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用诉离觞（上）
先三皇子妃刘氏死后的第四年，苍梧三皇子前往都城郊外桃花坞祭拜，身后跟随一位女子，雪肤青发，不染纤尘。
“要你来这一趟，终究是委屈姑娘了。”三皇子的背微微弯着，不复往日潇洒俊朗，对着亡妻的墓碑敬了三炷香，如是向身后女子道。
墨觞花魁口脂抹得极薄，足以看出嘴唇冻得开始发白的颜色：“是我自己答应来的，我无缘与尊夫人相见，能够来坟前拜一拜，多份香火，也算对夫人所受委屈的告慰。”
刘氏被皇帝下旨不准入皇陵，母家祖坟夜万万收留不得，最后只能葬在这桃花坞，连墓碑上都不能写明是天家儿媳，仿佛生前承欢于含章宫与藕香榭都如幻梦一笔勾销。凌亦珩有恨，最终只能化作无奈，连愤懑也保留不得。
沈渊穿着水色窄袄，月白缠枝莲花银丝纹马面裙，外罩青掐牙杂色狐狸皮里子银灰绸面比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刺绣，头发梳成少女垂髫分肖样，简简单单插了支苗银蝴蝶钗子，后脑用玉梳压发，整个人素净得像寒冬腊月里绽放的一朵水仙花。她不是凌亦珩的妾，不需要给刘氏的亡魂跪下，只消在他燃香时低头哀悼，默默设想着那个女子在世时有过怎样的风采。
若魂魄地下有知，自己与丈夫阴阳永隔，连最后一面都没得见，却还要背负公爹的怒火，应有的东西一概不能得到，该是何等悲痛？尹淮安和沈渊差不多年纪，对三皇子飞的事情知之甚少，却也说得出这位小姐在家时备受宠爱，是一位保准的掌上明珠。凤轿抬出刘府时，只怕无人能想到，风光无量的大小姐最后落个这般下场。
自初五夜起，一连两日，折扇公子留宿在冷香阁，晨起便外出，茫茫然不知所踪，入夜却不论多晚必要归来，问过花魁娘子饮食起居安好，和她说上一会话才肯休息。三人成虎，冷香阁中的闲言碎语立即有了新目标，但迫于墨觞夫人威势，不敢明面上发作出来。
沈渊见不到人，相对而坐时又总被巧妙避开，便只当凌亦珩这次的确在外面遇到了烦心事，索性心一横，躲在青楼里排解情绪。直到初七夜里，折扇公子姗姗来迟，沈渊记得出门时，他穿的还是件玄色缂丝袍，回来却变成通身玉白。花魁半是刻意在廊上等着，迎折扇公子进客房，亲手给他递上热茶，凌亦珩却神色凝重，接过茶盏放开一边，要她先坐下。
乍听凌亦珩所求，沈渊下意识想给他一巴掌。
“公子要祭扫亡妻，带继室，合情；带妾侍，合理。墨觞晏虽为商女，籍契皆在，身家清洁，非人之妻妾。公子要我前去祭拜先夫人，何其荒唐！公子莫非视我为婢女，想我俯首帖耳，随行伺候？”
小阁主很多年不曾这样动气，只见她双颊潮红，细柳长眉深深拧在一起，怒目圆睁仿若当年痛骂那个醉酒闯门的登徒子。凌亦珩自知理亏，话刚出口已然懊恼，却是覆水难收。
他不是第一次在墨觞花魁面前低头，可少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接下女子所有的愤怒，等着她趋于平静，方才向她悔过。
“我晓得你生气，可是阿晏，请你相信，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也不可能有。”凌亦珩忍了忍，没去牵花魁的手，“我心中尊敬你的为人，也佩服你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中，都能坚强求生，初心不改。墨觞姑娘，在下是想，你既有此般心境，必不会为世俗非议所困。”
沈渊不为所动，这样赞美的话，墨觞夫人说过，沈涵和离雪城都说过。且听折扇公子继续道：“那日，我酒后伤感，曾对你讲述我的妻子，她死得委屈，连正常的供奉都不得享。她小产而亡，身后也无子嗣祭奠，以至于年年忌日，只有我为她上一炷香。阿晏，你对冷香阁中的女子尚且抱有一丝怜悯，对一个已经故去的可怜人，可否圆我一个心愿，让她坟前不至丛生荒草。”
