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抚不平的公平
离了忠义堂，李老太爷随着钟管家一趟去了前院。
此时前院一队军甲拔刀在外，里面一堆黑衣劲装的李府护卫持着长棍围的密不透风，按说以往如此定会招来非议，但此时李家都被杀了二十四人，如此防备也能被人理解。
李老太爷先一步朝魏巡检道了声幸苦，李府护卫领袁大宏先一步跑出来，小声道：“老爷，来的三个都是好手。其中两人有兵部文牒，一个叫洪涛，练的是外家功泅水十一横，力大如牛，一身铁皮刀剑难伤。另一个是苍青派长老张鱼，一手点穴的火候可谓是如火纯青。”
李老太爷听的心中满意，自家这位护卫领三十年前也是江州江湖上响当当一号人物，这次李府所遭六十七次袭杀中，他曾救下李府子弟十九次性命，也算是没有辜负李府多年善待。此时听他如此夸奖江湖上来的人也下意识觉得不错，只是第三个人呢？不是来了三个吗？
袁大宏脸色怪异起来，瞅了眼李老太爷道：“老爷，这第三个人身手也是不错，用的是剑，我跟他交手试一下，完全不能拿他分毫，只是……”
李老太爷问道：“只是什么？”
袁大宏道：“此人年纪二十出头，我观看他言行举止，像是豪门世家出来游历的公子。”
李老太爷眉头微皱，现如今世家行事早已不像曾经讲究理信义三字，此时一个世家子弟掺和到李府事中也不是知道是好是坏。可李老太爷转念一想，心中暗骂道：“人死鸟朝天，此事之后我李府都死完了，你再厉害的世家难道还能去阴曹地府找我们李家报复不成。”
入了院护卫纷纷散开，李老太爷最先看到的是袁大宏所说的洪涛，他足足高了王小志两头，一身铜黄色爆炸肌肉在铁链的束缚下更显力量冲击。另一个应该是苍青派长老，他身材如同小孩，整个人蜷缩在大衣大帽底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剩下一个是袁大宏所说贵公子，全身上下贵气逼人，他脖子上挂着条大拇指粗的金链，左手腕戴着翡翠镶金手镯，左手五根手指更是有着红绿蓝黑白五色镶钻金戒，就连他腰间剑鞘都是纯金打造，王小志注意到在场的人中有九成人目光都在他的身上，甚至有几个人盯着他都忍不住的流口水。
李老太爷看着贵公子觉得有些眼熟，心想可能是自己之前见过的哪位世家公子，刚要拱手相问。贵公子率先朝李老太爷施礼道：“晚生青山海上月。”
七字一说出口，李老太爷连同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三百五十年前北奴携手东勇国南下入侵，大魏北方尽失，仅靠明江天险苟延生息。北奴陈兵三十万于虎牢关以求绕过明江继续南下，大魏虽元气大伤，但也知道虎牢关是自己命门所在，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神宗皇帝调兵十万增援虎牢关。最终双方在这半州之地共投入五十万大军，战死三十二万士兵，最危急一次虎牢防线失了三分之二，虎啸军都统胡畏身死虎牢关城门之下，副都统秦瑜、张大牛战死北奴悍刀下，七万虎啸军最终只剩八千死守宣州防线。
虎牢防区消息传入扬州临时行宫时，神宗皇帝呆呆坐在皇位之上一言不发，满朝大臣如丧考批，扬州书生当街买醉，大哭国运将逝。
一片绝望之中，四百个不善骑马的布衣剑客齐头并进，拉出一道长线朝虎牢关杀去。
三百九十七名剑客死于虎牢关内，三名剑客死在虎牢关外。
事后北奴退兵，神宗皇帝亲自前往青山，写下‘救国于存亡之际’七字评语。百姓中也流传一句话，谁言江湖无志士，且向青山看过去。
海上月看众人吃惊表情，展开双手笑道：“是不是觉得青山剑客应该都是身穿布衣，神情刚毅，如同剑一般沉默。我这穿着太过浮夸，看上去也喜欢笑，有点像书生，而不像青山的人？”
袁大宏尬尴的挠头笑笑。
海上月手一展，掌心空空道：“青山无需去兵部登记，青山也不像江湖其他门派有什么信物凭证，所以我也无法证明我自己就是青山的人。”说到这他笑了笑，一摆手，颇为无赖道：“反正你们爱信不信。”
“无妨！”
