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八
自从那天被指责后，童琅开始回避病患，每天去书房抱走一堆书籍，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除了何夫人叫他吃饭以外，几乎足不出户。
这几日的药都是红菱帮忙送过去的，听她说，那天被班深「惩罚」过了的几个村民还是认为是童琅的不负责任才导致病人死亡的。何夫人听到她说起之后，秀眉拧成疙瘩，「童琅遇上的病患家属很糟心呢。他救人是为了履行职责，可大夫并不是神，没有治好人跟杀人并不一样……」
「童琅哥哥和我说过，他留下的药是为了预防，治疗的话只对轻症才有效果。」红菱不满地回答，「那个老爷爷病得很严重了，那些大夫都觉得他无药可救，吃了那药效不足的方子，又有什么用呢……」
何夫人听她絮絮叨叨，面上保持微笑，心里对班深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世间真的存在能在瞬间完成断木定身的奇妙法术吗？
若是以前听人说起，自己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但眼下，随着她回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清晰，她越发觉得这个女孩有古怪。
有一种危机感潜伏于心，不知何时就会喷薄而出。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班深拨弄着香炉内已烧尽的白灰，瞥向侧卧于榻上的姜越，「你为了能见到已经脱离躯壳的夫人的灵魂，跋山涉水寻找生犀，同时治病救人以延续你们夫妇二人的生命。而在你弄来的这些香料里，居然有给灵魂用的『归远香』。」
「我救过一个早年丧子的富商，他也许过愿望，你说的这个香也是他当酬金给我的。」姜越闭着眼睛，声音沙哑，似乎已经迎来远离百年的苍老，「每过半月点燃一次，可使魂与人通，维持与人无异的生活……」
「用过归远香的灵魂，会失去接触到香之前的所有记忆，」班深盖上香炉，垂下眼眸，「甚至忘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她如此地信赖你，相信你说的一切，而你不希望让她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你对她说了谎。」
「这是最后一次点燃归远香了。」姜越的笑声有些嘶哑而无奈，「这种东西很不容易得到，一旦完全失去它，夫人的记忆虽然不会回来，但一定会发觉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
灵魂不能吃任何人间的东西，见光即伤。所以每次没有理由阻止何夫人泛舟游湖的时候，他都会让她打好纸伞，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晒到阳光，还有不要离得太远。
「若是归远香没有耗尽，你还打算就这样终结一切么。」
姜越虚弱地摇了摇头，他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我一直都在等一个仁心，聪慧的徒弟，能将我的医术传承下去，造福万民……」
「只要有徒弟在，你就可以不用亲手救人，自然也不会害人。但为你添上的那些时间却依然还在流逝。」班深走到榻前，盯着他新生的几根白发看了半晌，「你的头发颜色变了。」
「看来我真的快死了。」姜越自嘲一笑，缓缓合上双眼，「班深姑娘，自从你来了之后，我时常感觉力不从心……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班深没有否认，「所以我经常不在楼内。这些你们许愿求来的东西，会被我压制住效果。想必夫人也不太好过。」
「原来如此……也许你来，这是命中注定……」
「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时光吧。」班深后退两步，眼神不露悲喜，「夫人已经对我起疑，你这些事情可能瞒不住她了。」
「如果她知道之后会责怪甚至厌弃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姜越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害人的人是我，她是无辜的……如果可以做交换，我愿意代她灰飞烟灭。」
「不是说不会让她独自一人么。」班深嗓音低了下去，似在叹息。
「可我是无法被救赎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微微开了条缝，看着外边湛蓝的天空。
「我可以为你实现这个愿望。」良久，班深缓缓说道，「虽然你间接地杀死了很多人，但你的灵魂并没有失去原本的色彩。不过，我要拿走你一样东西作为交换，你愿意相信我么。」
尽管那些人都因他而死，但是一直在救人的姜越，灵魂仍旧洁白。他通身上下，变成污秽红色的，只有那半块玉环。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姜越翻过身来，神色平静，「此身已别无他物。有劳姑娘。」
