。”
“多谢杜大夫了，”岳文龙深施一礼，“深夜叨扰，深感惭愧。”
“无妨，岳公子客气了。医者，本以救人为先，”杜衡也急忙回礼说道，“再者，虽然已经夜半时分，但老夫还没睡呢。”
“哦，这是为何？”
“还是老夫那不孝子啊，”杜衡叹了一口气，说道，“日落之前，犬子一声不吭，跑出家门，不知所往，至今未回。害得老夫心中焦虑，彻夜难眠啊。也正巧岳公子有请，所以我很快赶来了。呃，此事不提也罢，糟心啊！”
红豆还在地上躺着，文悲予坐在地上拿了一块湿毛巾，在轻轻地擦拭她头上的血。鲜血染红了红豆的衣服，也把地染红了一大片。杜衡低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摇了摇头，感叹道：“世道啊……”说罢，他又向众人施礼：“老夫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岳文龙马上施礼说道：“本该亲自请送，无奈家中出事，多有冒犯。今夜多谢杜郎中救急。”
双方客气了一番，管家送走了杜衡。杨允文小心翼翼地把红豆抱起来，岳文龙也急忙凑上来，用双手拖住了红豆的头。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红豆安置在离文悲予房间最近的厢房，再安排个丫鬟照顾她。
“现在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文悲予忧心地说道，“这帮混账，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跑到别人的住宅里杀人灭口了。”
“没错，”岳文龙也说道，“他们专门挑我们和红豆分开的时候下手。这样一来，如果红豆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如果真在岳宅搞出人命血案一件，恐怕到时候我们也百口莫辩。”杨允文说道。
“可恶，我总觉得，他们还在什么角落看着我们。”文悲予感觉一股寒气从不知名的地方涌上来，四处观望着。
“恐怕不会，如果有可疑的人物，赛虎会吠叫吧。”
“没错，”文悲予皱紧了眉头说道，“哎，不对，刚刚那个歹人潜入岳宅，敲浣羽的房门，赛虎怎么没有察觉呢？”
“这也不赖赛虎，”岳文龙说道，“赛虎平常晚上都在前院；而这个歹人则是跑进后院行凶。蹑手蹑脚，赛虎也没法听见脚步声。”
“今晚还是把赛虎叫到后院吧。”
“我还有个疑问。”杨允文挠了挠头，说道，“杀人灭口、取人性命，那一定要带一个趁手的兵器。红豆的头部是钝器所伤，可见这个歹人拿的是一个木棍之类的凶器。若是我要杀人灭口，便一定带着刀，直接伤人脖颈。这样才更易成功。”
“会不会是今晚那两个歹人做的？”文悲予说道，“那两个家伙，与我打斗时都带着利刃。制服他们后，他们的匕首和短刀都被我丢进了钟灵河。所以，他们手里就没有利刃了。”
“在理。这样一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岳文龙从怀中取出了赛虎叼回的包裹，说道，“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肖氏钱庄的包裹了。”
杨允文说道：“物证在这儿没错，但是人证却是半死不活的，如何去告发歹人？我虽然官居龙居城北都尉，但在这里，官府估计也不会认。二哥虽然已经中举，但是尚未获得朝廷的任命，目前依旧是布衣之身。现在，我们手里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仅凭这些，官府是不会受理这件事的。”
“这样，明天我先去肖氏钱庄，打听一下这个包裹的事情，”岳文龙把物证收了起来，“我虽然暂时还是一介布衣，但府衙内还是有几个认识的人，我去询问一下他们。”
“那明天我们都有事情做：我再去河畔那幢房子，彻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老二，明天去钱庄和府衙打探消息，把这个包裹的主人弄个明白；老三，你一大早就出城，北上把姐姐接回来——哦，对了，如果你经过江北县山槐村，记得询问一下，红豆的家人还在不在。”
“睡觉去吧，兄弟们，”岳文龙说道，“哎，这大概是我们十八年的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