“公子就不怕，被你的父亲知道，你违背他的意愿，领着一个青楼女子祭扫先夫人，他会勃然大怒，你和你母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花魁直逼要害，反问道。
“她在时我不能护着她，人都死了那么多年，我若还是畏首畏尾，也枉为人夫一场了。”在花魁面前的已经不是折扇公子，而是刘小姐生前的夫君，凌三皇子，只不过抹去了名号，以平等的姿态在发出请求：“阿晏，我想，她看到你会高兴的，你的骄傲，你的明艳，还有你的洒脱，都是她终其一生，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凌亦珩的目光诚恳而坚定，注视着花魁的眼睛，对方也并没有闪躲。在沈渊看来，此时的他反而像一位真正的皇子，对“担当”二字有了清醒的认知，即使要面对的可能是天子之怒，他也毫不在乎。
花魁亲手奉上的茶水最终还是自己喝下，她安静地坐着，等已经微微发凉的触感彻底穿过喉咙，凉意渗透肺腑，才肯给出答复。她不否认，自个儿正是存心的，想看看凌亦珩能否沉得住气，看看他为了刘氏夫人，能够有多豁得出去。
毫无疑问，折扇公子最终打动了冷美人，只不过两个人都不知道，彼此皆是整夜无眠。
刘氏的坟茔简陋，普普通通的青石砖成了这位皇子妃芳魂归宿，青石砖冰冷生硬如铁，唯有墓碑前摆着一只香炉以紫铜铸成，浸染着时光辗转的色泽，是件有年头的物件。凌亦珩道，那是他母亲的陪嫁，刘氏生前有过一面之缘，夸了句好看，所以被他求了来。
墨觞花魁额前被风吹乱一缕碎发：“阿晏猜想，刘夫人生前必与令堂相处融洽，婆媳和睦，不叫你为难的。”
“的确如此。”凌亦珩抚上石碑，哽咽之声又被女子勾出来：“她知道，我们母子举步维艰，她说……愿与我携手共对，永不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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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来这一趟，终究是委屈姑娘了。”三皇子的背微微弯着，不复往日潇洒俊朗，对着亡妻的墓碑敬了三炷香，如是向身后女子道。
墨觞花魁口脂抹得极薄，足以看出嘴唇冻得开始发白的颜色：“是我自己答应来的，我无缘与尊夫人相见，能够来坟前拜一拜，多份香火，也算对夫人所受委屈的告慰。”
刘氏被皇帝下旨不准入皇陵，母家祖坟夜万万收留不得，最后只能葬在这桃花坞，连墓碑上都不能写明是天家儿媳，仿佛生前承欢于含章宫与藕香榭都如幻梦一笔勾销。凌亦珩有恨，最终只能化作无奈，连愤懑也保留不得。
沈渊穿着水色窄袄，月白缠枝莲花银丝纹马面裙，外罩青掐牙杂色狐狸皮里子银灰绸面比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刺绣，头发梳成少女垂髫分肖样，简简单单插了支苗银蝴蝶钗子，后脑用玉梳压发，整个人素净得像寒冬腊月里绽放的一朵水仙花。她不是凌亦珩的妾，不需要给刘氏的亡魂跪下，只消在他燃香时低头哀悼，默默设想着那个女子在世时有过怎样的风采。
若魂魄地下有知，自己与丈夫阴阳永隔，连最后一面都没得见，却还要背负公爹的怒火，应有的东西一概不能得到，该是何等悲痛？尹淮安和沈渊差不多年纪，对三皇子飞的事情知之甚少，却也说得出这位小姐在家时备受宠爱，是一位保准的掌上明珠。凤轿抬出刘府时，只怕无人能想到，风光无量的大小姐最后落个这般下场。
自初五夜起，一连两日，折扇公子留宿在冷香阁，晨起便外出，茫茫然不知所踪，入夜却不论多晚必要归来，问过花魁娘子饮食起居安好，和她说上一会话才肯休息。三人成虎，冷香阁中的闲言碎语立即有了新目标，但迫于墨觞夫人威势，不敢明面上发作出来。
