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扫尘（六）
那一天睡醒，它埋首胸前的绒羽蹭了蹭，还很犯迷糊。
等到好不容易清醒了，它觉得自己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神远走之后，它的那些被天道赋予的蛮横能力几乎也一并远走了。
现在连休眠醒来也会饿得肠胃疼。
它一啄为自己打造的巢穴，那巢穴便轻轻松松碎落成了尘土，它知道这一睡又不知道几千年过去了。
它也没什么力气，便病弱似的飞了几米又落下，再飞几米。
索性它休眠之地是一座山头，几千年后也还是一座山头，只是比之前高耸了不少。
如果要找野果子一类的，也算是件容易事，左右它不吃肉，饿极了便是随便什么叶子也能吃，只要能填报肚子就好。
从前仗着金身不坏什么毒花毒果都不放在眼里，可现在它空有神鸟的名字，吃了一小串不知道是什么的紫红色浆果，便上吐下泻。
好不容易填了大半的胃又空荡荡生疼。
于是它只敢犹豫着尝了尝一侧的野草叶，粗糙、干涩、酸苦。食管又火辣辣得烧起来，实在疼得狠了，便倒头昏过去。
又醒来的时候，它茫然地睁开眼睑，所见一切都很陌生。它躺在一个巢穴似的小篮子里，对面一整面墙的柜子里浮动着各种奇怪味道，有的腥甜，有的酸臭，更多的是苦。
有几个格子被拉开，将其中的东西暴露在外面，它认得一部分是山中的东西，但叫不出名字，还有一部分是模样奇怪却散发着山中熟悉味道的东西。
“吱——”
它寻声机敏地回首看去，那是老旧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进来的一个穿着半旧布衣的男人，他很瘦弱矮小，说是穿着衣服，倒不如说是几块破布包裹保护着他过分孱弱的身躯。他合上木门，右手攒成拳捂住干涩苍白的唇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男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因病态显出了三十的样子。
长明依仗着超过凡人的眼力，在男人喘息时，清楚捕捉到一缕暗红顺着他起皮的唇角泄下，又被男人抬起手背蹭掉，面不改色地去舀水洗手，又漱口。
待他收拾好自己，便只剩灰色布衣上湿的几点水色显出他的狼狈。
而这时，第二次入世的长明对上了那双温柔明亮的眼。
“咳……抱歉，吓到你了吗？”
“我叫尤岿，我……可以唤你飞羽吗？”
山中无日月，但凡人自己的地盘却是日新月异，睡了几千年的时间，它早已不通凡人的语言。不过所幸它通晓万灵这个能力还没彻底丢了，知道男人没有恶意。那时它听不懂男人说的是什么，自然是愣愣看着，不作应答。
本来一只野鸟就不会应人。
所以男人不过是寻问几句，求个妥当，便自作主张将名字定下来了。
“飞羽，今日买了新米，可还剩一小捧旧米，劳烦你解决了可好？”
“飞羽，我去山中采药，你莫乱飞。”
“飞羽，有位病患惧怕鸟儿，你可莫过去。”
“飞羽……”
当然待到长明逐渐学会凡人的语言，也早已习惯了他喊它飞羽。
神族给了它一个光辉灿烂的名字，还满寄对它守护众生的希冀。
尤岿给了它一个自由自在的名字，只希望它能快乐。
长明是一只守护众生的神鸟，而飞羽只是一只长相瑰丽的凡鸟。
它后来更喜欢叫自己飞羽。
飞羽在尤岿这里赖着不走，最初是因为它记得凡人有一条规矩是有恩必报，后来便是自己不愿意走了，它觉得自己找到了当初和神族交朋友的感觉。
这个人与它交好，不是因为它是神鸟。
尤岿是个好人。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医术不高，但应对一些常见疾病是绰绰有余。他的宝贝就是一墙上了年份的药材和几本破烂不堪的医书，都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继承了父辈的衣钵，也继承了父辈的仁善。他替人看病，用自己长年累月存的药材，多半只收个辛苦钱，平时够买米饱腹罢了。
这十里八乡都流传尤大夫的美名，也有几个姑娘家恋慕这位乡野君子，只可惜他体弱多病，医者不自医，深觉得莫要耽误姑娘，便一直单着。