文悲予躺在床上。因为中午时看书时睡了过去，导致现在睡意全无。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外面有赛虎看家护院，但他心中依旧是难以平静。他猛地坐起来，点了灯，重新坐在了书桌前，翻开了书，是那本《万星录》，看了两页又被他丢在一边。他打开了房门，踏步走了出去。
夏天的夜，静谧又神秘。初七的半月，并没有掩盖所有星辰的光芒。文悲予坐在走廊上，抬头看着天空。忽然，他听见了一点响声，他歪头观瞧，是赛虎过来了。赛虎慢慢踱着步，走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上，打着哈欠，闭上了眼，脑袋搭在文悲予的大腿上，又静静地睡着了，还发出“呼呼”打鼾的声音。文悲予轻轻抚着它头上的毛，逗得赛虎的耳朵一动一动的。
渐渐地，他低着头终于睡着了。
“哥哥！”忽然，传来了浣羽的呼救声，“救救我！”文悲予急忙爬起来，只见眼前的房子在熊熊燃烧着，窗户往外喷溅着愤怒的火舌，屋里浣羽还在呼救，“咳咳——哥哥，救救我！”
“我来了，妹妹！你撑住！”文悲予用右臂捂住口鼻，硬着头皮冲进了火场。“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文悲予向浣羽声音的方向艰难地前行着，燃烧着的碎屑从上面掉下来，文悲予也顾不上，任凭它们在自己的脸上燃烧。
“哥哥——爹爹！娘亲！”浣羽撕心裂肺般的求救声似乎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文悲予置身于大火之中，全然不知自己的头发已经燃烧起来。
“浣羽！”文悲予终于看到了蜷在墙角正瑟瑟发抖的浣羽，“我来了！”
文悲予终于跑到了墙角，抱起了浣羽，又紧紧地把浣羽护在自己的怀中：“哥哥在这儿，我来带你出去！”
“哥哥，小心！”浣羽指着上面。文悲予抬头一看，一块燃烧着的梁木猛得砸了下来。文悲予急忙用右手一接，梁木直挺挺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文悲予忽然被吓醒了，原来他坐在走廊上睡着了。
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喃喃地说：“又是这个梦……不对，这不是梦，是往事。”
天已经蒙蒙亮，此时也有几只勤奋的公鸡开始报晓了。虽然经历了一个夜晚的酷热，但是清晨的南渚城却是十分凉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清新的泥土的芬芳。文悲予穿的很单薄，竟然感觉有些冷了。
赛虎依旧依偎在他身边。文悲予轻轻一动，赛虎就惊醒了，它抬头看着，站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拉长了身子伸懒腰，抖动着身上的毛，便坐在了文悲予身边。
“大哥，起的这么早？”杨允文走出了房门，看到了坐在走廊的文悲予。
“你也不晚啊。”
“事情紧急，”杨允文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城门一开我就要出发，早点把姐姐接来，省的夜长梦多。”
“你手里的是什么？”
“哦，这是昨天那个算卦先生留下的道衣，昨晚忘记取下了，今天出发就要轻装简行，我把道衣留下来。”
岳文龙的房门也开了，他从屋里走出来揉着眼睛，看到杨允文便说道：“允文，往返需要多久？”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我就能带着姐姐回来了。”杨允文把马牵出后门，纵身一跃，翻身上马。岳文龙左右提着一盒早饭，右手拿着一把剑，递给了他，说道：“我知道你着急，这是干粮；另外再带上这把剑，路上小心，便宜行事。”
“好的，”杨允文在马上接过了剑，向文悲予、岳文龙行礼，“两位兄长，不必担心。我去也。”说罢，猛一抽马鞭，便向北飞驰了出去。文悲予和岳文龙目送他远去。
“好了，拾掇拾掇，我该动身了。”
“我去看看红豆怎么样了。”
南渚城最繁华的地段，就是鼓楼街了。
