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上）
玉凰的办公桌还空着，办公室里就是他一个同事小林，坐在他桌子对面。小林看见香笙同另一个女人走进来，呆了一会方道：“哦，罗太太？你没……？这里坐吧。“他搬来两张椅子给他们坐，其中一张是玉凰座位上的，香笙摆了摆手道：”不麻烦了，我来找杨主任，他办公室在哪里？“小林道：”不巧，杨主任有事出去了，还是我给他叫的车子。要不然你们在这里等他一会。“香笙道：”他去哪里你知道吗？“小林摇摇头道：”领导的行踪我们怎么好过问的。“香笙便坐下来，坐到玉凰那张椅子上，小林从橱柜里取了两只玻璃杯，问他们喝茶喝水？绿萍回说喝水，小林从暖壶里倒出来两杯开水，正要递过去又怕人家嫌烫拿不住，便缩回手来放在办公桌上。本来工作不忙，两个女人坐在这，他更是不知道做什么好。空气中是一种尴尬的寂静，只有铅笔落在图纸上的沙沙声。
香笙坐了一会子，看钟只过了半小时而已，但他们都觉得好像已过了大半天。小林几次想找话题，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们都以为香笙那天早上跳下矿井死了，现在她突然出现，脸上毫无悲痛之色，而且似乎已开始了新生活。女人呵，他记得从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硬心肠。他真替罗玉凰惋惜。
倒是绿萍先开口，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难道说那个杨嗣华把你们房契拿走了？要不然他怎么把你们的房子租给人家。”她本来是看着香笙，指望他们彼此之间有谈话，不至于像现在一样窘。香笙还没说话，小林却接上去道：“你们说玉凰原来住的那间房子吗？那本来是上面拨给杨主任住的。杨主任嫌麻烦，没有搬，才给玉凰住着。“香笙愕然望着他，绿萍道：“哦，原来是公家的房子。”小林道：“咳，租房子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原本应该跟罗太太你通声气的……实在是……哎。“香笙黯然道：“玉凰没跟我提过，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房子。”小林道：“你们找杨主任就是为这事吗？”香笙点了点头，绿萍道：“这下真相大白了！公家的房子也没法卖，我看我们先回去吧。”小林听见她说这种话，简直替罗玉凰气不过。丈夫尸骨未寒，做妻子的净想着卖房子拿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女人！香笙木然地站起来准备走，刚到门口，他气呼呼地说道：“那间房子里整理出来一些私物，连同玉凰的遗物一起在那边仓库里，你们要不要一并拿走。”
香笙听见“遗物”那两个字，天灵盖上仿佛落下一记重锤，什么是“遗物”？那是死人的东西。玉凰又没有死，怎么这样说。她声音也变了，用一种尖利而细微的语调质问道：“你说什么？”小林倒没明白她怎么突然换了一副怒容，声音不自觉矮下几分道：“是你们房子里的东西，我看到好像有证件、钱包那些，还有玉凰的几件遗物。不拿走也没有关系，过几天统一烧掉好了。”
九点钟的太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到她眼睛里，非常刺眼，她别过头去躲那阳光，谁知道一下子撞在门框上，差点站不住，小林还在那里说：“……他的遗体老家来人领走了，那些东西是后面找到的，一直堆着不知道怎么处理，你要不要拿走？我领你过去？……“香笙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说了许多话，说什么遗体，她是不信。玉凰好端端的会死了？
绿萍看了眼香笙，见她神情恍惚呆立在原地，便向小林道：“带我们过去吧。”绿萍托着她肘弯，她也就乖乖地跟着走，但目光涣散，绿萍像牵着一只任人摆布的拉线木偶。小林从抽屉里取了串钥匙，又从窗台上拿下一盏煤油灯擎着。看香笙神气，他便猜到一二分，悄声向绿萍道：“哦，你们都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她知道……我们在报纸上发过讣告的。“绿萍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仓库在二楼尽头，木质楼梯走上去咿呀作响。香笙好像得了盲症，眼睛不会看东西，走完楼梯最后一级，她还抬起脚预备上台阶，要不是绿萍扶着她，她真会跌一跤。仓库里面没有窗户，也没有安电灯，小林把煤油灯交给绿萍，向角落里一指，自己就走出去了。这是个狭长的房间，两个人一同走进去就显得很逼仄，原本用作开水房，但人呆久了实在受不了，冬天湿冷，夏天又闷热，再加上烧开水，简直跟火炉一样的，所以改作了仓库。这里右边靠墙放了一排置物架，堆着些尺纸铅笔、麻线手套之类，最里面角落里放着个柳藤筐，上面写着一个红色的“罗”字。绿萍走过去，见那上面盖着一件沾满泥土的羊绒披风，她正要伸手去翻看，香笙忽然开口道：“他刚刚说玉凰死了？”也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绿萍吓了一跳，怕她继续问下去。是她说玉凰没有死躲出去了，她本来就是撒谎，他的死她比谁都先知道。
