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四）
阿玉的眼睛红了，莫名回想起牢笼中的某个深夜，外面的人好像在过年，狱卒发了善心，丢给她们一块冷掉的糕，甜甜的味道头一次出现在阿玉的记忆中，可惜那时生母已经不在了，死在了饥寒交迫中。
糕点上蹭了灰尘，阿玉也舍不得撕掉，一口一口吃进肚里，和平时的残羹剩饭相比，那仿佛就是天上珍馐。从有记忆开始，她们母女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母亲也总是一个劲地掉眼泪，从脏东西中挑出能入口的，都给了女儿。
她不知道娘被埋在哪儿，只能守着娘留下的一件裙子，原本大约是紫色，数年浸在脏污的牢房中，已经变得灰扑扑，上面的花纹也分辨不清。亲娘的嗓子被毒哑，也不会写字，直到死了，牢房里被塞进来另一个人，才慢慢教会了阿玉说话。
第一次开口，她喊了一声“娘”。
要是娘还活着，也能吃到这样香软的点心就好了。但凡母亲没有那么早香消玉殒，那个自称她父王的人既能想到让她和亲，一定会将生下她的亲娘也接出囚笼，至少后半生会活得好一些。
阿玉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香儿守在寝房外，没能发现良娣在哭。来到苍梧的第一年，东宫的人对这位良娣还不错，她便壮着胆子在偏厅案上摆了一只香炉，谎称要入乡随俗，供奉朱雀神，实际每次点香时，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命苦早逝的母亲。
她努力活着，做别人希望她做到的，还有生存之外她自己所视若瑰宝的某些事情。苍梧是大国，富贵又气派，没有干燥的风吹得人脑仁疼，可阿玉满心念着能回到母国，不为什么情怀，只为着毕生受过的苦难，她想出人头地，她想衣锦还乡。
压抑与颓靡充斥了余贺轩，上至良娣下至婢女，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坏情绪随着风雪传染到韫华堂，叫那儿气氛也没能维持温存。
“你还记得吗，崔贵妃的儿媳，那位刘家小姐。”搽好蔷薇膏，正由绣雪扑葵花粉，太子妃忽然道，“她长得可真好看，不知道崔贵妃有没有把蔷薇膏子也交给她。”
三皇子妃红颜薄命，且因去的日子不对，触怒龙颜，向来是宫里的忌讳，无人敢拿来碎嘴。绣雪手一抖，险些将本就不多的蔷薇膏倒在手上。她去看自家主子，闭着眼睛仰着脸，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神色安逸从容，不像和谁赌气的样子。
康氏没听到回答，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伶俐的绣雪在愣神：“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呆了。你不记得三皇子妃了吗？她在的时候，我还经常说着邀她来东宫坐一坐，可惜了，她会做的东西多，夫妻也恩爱，整天形影不离的，腾不出空理我。”
绣雪面露苦笑：“我的好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三皇子妃不是咱们应该提的，还是别说这个了，免得被人听见，太子又该对您不满了。”
不满的何止太子呢？当年刘氏入宫，完美得几乎不真实，高贵的出身，漂亮的容貌，温柔的性子，还与三皇子举案齐眉，一时之间，礼部尚书家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宫里传言都说，刘娘娘比康氏更像宗妇，三皇子有妻如此，真是莫大的福气。
那两年，压力都在东宫，朝堂之上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刘老尚书没有因为孙女的美名而获得实质性的升迁，反而半年后就告老荣休。不过在这点上，几位妯娌的境遇好像都差不多，康承君熬了三年，康大人抬了抬品级，却从国子监直隶调到太学里头去了。