清晨，一声清晰的鼓声从鼓楼上传来，鼓手放开嗓门，拉长了声音高喊：“开市喽！——”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涌入了这个地段。仔细望去，他们都穿金戴银，腰缠万贯，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年轻的公子哥穿梭于奇珍异宝的铺子，靓丽的大小姐则出没于香气扑鼻的胭脂店，年纪大的人一手举着鸟笼子、一手端着小茶壶悠闲地逛着街。还有几个人，他们衣裳破旧，却能混迹在街上。他们小心翼翼、贼眉鼠眼地观瞧着周围的环境，随时想着能够顺手牵羊，小赚一笔。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只敢藏在阴暗的地方，他们一手杵着棍棒，一手端着破碗，颤颤巍巍地乞讨着，试图可以从这帮富人的嘴里讨些吃剩下的东西，撑过又一个难熬的白天。
岳文龙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入了街市。他直奔街市的最中心，南渚城财富的象征——肖氏钱庄。
肖氏钱庄的外围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其他普通店铺无异。但一踏步进去，就发现里面的装饰十分气派。钱庄内正中央两侧有一幅对联，上联是：
“凝一心，聚二意，三宝四方至”
下联是：
“翻五湖，跃六江，七星八州合”
中央的高处挂着一处匾额，上书横批：“财藏十九”，署名是“陵州南渚府刺史何金艮”。
岳文龙看着这幅对联和横批，心中暗暗发笑。“我看你甚是眼熟。”岳文龙看对联看的入迷，全然不知旁边还站了个人，“莫非是岳中丞家的公子？”
岳文龙看着这个人，从面相上看，此人约有五六十岁，头发花白，却是慈眉善目：身穿一身绸缎，腰系一条玉带，脚踏一双方靴，手持一根竹杖。岳文龙赶紧施礼，应道：“正是，敢为您是……”
“鄙人姓肖，名天水，是肖氏钱庄的庄主。”此人说道。
“啊，久闻大名，失敬失敬。”岳文龙赶紧作揖，“请问前辈，您认识我？”
“你眉宇之间，与你父亲颇为相似，”肖天水捋了捋胡髯，说道：“我与令尊交集不多，但也有几面之缘。令尊现在身体可好？”
“回前辈：家父在龙居为官，身体尚好。”
“那就好啊，那就好，”肖天水咳嗽着，“不像我，虽然与你父亲同岁，但已经年老体衰了。”
岳文龙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说道：“前辈，晚生来此，有事相求。”
“哦，何事？”
岳文龙说道：“我有一朋友，在贵庄存了些银两换了几张银票。半月前，银票和庄据都被人偷了。我想来此询问一下，是否有贼人冒充我朋友，取走了他的钱。”
“好说。”肖天水慢悠悠地说道，“许九，来给这个公子查一下庄据！”
许九一手拿着庄据本，一手拿着笔，小跑着赶来，凑到岳文龙身前，问道：“这位公子，您的庄据是天字，还是地字？”
“天字。”
“可知道据号？”
“四十一号。”
“您这位朋友，可是这位？”许九把据本给岳文龙看。岳文龙暗暗记下了庄据原来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就说道：“没错。”
“半月之内，尚未有人拿着庄据来取钱。”
“多谢了。”岳文龙向肖天水拱了拱手，“晚生还有事情，告辞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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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虎冲刺到了歹人跳墙的地方，左嗅嗅右闻闻，仔细地探索着，又紧接着坐在原地，吐着舌头摆着尾巴，长吠了一声。岳文龙立即明白了，马上打开了后院的门，“赛虎，去追上他！”赛虎又如同离弦之箭，飞奔出去，奔向了黑暗中。
“浣羽，红豆姑娘，你们没事吧？”文悲予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奔了过来，却发现，浣羽满身是血地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的是鲜血淋漓的红豆。
“我没有受伤，只是红豆妹妹……”浣羽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文悲予半跪在地上，仔细检查红豆的头，只见红豆的前额被钝器豁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文悲予急火攻心，瞬间，头上的伤口痛如彻骨。他慌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堵住红豆头上的伤口，却发现殷红的鲜血立马浸湿了黑色的外衣，“老二，老三，来个人，你们谁过来！”