说话的并不是李府主人李老太爷，而是另一个江湖人士，从头到尾都站在不起眼位置的苍青派长老张鱼。他走到海上月面前，仰着头，这时海上月才看到他帽子底下狭长小眼。
张鱼笑盈盈的望着海上月，颇是欢乐，问道：“你可知奚子青？”
海上月点头道：“我们山主我当然知道。”
没有丝毫预兆，黑芒忽起！
这是一节银针，因为太过纤细，太快，所以在人眼中是黑色。
银针出自张鱼指尖，射向海上月。
大魏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苍青派擅长点穴，张鱼身为苍青派长老自然更加擅长点穴。可世上却没几人知道，包括苍青派掌门杜恒生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比起点穴更加擅长暗杀。
百事阁发布杀手榜，张鱼化名千鱼，暗杀一百五十七人，排名第十四。
海上月欲拔剑阻隔，可银针临近，为时已晚。
噔的一声脆响。
一只手握住海上月拔剑右手，一柄剑横在海上月咽喉前。
握剑是一穿着脏皮子老头，他微眯着眼，盯着张鱼。其余人这时也都反应过来，袁大宏一堆护卫裹着李老太爷往后退，魏巡检等士卒纷纷拔刀朝里逼，让人分不清楚他们实在防备突然动手的张鱼，还是在防备突然出现脏老头。
张鱼将头顶大帽子往后一扒，所有人心中顿时咯噔一响。
一道一扎长血疤落在他额头之上。
张鱼指着血疤，吼道：“这道疤是奚子青留给老子的，是老子跟青山恩怨，江湖事江湖了，你们这些当兵的别插手！”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朝廷对江湖恩怨的一向态度。魏巡检朝袁大宏打了个眼色，双方人马护着李老太爷从前院出去。
脏老头收回剑，斜眼瞅着张鱼讥讽道：“张鱼，你小子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没事就欺负小辈，你这脸皮是比我屁股还厚啊！”
海上月松了口气，笑了笑，拿别人的脸和自己屁股作比较，认识人中也就山主能不要脸的说出来。
张鱼气的正要破口大骂，脏老头扣着鼻屎往张鱼身上甩，嘴上还道：“哎呦喂，还生气了。欺负人家小辈的时候怎么就没生气？臭不要脸，还有脸在这生气！我要是你，脸上这么大的疤，我绝对不敢把帽子拿下来，你说你也真是，也不怕吓坏人家小孩。”
张鱼双眼血红，胸口剧烈传动，等脏老头说完好久，他才喘上气，指着脏老头半天，最后只剩一声怒吼，“奚子青，老子今个跟你拼了。”
他身体骤然膨胀，瘦小老头变得比练外家功的壮汉洪涛还要‘肥’上一分。
十根银针悄然攀上指尖。
奚子青能一剑挡下一根银针，难道他还能一剑挡下十根银针不成？
至于躲，被奚子青护在身后的贵公子怎么躲！
张鱼笑了，他好像已经看到奚子青的死。
白光一闪。
他突然看到自己脊椎背上红点。
一个人的脑袋若是完好待在脖子上，他怎么会看到自己后背？
剑不沾血！
脏老头把剑放回别腰剑鞘，看着落在地上脑袋，扣着鼻屎道：“跟我拼命，小子你可还是不够格。”
海上月闭上眼回味刚才一剑，事实上刚才一剑他连奚子青是如何出剑都没看到，他只能根据张鱼被斩断脖子伤口去判断刚才一剑走势，一遍遍在脑海里勾勒，想象，这一剑是如何出，如何收。
奚子青惊奇看着瞬间暴富海上月，正要将他剑鞘上镶的宝石扣下两换酒喝。
突然他动作一止，从原地消失。
李府往西走三条街，有家李氏饭铺。店内菜单不胜酒楼多样好看，只有炸花生米，手撕牛肉，酱猪蹄三样，皆是下酒菜。至于酒既不是江湖人爱喝的北奴烈如火，也不是文人墨士好品的君子竹，仅仅是自家过世多少年的爷爷捯饬出的酒，还美其名曰‘无敌’。
此时不是饭点，李狗饭铺里仅坐着一位客人，他留着白色长胡，桌上三道菜一壶酒。在他对面做的是个中年男子，穿的是黑色麻布褂子，不小的肚腩坦露在外，左手抓壶‘无敌’，右手里的花生米每隔一会就往嘴里扔一个，同时嘴里还不停歇道：“大哥，我一看您就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就您这长胡子留的，跟十一仙山上的仙师一个样。当然，咱们这些人跟人家仙师可不能比，人家那都是能翻江倒海的大人物。啧啧，我跟你说，仙师我李狗还真见过好几个。我爷爷，从小我爹就说我爷爷当年是牛掰的不像话，咱喝的这酒就是我爷爷想出的方子，名字叫无敌，我爹就说我爷爷当年就好比现在的天外城城主，叫什么来着……”