寻常人家的妯娌尚会攀比，何况天子屋檐下。皇子娶妻却不分府，在历朝历代都属于罕见，康承君开始还很同情刘小姐，嫁个一个徒有空名、毫无实权的皇子，没多久，她的心境就变了，看着每日三皇子夫妇出双入对，崔贵妃宫中母慈子孝，嫔妃宫人们闲聊时，说起含章宫，无人不羡慕。
直到某天，宫中忽然喧嚣，三皇子妃有孕的喜讯传开，康承君彻底遭受重重一击。那是晨起，她照例要服一碗红藤丹参汤，汤药苦得舌头发麻，不过是为了早得儿女。
别人随随便便就有了，为什么只有她的孩子怀胎八月小产，为什么她不能再生？
“虽说太子之后，几位皇子也是陛下四十岁上才出生，可太子妃的肚子，也实在……”宫嫔拿帕子掩唇，小心翼翼状瞄了瞄四周，“实在太安静了些？还是礼部尚书的女儿有福气，嫁进来没多久，含章宫就要添丁进口了。”
她姓张，是住在御花园边上一所宫院的昭仪，已经不见皇帝两三年。同她一起说话的是李美人，同样年近不惑、膝下无子，早就不指望什么恩宠了。
“可不么，细想想，功名利禄有什么用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三皇子妃的孩子生下来，那才叫天伦之乐呢……”李美人的脸上有些失落，她侍奉皇帝时才十五岁，喝了十多年的芜子汤，如今连下一辈都要做母亲，说她一点感慨也没有，连笼子里的鹦鹉都不信。
刘氏初有孕，皇帝格外欢喜，赏赐崔贵妃一对玉如意、三皇子夫妇一架南海进贡的赤珊瑚。两个月后中秋宫宴，崔氏婆媳奉命掌理，正统的嫡儿媳被冷落在旁，太子也受影响，借口亲自教导嫡长子学习，接连几日留宿在通房处。
康承君心中郁闷，到御花园散步，好巧不巧听见有人说笑，这样的话便落进耳朵里。
“嗐，妹妹也别难过，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进了宫，这辈子差不多到头儿了。”张昭仪看得透彻：“就说那芜子汤，难道是只端给你我的？你听我的，没有恩宠是好事，那东西喝多了难保不会短寿，陛下不见咱们，才是给咱们免了灾祸呢。”
“这倒也是……”李美人摇摇头，神情看不出是苦涩还是无奈。两个女子搀着手，慢慢走远了，只留下假山后偷听的太子妃，心中狠狠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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糕点上蹭了灰尘，阿玉也舍不得撕掉，一口一口吃进肚里，和平时的残羹剩饭相比，那仿佛就是天上珍馐。从有记忆开始，她们母女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母亲也总是一个劲地掉眼泪，从脏东西中挑出能入口的，都给了女儿。
她不知道娘被埋在哪儿，只能守着娘留下的一件裙子，原本大约是紫色，数年浸在脏污的牢房中，已经变得灰扑扑，上面的花纹也分辨不清。亲娘的嗓子被毒哑，也不会写字，直到死了，牢房里被塞进来另一个人，才慢慢教会了阿玉说话。
第一次开口，她喊了一声“娘”。
要是娘还活着，也能吃到这样香软的点心就好了。但凡母亲没有那么早香消玉殒，那个自称她父王的人既能想到让她和亲，一定会将生下她的亲娘也接出囚笼，至少后半生会活得好一些。
阿玉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香儿守在寝房外，没能发现良娣在哭。来到苍梧的第一年，东宫的人对这位良娣还不错，她便壮着胆子在偏厅案上摆了一只香炉，谎称要入乡随俗，供奉朱雀神，实际每次点香时，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命苦早逝的母亲。
她努力活着，做别人希望她做到的，还有生存之外她自己所视若瑰宝的某些事情。苍梧是大国，富贵又气派，没有干燥的风吹得人脑仁疼，可阿玉满心念着能回到母国，不为什么情怀，只为着毕生受过的苦难，她想出人头地，她想衣锦还乡。
压抑与颓靡充斥了余贺轩，上至良娣下至婢女，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坏情绪随着风雪传染到韫华堂，叫那儿气氛也没能维持温存。
“你还记得吗，崔贵妃的儿媳，那位刘家小姐。”搽好蔷薇膏，正由绣雪扑葵花粉，太子妃忽然道，“她长得可真好看，不知道崔贵妃有没有把蔷薇膏子也交给她。”