“大哥，人没有找到……”两个人赶来，却被眼前这场景惊呆了。
“快过来帮帮我，血要止不住了！”
“我这里有金疮药！”杨允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文悲予一把夺过去，用嘴咬去了瓶上的红绸，将灰色的粉末全都倾倒在了红豆的伤口处，覆在患处的粉末顷刻间变成了猩红色，血也立刻停止了涌出。
“血止住了！你这药太灵了！”文悲予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如雷鸣一般可怕的声音。他的脸憋得通红，仿佛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因为紧张而流出的汗，把他的头发沾在了额头上，显得十分凌乱。他轻轻拍了拍红豆的脸颊，低声呼唤道：“红豆姑娘？醒一醒，红豆姑娘？”
红豆依旧紧闭双目，脸色如铁一般紫青，紧一口慢一口地吞吐气息。刹那间，红豆的气息停住了。
文悲予又慌了神，一时冲动，后脑的伤口再次复发，疼得他痛不欲生。他心中一急，挥动左臂狠狠一击，猛地击中了红豆胸口，红豆“咔”得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浓血，又紧接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吐气。
“你，快去取一些干净的麻布来！你，去打些热水来！管家，快去隔壁杜衡郎中家，请他来。”岳文龙左右吩咐着丫鬟；又吩咐了一声管家，管家便小跑着出去请大夫了。
管家刚一打开院门，忽然有一条细长的黑影从他的腿间穿过，吓得他直接跳起来。但仔细看时，才发现是赛虎。
赛虎嘴里衔着一个小包裹，送到了众人面前。
“赛虎，这是歹人遗留下来的吗？”岳文龙问道。赛虎把小包裹放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尾巴如同扫帚一样，掠着地上的土。
杨允文捡起包裹，打来一看，里面是几锭碎银。
“里面装的什么，可有什么线索？”
杨允文把包裹递给岳文龙，俯下身子，拍了拍赛虎的头说道：“我还以为这个小狗跑出去，是要抓歹人呢，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还有些贪财。”
赛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唔”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坐下，歪着头，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意。
“这应该就是歹人留下的。”
“这也没有什么线索啊。”
“有。”岳文龙举着包裹，在灯下仔细端详着，只见这个包裹大约有一巴掌大小，由紫色绸子做成，上面还绣有几处花纹，“这个包裹上面，有肖氏钱庄的印记。包裹里还有一块扁扁的木板，木板上用朱砂色写着‘肖氏钱庄庄据 凭号支取 天字肆拾壹号’。”
“这是什么？”
“庄据，”岳文龙说道，“银两沉重，携带不便，所以人们经常会去钱庄换取银票，亦或是拿银票换回银两。钱庄登记人的姓名和住址，并且发给他一个庄据。要持庄据和银票，才能去钱庄兑换银两。”
“这是肖氏钱庄的庄据？”杨允文问道，“就是南渚城最大的那个钱庄？”
“没错……”
岳宅的大门忽得打开了，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少爷，杜郎中来了！”
“快请！”
杜衡大约四五十岁，却已经满头白发，他身着一身青色短衫，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众人簇拥着他来到红豆这里，岳文龙说道：“杜郎中，这是我的表妹。今夜外出，被人所伤，烦请救她一命！”杜衡俯下身子，仔细观瞧伤口，说道：“实为钝器所伤，所幸，未伤性命。”
