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群魔乱舞
苏正源出自南船世家，自祖辈传下三支。
一支身居京城，专为皇家营造宫殿，自宋至明，一直担任副掌案高位。
第二支，客居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尤擅家具小件，据说此时大明世面上手艺最好的师傅，至少一半出自苏家。
而这第三支，也便是苏正源的嫡脉正祖，却是一直留守福建泉州，世代以建造官船为生。
明朝初立之时，又被朱元璋一分为二，一半迁往南京，进入宝船厂工作，另一半则仍在泉州，主要为海商建造远洋巨舶，也便是大有名气的福船。
苏正源的六世祖在世之时，因感念三保公恩义，遂迁来婆罗洲上，流传至今。
由此，苏氏一脉也为官船正统，素居船厢首席，地位不容撼动，便是那位自称鲁班传人的公输舸也是不能，无奈只好敬陪次席了！
从耳语中听到两人相争多年的往事，郑鸣不由来了兴趣，于是不等有人接茬，立时出声问道：“公输舸是哪位？今日来了吗？”
“船厢次席厢头公输舸，静听钦差大人训诲！”说话间，早有一人从后面一排站起身来。
郑鸣循声望去，只见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髭须更是有欠修整，乱哄哄覆在脸上，说不出的潦倒，倒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有神，透出一丝不卑不亢的味道。
“公输可是你的本姓？”郑鸣问出一句。
“回禀钦差圣使，小人一家本不姓公输，不过是祖宗仰慕祖师爷之精妙绝伦，便随口开了个玩笑，不想被那陈……逆贼当真改了姓氏，从此也便只好流传到小人这里了。”
闻听公输舸这番话中似有隐晦，郑鸣不由看向洪度年。
“圣使，公输厢头祖辈曾是洪江古城里的造船把式，后被逆贼陈友谅强逼作了水师匠作总管，鄱阳湖一战，高祖大破陈贼之后，却又爱慕贼船高大精美，因此便将所有工匠一并俘获，择其优者，发配龙江船厂听用。”
洪度年及时将公输舸经历介绍一番，“只是，昔日停下西洋之时，船厂工匠生计无着，洪保便将其收留，一起带来此处，至今也已传了七代。”
“哦，竟然还有这等曲折故事！”
郑鸣自然明白鄱阳湖一战，老朱曾被陈友谅水师打得何等之惨，究其原因，无非战船优劣有别罢了，眼前这位公输舸祖辈既然曾是陈氏水师匠作总管，想来必是有些真本事的。
念及至此，郑鸣不禁又问，“且问公输师傅，你对船舶建造一说，可有何独到思路。”
“木作一行，全凭祖师传艺授业养活，公输舸万万不敢自夸，只是……”
公输舸话到半截，忽然望向苏正源一眼，稍稍犹豫一下，接着说道：“只是若是圣使非让小人说出个道道，小人也只好斗胆献丑。”
“今日但论技艺工序，并无对错差池之说，公输师傅但说无妨！”郑鸣不由鼓励一句。
“船舶一脉，尤以海船为例，一为坚固不摧，虽经风浪而难沉，此为船之根基；二为载人装炮，载运资货多多益善；三则轻灵快捷，顺风逆水皆可尽速通达，越快越好！”
公输舸稍一沉吟，接着说道：“故此，船有可循之范例，却无必守之成规，但能符合以上三条，又能随机应变者，便是好船好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说得好！”郑鸣拍案而起，大声叫好一句。
只是郑鸣不曾看到，那位身居船厢首席的苏正源已然面色铁青，若非今日钦差在场，想来早已起身与公输舸争出个高低对错来。
眼见无人附和，郑鸣忽觉气氛有些奇怪，正要询问是何道理之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恰好将这段尴尬一笔带了过去。
“若以小人之见，墨守成规与按需建造各有好处，便如此间一应桌椅案几，无不出自苏首席之手，精美绝伦，不逊京城显贵家用，而公输次席却也为寻常农家巧布栏杆屋舍，居之大为惬意，因此两位厢头均是胸怀大才，可谓各有千秋。”
“请教师傅姓名！”郑鸣听完大觉有理，不由点点头。