香笙在门口呆立了一会，便往外跑去。小林正在外面呀了一声，又看见绿萍也跑出来，把那盏灯往他手里一塞，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跑下阶梯，绿萍在后面喊她，可她头也不回。
香笙心里就一个念头，她不相信，她要问清楚。实际上她已经信了，她就是强迫自己不要信。玉凰还打过电话来，绿萍那话是真的，她宁愿大家都在骗她。
香笙一口气跑到杨主任家里，敲门没有人应。旁边屋子外两个大婶坐在那里拆一件毛衣，一个人扯线一个人绕线，全部转过脸来看着她。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他们家好像没人在的。杨太太我看她一早就出去了。“另一个人道：”是哦，她信基督的，今天去做礼拜了。“香笙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绿萍走上来道：“我们先回去吧，出来半天了，洵殊该饿了。”香笙只是站在那里发糊涂，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眼泪出来。
这时候倒有个人站在街上喊“罗太太”，香笙听见立刻转过身去。是刘姐，刚巧路过这里，她是个食堂干配菜的，又老油条惯了，因此每天要等人家买回菜来才去上工。香笙看见她，倒像回光返照似的，振作了一下子，刘姐道：“还真是罗太太呀，我看背影像……好久没见你啦，孩子生了哇？男孩女孩？“香笙走过去道：“是个女孩子，长得像她爸爸。”刘姐本来是微笑着，听见说孩子像罗玉凰，立刻换了一副悲痛的脸容，道：“咳，真是没有想到，罗先生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香笙也就跟着她走。她又道：“罗先生对你那么好，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把一双手来回搓着，偷眼去看香笙，见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道：”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把孩子养好要紧。哦，我那里还剩半盒燕窝，我去拿来给你好了。总放我这也不行，我怕食堂那些小姑娘不检点，会偷吃……“刘姐后来说的话，她没有听清。她满脑子都是玉凰。玉凰真的死了，由不得她不信。香笙尽管还往前走着，双脚已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
世上唯一对她视若珍宝的男人，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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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坐了一会子，看钟只过了半小时而已，但他们都觉得好像已过了大半天。小林几次想找话题，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们都以为香笙那天早上跳下矿井死了，现在她突然出现，脸上毫无悲痛之色，而且似乎已开始了新生活。女人呵，他记得从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硬心肠。他真替罗玉凰惋惜。
倒是绿萍先开口，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难道说那个杨嗣华把你们房契拿走了？要不然他怎么把你们的房子租给人家。”她本来是看着香笙，指望他们彼此之间有谈话，不至于像现在一样窘。香笙还没说话，小林却接上去道：“你们说玉凰原来住的那间房子吗？那本来是上面拨给杨主任住的。杨主任嫌麻烦，没有搬，才给玉凰住着。“香笙愕然望着他，绿萍道：“哦，原来是公家的房子。”小林道：“咳，租房子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原本应该跟罗太太你通声气的……实在是……哎。“香笙黯然道：“玉凰没跟我提过，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房子。”小林道：“你们找杨主任就是为这事吗？”香笙点了点头，绿萍道：“这下真相大白了！公家的房子也没法卖，我看我们先回去吧。”小林听见她说这种话，简直替罗玉凰气不过。丈夫尸骨未寒，做妻子的净想着卖房子拿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女人！香笙木然地站起来准备走，刚到门口，他气呼呼地说道：“那间房子里整理出来一些私物，连同玉凰的遗物一起在那边仓库里，你们要不要一并拿走。”