接着，杜衡轻轻揉按了红豆伤口附近的头骨，又用手指抹了点金疮药的残粉在手上，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道：“头骨开裂，血流如注，恐怕已伤内脑，万幸有这上等的金疮药止血，恐怕早有性命之虞。烦请管家取灯笼来。”
管家把灯笼提来，杜衡拨开了红豆的眼皮，又提起红豆的右手把着脉搏，说道：“重伤颅脑，双目无主，气息紊乱。虽然可活，但是，却将落下个木僵的毛病。”
“大夫，恕我愚钝：可否解释一下‘木僵’为何意？”
杜衡站起身来，捻着胡须，说道：“木僵之人：虽双眼可视，双耳可听。但不吃不喝，无知无觉，不动不语。僵同枯木。故此病名‘木僵’。”
“这……”众人愣住了，文悲予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红豆，问道：“杜大夫，可有什么办法，让她变回正常人？”
“哎，”杜衡叹了一口气，“我只能写几处药方，回复她的气血。若运气好，几天之内其意识就可清醒；若运气不好，恐怕到死也不会恢复……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看她的造化了。管家，求一幅纸笔来，我写几服药留下。”
“多谢杜大夫了，”岳文龙深施一礼，“深夜叨扰，深感惭愧。”
“无妨，岳公子客气了。医者，本以救人为先，”杜衡也急忙回礼说道，“再者，虽然已经夜半时分，但老夫还没睡呢。”
“哦，这是为何？”
“还是老夫那不孝子啊，”杜衡叹了一口气，说道，“日落之前，犬子一声不吭，跑出家门，不知所往，至今未回。害得老夫心中焦虑，彻夜难眠啊。也正巧岳公子有请，所以我很快赶来了。呃，此事不提也罢，糟心啊！”
红豆还在地上躺着，文悲予坐在地上拿了一块湿毛巾，在轻轻地擦拭她头上的血。鲜血染红了红豆的衣服，也把地染红了一大片。杜衡低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摇了摇头，感叹道：“世道啊……”说罢，他又向众人施礼：“老夫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岳文龙马上施礼说道：“本该亲自请送，无奈家中出事，多有冒犯。今夜多谢杜郎中救急。”
双方客气了一番，管家送走了杜衡。杨允文小心翼翼地把红豆抱起来，岳文龙也急忙凑上来，用双手拖住了红豆的头。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红豆安置在离文悲予房间最近的厢房，再安排个丫鬟照顾她。
“现在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文悲予忧心地说道，“这帮混账，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跑到别人的住宅里杀人灭口了。”
“没错，”岳文龙也说道，“他们专门挑我们和红豆分开的时候下手。这样一来，如果红豆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如果真在岳宅搞出人命血案一件，恐怕到时候我们也百口莫辩。”杨允文说道。
“可恶，我总觉得，他们还在什么角落看着我们。”文悲予感觉一股寒气从不知名的地方涌上来，四处观望着。
“恐怕不会，如果有可疑的人物，赛虎会吠叫吧。”
“没错，”文悲予皱紧了眉头说道，“哎，不对，刚刚那个歹人潜入岳宅，敲浣羽的房门，赛虎怎么没有察觉呢？”
“这也不赖赛虎，”岳文龙说道，“赛虎平常晚上都在前院；而这个歹人则是跑进后院行凶。蹑手蹑脚，赛虎也没法听见脚步声。”
“今晚还是把赛虎叫到后院吧。”
“我还有个疑问。”杨允文挠了挠头，说道，“杀人灭口、取人性命，那一定要带一个趁手的兵器。红豆的头部是钝器所伤，可见这个歹人拿的是一个木棍之类的凶器。若是我要杀人灭口，便一定带着刀，直接伤人脖颈。这样才更易成功。”
“会不会是今晚那两个歹人做的？”文悲予说道，“那两个家伙，与我打斗时都带着利刃。制服他们后，他们的匕首和短刀都被我丢进了钟灵河。所以，他们手里就没有利刃了。”
“在理。这样一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岳文龙从怀中取出了赛虎叼回的包裹，说道，“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肖氏钱庄的包裹了。”