霜冷长喝着无敌，品着无敌，笑道：“霜冷长。”
“对对对！”李狗吐着吐沫星子继续道：“我爷爷当年去一趟北奴，北奴皇帝吓得都不敢睡觉，听我爹说，我爷爷还去过一趟皇宫，当时皇帝陛下亲自出门接的。你还别不信，以前我也不信，可后来我爹带我带我去了趟十一仙山看命，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了，身上出的都是血，眼看着就活不下去。我家就我这一根独苗，我爹拉着我就去十一仙山，当时人家仙师不救，说什么生死自有天定。我爹急的把我爷爷名号一报，当场就来了俩人，那帮子仙师当场就把我救回来了。你看看我这身体，倍棒，我估摸着再活个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霜冷长依旧乐呵呵的，不过这次他却扭头看向门外。
门外，一个裤衩别着剑的脏老头走了进来。
脏老头指着霜冷长桌子，扯着嗓子喊道：“菜跟他一样，酒来三壶。”
正在吹牛打哈的李狗担心乞丐模样老头付不起钱，先一步开口道：“客观，俺们这店是先掏钱后晌饭。”
脏老头笑着摇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李狗手里，催道：“麻溜的去。”
李狗得了钱，立马起身，喊了声得嘞就往后厨跑去。
脏老头坐在霜冷长旁边一桌，看着李狗背影道：“这小子，当初老子跟你上十一仙山救他时，也没觉得他这么不顺眼啊。”
霜冷长夹了个花生放在嘴里，道：“刚才一剑惊鸿不错。”
脏老头笑了笑，屁股挪到霜冷长桌子上，毫不客气捏起一块牛肉，吃着道：“也只是不错。”
霜冷长道：“只是不错。”
脏老头笑呵呵的摇头，若换做他人这样评价自己剑招，脏老头一定会毫不犹豫给他一剑尝尝。可眼前这个十七岁就破天门而不入，当了八十年天下第一的怪物说不错，那或许就是真的不错。想到这，脏老头道：“刚刚咱们世上又多了一位武道成仙人物，说起来你们两个也是能闹腾。那帮修仙的一个个是想登天而去，可天劫横在那里，除了忘忧道人没一个成功。而你们俩，一个破天门不入，一个入了又返，我估摸着那帮人成天应该都在骂你们两人不是东西。哎，说到这，你们俩谁厉害？都是近百年来唯一登天人物，以后你的天下第一头衔不会要让人了吧。”
霜冷长喝的无敌，淡淡道：“她不行。”
语气虽淡，但其中自信与霸道却展露无疑。
霜冷长问道：“你不在青山待着，来寻阳做什么？”
脏老头喝口酒道：“那你不在你天外城坐着，出来做什么？”
霜冷长伸出两只手指，道：“两件事。”
脏老头笑道：“我出来也是有两件事。”
霜冷长道：“第一件事是因为之前我在天外城感受到了镇狱剑在这里出现，所以我过来看看。”
脏老头皱眉道：“镇狱剑怎么会出来？等等，女剑仙回来的时候就一把剑在天上，难道那剑是镇狱剑？这女剑仙和镇狱剑有什么关联？要知道镇狱剑据史书记载可是一万多年前的玩意，他们两个能有什么联系？哎，不对啊！我今个一直待在寻阳城都没感受到镇狱剑，你坐在天外城就感受到了，老子还是练剑的人，咱俩差距有这么大？”
霜冷长道：“这跟境界没关系，只要你登天，不管你在哪，自然能够感受到一些事物变化。”
脏老头吃着花生米好奇问道：“你找到了什么没有？”
霜冷长摇头道：“城外一家农院里有打斗痕迹，却没发现什么有用东西。”
“咱们也不是修仙的人，你脑子也不是跟文酸一样好用，看不出来正常。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来寻阳城做什么？”
霜冷长瞥了脏老头一眼，思考一会，道：“你来浔阳城办事需要我帮忙自然会叫我。”
脏老头道：“这是实话，第一件事跟你没关系，第二件事呢。”
霜冷长舒了口气，道：“这个江湖上我朋友就只剩你一个了。”