一天他采药回家，还抱着一根枯瘦的竹竿和用藤条扎好的大捧草叶。
“飞羽，昨日家中的扫帚让你啄散了，今日做个新的，你可莫再调皮了。”尤岿语气故意压低压沉，听着像严肃生气着，可眼里却满是宠溺。
飞羽佯装乖巧地点头，站在自己专属的食盘中一粒一粒啄食着新米。
它边啄食边偷眼看尤岿用结实的藤条将草叶和竹竿捆绑在一起，用力时气血上涌，将那张苍白的面孔染出红润。
好不容易做好，便是一支半人高的扫帚。
飞羽常常看他用那支扫帚清扫小院，也常偷偷钻进扫帚草叶里小憩。
有一天是个挺特别的词，它记载着平淡无奇的岁月长河中，值得强调记忆的那部分，有的惊喜感动，有的痛苦不堪。
有一天，飞羽学会了离别。
尤岿拿着那把扫帚在院里扫着，只是弯腰将地上一枚飞羽吃剩的果核捡起来，刚站直那一瞬间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
暗红的血自窍穴淌出，染红了尘土，也染红了扫帚草叶。
而刚刚在啄食另一枚野果的飞羽看到这一幕，刚想啄第二口的动作就僵在似乎凝滞的空气里，很久也没动弹。
“你，你、怎么了？”说来好笑，它一直装作一只有灵性的凡鸟在他身侧，好久不说话，声带颤抖得几乎说不顺溜。
“尤岿？”
“尤岿……醒醒……”
“尤岿……你、吓到我、了……”
有的名字如果不曾叫唤，就再也不会拥有回应了。
神远走了，尤岿也远走了。
后来世人盛传长明曾现世过，白毛，赤足，双翼下有灿金羽，通人言。
可传出这事的疯癫姑娘，说现世时候身侧躺着一个人，血流满地。
长明不再是众生膜拜的神鸟，而是受人畏惧的怪物。
都说长明堕落食人生气，却也有许多人笃信得其金羽便可长生不老。
然世俗怎么讲是世俗的事，飞羽太难过，便睡了两百多年。
它本不打算再入世，可有人打扰了它的休眠，还引来许多追杀者。
遇见老僧的前一天，它以生受了一支羽箭的代价突出重围。
而现在，它该以离别为代价突出重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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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好不容易清醒了，它觉得自己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神远走之后，它的那些被天道赋予的蛮横能力几乎也一并远走了。
现在连休眠醒来也会饿得肠胃疼。
它一啄为自己打造的巢穴，那巢穴便轻轻松松碎落成了尘土，它知道这一睡又不知道几千年过去了。
它也没什么力气，便病弱似的飞了几米又落下，再飞几米。
索性它休眠之地是一座山头，几千年后也还是一座山头，只是比之前高耸了不少。
如果要找野果子一类的，也算是件容易事，左右它不吃肉，饿极了便是随便什么叶子也能吃，只要能填报肚子就好。
从前仗着金身不坏什么毒花毒果都不放在眼里，可现在它空有神鸟的名字，吃了一小串不知道是什么的紫红色浆果，便上吐下泻。
好不容易填了大半的胃又空荡荡生疼。
于是它只敢犹豫着尝了尝一侧的野草叶，粗糙、干涩、酸苦。食管又火辣辣得烧起来，实在疼得狠了，便倒头昏过去。
又醒来的时候，它茫然地睁开眼睑，所见一切都很陌生。它躺在一个巢穴似的小篮子里，对面一整面墙的柜子里浮动着各种奇怪味道，有的腥甜，有的酸臭，更多的是苦。
有几个格子被拉开，将其中的东西暴露在外面，它认得一部分是山中的东西，但叫不出名字，还有一部分是模样奇怪却散发着山中熟悉味道的东西。
“吱——”
它寻声机敏地回首看去，那是老旧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进来的一个穿着半旧布衣的男人，他很瘦弱矮小，说是穿着衣服，倒不如说是几块破布包裹保护着他过分孱弱的身躯。他合上木门，右手攒成拳捂住干涩苍白的唇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男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因病态显出了三十的样子。