班深闭上眼睛沉声道，「心愿已闻。」她抬起右手，紧握胸前的玉髓，「你死之后，夫人很快也会死去，不告诉她真相真的好么。」
姜越抬高左手小臂遮住眼睛，「活着的时候……我不想看见她对我失望的样子……」
「你死后她才知道的话，不是太可怜了吗。」班深稍稍颔首，缓步上前，伸手按住了系在姜越腰间的玉环，顿时上面冒出丝丝红烟，「掠夺来的生命和青春，只要停止掠夺，便会有用尽的时候，更何况还是你们二人平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吧。」
说罢，她便离去，素雅的袖边萦绕着一缕浓烈的殷红。
班深走向顶楼，却在四楼遇见了正在仓库整理药材的何夫人和红菱。
「班深姑娘？几日不见，」何夫人有些惊诧，「来这儿是要找什么药吗？」
红菱却道，「我看班深姐姐是来找夫人的吧。」
「找我作甚。」何夫人心下抗拒与班深接触，但是面上却不好表露，只是微微挑眉。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被班深看在眼里，不过她也不说什么，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要往顶楼走去。
「你要去顶楼？」何夫人一惊，快步从屋内走出，意欲拦住班深，「班深姑娘，你不可以去。顶楼邪门得很，所以才被我夫君锁上的。」
「邪门？」红菱瞪大了眼睛，瑟瑟抓住了何夫人的衣袖，「不会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里面吧……夫人你别吓我……」
「我也不知道……」何夫人面色苍白，她解释道，「我都不能踏上去顶楼的台阶……我之前刚踩上一阶，就头疼欲裂，昏了过去……我醒来之后，夫君说他在那附近经常也会觉得头疼，所以后来夫君就安了扇门，把它锁上了……」
红菱捂住嘴巴惊叹，「会让人头疼疼晕过去啊……班深姐姐你还是别去了吧……」
班深盯着何夫人的玉环看了许久，才点点头，「好。」
看来那个蒙面女子在何夫人的尸体上下了咒，既不让她靠近，也不许她走远。同时也不准那些怨灵将尸体当作容器借尸还魂，只留给姜越前来诉说心事，徒增伤悲。
真是恶劣的趣味。班深心里想着，这算不算是在玩弄人的感情呢。
姜越一直活在「救人就会害人，害人才能救他夫人」的可怕噩梦里，何夫人虽对此一概不知，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纸终究包不住火，待她知晓时，势必会深陷痛苦之中。
为她的夫君，也为自己死后亦不得安宁的灵魂感到痛苦。姜越若死，何夫人便会明白一切，那时楔入灵魂的痛苦，是否是蒙面女子所渴求的？
思来想去，班深决定要让何夫人知道真相。
姜越向她许下代替何夫人消失的愿望，既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让何夫人的灵魂解脱。哪怕知道真相会让她痛苦，但总好过为此所困，不得轮回。
过于痛苦的灵魂会变成怨灵，也许这才是那个女子要的结果。
「班深姑娘……」
她想告知一切的对象缓缓走来，在她身后迟疑了很久，才开口道，「可否随我进房一叙？」
「你心中疑虑，我早已明了。」班深转头看向她，颔首应允后，率先进了书房，边走边说，「我虽非人，但我来此，并无恶意。」
「那么，为何来此？」何夫人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班深走至房间中央，猛然回身一指，何夫人的玉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停留在空中，发出诡异的鸣泣之声。片刻后，与姜越的玉环一样，散出几缕红烟，随了班深手指牵引，围绕在她身边，久久不曾离去。
「这……这是？」何夫人双手打着颤，摸着那半块玉环，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被姜越救过的人对他的怨恨。」班深将那些红烟聚成一团，握在掌心。
何夫人大惑不解，她上前几步，靠近班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为何他们要怨恨我夫君？我夫君救过他们的命！」
「你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百翠罗裙的故事吗？」班深的金眸中映出一抹颜色极淡的白，「你和那不明事由，甚至无辜的帝姬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拥有的不是百翠罗裙，而是有违常理的生命。」
见何夫人仍旧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班深闭了闭眼，继续说道：
