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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风暴无声

小说:浴火王朝作者:寒秋朔字数:4122更新时间 : 2020-07-14 17:25:00
大辰承平二十五年八月初七,夜。

        乌云遮月,夜风习习,辰军大营中依然一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景象。大营周围设置了栅栏,地上布满了铁蒺藜以防止敌军偷袭。弓箭手结队在栅栏前,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步卒们在营地周围来回巡视,大辰皇室的红底金龙王旗和龙岳将军羽千叶的将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数十丈外,两山夹峙之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营寨。营寨两侧的陡崖峭壁上,分布着十数座塔楼,每座塔楼上都有弓箭手守卫着,塔楼之间遥相呼应,任何试图强攻营寨的人都不得不面对他们遮天蔽日的箭雨。远远望去,整座营寨就像一条危险的巨蟒盘踞在隘口,等待着对任何冒犯它的人发起致命攻势。

        蛇盘寨,这是它的名字,在极南之地的小国夜兰之中,蛇盘寨是夜兰王都安南府以北最凶险也是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攻破,一路往南就几乎无险可守,敌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抵安南府。但自夜兰立国以来,几乎每当朝廷跟西方人交战之时,就会趁火打劫,屡屡挑衅强大的中原王朝,侵略大辰南部州郡,在大肆掠夺后扬长而去。

        朝廷不胜其烦,每每派出大军杀气腾腾地前往夜兰,夜兰人便立刻钻进他们的烟瘴林子,靠着险山恶水设置陷阱,不断袭扰让大军寸步难行,就算能抵达蛇盘寨,面对这座易守难攻的关隘,既无法完全围困,也不能不顾死伤强攻,只能束手束脚地对峙,任由那些南蛮子在山中逍遥,最后都是朝廷铩羽而归,只能招抚了事。

        就在去年,本已归顺朝廷的夜兰,在野心勃勃的夜兰国主陈晃的带领下再次反叛并强行北上,攻占了林州数个边陲县城,大肆劫掠钱财粮草、凌辱妇女,屠杀了数千百姓。

        战报传来,举朝震动,皇帝大怒之下撤去数个边关武将,责令林州三军都指挥使黎川率军讨伐,结果却因为黎川贪功冒进,被人数远少于朝廷军的夜兰人借地势埋伏而导致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要不是黎川已经战死,黎家也是大辰的名门望族,盛怒中的皇帝恐怕会把黎川车裂枭首以平心头之恨。

        林州兵败后,皇帝在群臣劝谏之下重新起用了被贬斥多年的七旬老将,被称为“龙岳将军”的羽千叶,令其暂代林州总督及三军都指挥使,总领林州南路战事。

        羽千叶到达林州后整饬败军,严明军纪,采用步步为营、切断敌军补给线的方法不断推进,使得夜兰人损失惨重,无法对朝廷大军发动进攻,只能在辰军的不断蚕食下受挫退军。眼看朝廷胜利在望,陈晃立刻率军退守蛇盘寨以逼退辰军。然而半个月前,年老体衰的羽千叶老将军却因为吸入瘴气,再加上林州气候湿热,感染了恶疾,一直昏迷不醒。

        失去主将指挥的辰军只能被迫暂时停止攻势,将陈晃大军围困在蛇盘寨,给了陈晃喘息的时间。

        帅帐之外,军官们正聚在一起等待着,他们有的来回踱步,有的在窃窃私语,焦急烦躁的神色溢于言表。

        没过多久,一个提着药箱的年老大夫掀开帘子从军帐中走出,疲惫的脸上带着惋惜。军官们见他出来,都不敢怠慢,纷纷行礼。

        军官们都知道这位大夫的身份,是大辰有数的名医,他名叫路恒,年轻时曾在朝中任太医丞,医术精湛,医德高洁,就连那些自恃出身高贵的世家贵族也对他恭敬有加。然而路恒本人却向来淡泊名利,时常以“郎中”自居,设医署于宫墙之外为贫苦百姓医治疾病而分文不收,所以他在民间也享有崇高的敬意。

