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月华（五）
那一夜格外漫长，直到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逼仄骇人的黑暗中亮着她喜欢的莲花宫灯，看到里姑姑在眼前，八公主才确认自己还活着，又骤然回想起遭遇了什么，她虽不懂，却明白那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宁死也不能被人知晓。
生在天家，已经注定了她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可以不娴静，可以不温良，唯独不可以不清白。公主的骄傲绝不允许她被任何人瞧不起，那是比死还要恐怖的事情，她宁肯自己没活下来，也不想在耻笑中度过一生。
“你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八公主忽然暴起，死死掐着里姑姑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那个伤害了她的人正是张越，当尘封的不堪被唤醒，八公主丝毫不觉得大仇得报，她只恨自己懦弱，不能亲手将贱奴千刀万剐。可她最后还是退缩了，里姑姑是最亲近的人，八公主可以坦诚相告，可她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笃定，假使是因为里姑姑，让天下人知道堂堂的公主原来早就不干净了，她一定无法顾念这多年的主仆情分。
里姑姑从未见过八公主如此眼神，这是她从小亲手带大的孩子，任何细枝末节后隐藏的含义，她不可能看不懂。里姑姑感到心寒，虽然也能理解，但还是强忍着被公主抓挠的痛，含笑点头，说自己当然不会。
“都过去了，公主别害怕，张越那个狗奴才已经死了，奴婢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里姑姑用手背擦擦眼泪，扶着八公主躺下，耐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公主哭过了，好好睡一觉吧，奴婢去添个暖炉，等明天天亮了，奴婢再给您做您最爱吃的茯苓糕……”
月挂三更，天上堆积起几朵云，是山水画般的浓淡墨色。里姑姑哄了八公主很久，一直等到她睡着，终于能直起腰松口气，却传来阵阵酸痛，她回手吃力地捶着腰，屏住呼吸，轻轻退出房间外，值夜的小宫女怯生生抬起头，嘴唇直打哆嗦。
八公主的狂怒对葳蕤楼的老人而言习以为常，新来的却不知所以然，里姑姑没有难为她们，叫小宫女去外面守着，自己会留在这里好生照料。小宫女如释重负，正要跪下多谢，也被里姑姑摆摆手免了，示意她们快点出去，别再将公主吵醒了。
高阳宫经历了半日的动荡，终于有了片刻安静，里姑姑靠着墙，用力捶打两下后腰，仍不能缓解酸痛，只好拣了张椅子坐下，上头铺着半旧的水红弹墨花鸟垫子。里姑姑坐不住，稍有好转便起来，葳蕤楼的大门还没有关，她站在门槛后望着天空，心中忽然生出悲凉。
她已经不再年轻，还能照顾八公主几年？这个孩子任性、骄纵、敏感，不喜欢王皇后的严格，却不得不屈从于母后的管教。王皇后给了八公主皇室女儿的傲气，却放任她肆意胡来，不懂体恤，不知谦逊为何物。里姑姑只是一个保姆，更加没有管制公主的权力，只能委婉劝诫，尽己所能为她的作为善后。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里姑姑无法设想，公主会走上怎样无法回头的路。
依皇后令，入夜后高阳宫内少有烛火，节俭开支，里姑姑记挂八公主，站了没多久就准备回去，余光瞥见灯光亮起，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和鸣殿而出，身后跟着极少几个宫人。绣雪跟随其中，里姑姑定睛一看，最前面穿绛红衣裳的赫然是崔贵妃。
旁边的谈美人是新宠，宫里有不少人争相巴结，里姑姑也认得她。时辰已经很晚，各宫各院早就应该下钥，为何这两位嫔妃会深夜整服出行，还一同出现在皇后宫中？谈美人倒也罢了，可崔贵妃与王皇后水火不容，怎地会得绣雪和颜相送，还看上去相谈甚欢。