「我是为这块玉环而来的。这块玉环会让持有者拥有起死回生的精妙医术，但却也会让他活在永远的孤独之中。越是爱人，越是尊重生命，越会为旁人带去死亡。」班深握着的手一下子收紧，霎时那些红烟炸裂，化作万千粉尘纷纷散落在房中，星星点点，鲜丽凄艳，「从他爱上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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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的药都是红菱帮忙送过去的，听她说，那天被班深「惩罚」过了的几个村民还是认为是童琅的不负责任才导致病人死亡的。何夫人听到她说起之后，秀眉拧成疙瘩，「童琅遇上的病患家属很糟心呢。他救人是为了履行职责，可大夫并不是神，没有治好人跟杀人并不一样……」
「童琅哥哥和我说过，他留下的药是为了预防，治疗的话只对轻症才有效果。」红菱不满地回答，「那个老爷爷病得很严重了，那些大夫都觉得他无药可救，吃了那药效不足的方子，又有什么用呢……」
何夫人听她絮絮叨叨，面上保持微笑，心里对班深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世间真的存在能在瞬间完成断木定身的奇妙法术吗？
若是以前听人说起，自己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但眼下，随着她回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清晰，她越发觉得这个女孩有古怪。
有一种危机感潜伏于心，不知何时就会喷薄而出。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班深拨弄着香炉内已烧尽的白灰，瞥向侧卧于榻上的姜越，「你为了能见到已经脱离躯壳的夫人的灵魂，跋山涉水寻找生犀，同时治病救人以延续你们夫妇二人的生命。而在你弄来的这些香料里，居然有给灵魂用的『归远香』。」
「我救过一个早年丧子的富商，他也许过愿望，你说的这个香也是他当酬金给我的。」姜越闭着眼睛，声音沙哑，似乎已经迎来远离百年的苍老，「每过半月点燃一次，可使魂与人通，维持与人无异的生活……」
「用过归远香的灵魂，会失去接触到香之前的所有记忆，」班深盖上香炉，垂下眼眸，「甚至忘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她如此地信赖你，相信你说的一切，而你不希望让她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你对她说了谎。」
「这是最后一次点燃归远香了。」姜越的笑声有些嘶哑而无奈，「这种东西很不容易得到，一旦完全失去它，夫人的记忆虽然不会回来，但一定会发觉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
灵魂不能吃任何人间的东西，见光即伤。所以每次没有理由阻止何夫人泛舟游湖的时候，他都会让她打好纸伞，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晒到阳光，还有不要离得太远。
「若是归远香没有耗尽，你还打算就这样终结一切么。」
姜越虚弱地摇了摇头，他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我一直都在等一个仁心，聪慧的徒弟，能将我的医术传承下去，造福万民……」
「只要有徒弟在，你就可以不用亲手救人，自然也不会害人。但为你添上的那些时间却依然还在流逝。」班深走到榻前，盯着他新生的几根白发看了半晌，「你的头发颜色变了。」
「看来我真的快死了。」姜越自嘲一笑，缓缓合上双眼，「班深姑娘，自从你来了之后，我时常感觉力不从心……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班深没有否认，「所以我经常不在楼内。这些你们许愿求来的东西，会被我压制住效果。想必夫人也不太好过。」
「原来如此……也许你来，这是命中注定……」
「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时光吧。」班深后退两步，眼神不露悲喜，「夫人已经对我起疑，你这些事情可能瞒不住她了。」
「如果她知道之后会责怪甚至厌弃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姜越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害人的人是我，她是无辜的……如果可以做交换，我愿意代她灰飞烟灭。」
「不是说不会让她独自一人么。」班深嗓音低了下去，似在叹息。
「可我是无法被救赎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微微开了条缝，看着外边湛蓝的天空。
「我可以为你实现这个愿望。」良久，班深缓缓说道，「虽然你间接地杀死了很多人，但你的灵魂并没有失去原本的色彩。不过，我要拿走你一样东西作为交换，你愿意相信我么。」
尽管那些人都因他而死，但是一直在救人的姜越，灵魂仍旧洁白。他通身上下，变成污秽红色的，只有那半块玉环。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姜越翻过身来，神色平静，「此身已别无他物。有劳姑娘。」
班深闭上眼睛沉声道，「心愿已闻。」她抬起右手，紧握胸前的玉髓，「你死之后，夫人很快也会死去，不告诉她真相真的好么。」