        本来路太医已经告老还乡多年,但此次羽老将军病重,根本来不及返回桓阳医治,再加上林州战事紧急,所以皇帝只能派人请隐居于颖州的路太医出山。

      “路大夫,将军病情如何?”羽千叶的副将的程立山急切问道,他知道老人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太医。

      “老将军年事已高,却领兵在外多日,食少事繁,过于劳累,且之前误吸瘴气以致高烧不退,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是很难熬过今晚了。”路大夫重重地叹了口气。

        众将默然低头,程立山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帅帐的帘子,只觉得将军离自己是那么遥远。

        路大夫整理好药箱,拱拱手准备告辞。

      “路大夫!”程立山忽然跪下,叩头在地上,“求您再想想办法,将军一生征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立山实在不愿见将军就此病逝于床榻!”    

        路大夫愣了一下,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将他扶起:“程将军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救死扶伤本就是行医之人的职责,要一个医者承认他对病人的病情束手无策本就是莫大的耻辱。但老将军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如今只能给他开几副清热解毒的凉剂来减轻他的痛苦。”他颤颤巍巍地作揖,“恕老朽无能为力。”

        众将连忙还礼。

      “众位将军征战在外,保家卫国,劳苦功高,若是有什么需要老朽帮忙的请尽管说,老朽义不容辞。老朽已是风烛残年,身体大不如前,恕老朽不能久留。”路大夫招了招手,一个白衣少年连忙跑过来接过他的药箱,扶着他登上了马车。

      “路大夫慢走。”程立山默然点头。

        路大夫坐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老将军现在神智还算清醒,他还有话要跟众位将军说,老朽就先行告退了。”说罢,马车车轮转动,摇摇晃晃地走了。

        程立山目送着马车走出营地之后,众人立刻走入军帐。

        偌大的帐篷里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草药气味,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上,穿着白色的软丝袍子,领口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曾经如同狮子般的长发和髯须变得黯淡无光。他睁着了无生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帐篷顶,目光涣散。

      “将军!”程立山心里像是被堵住了似的难受,他握住老人的手,跪在床边,诸将也面色悲戚地跪下。

      “立山,莫要悲伤,人终有一死,但不要为此而低下了头。我十二岁从军,戎马数十载,当年国公死后,我也被剥夺兵权,贬谪离京,本以为只能在山水之间了却残生,如今能重披甲胄、为国尽忠,即使战死沙场,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老人气若游丝,语气中透着欣慰,但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还担心一件事……”

      “将军放心,陈晃如今不过是笼中困兽,如今全军将士勠力同心,一定能扫平夜兰,还林州一片太平。”一个军官慷慨激昂地大声说道。

程立山也点头:“没错,将军,林州战事已成定局,将军现在只需好好休养,陈晃交给属下便可。”

      “不,不……”羽千叶紧紧抓住程立山的手,“立山你要记住,夜兰……夜兰作乱,不过是疥癣之疾,唯有西方诸国,才是大辰的……心腹大患!”

        众人悚然,程立山凝声道:“将军是说,西方人会趁机入侵我大辰?”

      “在我死之前,他们还不敢有进犯之心,但在我的死讯传到西方后,各国君主必定蠢蠢欲动。”羽千叶虚弱地说,“所以,你必须尽快结束林州战事,回朝以后,劝说陛下隐瞒此事,不必为我发丧。然后上书陛下整军备武,加强西疆边防,他日战事若起,必举全国之兵抗击西方人!”

      “将军,西贼虽勇武凶悍,但不需要如此如临大敌吧?”年纪轻轻的骑军都统叶孝武忍不住说,“当初将军不也是把他们的十七万圣翼军杀得血流成河,数十年不敢犯我大辰吗?”