三皇子妃红颜薄命，且因去的日子不对，触怒龙颜，向来是宫里的忌讳，无人敢拿来碎嘴。绣雪手一抖，险些将本就不多的蔷薇膏倒在手上。她去看自家主子，闭着眼睛仰着脸，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神色安逸从容，不像和谁赌气的样子。
康氏没听到回答，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伶俐的绣雪在愣神：“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呆了。你不记得三皇子妃了吗？她在的时候，我还经常说着邀她来东宫坐一坐，可惜了，她会做的东西多，夫妻也恩爱，整天形影不离的，腾不出空理我。”
绣雪面露苦笑：“我的好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三皇子妃不是咱们应该提的，还是别说这个了，免得被人听见，太子又该对您不满了。”
不满的何止太子呢？当年刘氏入宫，完美得几乎不真实，高贵的出身，漂亮的容貌，温柔的性子，还与三皇子举案齐眉，一时之间，礼部尚书家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宫里传言都说，刘娘娘比康氏更像宗妇，三皇子有妻如此，真是莫大的福气。
那两年，压力都在东宫，朝堂之上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刘老尚书没有因为孙女的美名而获得实质性的升迁，反而半年后就告老荣休。不过在这点上，几位妯娌的境遇好像都差不多，康承君熬了三年，康大人抬了抬品级，却从国子监直隶调到太学里头去了。
寻常人家的妯娌尚会攀比，何况天子屋檐下。皇子娶妻却不分府，在历朝历代都属于罕见，康承君开始还很同情刘小姐，嫁个一个徒有空名、毫无实权的皇子，没多久，她的心境就变了，看着每日三皇子夫妇出双入对，崔贵妃宫中母慈子孝，嫔妃宫人们闲聊时，说起含章宫，无人不羡慕。
直到某天，宫中忽然喧嚣，三皇子妃有孕的喜讯传开，康承君彻底遭受重重一击。那是晨起，她照例要服一碗红藤丹参汤，汤药苦得舌头发麻，不过是为了早得儿女。
别人随随便便就有了，为什么只有她的孩子怀胎八月小产，为什么她不能再生？
“虽说太子之后，几位皇子也是陛下四十岁上才出生，可太子妃的肚子，也实在……”宫嫔拿帕子掩唇，小心翼翼状瞄了瞄四周，“实在太安静了些？还是礼部尚书的女儿有福气，嫁进来没多久，含章宫就要添丁进口了。”
她姓张，是住在御花园边上一所宫院的昭仪，已经不见皇帝两三年。同她一起说话的是李美人，同样年近不惑、膝下无子，早就不指望什么恩宠了。
“可不么，细想想，功名利禄有什么用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三皇子妃的孩子生下来，那才叫天伦之乐呢……”李美人的脸上有些失落，她侍奉皇帝时才十五岁，喝了十多年的芜子汤，如今连下一辈都要做母亲，说她一点感慨也没有，连笼子里的鹦鹉都不信。
刘氏初有孕，皇帝格外欢喜，赏赐崔贵妃一对玉如意、三皇子夫妇一架南海进贡的赤珊瑚。两个月后中秋宫宴，崔氏婆媳奉命掌理，正统的嫡儿媳被冷落在旁，太子也受影响，借口亲自教导嫡长子学习，接连几日留宿在通房处。
康承君心中郁闷，到御花园散步，好巧不巧听见有人说笑，这样的话便落进耳朵里。
“嗐，妹妹也别难过，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进了宫，这辈子差不多到头儿了。”张昭仪看得透彻：“就说那芜子汤，难道是只端给你我的？你听我的，没有恩宠是好事，那东西喝多了难保不会短寿，陛下不见咱们，才是给咱们免了灾祸呢。”
“这倒也是……”李美人摇摇头，神情看不出是苦涩还是无奈。两个女子搀着手，慢慢走远了，只留下假山后偷听的太子妃，心中狠狠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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