脏老头明白了，霜冷长知道自己要办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正如自己知道他要办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一样，只不过这次做了八十多年朋友的两人目的相反罢了。答案霜冷长也给了出来，若要阻止，他江湖上就没有仅剩的一个朋友。
话仿佛说尽，两人沉默的坐着，一人吃花生，一人吃牛肉，两人喝酒，最终桌上剩下两盘未动酱猪蹄，两壶酒。
霜冷长起身把账给李狗结了，直接走出饭铺。
过了许久，愣愣坐在桌上的脏老头突然骂道：“一个个都是死轴，明明一件小事，现在搞的要死一堆人，这下开心了吧。什么玩意！”
他忧虑望着北方，突然觉得世道仿佛一下子变了。
半年前街道上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卖柴老头因惊了肃庆王刚得的西域宝马，被肃庆王亲手打断腿。
此事在燕京并不算大。肃庆王乃是当今圣上亲叔叔，别说只是打断一个无权无势老人的腿，就是当街把人打死，燕京府尹也会当着肃庆王面叫上一句打得好。
可此事恰巧被带着女儿进京买胭脂的张碧桃看见，然后肃庆王当街断了一条腿，再之后通天大营死了六千一百一十二人，皇宫禁军死了两千七百三十四人，金刀卫死了三十七人。
半年后霜冷长入京，通天大营又要死多少人？皇宫禁卫也要死多少人？金刀卫则能活下来多少人？
脏老头酒似乎喝多了，有些醉道：“不平剑平天下事，可是张碧桃，这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怎么可能任你一剑抚平？你为了公平打断了一位亲王的腿，太后为了皇族威严杀你，现在你这不认的爹又要去燕京替你报仇。一腿换一腿，一命换一命，看着公平。可因你而死的士兵们的公平又该找谁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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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前院一队军甲拔刀在外，里面一堆黑衣劲装的李府护卫持着长棍围的密不透风，按说以往如此定会招来非议，但此时李家都被杀了二十四人，如此防备也能被人理解。
李老太爷先一步朝魏巡检道了声幸苦，李府护卫领袁大宏先一步跑出来，小声道：“老爷，来的三个都是好手。其中两人有兵部文牒，一个叫洪涛，练的是外家功泅水十一横，力大如牛，一身铁皮刀剑难伤。另一个是苍青派长老张鱼，一手点穴的火候可谓是如火纯青。”
李老太爷听的心中满意，自家这位护卫领三十年前也是江州江湖上响当当一号人物，这次李府所遭六十七次袭杀中，他曾救下李府子弟十九次性命，也算是没有辜负李府多年善待。此时听他如此夸奖江湖上来的人也下意识觉得不错，只是第三个人呢？不是来了三个吗？
袁大宏脸色怪异起来，瞅了眼李老太爷道：“老爷，这第三个人身手也是不错，用的是剑，我跟他交手试一下，完全不能拿他分毫，只是……”
李老太爷问道：“只是什么？”
袁大宏道：“此人年纪二十出头，我观看他言行举止，像是豪门世家出来游历的公子。”
李老太爷眉头微皱，现如今世家行事早已不像曾经讲究理信义三字，此时一个世家子弟掺和到李府事中也不是知道是好是坏。可李老太爷转念一想，心中暗骂道：“人死鸟朝天，此事之后我李府都死完了，你再厉害的世家难道还能去阴曹地府找我们李家报复不成。”
入了院护卫纷纷散开，李老太爷最先看到的是袁大宏所说的洪涛，他足足高了王小志两头，一身铜黄色爆炸肌肉在铁链的束缚下更显力量冲击。另一个应该是苍青派长老，他身材如同小孩，整个人蜷缩在大衣大帽底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剩下一个是袁大宏所说贵公子，全身上下贵气逼人，他脖子上挂着条大拇指粗的金链，左手腕戴着翡翠镶金手镯，左手五根手指更是有着红绿蓝黑白五色镶钻金戒，就连他腰间剑鞘都是纯金打造，王小志注意到在场的人中有九成人目光都在他的身上，甚至有几个人盯着他都忍不住的流口水。
