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冰
“啊——”
凄厉的尖叫声再次响起，阿妙惊醒，对上那女子空洞血腥的双眸，她惊得不轻，女子先是一动不动，忽地发了狂，不住挥舞手臂，似是在与空中的某物对抗，阿妙在她身旁，险些被误伤，于是退到一旁。
女子挣扎了一阵儿，突然双手抱住头，显出十分痛苦的模样，于是就这样平静下来。
阿妙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您……您还好吗？”
女子的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镇定来，她垂下头去，语气很是哀伤：“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阿妙一时语塞，不知她所问的时候是指什么，而女子却并不需要她回答，低声道：“我现下这副光景，什么时候也已经不打紧了。”
阿妙见她言行举止似是清醒了些，便关切道：“前辈……”
“我叫蒙绵，蒙晁是我弟弟。”女子问道：“你可曾见过他？他还好么？”
阿妙道：“我只在数月前见过蒙晁前辈，他现下是教中笠门主的爱徒，想来自是安好的。”
“笠门主的爱徒，呵。”蒙绵尖利地冷笑了一声，又讽刺道：“你这一声笠门主称得倒是尊敬，竟是个糊涂的冤死鬼。”
阿妙隐隐心惊，先前心中所虑所疑，竟似有了着落：“前辈此言……”
“想来她定是于你走投无路之时，或是采草采药，或是寻仙寻宝地诓着你历险，又把你带来了这里吧。”
她先前所历，蒙绵竟如曾亲见一般道来，阿妙的神情有些惊讶，蒙绵又道：“可那所谓神花神草呢？她可曾收纳采用？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胆量可否堪用……然后呢，是明心院？是祝觉那老家伙？”
阿妙顺着她的话语思索着，荒原上，笠隐对前年少女相争惨烈情景的漠然；歧风的放荡胡言；祝觉和一众教中之人的嘴脸……似乎一一理所当然起来，原来她早已不自觉陷入一个可怖的牢笼之中。
冷汗细细密密地浮上来，耳边蒙绵的声音依旧：“明心院里的人都是没了家的，没了家自是没了根底，哪怕凭空消失亦是无人问津。笠隐他们搜罗了这些人来，苦心栽培，给那些出得起价钱的权贵作死士。金玉锦绣，下面是多少刀头舔血的腌臜勾当，净灵教是如此，天下又岂非如此？你我这样的人，身不由己，都不过走狗罢了。”
阿妙听她所言，心下亦觉悲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如草芥，如何安身？蒙绵自顾自地叙叙说着：“那年大旱，家乡闹饥荒，几个孩子饿得脱了力，遇到了笠隐，她说要到山中取灵芝……平日里最要好的伙伴就互相残杀起来，我拼着命护着弟弟，狠心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净灵教，我夜夜噩梦，眼前尽是他们惨死的脸，可还没有完，祝觉的责打，日复一日的辛苦……但这些我亦忍得，我拼尽全力，是我们那批人里身手最好的，不过是想替自己和弟弟挣一个自由身……不料功亏一篑，我刺杀失败为人所擒，对方用刑审问我，挖了我的双眼和腿骨，可我不能说，因为弟弟还在他们手里……原以为他们便由着我自生自灭了，但阿晁求了笠隐将我救下，我这副样子，自是不能回明心院去，叫你们这些新人疑惑心惊，就被发落在这里。笠隐不许阿晁见我，只隔几日打发人送些吃喝。”
阿妙于是问道：“前辈在净灵教多年，就未曾想过逃离此处？”
她所问的其实亦是她现下的打算，但蒙绵却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逃？你真是天真得紧，你以为禁锢我们的，是明心院的大门？是看管的人手？还是下山那些机关？你有无想过，祝觉年长倨傲，又不会武功，为何笠隐他们要将明心院交给她看管？因为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制蛊好手！把手腕给我。”
阿妙依言将手腕递过去，蒙绵搭了片刻脉，叹道：“是了，每个新入明心院之人，祝觉便暗自给其种蛊，三个月后，蛊虫种成，平日里，祝觉会将压制蛊毒的药物放在饮食中，一旦有人违逆她的意思，或是欲逃脱，届时蛊毒发作，生不如死，祝觉便言那是天神震怒之下的惩戒，又言那些任务不过是惩恶锄奸，呵！”
“所以……我……”，阿妙心下了然，信或不信，听或不听，如今她这条命早已由不得自己。
“只有往上爬。”蒙绵道：“不过，亦有可能落得我这样的下场，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往上爬”，阿妙心意动，蒙绵笑道：“你我相遇，既是有缘，你这股子倔强同我当年一样。我听你落步，知你身法轻灵，但气力不足，想来若是与人兵刃相交，便会吃亏。”
如此耳力，可知蒙绵于武学上的确颇有造诣，阿妙不由十分佩服，拜倒在地，恭敬道：“还望蒙前辈指教。”