葳蕤楼明亮，一行人自然也能看见里姑姑，她连忙行了个礼，上前去向两位嫔妃问好。崔贵妃见到里姑姑，自然要问女儿如何，听她亲口说八公主很好才肯放心。里姑姑送了贵妃一程，奇怪的是，绣雪今日对贵妃亦十分殷勤，一路送着到了高阳宫外数十步的石子路。
里姑姑已经察觉出不对，心想或许不是自己能打听的，正准备和绣雪一同回去，衣角却被人勾了勾。她没有回头，心中知道是方茹，回到葳蕤楼便叫来两个小宫女，叮嘱她们守好内室，又亲手将门口正厅的灯熄掉一半，才悄悄从高阳宫的后门出去，在石子路另一头找到了崔贵妃。
谈美人已经先行离开，崔贵妃身边只留方茹随侍，见到里姑姑，崔氏立刻迎上来，完全没有半分贵妃的架子：“你可来了，当着绣雪的面，我知道你肯定不方便说话。怎地你这个时辰还在外面？是不是皇后又给公主委屈受了？”
八公主再不好，崔贵妃对这个女儿也只有愧疚，都怪自己没能力反抗，无法陪伴女儿长大，才致使她被皇后教养不善。八公主饿肚子的事情，方茹回去便告诉了崔贵妃，直让她心疼万分，亲生女儿长到十六岁，夜里饿着肚子，想吃一块点心，自己都不能满足，空有一个贵妃的位子，崔氏真不知究竟有何用。
方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好方便崔贵妃和里姑姑说话。里姑姑腰痛未消，仍坚持着礼节，低头弯腰向贵妃回话：“没有，没有，娘娘别多心，皇后没有再为难过公主，今儿是宫里出了人命，公主千金之躯，受惊吓无法安睡，奴婢一直陪着，已经安抚公主睡着了，娘娘放心便是。”
女儿并无大碍，崔贵妃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回眸看向某个方向，眼神中似乎仍存不甘。她穿着绛红色的褙子，被月光照在身上，银丝织就的凤凰花纹亮晶晶的，色调无比柔和，仿佛将星河裁剪成裳。里姑姑不知道贵妃在看什么，方茹心中却有数，那是真正不足为外人道的陈年伤痛，是足够牵动一个庞大家族兴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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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天家，已经注定了她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可以不娴静，可以不温良，唯独不可以不清白。公主的骄傲绝不允许她被任何人瞧不起，那是比死还要恐怖的事情，她宁肯自己没活下来，也不想在耻笑中度过一生。
“你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八公主忽然暴起，死死掐着里姑姑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那个伤害了她的人正是张越，当尘封的不堪被唤醒，八公主丝毫不觉得大仇得报，她只恨自己懦弱，不能亲手将贱奴千刀万剐。可她最后还是退缩了，里姑姑是最亲近的人，八公主可以坦诚相告，可她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笃定，假使是因为里姑姑，让天下人知道堂堂的公主原来早就不干净了，她一定无法顾念这多年的主仆情分。
里姑姑从未见过八公主如此眼神，这是她从小亲手带大的孩子，任何细枝末节后隐藏的含义，她不可能看不懂。里姑姑感到心寒，虽然也能理解，但还是强忍着被公主抓挠的痛，含笑点头，说自己当然不会。
“都过去了，公主别害怕，张越那个狗奴才已经死了，奴婢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里姑姑用手背擦擦眼泪，扶着八公主躺下，耐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公主哭过了，好好睡一觉吧，奴婢去添个暖炉，等明天天亮了，奴婢再给您做您最爱吃的茯苓糕……”