李老太爷看着贵公子觉得有些眼熟，心想可能是自己之前见过的哪位世家公子，刚要拱手相问。贵公子率先朝李老太爷施礼道：“晚生青山海上月。”
七字一说出口，李老太爷连同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三百五十年前北奴携手东勇国南下入侵，大魏北方尽失，仅靠明江天险苟延生息。北奴陈兵三十万于虎牢关以求绕过明江继续南下，大魏虽元气大伤，但也知道虎牢关是自己命门所在，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神宗皇帝调兵十万增援虎牢关。最终双方在这半州之地共投入五十万大军，战死三十二万士兵，最危急一次虎牢防线失了三分之二，虎啸军都统胡畏身死虎牢关城门之下，副都统秦瑜、张大牛战死北奴悍刀下，七万虎啸军最终只剩八千死守宣州防线。
虎牢防区消息传入扬州临时行宫时，神宗皇帝呆呆坐在皇位之上一言不发，满朝大臣如丧考批，扬州书生当街买醉，大哭国运将逝。
一片绝望之中，四百个不善骑马的布衣剑客齐头并进，拉出一道长线朝虎牢关杀去。
三百九十七名剑客死于虎牢关内，三名剑客死在虎牢关外。
事后北奴退兵，神宗皇帝亲自前往青山，写下‘救国于存亡之际’七字评语。百姓中也流传一句话，谁言江湖无志士，且向青山看过去。
海上月看众人吃惊表情，展开双手笑道：“是不是觉得青山剑客应该都是身穿布衣，神情刚毅，如同剑一般沉默。我这穿着太过浮夸，看上去也喜欢笑，有点像书生，而不像青山的人？”
袁大宏尬尴的挠头笑笑。
海上月手一展，掌心空空道：“青山无需去兵部登记，青山也不像江湖其他门派有什么信物凭证，所以我也无法证明我自己就是青山的人。”说到这他笑了笑，一摆手，颇为无赖道：“反正你们爱信不信。”
“无妨！”
说话的并不是李府主人李老太爷，而是另一个江湖人士，从头到尾都站在不起眼位置的苍青派长老张鱼。他走到海上月面前，仰着头，这时海上月才看到他帽子底下狭长小眼。
张鱼笑盈盈的望着海上月，颇是欢乐，问道：“你可知奚子青？”
海上月点头道：“我们山主我当然知道。”
没有丝毫预兆，黑芒忽起！
这是一节银针，因为太过纤细，太快，所以在人眼中是黑色。
银针出自张鱼指尖，射向海上月。
大魏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苍青派擅长点穴，张鱼身为苍青派长老自然更加擅长点穴。可世上却没几人知道，包括苍青派掌门杜恒生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比起点穴更加擅长暗杀。
百事阁发布杀手榜，张鱼化名千鱼，暗杀一百五十七人，排名第十四。
海上月欲拔剑阻隔，可银针临近，为时已晚。
噔的一声脆响。
一只手握住海上月拔剑右手，一柄剑横在海上月咽喉前。
握剑是一穿着脏皮子老头，他微眯着眼，盯着张鱼。其余人这时也都反应过来，袁大宏一堆护卫裹着李老太爷往后退，魏巡检等士卒纷纷拔刀朝里逼，让人分不清楚他们实在防备突然动手的张鱼，还是在防备突然出现脏老头。
张鱼将头顶大帽子往后一扒，所有人心中顿时咯噔一响。
一道一扎长血疤落在他额头之上。
张鱼指着血疤，吼道：“这道疤是奚子青留给老子的，是老子跟青山恩怨，江湖事江湖了，你们这些当兵的别插手！”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朝廷对江湖恩怨的一向态度。魏巡检朝袁大宏打了个眼色，双方人马护着李老太爷从前院出去。
脏老头收回剑，斜眼瞅着张鱼讥讽道：“张鱼，你小子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没事就欺负小辈，你这脸皮是比我屁股还厚啊！”
海上月松了口气，笑了笑，拿别人的脸和自己屁股作比较，认识人中也就山主能不要脸的说出来。