杨允文说道：“物证在这儿没错，但是人证却是半死不活的，如何去告发歹人？我虽然官居龙居城北都尉，但在这里，官府估计也不会认。二哥虽然已经中举，但是尚未获得朝廷的任命，目前依旧是布衣之身。现在，我们手里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仅凭这些，官府是不会受理这件事的。”
“这样，明天我先去肖氏钱庄，打听一下这个包裹的事情，”岳文龙把物证收了起来，“我虽然暂时还是一介布衣，但府衙内还是有几个认识的人，我去询问一下他们。”
“那明天我们都有事情做：我再去河畔那幢房子，彻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老二，明天去钱庄和府衙打探消息，把这个包裹的主人弄个明白；老三，你一大早就出城，北上把姐姐接回来——哦，对了，如果你经过江北县山槐村，记得询问一下，红豆的家人还在不在。”
“睡觉去吧，兄弟们，”岳文龙说道，“哎，这大概是我们十八年的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
文悲予躺在床上。因为中午时看书时睡了过去，导致现在睡意全无。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外面有赛虎看家护院，但他心中依旧是难以平静。他猛地坐起来，点了灯，重新坐在了书桌前，翻开了书，是那本《万星录》，看了两页又被他丢在一边。他打开了房门，踏步走了出去。
夏天的夜，静谧又神秘。初七的半月，并没有掩盖所有星辰的光芒。文悲予坐在走廊上，抬头看着天空。忽然，他听见了一点响声，他歪头观瞧，是赛虎过来了。赛虎慢慢踱着步，走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上，打着哈欠，闭上了眼，脑袋搭在文悲予的大腿上，又静静地睡着了，还发出“呼呼”打鼾的声音。文悲予轻轻抚着它头上的毛，逗得赛虎的耳朵一动一动的。
渐渐地，他低着头终于睡着了。
“哥哥！”忽然，传来了浣羽的呼救声，“救救我！”文悲予急忙爬起来，只见眼前的房子在熊熊燃烧着，窗户往外喷溅着愤怒的火舌，屋里浣羽还在呼救，“咳咳——哥哥，救救我！”
“我来了，妹妹！你撑住！”文悲予用右臂捂住口鼻，硬着头皮冲进了火场。“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文悲予向浣羽声音的方向艰难地前行着，燃烧着的碎屑从上面掉下来，文悲予也顾不上，任凭它们在自己的脸上燃烧。
“哥哥——爹爹！娘亲！”浣羽撕心裂肺般的求救声似乎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文悲予置身于大火之中，全然不知自己的头发已经燃烧起来。
“浣羽！”文悲予终于看到了蜷在墙角正瑟瑟发抖的浣羽，“我来了！”
文悲予终于跑到了墙角，抱起了浣羽，又紧紧地把浣羽护在自己的怀中：“哥哥在这儿，我来带你出去！”
“哥哥，小心！”浣羽指着上面。文悲予抬头一看，一块燃烧着的梁木猛得砸了下来。文悲予急忙用右手一接，梁木直挺挺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文悲予忽然被吓醒了，原来他坐在走廊上睡着了。
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喃喃地说：“又是这个梦……不对，这不是梦，是往事。”
天已经蒙蒙亮，此时也有几只勤奋的公鸡开始报晓了。虽然经历了一个夜晚的酷热，但是清晨的南渚城却是十分凉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清新的泥土的芬芳。文悲予穿的很单薄，竟然感觉有些冷了。
赛虎依旧依偎在他身边。文悲予轻轻一动，赛虎就惊醒了，它抬头看着，站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拉长了身子伸懒腰，抖动着身上的毛，便坐在了文悲予身边。
“大哥，起的这么早？”杨允文走出了房门，看到了坐在走廊的文悲予。
“你也不晚啊。”
“事情紧急，”杨允文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城门一开我就要出发，早点把姐姐接来，省的夜长梦多。”
“你手里的是什么？”
“哦，这是昨天那个算卦先生留下的道衣，昨晚忘记取下了，今天出发就要轻装简行，我把道衣留下来。”