蒙绵从袖中取出一小卷丝弦，丝弦极细，本是无色，净透如冰，但细观可见其上隐有微红血色。“这是斫冰弦，是我机缘巧合下所得，亦自创了一套法门。你切莫小觑，丝弦虽轻虽细，但却极韧，出手不输刀剑，断颈割喉皆非难事……现下，我已是废人，便传了你罢。”
“前辈何必出此灰心之语，来日方长。”阿妙劝慰道。
“来日方长？”蒙绵苦笑，“我已是这副样子，目不能视，身不能移，来日方长对我才是真正煎熬。”
祝觉有她的骄傲，她的骄傲不容许她后半生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阿妙懂得。
“我只是忧心阿晁，但忧心无益，我已是拖累了他。”蒙绵叹气：“你可知，为何阿晁能在笠隐门下得脸，免受明心院中这些苦楚？”
阿妙摇头，蒙绵沉默许久，方道：“因为他生得好，有时候太好了，反而是不好……他陪着笠隐那个老太婆，他瞒着我，但做姐姐的岂能没察觉，我想，他也定是万般艰难无奈，但我，我却无能为力……”
蒙绵说着说着，悲恸而哭，忽地握住了阿妙的手：“我将这斫冰弦传于你，你用心参悟，勤加练习，必定能有所成，只是，我有两个心愿……”
阿妙见她情真意切，动容道：“前辈请讲，阿妙自是义不容辞。”
“一是阿晁，你出去之后，请替我多多看顾他，若有日你有法子脱离这苦海，烦请带他一起，我蒙氏男儿怎可为人玩物？”蒙绵将先前阿妙还给她的玉佩从袖中取出，细细摩挲：“这玉佩是我阿爹在世时亲手雕的，上面刻着个‘蒙’字，我和阿晁各有一块，如今还是交给你，届时若有什么事，他一看便知。”
阿妙双手接过玉佩：“前辈，我晓得了。还有一桩……”
蒙绵道：“这斫冰弦，待你学成后，便了结了我吧。”
阿妙大惊：“前辈，这万万不可……您告知我真相，又传我武艺，我怎能……怎能……”
蒙绵显得很平静：“有何不可？我早生自戗之意，不过一直挂心阿晁，但我亦知，再见终究是无望了。最可笑的是，我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却又下不去手了。活着虽不易，但死也艰难。”她见阿妙仍旧一脸犹豫，又道：“杀人不难，往后死在你手下的人还会更多，这斫冰弦，只有染了人血，才算真的练成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便成全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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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厉的尖叫声再次响起，阿妙惊醒，对上那女子空洞血腥的双眸，她惊得不轻，女子先是一动不动，忽地发了狂，不住挥舞手臂，似是在与空中的某物对抗，阿妙在她身旁，险些被误伤，于是退到一旁。
女子挣扎了一阵儿，突然双手抱住头，显出十分痛苦的模样，于是就这样平静下来。
阿妙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您……您还好吗？”
女子的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镇定来，她垂下头去，语气很是哀伤：“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阿妙一时语塞，不知她所问的时候是指什么，而女子却并不需要她回答，低声道：“我现下这副光景，什么时候也已经不打紧了。”
阿妙见她言行举止似是清醒了些，便关切道：“前辈……”
“我叫蒙绵，蒙晁是我弟弟。”女子问道：“你可曾见过他？他还好么？”
阿妙道：“我只在数月前见过蒙晁前辈，他现下是教中笠门主的爱徒，想来自是安好的。”
“笠门主的爱徒，呵。”蒙绵尖利地冷笑了一声，又讽刺道：“你这一声笠门主称得倒是尊敬，竟是个糊涂的冤死鬼。”
阿妙隐隐心惊，先前心中所虑所疑，竟似有了着落：“前辈此言……”
“想来她定是于你走投无路之时，或是采草采药，或是寻仙寻宝地诓着你历险，又把你带来了这里吧。”
她先前所历，蒙绵竟如曾亲见一般道来，阿妙的神情有些惊讶，蒙绵又道：“可那所谓神花神草呢？她可曾收纳采用？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胆量可否堪用……然后呢，是明心院？是祝觉那老家伙？”
阿妙顺着她的话语思索着，荒原上，笠隐对前年少女相争惨烈情景的漠然；歧风的放荡胡言；祝觉和一众教中之人的嘴脸……似乎一一理所当然起来，原来她早已不自觉陷入一个可怖的牢笼之中。
冷汗细细密密地浮上来，耳边蒙绵的声音依旧：“明心院里的人都是没了家的，没了家自是没了根底，哪怕凭空消失亦是无人问津。笠隐他们搜罗了这些人来，苦心栽培，给那些出得起价钱的权贵作死士。金玉锦绣，下面是多少刀头舔血的腌臜勾当，净灵教是如此，天下又岂非如此？你我这样的人，身不由己，都不过走狗罢了。”