“小人帆厢厢头阮密，祖籍荆楚，见过钦差圣使！”那人躬身答话，模样十分恭敬。
“请问阮厢头，此时船上帆船可还是篾席作面，竹木为骨的硬帆？可否单独做出更轻更柔的软帆来？”
郑鸣边想边问，“硬帆虽好，纵然能够使得八面来风，却是太过沉重，每每升帆之时，都要耗费许多人力时日，又兼桅杆吃重太甚，做的低矮，无法使用高空来风，船速由此大受影响，不知本官所说可是实情？”
“圣使身居高位，不想竟对船帆知道得如此通透，小人实在诚心感佩！”
阮密面露惊色，“圣使所言极是，只是船帆自来遵循固有范式，不敢稍有改动，小人虽也见过红毛人的船帆又高又软，却是未曾试过。”
“哦，既已见过，想来也能做出咯？”郑鸣问道。
“帆厢之中正有一名才来不久的流民，曾在满剌加红毛人的船厂专门修补西洋船帆，若是圣使有意，小人不妨回去一试，想来不会太难。”
阮密心思灵活，最善察言观色，方才公输舸一席话语惹出尴尬，阮密便及时出声，为钦差解围，此时但听郑鸣话音，心里已然明白起来，于是赶忙顺着说出这番话来。
“很好，此事稍后再行详议一番。”郑鸣对着阮密满意得点点头，“下一位，谁来报名？”
“那便小人来献献丑吧，小人不才……”
但见一人刚刚起身，名字还不等说出口，早有一片鄙夷嘘声四面响起！
那人却是偏不知趣，还要再说之时，早有一个身材肥硕的胖大和尚接茬道：“苟不理，快快闭嘴，平日倒也罢了，今日当着朝廷钦差的面，你若多吠一句，我郝和尚便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让你吃上一块香肉！”
这俩名字入耳，郑鸣顿时乐了，心道：哈哈，这都是些什么鬼名字，郝和尚倒还罢了，这苟不理又是何许人也？”
念及此处，郑鸣便将花名册拿到手中，正要查查苟不理的底细，洪度年却在一旁及时提醒一句：“圣使，此人名叫苟能，那个胖大和尚便是那位手艺精湛的庖厨。”
“哦！”
郑鸣一愣，心中暗道：原来这二位大仙都长如此模样，说来两人各有职守，本应井水不犯河水才对，怎么见面就掐，倒像一对天生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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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身居京城，专为皇家营造宫殿，自宋至明，一直担任副掌案高位。
第二支，客居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尤擅家具小件，据说此时大明世面上手艺最好的师傅，至少一半出自苏家。
而这第三支，也便是苏正源的嫡脉正祖，却是一直留守福建泉州，世代以建造官船为生。
明朝初立之时，又被朱元璋一分为二，一半迁往南京，进入宝船厂工作，另一半则仍在泉州，主要为海商建造远洋巨舶，也便是大有名气的福船。
苏正源的六世祖在世之时，因感念三保公恩义，遂迁来婆罗洲上，流传至今。
由此，苏氏一脉也为官船正统，素居船厢首席，地位不容撼动，便是那位自称鲁班传人的公输舸也是不能，无奈只好敬陪次席了！
从耳语中听到两人相争多年的往事，郑鸣不由来了兴趣，于是不等有人接茬，立时出声问道：“公输舸是哪位？今日来了吗？”
“船厢次席厢头公输舸，静听钦差大人训诲！”说话间，早有一人从后面一排站起身来。
郑鸣循声望去，只见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髭须更是有欠修整，乱哄哄覆在脸上，说不出的潦倒，倒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有神，透出一丝不卑不亢的味道。
“公输可是你的本姓？”郑鸣问出一句。
“回禀钦差圣使，小人一家本不姓公输，不过是祖宗仰慕祖师爷之精妙绝伦，便随口开了个玩笑，不想被那陈……逆贼当真改了姓氏，从此也便只好流传到小人这里了。”