      “咳咳……”羽千叶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年前国公病逝,三位公子罹难,李氏覆灭,大辰兵势就已经开始衰弱,当初与我并肩作战的将军们也死的死,贬的贬。这段时间,我领林州之军讨伐夜兰,我军军备废弛,缺乏训练,可见一斑……这样的军队,即使国公在世,也无法抵御西方的虎狼之师。”

在场的原林州将官听了,都不自觉地羞愧低头。

      “当年,李氏因被小人陷害而满门被灭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只恨我当初不在桓阳,不能一死以报国公的知遇之恩……”羽千叶目光开始涣散,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现在我大限已至,很快就能见到国公,还有……那些与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了……”

        众将听着老人的喃喃自语,在伤心之余不安地对着眼色,却不敢多说什么。

        老将军口中的国公是指当年的靖国公李元惑。

        在西方人的圣翼军大举入侵之前,羽千叶还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军中校尉,年近四十依然寸功未立。西方人入侵之后,大辰大片领土沦陷,时任武廷司都指挥使的靖国公李元惑力排众议,执意将名不见经传的羽千叶推上护国大将军的高位。羽千叶不负众望,在大战中一鸣惊人,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就把圣翼军打得节节败退,被迫求和,拯救了大辰王朝。

        后来,权倾朝野的云川李氏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全族上下数千人被皇帝屠杀殆尽,当初在李氏麾下立下无数战功的将军们也受到了牵连,不是被贬谪出京就是人头落地。羽千叶是靖国公一手提拔的将领,对李氏向来忠心耿耿,按理说也是被处死的下场,只是他在军中和民间的声望太高,而且事发之时也远在东海剿匪,所以皇帝也只能借故剥夺羽千叶的兵权,给了他一个位高却无权的虚职,让他告老还乡。

        二十多年来,李氏一词一直是朝中禁忌,任何人都不敢堂而皇之地提起当年的事,羽千叶归朝之后也对此闭口不言,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对李氏的感情已经淡化,直到听了他在弥留之际说的这些话,他们才惊觉,原来老将军对李氏的忠心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眼看着羽千叶的气息越来越弱,众军官都轰然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紧紧抿着嘴唇,眼中热泪盈眶,却谁也不敢滴落下来。

        程立山默默地看着这位引荐他从军并悉心教导、待他如子侄的老人渐渐失去生命神采的脸,他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刺中了一样,而后传来了贯心的痛楚。那种疼痛,让人虚弱而又疲惫。

      “保卫……大辰!军人……当以守土为责……”这是老人最后的话,他说完后,程立山感觉到老人紧握住的手彻底松开了。

      “将军!”除程立山之外的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几个年轻的军官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嘶哑。

        哭声传到帐外,巡逻的军士们都驻足不语,而后默默地对着帅帐的方向单膝下跪,渐渐地,营地中的所有将士都跪了下去,负责鸣钟示警的士兵按照军中旧例敲响了金钟,不一会儿军营里回荡着送别主帅的钟声。

      “忠魂毅魄,名留千古。将军……请安心上路!”程立山听着钟声,闭眼轻声说。

        大辰承平二十五年八月初七,大辰朝的倾世名将,龙岳将军羽千叶在夜兰病逝,享年七十五岁。

        同年八月初九,暂代军中主帅的副将程立山以炬石车向蛇盘寨投入毒尸,九月以尸毒之术大破夜兰军并火烧蛇盘寨,夜兰国主陈晃死于乱军之中,夜兰重新归附。

        十月初二,程立山携羽千叶骨灰回桓阳,上书皇帝暂缓发丧并振武强兵,防备西方,不报。初七,皇帝拟告天下,追封羽千叶将军为武定侯,举朝素缟,送将军入殡。

        就在大辰举国哀悼的同时,在西方边境,无数渡鸦被送出,它们穿过山川和平原,飞到各个国家,将羽千叶的死讯送到君主们的手中。君主们在烛火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手中的羊皮纸,烛光映照在他们的眼中,如同火焰在燃烧。

        羽千叶,这位李元惑时代最后军神的死,象征着圣翼军东征之后东西方数十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西方诸国的野心被再次点燃,真正的风暴悄无声息地在东方的天空上卷起了阵阵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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