香笙听见“遗物”那两个字，天灵盖上仿佛落下一记重锤，什么是“遗物”？那是死人的东西。玉凰又没有死，怎么这样说。她声音也变了，用一种尖利而细微的语调质问道：“你说什么？”小林倒没明白她怎么突然换了一副怒容，声音不自觉矮下几分道：“是你们房子里的东西，我看到好像有证件、钱包那些，还有玉凰的几件遗物。不拿走也没有关系，过几天统一烧掉好了。”
九点钟的太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到她眼睛里，非常刺眼，她别过头去躲那阳光，谁知道一下子撞在门框上，差点站不住，小林还在那里说：“……他的遗体老家来人领走了，那些东西是后面找到的，一直堆着不知道怎么处理，你要不要拿走？我领你过去？……“香笙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说了许多话，说什么遗体，她是不信。玉凰好端端的会死了？
绿萍看了眼香笙，见她神情恍惚呆立在原地，便向小林道：“带我们过去吧。”绿萍托着她肘弯，她也就乖乖地跟着走，但目光涣散，绿萍像牵着一只任人摆布的拉线木偶。小林从抽屉里取了串钥匙，又从窗台上拿下一盏煤油灯擎着。看香笙神气，他便猜到一二分，悄声向绿萍道：“哦，你们都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她知道……我们在报纸上发过讣告的。“绿萍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仓库在二楼尽头，木质楼梯走上去咿呀作响。香笙好像得了盲症，眼睛不会看东西，走完楼梯最后一级，她还抬起脚预备上台阶，要不是绿萍扶着她，她真会跌一跤。仓库里面没有窗户，也没有安电灯，小林把煤油灯交给绿萍，向角落里一指，自己就走出去了。这是个狭长的房间，两个人一同走进去就显得很逼仄，原本用作开水房，但人呆久了实在受不了，冬天湿冷，夏天又闷热，再加上烧开水，简直跟火炉一样的，所以改作了仓库。这里右边靠墙放了一排置物架，堆着些尺纸铅笔、麻线手套之类，最里面角落里放着个柳藤筐，上面写着一个红色的“罗”字。绿萍走过去，见那上面盖着一件沾满泥土的羊绒披风，她正要伸手去翻看，香笙忽然开口道：“他刚刚说玉凰死了？”也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绿萍吓了一跳，怕她继续问下去。是她说玉凰没有死躲出去了，她本来就是撒谎，他的死她比谁都先知道。
香笙在门口呆立了一会，便往外跑去。小林正在外面呀了一声，又看见绿萍也跑出来，把那盏灯往他手里一塞，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跑下阶梯，绿萍在后面喊她，可她头也不回。
香笙心里就一个念头，她不相信，她要问清楚。实际上她已经信了，她就是强迫自己不要信。玉凰还打过电话来，绿萍那话是真的，她宁愿大家都在骗她。
香笙一口气跑到杨主任家里，敲门没有人应。旁边屋子外两个大婶坐在那里拆一件毛衣，一个人扯线一个人绕线，全部转过脸来看着她。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他们家好像没人在的。杨太太我看她一早就出去了。“另一个人道：”是哦，她信基督的，今天去做礼拜了。“香笙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绿萍走上来道：“我们先回去吧，出来半天了，洵殊该饿了。”香笙只是站在那里发糊涂，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眼泪出来。
这时候倒有个人站在街上喊“罗太太”，香笙听见立刻转过身去。是刘姐，刚巧路过这里，她是个食堂干配菜的，又老油条惯了，因此每天要等人家买回菜来才去上工。香笙看见她，倒像回光返照似的，振作了一下子，刘姐道：“还真是罗太太呀，我看背影像……好久没见你啦，孩子生了哇？男孩女孩？“香笙走过去道：“是个女孩子，长得像她爸爸。”刘姐本来是微笑着，听见说孩子像罗玉凰，立刻换了一副悲痛的脸容，道：“咳，真是没有想到，罗先生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香笙也就跟着她走。她又道：“罗先生对你那么好，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把一双手来回搓着，偷眼去看香笙，见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道：”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把孩子养好要紧。哦，我那里还剩半盒燕窝，我去拿来给你好了。总放我这也不行，我怕食堂那些小姑娘不检点，会偷吃……“刘姐后来说的话，她没有听清。她满脑子都是玉凰。玉凰真的死了，由不得她不信。香笙尽管还往前走着，双脚已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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