闻听公输舸这番话中似有隐晦，郑鸣不由看向洪度年。
“圣使，公输厢头祖辈曾是洪江古城里的造船把式，后被逆贼陈友谅强逼作了水师匠作总管，鄱阳湖一战，高祖大破陈贼之后，却又爱慕贼船高大精美，因此便将所有工匠一并俘获，择其优者，发配龙江船厂听用。”
洪度年及时将公输舸经历介绍一番，“只是，昔日停下西洋之时，船厂工匠生计无着，洪保便将其收留，一起带来此处，至今也已传了七代。”
“哦，竟然还有这等曲折故事！”
郑鸣自然明白鄱阳湖一战，老朱曾被陈友谅水师打得何等之惨，究其原因，无非战船优劣有别罢了，眼前这位公输舸祖辈既然曾是陈氏水师匠作总管，想来必是有些真本事的。
念及至此，郑鸣不禁又问，“且问公输师傅，你对船舶建造一说，可有何独到思路。”
“木作一行，全凭祖师传艺授业养活，公输舸万万不敢自夸，只是……”
公输舸话到半截，忽然望向苏正源一眼，稍稍犹豫一下，接着说道：“只是若是圣使非让小人说出个道道，小人也只好斗胆献丑。”
“今日但论技艺工序，并无对错差池之说，公输师傅但说无妨！”郑鸣不由鼓励一句。
“船舶一脉，尤以海船为例，一为坚固不摧，虽经风浪而难沉，此为船之根基；二为载人装炮，载运资货多多益善；三则轻灵快捷，顺风逆水皆可尽速通达，越快越好！”
公输舸稍一沉吟，接着说道：“故此，船有可循之范例，却无必守之成规，但能符合以上三条，又能随机应变者，便是好船好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说得好！”郑鸣拍案而起，大声叫好一句。
只是郑鸣不曾看到，那位身居船厢首席的苏正源已然面色铁青，若非今日钦差在场，想来早已起身与公输舸争出个高低对错来。
眼见无人附和，郑鸣忽觉气氛有些奇怪，正要询问是何道理之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恰好将这段尴尬一笔带了过去。
“若以小人之见，墨守成规与按需建造各有好处，便如此间一应桌椅案几，无不出自苏首席之手，精美绝伦，不逊京城显贵家用，而公输次席却也为寻常农家巧布栏杆屋舍，居之大为惬意，因此两位厢头均是胸怀大才，可谓各有千秋。”
“请教师傅姓名！”郑鸣听完大觉有理，不由点点头。
“小人帆厢厢头阮密，祖籍荆楚，见过钦差圣使！”那人躬身答话，模样十分恭敬。
“请问阮厢头，此时船上帆船可还是篾席作面，竹木为骨的硬帆？可否单独做出更轻更柔的软帆来？”
郑鸣边想边问，“硬帆虽好，纵然能够使得八面来风，却是太过沉重，每每升帆之时，都要耗费许多人力时日，又兼桅杆吃重太甚，做的低矮，无法使用高空来风，船速由此大受影响，不知本官所说可是实情？”
“圣使身居高位，不想竟对船帆知道得如此通透，小人实在诚心感佩！”
阮密面露惊色，“圣使所言极是，只是船帆自来遵循固有范式，不敢稍有改动，小人虽也见过红毛人的船帆又高又软，却是未曾试过。”
“哦，既已见过，想来也能做出咯？”郑鸣问道。
“帆厢之中正有一名才来不久的流民，曾在满剌加红毛人的船厂专门修补西洋船帆，若是圣使有意，小人不妨回去一试，想来不会太难。”
阮密心思灵活，最善察言观色，方才公输舸一席话语惹出尴尬，阮密便及时出声，为钦差解围，此时但听郑鸣话音，心里已然明白起来，于是赶忙顺着说出这番话来。
“很好，此事稍后再行详议一番。”郑鸣对着阮密满意得点点头，“下一位，谁来报名？”
“那便小人来献献丑吧，小人不才……”
但见一人刚刚起身，名字还不等说出口，早有一片鄙夷嘘声四面响起！
那人却是偏不知趣，还要再说之时，早有一个身材肥硕的胖大和尚接茬道：“苟不理，快快闭嘴，平日倒也罢了，今日当着朝廷钦差的面，你若多吠一句，我郝和尚便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让你吃上一块香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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