沈渊见不到人，相对而坐时又总被巧妙避开，便只当凌亦珩这次的确在外面遇到了烦心事，索性心一横，躲在青楼里排解情绪。直到初七夜里，折扇公子姗姗来迟，沈渊记得出门时，他穿的还是件玄色缂丝袍，回来却变成通身玉白。花魁半是刻意在廊上等着，迎折扇公子进客房，亲手给他递上热茶，凌亦珩却神色凝重，接过茶盏放开一边，要她先坐下。
乍听凌亦珩所求，沈渊下意识想给他一巴掌。
“公子要祭扫亡妻，带继室，合情；带妾侍，合理。墨觞晏虽为商女，籍契皆在，身家清洁，非人之妻妾。公子要我前去祭拜先夫人，何其荒唐！公子莫非视我为婢女，想我俯首帖耳，随行伺候？”
小阁主很多年不曾这样动气，只见她双颊潮红，细柳长眉深深拧在一起，怒目圆睁仿若当年痛骂那个醉酒闯门的登徒子。凌亦珩自知理亏，话刚出口已然懊恼，却是覆水难收。
他不是第一次在墨觞花魁面前低头，可少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接下女子所有的愤怒，等着她趋于平静，方才向她悔过。
“我晓得你生气，可是阿晏，请你相信，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也不可能有。”凌亦珩忍了忍，没去牵花魁的手，“我心中尊敬你的为人，也佩服你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中，都能坚强求生，初心不改。墨觞姑娘，在下是想，你既有此般心境，必不会为世俗非议所困。”
沈渊不为所动，这样赞美的话，墨觞夫人说过，沈涵和离雪城都说过。且听折扇公子继续道：“那日，我酒后伤感，曾对你讲述我的妻子，她死得委屈，连正常的供奉都不得享。她小产而亡，身后也无子嗣祭奠，以至于年年忌日，只有我为她上一炷香。阿晏，你对冷香阁中的女子尚且抱有一丝怜悯，对一个已经故去的可怜人，可否圆我一个心愿，让她坟前不至丛生荒草。”
“公子就不怕，被你的父亲知道，你违背他的意愿，领着一个青楼女子祭扫先夫人，他会勃然大怒，你和你母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花魁直逼要害，反问道。
“她在时我不能护着她，人都死了那么多年，我若还是畏首畏尾，也枉为人夫一场了。”在花魁面前的已经不是折扇公子，而是刘小姐生前的夫君，凌三皇子，只不过抹去了名号，以平等的姿态在发出请求：“阿晏，我想，她看到你会高兴的，你的骄傲，你的明艳，还有你的洒脱，都是她终其一生，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凌亦珩的目光诚恳而坚定，注视着花魁的眼睛，对方也并没有闪躲。在沈渊看来，此时的他反而像一位真正的皇子，对“担当”二字有了清醒的认知，即使要面对的可能是天子之怒，他也毫不在乎。
花魁亲手奉上的茶水最终还是自己喝下，她安静地坐着，等已经微微发凉的触感彻底穿过喉咙，凉意渗透肺腑，才肯给出答复。她不否认，自个儿正是存心的，想看看凌亦珩能否沉得住气，看看他为了刘氏夫人，能够有多豁得出去。
毫无疑问，折扇公子最终打动了冷美人，只不过两个人都不知道，彼此皆是整夜无眠。
刘氏的坟茔简陋，普普通通的青石砖成了这位皇子妃芳魂归宿，青石砖冰冷生硬如铁，唯有墓碑前摆着一只香炉以紫铜铸成，浸染着时光辗转的色泽，是件有年头的物件。凌亦珩道，那是他母亲的陪嫁，刘氏生前有过一面之缘，夸了句好看，所以被他求了来。
墨觞花魁额前被风吹乱一缕碎发：“阿晏猜想，刘夫人生前必与令堂相处融洽，婆媳和睦，不叫你为难的。”
“的确如此。”凌亦珩抚上石碑，哽咽之声又被女子勾出来：“她知道，我们母子举步维艰，她说……愿与我携手共对，永不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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