姜越抬高左手小臂遮住眼睛，「活着的时候……我不想看见她对我失望的样子……」
「你死后她才知道的话，不是太可怜了吗。」班深稍稍颔首，缓步上前，伸手按住了系在姜越腰间的玉环，顿时上面冒出丝丝红烟，「掠夺来的生命和青春，只要停止掠夺，便会有用尽的时候，更何况还是你们二人平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吧。」
说罢，她便离去，素雅的袖边萦绕着一缕浓烈的殷红。
班深走向顶楼，却在四楼遇见了正在仓库整理药材的何夫人和红菱。
「班深姑娘？几日不见，」何夫人有些惊诧，「来这儿是要找什么药吗？」
红菱却道，「我看班深姐姐是来找夫人的吧。」
「找我作甚。」何夫人心下抗拒与班深接触，但是面上却不好表露，只是微微挑眉。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被班深看在眼里，不过她也不说什么，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要往顶楼走去。
「你要去顶楼？」何夫人一惊，快步从屋内走出，意欲拦住班深，「班深姑娘，你不可以去。顶楼邪门得很，所以才被我夫君锁上的。」
「邪门？」红菱瞪大了眼睛，瑟瑟抓住了何夫人的衣袖，「不会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里面吧……夫人你别吓我……」
「我也不知道……」何夫人面色苍白，她解释道，「我都不能踏上去顶楼的台阶……我之前刚踩上一阶，就头疼欲裂，昏了过去……我醒来之后，夫君说他在那附近经常也会觉得头疼，所以后来夫君就安了扇门，把它锁上了……」
红菱捂住嘴巴惊叹，「会让人头疼疼晕过去啊……班深姐姐你还是别去了吧……」
班深盯着何夫人的玉环看了许久，才点点头，「好。」
看来那个蒙面女子在何夫人的尸体上下了咒，既不让她靠近，也不许她走远。同时也不准那些怨灵将尸体当作容器借尸还魂，只留给姜越前来诉说心事，徒增伤悲。
真是恶劣的趣味。班深心里想着，这算不算是在玩弄人的感情呢。
姜越一直活在「救人就会害人，害人才能救他夫人」的可怕噩梦里，何夫人虽对此一概不知，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纸终究包不住火，待她知晓时，势必会深陷痛苦之中。
为她的夫君，也为自己死后亦不得安宁的灵魂感到痛苦。姜越若死，何夫人便会明白一切，那时楔入灵魂的痛苦，是否是蒙面女子所渴求的？
思来想去，班深决定要让何夫人知道真相。
姜越向她许下代替何夫人消失的愿望，既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让何夫人的灵魂解脱。哪怕知道真相会让她痛苦，但总好过为此所困，不得轮回。
过于痛苦的灵魂会变成怨灵，也许这才是那个女子要的结果。
「班深姑娘……」
她想告知一切的对象缓缓走来，在她身后迟疑了很久，才开口道，「可否随我进房一叙？」
「你心中疑虑，我早已明了。」班深转头看向她，颔首应允后，率先进了书房，边走边说，「我虽非人，但我来此，并无恶意。」
「那么，为何来此？」何夫人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班深走至房间中央，猛然回身一指，何夫人的玉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停留在空中，发出诡异的鸣泣之声。片刻后，与姜越的玉环一样，散出几缕红烟，随了班深手指牵引，围绕在她身边，久久不曾离去。
「这……这是？」何夫人双手打着颤，摸着那半块玉环，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被姜越救过的人对他的怨恨。」班深将那些红烟聚成一团，握在掌心。
何夫人大惑不解，她上前几步，靠近班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为何他们要怨恨我夫君？我夫君救过他们的命！」
「你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百翠罗裙的故事吗？」班深的金眸中映出一抹颜色极淡的白，「你和那不明事由，甚至无辜的帝姬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拥有的不是百翠罗裙，而是有违常理的生命。」
见何夫人仍旧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班深闭了闭眼，继续说道：
「我是为这块玉环而来的。这块玉环会让持有者拥有起死回生的精妙医术，但却也会让他活在永远的孤独之中。越是爱人，越是尊重生命，越会为旁人带去死亡。」班深握着的手一下子收紧，霎时那些红烟炸裂，化作万千粉尘纷纷散落在房中，星星点点，鲜丽凄艳，「从他爱上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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