张鱼气的正要破口大骂，脏老头扣着鼻屎往张鱼身上甩，嘴上还道：“哎呦喂，还生气了。欺负人家小辈的时候怎么就没生气？臭不要脸，还有脸在这生气！我要是你，脸上这么大的疤，我绝对不敢把帽子拿下来，你说你也真是，也不怕吓坏人家小孩。”
张鱼双眼血红，胸口剧烈传动，等脏老头说完好久，他才喘上气，指着脏老头半天，最后只剩一声怒吼，“奚子青，老子今个跟你拼了。”
他身体骤然膨胀，瘦小老头变得比练外家功的壮汉洪涛还要‘肥’上一分。
十根银针悄然攀上指尖。
奚子青能一剑挡下一根银针，难道他还能一剑挡下十根银针不成？
至于躲，被奚子青护在身后的贵公子怎么躲！
张鱼笑了，他好像已经看到奚子青的死。
白光一闪。
他突然看到自己脊椎背上红点。
一个人的脑袋若是完好待在脖子上，他怎么会看到自己后背？
剑不沾血！
脏老头把剑放回别腰剑鞘，看着落在地上脑袋，扣着鼻屎道：“跟我拼命，小子你可还是不够格。”
海上月闭上眼回味刚才一剑，事实上刚才一剑他连奚子青是如何出剑都没看到，他只能根据张鱼被斩断脖子伤口去判断刚才一剑走势，一遍遍在脑海里勾勒，想象，这一剑是如何出，如何收。
奚子青惊奇看着瞬间暴富海上月，正要将他剑鞘上镶的宝石扣下两换酒喝。
突然他动作一止，从原地消失。
李府往西走三条街，有家李氏饭铺。店内菜单不胜酒楼多样好看，只有炸花生米，手撕牛肉，酱猪蹄三样，皆是下酒菜。至于酒既不是江湖人爱喝的北奴烈如火，也不是文人墨士好品的君子竹，仅仅是自家过世多少年的爷爷捯饬出的酒，还美其名曰‘无敌’。
此时不是饭点，李狗饭铺里仅坐着一位客人，他留着白色长胡，桌上三道菜一壶酒。在他对面做的是个中年男子，穿的是黑色麻布褂子，不小的肚腩坦露在外，左手抓壶‘无敌’，右手里的花生米每隔一会就往嘴里扔一个，同时嘴里还不停歇道：“大哥，我一看您就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就您这长胡子留的，跟十一仙山上的仙师一个样。当然，咱们这些人跟人家仙师可不能比，人家那都是能翻江倒海的大人物。啧啧，我跟你说，仙师我李狗还真见过好几个。我爷爷，从小我爹就说我爷爷当年是牛掰的不像话，咱喝的这酒就是我爷爷想出的方子，名字叫无敌，我爹就说我爷爷当年就好比现在的天外城城主，叫什么来着……”
霜冷长喝着无敌，品着无敌，笑道：“霜冷长。”
“对对对！”李狗吐着吐沫星子继续道：“我爷爷当年去一趟北奴，北奴皇帝吓得都不敢睡觉，听我爹说，我爷爷还去过一趟皇宫，当时皇帝陛下亲自出门接的。你还别不信，以前我也不信，可后来我爹带我带我去了趟十一仙山看命，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了，身上出的都是血，眼看着就活不下去。我家就我这一根独苗，我爹拉着我就去十一仙山，当时人家仙师不救，说什么生死自有天定。我爹急的把我爷爷名号一报，当场就来了俩人，那帮子仙师当场就把我救回来了。你看看我这身体，倍棒，我估摸着再活个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霜冷长依旧乐呵呵的，不过这次他却扭头看向门外。
门外，一个裤衩别着剑的脏老头走了进来。
脏老头指着霜冷长桌子，扯着嗓子喊道：“菜跟他一样，酒来三壶。”
正在吹牛打哈的李狗担心乞丐模样老头付不起钱，先一步开口道：“客观，俺们这店是先掏钱后晌饭。”
脏老头笑着摇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李狗手里，催道：“麻溜的去。”
李狗得了钱，立马起身，喊了声得嘞就往后厨跑去。
脏老头坐在霜冷长旁边一桌，看着李狗背影道：“这小子，当初老子跟你上十一仙山救他时，也没觉得他这么不顺眼啊。”
霜冷长夹了个花生放在嘴里，道：“刚才一剑惊鸿不错。”
脏老头笑了笑，屁股挪到霜冷长桌子上，毫不客气捏起一块牛肉，吃着道：“也只是不错。”
霜冷长道：“只是不错。”