月挂三更，天上堆积起几朵云，是山水画般的浓淡墨色。里姑姑哄了八公主很久，一直等到她睡着，终于能直起腰松口气，却传来阵阵酸痛，她回手吃力地捶着腰，屏住呼吸，轻轻退出房间外，值夜的小宫女怯生生抬起头，嘴唇直打哆嗦。
八公主的狂怒对葳蕤楼的老人而言习以为常，新来的却不知所以然，里姑姑没有难为她们，叫小宫女去外面守着，自己会留在这里好生照料。小宫女如释重负，正要跪下多谢，也被里姑姑摆摆手免了，示意她们快点出去，别再将公主吵醒了。
高阳宫经历了半日的动荡，终于有了片刻安静，里姑姑靠着墙，用力捶打两下后腰，仍不能缓解酸痛，只好拣了张椅子坐下，上头铺着半旧的水红弹墨花鸟垫子。里姑姑坐不住，稍有好转便起来，葳蕤楼的大门还没有关，她站在门槛后望着天空，心中忽然生出悲凉。
她已经不再年轻，还能照顾八公主几年？这个孩子任性、骄纵、敏感，不喜欢王皇后的严格，却不得不屈从于母后的管教。王皇后给了八公主皇室女儿的傲气，却放任她肆意胡来，不懂体恤，不知谦逊为何物。里姑姑只是一个保姆，更加没有管制公主的权力，只能委婉劝诫，尽己所能为她的作为善后。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里姑姑无法设想，公主会走上怎样无法回头的路。
依皇后令，入夜后高阳宫内少有烛火，节俭开支，里姑姑记挂八公主，站了没多久就准备回去，余光瞥见灯光亮起，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和鸣殿而出，身后跟着极少几个宫人。绣雪跟随其中，里姑姑定睛一看，最前面穿绛红衣裳的赫然是崔贵妃。
旁边的谈美人是新宠，宫里有不少人争相巴结，里姑姑也认得她。时辰已经很晚，各宫各院早就应该下钥，为何这两位嫔妃会深夜整服出行，还一同出现在皇后宫中？谈美人倒也罢了，可崔贵妃与王皇后水火不容，怎地会得绣雪和颜相送，还看上去相谈甚欢。
葳蕤楼明亮，一行人自然也能看见里姑姑，她连忙行了个礼，上前去向两位嫔妃问好。崔贵妃见到里姑姑，自然要问女儿如何，听她亲口说八公主很好才肯放心。里姑姑送了贵妃一程，奇怪的是，绣雪今日对贵妃亦十分殷勤，一路送着到了高阳宫外数十步的石子路。
里姑姑已经察觉出不对，心想或许不是自己能打听的，正准备和绣雪一同回去，衣角却被人勾了勾。她没有回头，心中知道是方茹，回到葳蕤楼便叫来两个小宫女，叮嘱她们守好内室，又亲手将门口正厅的灯熄掉一半，才悄悄从高阳宫的后门出去，在石子路另一头找到了崔贵妃。
谈美人已经先行离开，崔贵妃身边只留方茹随侍，见到里姑姑，崔氏立刻迎上来，完全没有半分贵妃的架子：“你可来了，当着绣雪的面，我知道你肯定不方便说话。怎地你这个时辰还在外面？是不是皇后又给公主委屈受了？”
八公主再不好，崔贵妃对这个女儿也只有愧疚，都怪自己没能力反抗，无法陪伴女儿长大，才致使她被皇后教养不善。八公主饿肚子的事情，方茹回去便告诉了崔贵妃，直让她心疼万分，亲生女儿长到十六岁，夜里饿着肚子，想吃一块点心，自己都不能满足，空有一个贵妃的位子，崔氏真不知究竟有何用。
方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好方便崔贵妃和里姑姑说话。里姑姑腰痛未消，仍坚持着礼节，低头弯腰向贵妃回话：“没有，没有，娘娘别多心，皇后没有再为难过公主，今儿是宫里出了人命，公主千金之躯，受惊吓无法安睡，奴婢一直陪着，已经安抚公主睡着了，娘娘放心便是。”
女儿并无大碍，崔贵妃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回眸看向某个方向，眼神中似乎仍存不甘。她穿着绛红色的褙子，被月光照在身上，银丝织就的凤凰花纹亮晶晶的，色调无比柔和，仿佛将星河裁剪成裳。里姑姑不知道贵妃在看什么，方茹心中却有数，那是真正不足为外人道的陈年伤痛，是足够牵动一个庞大家族兴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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