岳文龙的房门也开了，他从屋里走出来揉着眼睛，看到杨允文便说道：“允文，往返需要多久？”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我就能带着姐姐回来了。”杨允文把马牵出后门，纵身一跃，翻身上马。岳文龙左右提着一盒早饭，右手拿着一把剑，递给了他，说道：“我知道你着急，这是干粮；另外再带上这把剑，路上小心，便宜行事。”
“好的，”杨允文在马上接过了剑，向文悲予、岳文龙行礼，“两位兄长，不必担心。我去也。”说罢，猛一抽马鞭，便向北飞驰了出去。文悲予和岳文龙目送他远去。
“好了，拾掇拾掇，我该动身了。”
“我去看看红豆怎么样了。”
南渚城最繁华的地段，就是鼓楼街了。
清晨，一声清晰的鼓声从鼓楼上传来，鼓手放开嗓门，拉长了声音高喊：“开市喽！——”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涌入了这个地段。仔细望去，他们都穿金戴银，腰缠万贯，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年轻的公子哥穿梭于奇珍异宝的铺子，靓丽的大小姐则出没于香气扑鼻的胭脂店，年纪大的人一手举着鸟笼子、一手端着小茶壶悠闲地逛着街。还有几个人，他们衣裳破旧，却能混迹在街上。他们小心翼翼、贼眉鼠眼地观瞧着周围的环境，随时想着能够顺手牵羊，小赚一笔。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只敢藏在阴暗的地方，他们一手杵着棍棒，一手端着破碗，颤颤巍巍地乞讨着，试图可以从这帮富人的嘴里讨些吃剩下的东西，撑过又一个难熬的白天。
岳文龙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入了街市。他直奔街市的最中心，南渚城财富的象征——肖氏钱庄。
肖氏钱庄的外围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其他普通店铺无异。但一踏步进去，就发现里面的装饰十分气派。钱庄内正中央两侧有一幅对联，上联是：
“凝一心，聚二意，三宝四方至”
下联是：
“翻五湖，跃六江，七星八州合”
中央的高处挂着一处匾额，上书横批：“财藏十九”，署名是“陵州南渚府刺史何金艮”。
岳文龙看着这幅对联和横批，心中暗暗发笑。“我看你甚是眼熟。”岳文龙看对联看的入迷，全然不知旁边还站了个人，“莫非是岳中丞家的公子？”
岳文龙看着这个人，从面相上看，此人约有五六十岁，头发花白，却是慈眉善目：身穿一身绸缎，腰系一条玉带，脚踏一双方靴，手持一根竹杖。岳文龙赶紧施礼，应道：“正是，敢为您是……”
“鄙人姓肖，名天水，是肖氏钱庄的庄主。”此人说道。
“啊，久闻大名，失敬失敬。”岳文龙赶紧作揖，“请问前辈，您认识我？”
“你眉宇之间，与你父亲颇为相似，”肖天水捋了捋胡髯，说道：“我与令尊交集不多，但也有几面之缘。令尊现在身体可好？”
“回前辈：家父在龙居为官，身体尚好。”
“那就好啊，那就好，”肖天水咳嗽着，“不像我，虽然与你父亲同岁，但已经年老体衰了。”
岳文龙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说道：“前辈，晚生来此，有事相求。”
“哦，何事？”
岳文龙说道：“我有一朋友，在贵庄存了些银两换了几张银票。半月前，银票和庄据都被人偷了。我想来此询问一下，是否有贼人冒充我朋友，取走了他的钱。”
“好说。”肖天水慢悠悠地说道，“许九，来给这个公子查一下庄据！”
许九一手拿着庄据本，一手拿着笔，小跑着赶来，凑到岳文龙身前，问道：“这位公子，您的庄据是天字，还是地字？”
“天字。”
“可知道据号？”
“四十一号。”
“您这位朋友，可是这位？”许九把据本给岳文龙看。岳文龙暗暗记下了庄据原来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就说道：“没错。”
“半月之内，尚未有人拿着庄据来取钱。”
“多谢了。”岳文龙向肖天水拱了拱手，“晚生还有事情，告辞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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