脏老头笑呵呵的摇头，若换做他人这样评价自己剑招，脏老头一定会毫不犹豫给他一剑尝尝。可眼前这个十七岁就破天门而不入，当了八十年天下第一的怪物说不错，那或许就是真的不错。想到这，脏老头道：“刚刚咱们世上又多了一位武道成仙人物，说起来你们两个也是能闹腾。那帮修仙的一个个是想登天而去，可天劫横在那里，除了忘忧道人没一个成功。而你们俩，一个破天门不入，一个入了又返，我估摸着那帮人成天应该都在骂你们两人不是东西。哎，说到这，你们俩谁厉害？都是近百年来唯一登天人物，以后你的天下第一头衔不会要让人了吧。”
霜冷长喝的无敌，淡淡道：“她不行。”
语气虽淡，但其中自信与霸道却展露无疑。
霜冷长问道：“你不在青山待着，来寻阳做什么？”
脏老头喝口酒道：“那你不在你天外城坐着，出来做什么？”
霜冷长伸出两只手指，道：“两件事。”
脏老头笑道：“我出来也是有两件事。”
霜冷长道：“第一件事是因为之前我在天外城感受到了镇狱剑在这里出现，所以我过来看看。”
脏老头皱眉道：“镇狱剑怎么会出来？等等，女剑仙回来的时候就一把剑在天上，难道那剑是镇狱剑？这女剑仙和镇狱剑有什么关联？要知道镇狱剑据史书记载可是一万多年前的玩意，他们两个能有什么联系？哎，不对啊！我今个一直待在寻阳城都没感受到镇狱剑，你坐在天外城就感受到了，老子还是练剑的人，咱俩差距有这么大？”
霜冷长道：“这跟境界没关系，只要你登天，不管你在哪，自然能够感受到一些事物变化。”
脏老头吃着花生米好奇问道：“你找到了什么没有？”
霜冷长摇头道：“城外一家农院里有打斗痕迹，却没发现什么有用东西。”
“咱们也不是修仙的人，你脑子也不是跟文酸一样好用，看不出来正常。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来寻阳城做什么？”
霜冷长瞥了脏老头一眼，思考一会，道：“你来浔阳城办事需要我帮忙自然会叫我。”
脏老头道：“这是实话，第一件事跟你没关系，第二件事呢。”
霜冷长舒了口气，道：“这个江湖上我朋友就只剩你一个了。”
脏老头明白了，霜冷长知道自己要办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正如自己知道他要办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一样，只不过这次做了八十多年朋友的两人目的相反罢了。答案霜冷长也给了出来，若要阻止，他江湖上就没有仅剩的一个朋友。
话仿佛说尽，两人沉默的坐着，一人吃花生，一人吃牛肉，两人喝酒，最终桌上剩下两盘未动酱猪蹄，两壶酒。
霜冷长起身把账给李狗结了，直接走出饭铺。
过了许久，愣愣坐在桌上的脏老头突然骂道：“一个个都是死轴，明明一件小事，现在搞的要死一堆人，这下开心了吧。什么玩意！”
他忧虑望着北方，突然觉得世道仿佛一下子变了。
半年前街道上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卖柴老头因惊了肃庆王刚得的西域宝马，被肃庆王亲手打断腿。
此事在燕京并不算大。肃庆王乃是当今圣上亲叔叔，别说只是打断一个无权无势老人的腿，就是当街把人打死，燕京府尹也会当着肃庆王面叫上一句打得好。
可此事恰巧被带着女儿进京买胭脂的张碧桃看见，然后肃庆王当街断了一条腿，再之后通天大营死了六千一百一十二人，皇宫禁军死了两千七百三十四人，金刀卫死了三十七人。
半年后霜冷长入京，通天大营又要死多少人？皇宫禁卫也要死多少人？金刀卫则能活下来多少人？
脏老头酒似乎喝多了，有些醉道：“不平剑平天下事，可是张碧桃，这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怎么可能任你一剑抚平？你为了公平打断了一位亲王的腿，太后为了皇族威严杀你，现在你这不认的爹又要去燕京替你报仇。一腿换一腿，一命换一命，看着公平。可因你而死的士兵们的公平又该找谁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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