长明依仗着超过凡人的眼力，在男人喘息时，清楚捕捉到一缕暗红顺着他起皮的唇角泄下，又被男人抬起手背蹭掉，面不改色地去舀水洗手，又漱口。
待他收拾好自己，便只剩灰色布衣上湿的几点水色显出他的狼狈。
而这时，第二次入世的长明对上了那双温柔明亮的眼。
“咳……抱歉，吓到你了吗？”
“我叫尤岿，我……可以唤你飞羽吗？”
山中无日月，但凡人自己的地盘却是日新月异，睡了几千年的时间，它早已不通凡人的语言。不过所幸它通晓万灵这个能力还没彻底丢了，知道男人没有恶意。那时它听不懂男人说的是什么，自然是愣愣看着，不作应答。
本来一只野鸟就不会应人。
所以男人不过是寻问几句，求个妥当，便自作主张将名字定下来了。
“飞羽，今日买了新米，可还剩一小捧旧米，劳烦你解决了可好？”
“飞羽，我去山中采药，你莫乱飞。”
“飞羽，有位病患惧怕鸟儿，你可莫过去。”
“飞羽……”
当然待到长明逐渐学会凡人的语言，也早已习惯了他喊它飞羽。
神族给了它一个光辉灿烂的名字，还满寄对它守护众生的希冀。
尤岿给了它一个自由自在的名字，只希望它能快乐。
长明是一只守护众生的神鸟，而飞羽只是一只长相瑰丽的凡鸟。
它后来更喜欢叫自己飞羽。
飞羽在尤岿这里赖着不走，最初是因为它记得凡人有一条规矩是有恩必报，后来便是自己不愿意走了，它觉得自己找到了当初和神族交朋友的感觉。
这个人与它交好，不是因为它是神鸟。
尤岿是个好人。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医术不高，但应对一些常见疾病是绰绰有余。他的宝贝就是一墙上了年份的药材和几本破烂不堪的医书，都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继承了父辈的衣钵，也继承了父辈的仁善。他替人看病，用自己长年累月存的药材，多半只收个辛苦钱，平时够买米饱腹罢了。
这十里八乡都流传尤大夫的美名，也有几个姑娘家恋慕这位乡野君子，只可惜他体弱多病，医者不自医，深觉得莫要耽误姑娘，便一直单着。
一天他采药回家，还抱着一根枯瘦的竹竿和用藤条扎好的大捧草叶。
“飞羽，昨日家中的扫帚让你啄散了，今日做个新的，你可莫再调皮了。”尤岿语气故意压低压沉，听着像严肃生气着，可眼里却满是宠溺。
飞羽佯装乖巧地点头，站在自己专属的食盘中一粒一粒啄食着新米。
它边啄食边偷眼看尤岿用结实的藤条将草叶和竹竿捆绑在一起，用力时气血上涌，将那张苍白的面孔染出红润。
好不容易做好，便是一支半人高的扫帚。
飞羽常常看他用那支扫帚清扫小院，也常偷偷钻进扫帚草叶里小憩。
有一天是个挺特别的词，它记载着平淡无奇的岁月长河中，值得强调记忆的那部分，有的惊喜感动，有的痛苦不堪。
有一天，飞羽学会了离别。
尤岿拿着那把扫帚在院里扫着，只是弯腰将地上一枚飞羽吃剩的果核捡起来，刚站直那一瞬间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
暗红的血自窍穴淌出，染红了尘土，也染红了扫帚草叶。
而刚刚在啄食另一枚野果的飞羽看到这一幕，刚想啄第二口的动作就僵在似乎凝滞的空气里，很久也没动弹。
“你，你、怎么了？”说来好笑，它一直装作一只有灵性的凡鸟在他身侧，好久不说话，声带颤抖得几乎说不顺溜。
“尤岿？”
“尤岿……醒醒……”
“尤岿……你、吓到我、了……”
有的名字如果不曾叫唤，就再也不会拥有回应了。
神远走了，尤岿也远走了。
后来世人盛传长明曾现世过，白毛，赤足，双翼下有灿金羽，通人言。
可传出这事的疯癫姑娘，说现世时候身侧躺着一个人，血流满地。
长明不再是众生膜拜的神鸟，而是受人畏惧的怪物。
都说长明堕落食人生气，却也有许多人笃信得其金羽便可长生不老。
然世俗怎么讲是世俗的事，飞羽太难过，便睡了两百多年。
它本不打算再入世，可有人打扰了它的休眠，还引来许多追杀者。
遇见老僧的前一天，它以生受了一支羽箭的代价突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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