阿妙听她所言，心下亦觉悲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如草芥，如何安身？蒙绵自顾自地叙叙说着：“那年大旱，家乡闹饥荒，几个孩子饿得脱了力，遇到了笠隐，她说要到山中取灵芝……平日里最要好的伙伴就互相残杀起来，我拼着命护着弟弟，狠心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净灵教，我夜夜噩梦，眼前尽是他们惨死的脸，可还没有完，祝觉的责打，日复一日的辛苦……但这些我亦忍得，我拼尽全力，是我们那批人里身手最好的，不过是想替自己和弟弟挣一个自由身……不料功亏一篑，我刺杀失败为人所擒，对方用刑审问我，挖了我的双眼和腿骨，可我不能说，因为弟弟还在他们手里……原以为他们便由着我自生自灭了，但阿晁求了笠隐将我救下，我这副样子，自是不能回明心院去，叫你们这些新人疑惑心惊，就被发落在这里。笠隐不许阿晁见我，只隔几日打发人送些吃喝。”
阿妙于是问道：“前辈在净灵教多年，就未曾想过逃离此处？”
她所问的其实亦是她现下的打算，但蒙绵却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逃？你真是天真得紧，你以为禁锢我们的，是明心院的大门？是看管的人手？还是下山那些机关？你有无想过，祝觉年长倨傲，又不会武功，为何笠隐他们要将明心院交给她看管？因为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制蛊好手！把手腕给我。”
阿妙依言将手腕递过去，蒙绵搭了片刻脉，叹道：“是了，每个新入明心院之人，祝觉便暗自给其种蛊，三个月后，蛊虫种成，平日里，祝觉会将压制蛊毒的药物放在饮食中，一旦有人违逆她的意思，或是欲逃脱，届时蛊毒发作，生不如死，祝觉便言那是天神震怒之下的惩戒，又言那些任务不过是惩恶锄奸，呵！”
“所以……我……”，阿妙心下了然，信或不信，听或不听，如今她这条命早已由不得自己。
“只有往上爬。”蒙绵道：“不过，亦有可能落得我这样的下场，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往上爬”，阿妙心意动，蒙绵笑道：“你我相遇，既是有缘，你这股子倔强同我当年一样。我听你落步，知你身法轻灵，但气力不足，想来若是与人兵刃相交，便会吃亏。”
如此耳力，可知蒙绵于武学上的确颇有造诣，阿妙不由十分佩服，拜倒在地，恭敬道：“还望蒙前辈指教。”
蒙绵从袖中取出一小卷丝弦，丝弦极细，本是无色，净透如冰，但细观可见其上隐有微红血色。“这是斫冰弦，是我机缘巧合下所得，亦自创了一套法门。你切莫小觑，丝弦虽轻虽细，但却极韧，出手不输刀剑，断颈割喉皆非难事……现下，我已是废人，便传了你罢。”
“前辈何必出此灰心之语，来日方长。”阿妙劝慰道。
“来日方长？”蒙绵苦笑，“我已是这副样子，目不能视，身不能移，来日方长对我才是真正煎熬。”
祝觉有她的骄傲，她的骄傲不容许她后半生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阿妙懂得。
“我只是忧心阿晁，但忧心无益，我已是拖累了他。”蒙绵叹气：“你可知，为何阿晁能在笠隐门下得脸，免受明心院中这些苦楚？”
阿妙摇头，蒙绵沉默许久，方道：“因为他生得好，有时候太好了，反而是不好……他陪着笠隐那个老太婆，他瞒着我，但做姐姐的岂能没察觉，我想，他也定是万般艰难无奈，但我，我却无能为力……”
蒙绵说着说着，悲恸而哭，忽地握住了阿妙的手：“我将这斫冰弦传于你，你用心参悟，勤加练习，必定能有所成，只是，我有两个心愿……”
阿妙见她情真意切，动容道：“前辈请讲，阿妙自是义不容辞。”
“一是阿晁，你出去之后，请替我多多看顾他，若有日你有法子脱离这苦海，烦请带他一起，我蒙氏男儿怎可为人玩物？”蒙绵将先前阿妙还给她的玉佩从袖中取出，细细摩挲：“这玉佩是我阿爹在世时亲手雕的，上面刻着个‘蒙’字，我和阿晁各有一块，如今还是交给你，届时若有什么事，他一看便知。”
阿妙双手接过玉佩：“前辈，我晓得了。还有一桩……”
蒙绵道：“这斫冰弦，待你学成后，便了结了我吧。”
阿妙大惊：“前辈，这万万不可……您告知我真相，又传我武艺，我怎能……怎能……”
蒙绵显得很平静：“有何不可？我早生自戗之意，不过一直挂心阿晁，但我亦知，再见终究是无望了。最可笑的是，我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却又下不去手了。活着虽不易，但死也艰难。”她见阿妙仍旧一脸犹豫，又道：“杀人不难，往后死在你手下的人还会更多，这斫冰弦，只有染了人血，才算真的练成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便成全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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